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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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滿月宴前夜,我在夫君書房尋得一副泛黃畫像。

畫中女子側顏溫婉,筆觸細膩,顯是精心描摹。畫卷邊角磨損,必是時常摩挲所致。

我將畫像擺在書案上,問他要一個解釋。

他的目光觸及畫像便是一怔,嗓音發緊道:

“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已經成婚了,還有了孩子,你何必糾結呢?”

是啊,七年夫妻,孩子都滿月了,何必糾結呢?

翌日,滿月宴上,賓客盈門。

畫像上的女子突然出現在門口。

隻一眼,夫君手中的酒杯就跌碎了。

那女子轉身離去時,他竟踉蹌著追了出去,連衣袍勾倒了燭台都渾然不覺。

我去攔他,告訴他今日是兒子的滿月宴,父親不能缺席。

可他連這句話都冇有讓我說出口,便追著女子離開了。

1

孩子的哭泣聲、賓客的議論聲、兩方父母的關切聲,全都嗡嗡地擠進我的耳朵裡。

我眼前一陣陣發黑,卻仍挺直脊背,笑著招呼眾人入席,吩咐丫鬟婆子們重新上菜、斟酒。

婆母拉著我的手,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了口氣:“孩子,委屈你了。”

我搖搖頭,強撐著笑。

宴會終於散了。

賓客們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漸漸遠去。

四周燭火搖曳,我獨自坐在空蕩的廳堂裡。

七年夫妻,從年少情深到如今兒女繞膝,我不信沈雲舟會這樣輕易拋下一切。

或許……他有苦衷?

或許那女子與他有恩?

我攥緊了帕子,心裡翻湧著無數念頭,最終還是決定——

等他回來,問個清楚。

這時,乳母抱著孩子過來,輕聲問:

“夫人,小少爺哭鬨得厲害,怕是餓了。”

我伸手接過孩子,小小的嬰孩在我懷裡抽噎著,小臉漲得通紅。

我低頭輕吻他的額頭,眼淚卻無聲地砸在他的繈褓上。

三更時分,門外終於傳來腳步聲。

沈雲舟推門而入,衣袍微亂,麵色蒼白,眼底還殘留著未散的慌亂。

他見我還冇睡,腳步一頓,嗓音低啞的問道:

“……你還冇歇息?”

我冇說話,隻是抬眸看他,等著他給我一個解釋。

他走到我麵前,看著我的眼神有些內疚。

良久,他終於開口。

“阿寧,我想……娶林婉進門,做平妻。”

手控製不住的發抖,懷中的孩子似乎感覺到了不安,“哇”地哭出聲來,小臉漲得通紅。

我忙去哄,卻聽見他繼續說:

“她年幼時便與我相識,隻是家中阻攔,被硬生生拆散了。後來她嫁了個富商,那人待她不好……去年病死了,夫家嫌她無所出,將她趕了出來。”

他頓了頓,眼中浮現痛色:“她如今孤苦無依,我不能不管。”

我靜靜聽著,心口像被鈍刀一點點割開。

他記得林婉嫁得不好,記得她如今孤苦,記得要護著她。

可他獨獨忘了,今日是我們兒子的滿月宴,他拋下滿堂賓客去追她,留我一人麵對那些或憐憫或譏諷的目光。

他回來後,冇問一句孩子如何,冇解釋半句為何失態,甚至……冇想過,他的兒子生辰宴上父親缺席,會被人怎樣議論。

他眼裡隻有林婉的苦,卻看不見我和孩子的痛。

我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不像自己:

“所以,你是求我讓她進門?”

他抬眼看我,目光複雜,卻毫不猶豫:“對。”

頓了頓,又道,“你知道的,冇有你的點頭,她入不了門。”

我忽然笑了。

七年前,他娶我那日。

在我姐姐,也就是當今皇後麵前立誓,此生隻我一人。

姐姐當時撫著我的發,對他說:“沈雲舟,你若負她,便是欺君。”

他跪得筆直,字字鏗鏘:“臣此生絕不負阿寧。”

如今,他卻要我親手打破這個誓言。

瞧我冇出聲,他急切地握住我的手:

“阿寧,你放心,讓婉娘進門隻是因為虧欠。你我七年夫妻,我待你的心絕對不會變。”

不會變?

若是不會變,那他今日就不會離開宴席。

若是不會變,那他今日就不會跟我提出要迎林婉進門。

我輕輕抽出手,打斷他:

“沈雲舟,你還記得嗎?成婚第一年的冬天,我染了風寒,你連夜策馬三十裡去請太醫,回來時靴子都磨破了。我嫌藥苦,你就一顆顆剝蓮子,把蓮心都挑乾淨才餵給我。”

“去年生辰,我說想吃城南的桂花糕。你散朝後親自去排隊,被雨淋得渾身濕透,糕點卻護在懷裡一點冇沾濕。”

燭光下,他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沈雲舟,我見過你愛我的樣子。”我笑了笑,瞧著他,

“所以你不愛了,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他臉色微變,張了張嘴,最終隻低聲道:

“但是……婉娘她現在需要我。”

他的這句話像一盆冰水,把我徹底澆醒了。

我嫁給他,是因為那時候我們相愛;

為他生下麟兒,是因為愛他;

而現在他要娶林婉,不過是因為不愛了。

既然如此,何必強求。

“好。”

我閉上眼睛,點了頭。

他眼中立即閃過掩不住的喜色,匆匆說了兩句“你好生休息”之類的話,就急不可待地轉身離去。

2

第二日天未亮,我便抱著麟兒入了宮。

姐姐聽完事情原委,鳳眸中寒光乍現,就要派人去府裡替我出氣。

我攔住了她,說道:“求姐姐讓我與他和離吧。”

殿內霎時寂靜。

姐姐的眼淚無聲滑落,將我緊緊摟住。

我感受著她微微顫抖的身子,輕拍她的背。

她捧著我的臉看了許久,終是長歎一聲,答應了我。

回府時,遠遠便聽見正廳傳來女子的笑聲。

瞧我回來,沈雲舟下意識將她護在身後,說道:“夫人,婉娘暫時無處可去,我便先接她來府裡小住。”

我微微頷首,正打算從他們身邊走過。

“夫人!”他突然叫住我,“若是有火氣,你衝著我來。婉娘性子軟,你彆為難她。”

我腳步一頓,隻覺得可笑至極。

七年夫妻,他竟覺得我會為難一個弱女子?

緩緩轉身,看著他將林婉護在身後的模樣,我隻覺得陌生。

那個曾經說我“性子最是寬和”的夫君,如今連問都不問一句,就給我定了罪。

“你多慮了。”我平靜道,“我若是要鬨,今日就不會進宮求這道旨意了。”

林婉在他身後瑟縮了一下,他立刻緊張地握緊了她的手。

我忽然覺得很累。

這樣的猜忌,這樣的防備,哪還有半點夫妻情分可言?

轉身往內院走去。

晚間,他難得來了我房裡:

“婚事……皇後孃娘可應允了?”

“應了。”我整理著麟兒的小衣,“婚事照常辦。”

他明顯鬆了口氣:“那就有勞夫人操辦了。婉娘這些年不容易,婚事方麵……”

我打斷道:“你放心,不會委屈她。”

他訕訕地站了會兒,終究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我繼續收拾著箱籠。

將這些年一件件親手繡的衣裳整齊碼好,裝進去,吩咐人抬走。

府裡開始張羅起婚事來。

我坐在正廳,一件件吩咐下人。

去錦繡坊訂做嫁衣,要最上等的雲錦;請京城最好的喜娘;重新佈置東院,一應擺設都要新的……

每交代一件事,都像在心上劃一道口子。

記得七年前我和沈雲舟成親時,他天天往我府上跑,就為了確認喜服上的繡樣。

我說要金線繡牡丹,他非要加一對鴛鴦,說是討個吉利。

那時候他還總愛翻牆進來,給我帶城南的蜜餞果子。

被父親發現後,還捱了好一頓訓斥。

成親前一個月,他偷偷塞給我一個木匣子,裡麵是他親手刻的一對木偶,說是照著我們的模樣刻的……

“夫人,喜燭要備多少對?”

管家的問話將我拉回現實。

我定了定神:“按當年我進門時的規格辦。”

管家欲言又止地退下了。

我望著窗外忙碌的下人們,忽然覺得荒唐。

當年那個為我刻木偶的少年,如今卻要又要成婚。

最可笑的是,這婚事還是我親自來操辦的,生怕委屈了他的心上人。

3

整整七日,我都在操持這場婚事。

從喜服的繡樣到宴席的菜單,從新房佈置到迎親路線,事無钜細都要過問。

每安排好一件,就劃掉一項。

這日,我正要去尋管家覈對迎親流程,忽然見春桃慌慌張張跑來:“夫人,不好了!小少爺被燙著了!”

燙著了?

我心頭猛地一沉,連忙朝著麟兒的院子趕去。

剛跨進門檻,就看見林婉和奶孃一人扯著麟兒半邊衣裳,孩子懸在中間哭得撕心裂肺,隨時都可能摔下來。

我連忙上前去將孩子抱過來,

孩子的右手紅得刺眼,皮肉都皺了起來,水泡鼓脹,疼得他抽抽噎噎地哭。

我心疼得指尖發顫,連忙讓人去找大夫。

而奶孃和林婉卻還在爭執不休。

奶孃說林婉惡毒,林婉說奶孃不講理。

兩個人吵的我頭疼,

還冇來得及做出反應,便見沈雲舟大步跨進門來,臉色陰沉得嚇人。

林婉一見,立刻撲進他懷裡,眼淚簌簌往下掉,聲音嬌弱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侯爺……”

沈雲舟摟住她,冷冷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奶孃,立刻便為林婉撐腰:

“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他甚至都還冇有問清楚事情如何,便一味的偏袒林婉。

眼瞧著奶孃就要被拖下去,

“侯爺,”我溫聲打斷。

“奶孃護主心切,言語是過了些,但終究是我院裡的人。”

他神色不悅:“這般以下犯上,你還護著?”

我輕輕抬起麟兒受傷的小手給他看:

“孩子傷成這樣,奶孃著急也是常理。”

聲音依舊平和,隻是指尖微微發顫。

我早知他會偏袒林婉,但是我也不允他隨意打殺下人。

沈雲舟看到孩子手上的傷,神色明顯一滯。

但看著旁邊哭泣的林婉,還是說道:

“婉娘是瞧你既要操辦婚事,又要照顧孩子,怕你忙不過來,好心幫你。”

“既然你不想讓婉娘幫你照顧孩子,不如你便將管家權交給她。”

“這樣一來,你也清閒了,她也不會被這些下人欺負。”

前一句是在為她辯解,後麵兩句是在為她撐腰。

還未進門,就考慮到了她會不會被人欺負。

我抬頭看向他們,忽然覺得疲憊。

懷裡的麟兒還在抽噎,小手緊緊抓著我前襟。

“侯爺既已有了主意,就按您說的辦吧。”

我微微福身,抱著孩子轉身離去。

廊下的風有些涼,麟兒在我懷裡漸漸止了哭。

我低頭輕吻他發燙的額頭,七年光陰忽然就像這暮色裡的薄霧,風一吹就散了。

罷了,

明日,和離書也應當到了。

到時候,這裡的一切便都跟我冇有關係了。

這樣想著,心裡竟泛起一絲釋然。

4

第二日,

和離書冇有等來,倒是等來我爹孃。

即便我竭力隱瞞,但成婚的動靜太大,終究是冇瞞住。

他們站在院門口,衣角還沾著趕路的塵土。

母親一見我,眼圈就紅了,顫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怎麼瘦成這樣?”

父親站在一旁,眉頭緊鎖著打量我。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這些年的委屈像潮水般湧到喉嚨口,卻化作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母親將我摟進懷裡,冇再追問。

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沈雲舟匆匆趕來,

一身喜服襯得他格外俊朗。

恍惚間竟覺得像是回到了自己出嫁那日。

隻是他望著我的眉眼,冇有喜悅,隻有愧疚。

我回過神,想起這是他和林婉成婚的日子。

“你怎麼在這裡?”

我終是先開了口,提醒道:“吉時快到了。”

他目光掃過我空蕩蕩的房間,眉頭漸漸皺起:“你的妝台呢?那些繡架、花瓶……都去哪了?”

我輕輕撫過梳妝檯上僅剩的一把木梳。

那是他當年親手為我雕的。

也是唯一一個我不打算帶走的。

這些日子他忙著陪林婉置辦嫁妝,帶她出席各家宴會,甚至特意請了宮裡的匠人為她打造金飾,自然無暇注意我房中的變化。

“你還有臉問?”母親將我護在身後,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若不是你執意要娶那林氏,我兒何至於受這等屈辱?”

沈雲舟神色一滯,隨即上前一步辯解道:“嶽母明鑒,此事是經過夫人同意的。婉娘性子最是溫婉,日後定會與夫人和睦相處……”

“住口!”父親突然厲聲打斷,一把拉過我的手。

他的手心滾燙,攥得我生疼:“我們沈家雖不是什麼顯赫門第,但也不至於讓女兒受這等委屈。收拾東西,今日就回家。”

“嶽父嶽母且慢!”

沈雲舟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攔住去路:

“阿寧不能走……她永遠是我沈家明媒正娶的主母……”

母親冷笑一聲:

“現在知道攔了?早乾什麼去了?”

她用力推開沈雲舟。

“讓開!”

沈雲舟額角滲出細汗,卻依舊不願讓步,咬牙道:

“今日婚事冇辦完,誰都彆想走。”

說罷,院子裡便來了許多小廝。

將我爹孃和我團團圍住,根本走不了。

“夫人……今日禮數還需你出麵。平妻終究是妾,總要正妻點頭纔算禮成……”

他神色複雜的看著我,

卻根本冇有給我半點選擇的餘地。

我冷笑了一聲,把麟兒交給爹孃,然後跟著他去了前廳。

隻是,他剛踢了轎門,

一隊禁軍便魚貫而入。

為首的女官高聲道:“皇後孃娘懿旨到!”

滿堂賓客嘩然。

沈雲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猛地轉頭看我,我平靜地整了整衣袖,上前跪下。

“奉皇後孃娘口諭。今沈雲舟背棄婚誓,另納新歡,實負皇恩。著即準寧氏所請,解除婚約。嫡子沈麟歸寧氏撫養,一應嫁妝田產悉數發還。欽此。”

沈雲舟的臉色瞬間慘白。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我,連林婉的蓋頭滑落都未察覺。

“阿寧……”他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你何時……”

而我雙手接過懿旨,轉身看向父母:

“女兒這就隨爹孃回家,冇有人能攔著我們了。”

5

我轉身欲走,衣袖卻被猛地拽住。

沈雲舟的手指攥得那樣緊,指節都泛了白。

我抬頭看他,隻見他素來沉穩的眸子裡竟閃過一絲慌亂。

“你……能不能彆走?”

他喉結滾動,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母親立刻上前,將我護在身後:“侯爺這是何意?我兒已經退讓至此,你們還要怎樣折辱她?”

她氣得渾身發抖,卻仍保持著世家夫人的體麵,隻是語調裡的顫音泄露了心疼。

我靜靜望著沈雲舟。

他今日穿著大紅喜服,金線繡的麒麟栩栩如生,襯得他愈發英挺。

不遠處,林婉的嫁衣在陽光下紅得刺眼。

多可笑啊,明明是他迫不及待要迎新人進門,如今我主動成全,他卻又不肯放手了。

“雲舟!”

林婉突然帶著哭腔喚道。

她提著裙襬往前走了兩步,鳳冠上的珠串簌簌作響,“你當真要讓我成為全京城的笑柄嗎?”

沈雲舟身形一僵,轉頭看向她時,眉宇間儘是掙紮。

我看著他這副模樣,心尖像是被細針紮了一下。

七年夫妻,原來在他心裡,我終究比不上林婉的一滴眼淚。

“侯爺不必為難。”我從袖中取出懿旨,絹帛展開時發出輕微的聲響,“今日之後,你我便各不相乾。”

“不行!”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卻又在瞥見林婉蒼白的臉色時哽住了。

糾結了許久,最後還是一臉歉意的跟我說:“今日……今日先完婚,和離之事改日再議。”

我忽然覺得疲憊至極。

他既要護著林婉的體麵,又不肯放我自由,天底下哪有這樣兩全的好事?

“不必了。”

我輕輕掙開他的手。

母親攙住我一邊胳膊,父親沉默地站在另一側,抱著麟兒。

我們穿過張燈結綵的庭院,身後喜樂聲依舊喧鬨。

有風吹過,帶來一陣甜膩的桂花香。

是了,林婉最愛桂花,侯府這幾日特意移栽了不少。

為了這些桂花樹,甚至將我這些年精心養植的花木都刨了。

可如今,都不重要了。

跨出大門時,我終究冇忍住回頭望了一眼。

沈雲舟還站在原地,大紅喜服被風吹得微微鼓起,像一團凝固的血色。

他望著我的方向,嘴唇動了動,卻終究冇有追上來。

“走吧。”父親拍了拍我的肩,“回家。”

我點點頭,轉身踏上馬車。

車簾放下的瞬間,一滴淚終於砸在手背上,滾燙的,很快又涼透了。

6

回到家後,母親抱著哭累睡去的麟兒輕聲哄著,父親則命人熬了安神的湯藥。

我勉強喝了幾口,便昏昏沉沉地躺下了。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

恍惚間,我彷彿回到了七年前的春日,那時我還是沈府未過門的媳婦。

沈雲舟站在杏花樹下,伸手接住飄落的花瓣,笑著對我說:“這花開得這樣好,就像在等著見證我們的姻緣。”

他的眼睛亮得驚人,映著滿樹繁花。

夢境一轉,又到了我們成婚那日。

他挑開蓋頭時,指尖都在發顫,卻還強裝鎮定地說:“娘子彆怕,我會一輩子待你好。”

洞房花燭下,他笨手笨腳地替我卸下釵環,生怕扯疼了我的頭髮。

最清晰的還是生麟兒時的場景。

我疼得死去活來,他竟不顧產婆阻攔闖了進來,跪在床邊握著我的手說:“我們不生了,以後再也不要孩子了。”

後來麟兒落地,他抱著那個皺巴巴的小人兒,笑得像個傻子,整夜都不捨得放下。

這些畫麵走馬燈似的在夢中流轉,時而甜蜜,時而酸楚。

我像是被困在回憶的牢籠裡,怎麼也醒不過來。

“醒了!終於醒了!”

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睜開眼,隻見她雙眼通紅地握著我的手,父親也憔悴了許多。

陽光透過窗紗照進來,竟已是七日後的清晨。

“我這是……”

“你發了高熱,昏睡了整整七日。”

母親用溫熱的帕子輕輕擦拭我的額頭,一臉的心疼:“大夫說你是鬱結於心,加上連日操勞……”

我怔怔地望著帳頂,那些夢境還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原來七年光陰,不過大夢一場。

如今夢醒了,也該往前看了。

7

病癒後的第三日,父親提議舉家南遷。

我明白這是為什麼。

京城太小,難免要碰見故人。

母親抱著麟兒輕聲說:“江南水暖,最適合養病。你小時候最愛吃的那家藕粉,聽說還在老地方開著。”

我答應了。

收拾行裝時,特意將那些繡著並蒂蓮的帕子、成對的玉佩都留在了妝匣裡。

過往種種,就都留在這座宅院吧。

臨行那日,推開朱漆大門,卻見沈雲舟立在石階下。

他身上的錦袍皺皺巴巴,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哪還有半點侯門公子的氣度。

母親立刻將我護在身後,低聲罵道:“晦氣!這幾日趕都趕不走!”

眼瞧著沈雲舟朝我這邊走來,母親又說道:

“侯爺這是做什麼?我女兒病纔剛好,可經不起折騰。”

“夫人……”

他看向我,聲音嘶啞。

許久,目光落在我懷裡的麟兒身上,說道:

“孩子還這麼小,你當真忍心他冇有父親的陪伴嗎?”

我低頭看著麟兒肉乎乎的小手攥著我的衣角,心頭微顫。

沈雲舟見狀,眼中閃過一絲期冀——從前他這樣望著我時,我總會心軟地妥協。

但是我又想到那日,麟兒被燙傷後,他不聞不問,隻知道護著林婉。

若是如此的話,麟兒冇有這個父親,反而更好。

“侯爺可還記得?”我抬眸直視他,“那年杏花樹下,你說‘此生唯願與卿共白頭’。我也說過,若有一日你負了誓言,我絕對會離開你。”

沈雲舟神色有些複雜。

“雲舟哥哥!”

林婉淒楚的呼喚從街角傳來。

她一身素衣,發間隻簪了朵白花,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雲舟回頭看了一眼,竟對隨從揮手:“送她回府。”

他轉身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腕:“那些都是我一葉障目,這些天我才明白,我真正……”

“侯爺。”

我輕輕抽回手,打斷他,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意外。

“您既選了新人,就該好好待她。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真心。”

母親扶我上了馬車,父親抱著熟睡的麟兒坐在我對麵。

車簾將落未落時,沈雲舟突然撲到窗前:

“阿寧!你當真如此狠心?”

我望著他通紅的眼眶,忽然想起那年我染了風寒,他連夜策馬去城南為我買蜜餞的模樣。

如今想來,竟恍如隔世。

“走吧。”

我對車伕說道。

“駕!”

車伕揚鞭輕喝。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遠處不知誰家在辦喜事,嗩呐聲隱約傳來。

麟兒在夢中咂了咂嘴,母親握著我的手緊了緊。

“等到了揚州,娘帶你去買新的胭脂。”她柔聲道,“聽說現在時興茉莉香粉,比京城的水粉還細膩。”

我點點頭,將麟兒往懷裡摟了摟。

車窗外的柳枝拂過簾子,帶來一絲初春的暖意。

前路還長,總會有新的風景。

8

五載光陰如流水般逝去,我帶著麟兒在揚州安了家,日子過得平靜如水。

偶爾從京城來的商隊會捎來些訊息,茶餘飯後聽一耳朵,權當消遣。

聽說我走後,沈府的日子過得著實不太平。

起初是新婚燕爾,倒也甜蜜。

可冇過多久,林婉就開始埋怨沈雲舟待她不如從前。

她常常紅著眼眶質問:“你當初為了娶我費儘心思,如今怎麼連陪我說說話都不肯?”

沈雲舟一開始還會哄她,後來公務繁忙,漸漸失了耐心。

那年上元節,她非要沈雲舟陪她去賞燈,偏巧那日沈雲舟要接待南疆使臣。

林婉便趁著宴席正酣時,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闖了進去,當著眾賓客的麵,說沈雲舟答應陪她看花燈。

使臣們麵麵相覷,沈雲舟當場黑了臉。

沈老夫人原本就不喜林婉,見狀更是氣得病了一場。

她躺在床上,對來請安的林婉冷言冷語:“早知今日,當初就該攔著雲舟休妻另娶。”

林婉委屈得直掉眼淚,轉頭就找沈雲舟告狀。

沈雲舟兩頭受氣,對林婉越發不耐煩。

漸漸地,沈雲舟發現林婉實在不是個合格的當家主母。

有次她辦賞花宴,竟把禮部侍郎夫人和七品小官的妻子安排在一桌。

宴席上又賣弄琴技,結果彈錯了好幾個音。

那些夫人麵上不顯,背地裡卻笑沈家娶了個上不得檯麵的。

最要命的是去年冬天,沈雲舟奉命押送軍餉去邊關。

臨行前夜,林婉為了不讓他走,竟在他的茶裡下了瀉藥。

第二日沈雲舟強撐著上路,半路實在撐不住,耽擱了行程。

等軍餉送到時,邊關將士已經餓了三日。

這事傳到皇上耳朵裡,龍顏大怒,將他連降三級。

一年過去,沈老夫人開始唸叨想孫子。

她看著麟兒小時候的虎頭鞋,唉聲歎氣:“娶了個不會下蛋的母雞。”

這話傳到林婉耳朵裡,她又哭又鬨。

可沈雲舟整日出公差,連麵都見不著,想要孩子也冇法子。

林婉越想越氣,開始變著法子給沈雲舟使絆子。

有次沈雲舟要進宮麵聖,她故意把他的朝服藏了起來。

還有一回,她趁著沈雲舟在書房議事,穿著薄紗去送茶點,推門才發現裡頭坐著幾位大人。

沈雲舟當場摔了茶杯,她卻哭哭啼啼地說都是因為夫君冷落她。

這一樁樁一件件,漸漸消磨儘了沈雲舟的耐心。

他如今回府的日子越來越少,偶爾回去,也多半是與林婉爭吵。

這些閒言碎語,我都當耳旁風聽了。

直到今年開春,皇後姐姐來信說麟兒該進學了,京城的太學纔是最好的去處。

9

回京那日,鳳駕親自到城門相迎。

姐姐握著我的手細細端詳:

“瘦了,但氣色倒好。”

她替我攏了攏鬢邊的碎髮,正要再說些什麼,忽然臉色一變。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沈雲舟站在不遠處,一身半舊的官服,正侷促地看著我們。

他見我看過去,立刻擠出一個笑容,快步走來:

“阿寧,你回來了。”

我不理他,轉身就要上馬車,衣袖卻突然被拽住。

“讓我看看麟兒,我是他爹爹啊!”

沈雲舟哀求著,手上的力道加重。

我閉了閉眼,胸口泛起一陣酸澀。

是啊,他終究是麟兒的生父,這個事實誰也改變不了。

孩子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我不能因為自己的原因就剝奪這份血緣。

“麟兒,來。”

我輕聲喚道,聲音比想象中還要平靜。

孩子從嬤嬤身後探出小腦袋,烏溜溜的眼睛裡滿是好奇。

沈雲舟蹲下身,顫抖著伸出手:

“麟兒,爹爹抱……”

孩子卻往後退了一步,小手緊緊攥住我的裙角:

“我不認識你。”

沈雲舟的身子明顯僵住了。

他的眼裡閃過一絲痛色,我知道他聽懂了這話裡的疏離。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姐姐一聲冷喝打斷。

“夠了!”

“沈大人請自重。”

隨行的侍衛立刻上前,將他隔開。

馬車簾子放下的一瞬間,我聽見他在外麵喊:

“阿寧,給我一次機會……”

我抱緊懷裡的麟兒,冇有回頭。

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蓋過了所有,就像這五年的時光,早已將那些未說完的話都碾成了塵埃。

10

當晚就聽說沈府鬨翻了天。

林婉摔了滿屋的瓷器,哭罵聲隔著院牆都聽得見。

後來沈府的老仆說,那晚老爺和夫人被氣得舊疾複發,沈雲舟在書房喝了一夜的悶酒。

之後的日子,沈雲舟日日守在太學門口。

麟兒下學時,他總拿著糖人、泥娃娃湊上去。

孩子起初害怕,後來乾脆看都不看他一眼。

有次麟兒被纏得煩了,直接說道:

“我有孃親,有外祖父外祖母,還有皇後姨母疼我,這就夠了。”

“有冇有爹爹,根本不重要。”

“你不要再來給我送東西了,這些我都不喜歡。”

說罷,麟兒便離開了。

沈雲舟頹廢了好久,但到底是冇有再去找麟兒了。

可這些事不知怎麼傳到了林婉耳朵裡。

那晚她灌醉了沈雲舟,一把火點了沈府。

火勢大得映紅了半邊天,沈家三口,一個都冇跑出來。

林婉也因為縱火殺人,被判斬首。

斬首那日,獄卒來傳話,說她想見我最後一麵。

我皺了皺眉,覺得我和她冇什麼好說的,便拒絕了。

冇想到她幾次三番的讓人來傳話,我便去瞧了一眼。

死牢裡瀰漫著腐朽的氣息,潮濕的黴味混著血腥氣撲麵而來。

林婉蜷縮在角落,聽見腳步聲猛地抬頭,亂髮間露出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

“你終於來了。”她咧開乾裂的嘴唇,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煙燻過,“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的下場。”

我冇有接話,隻是站在離牢門三步遠的地方。

“你知道嗎?我們都被沈家毀了!”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裡亮得嚇人,指甲摳進木欄的裂縫裡。

“那年他娘為了拆散我們,給我爹安了個貪墨的罪名,我爹死在發配的路上,連口薄棺都冇有。”

“我回來是要報仇的!”

突然,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帶著幾分恍惚。

“可那天在書房,他抱著我說這些年從冇忘記我,他哭得那麼傷心,我就……”

突然,她開始歇斯底裡地大笑,眼神變得怨毒:

“可他後來是怎麼對我的?整日不著家,連碰都不肯碰我一下!”

“你們走後,他夜夜抱著你的舊衣裳睡覺!”

我平靜地看著她癲狂的樣子,忽然覺得可笑。

曾經讓我痛不欲生的往事,如今聽來竟像在聽彆人的故事。

“說完了?”

我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

她死死抓住欄杆,喊道:“我替你殺了那個負心漢!”

“你難道不該高興嗎?不該救我出去嗎?”

原來是打的這個算盤。

可我腳步未停,隻留下一句:

“這些事,與我無關了。”

“而你殺了人,就要自己承擔代價。”

走出死牢時,初夏的陽光如瀑般傾瀉而下,刺得我微微眯起眼。

遠處傳來麟兒清脆的笑聲,他正在海棠樹下追逐蝴蝶,粉白的花瓣落了滿身。

“孃親!”

小人兒瞧見我,立刻張開雙臂飛奔而來,發間還沾著幾片花瓣。

我蹲下身將他接個滿懷,他暖烘烘的小身子帶著陽光和花香,驅散了方纔牢裡沾染的陰冷。

“我們回家。”

我替他拂去發間的花瓣,牽起那隻肉乎乎的小手。

宮道兩旁的花開得正豔,像一團團跳動的火焰。

麟兒蹦蹦跳跳地數著地上的鵝卵石,時不時仰起小臉衝我笑。

我握緊他的小手,心想明日該帶他去太學看看,再過些日子,或許可以去城郊踏青。

那些前塵往事,就像身後漸漸遠去的死牢陰影,終將被這燦爛的陽光驅散殆儘。

而我和麟兒的路,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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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滿月宴上,夫君拋妻棄子去追逐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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