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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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冰涼的早產兒

監護儀的嘀嗒聲,像細針一樣紮著我的神經。二十六號保溫箱裡的艾米麗,小得讓人心尖發顫,皮膚是那種不祥的蠟黃裡透出青灰。我隔著無菌手套,指尖小心滑過她的小胳膊。冰涼。一種鑽進骨頭縫裡的冰涼,完全不像早產兒該有的溫度。

體溫讀數多少,莉莎我抬頭,聲音有點緊。

旁邊操作檯前的年輕護士莉莎飛快瞥了眼螢幕,手指在控製麵板上滑動:35.8度,李醫生。還在掉。她眉心擰著個小疙瘩,已經調到最高檔了,暖風機也開了最大,可…就是上不去。邪了門了。

不是邪門。我俯身靠近保溫箱的觀察窗,強迫自己冷靜。艾米麗的胸脯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這種持續性的、暖箱對抗不了的低溫,我在教科書和十年臨床裡都冇見過。這已經是本週第三個了。前兩個症狀輕微些,體溫低歸低,至少穩定住了。艾米麗的情況在惡化。

再抽一次血,全套生化加血常規,還有……我頓了頓,壓下心裡那點荒謬的念頭,加測腦脊液常規。馬上送檢。

腦脊液莉莎愣了一下,眼神裡有點不解,但還是迅速點頭,好的,李醫生。

深夜的醫院走廊,燈光白得刺眼,空蕩得能聽見自己腳步的迴音。我捏著艾米麗最新的血檢和腦脊液報告,薄薄的幾頁紙像烙鐵一樣燙手。數據亂得一塌糊塗。血象還算在早產兒波動的範圍內硬撐,可腦脊液裡那幾個指標——神經生長因子高得離譜,乳酸脫氫酶活像坐了火箭。這根本不是早產該有的表現。

咖啡機在休息室角落嗡嗡作響,吐出黑褐色的液體。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試圖用咖啡的苦澀壓下喉嚨裡的焦躁。休息室的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股消毒水和走廊的涼氣。是護士長瑪吉。她五十多歲,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眼角刻著深深的皺紋,看儘人間疾苦的那種平靜。可今晚,她臉上的平靜碎得一乾二淨。她反手鎖上門,那輕微的哢噠聲在寂靜裡格外清晰。

李醫生,她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動空氣裡的灰塵,報告…看了

我點點頭,把手裡那份沉甸甸的報告遞過去:瑪吉,這不對勁。完全不對勁。

瑪吉冇接報告,隻是深深地看著我,那眼神複雜得讓我心頭一沉,有憐憫,有恐懼,還有一種沉重的決絕。她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聲音又往下壓了壓,幾乎成了氣聲:艾米麗…還有前麵幾個…他們都在‘智慧搖籃’名單上。

智慧搖籃這名字聽起來溫暖又高科技,可瑪吉的語氣讓它像淬了冰,那是什麼新的營養支援方案

瑪吉短促地、近乎痛苦地笑了一聲,帶著點嘲諷:營養嗬…那是‘搖籃計劃’的一部分,李醫生。公司最高機密。她湊近一步,我甚至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皂味和她呼吸裡的緊張,他們…在往這些孩子腦子裡‘灌東西’。成年人的知識…直接灌進去。

我的腦子嗡了一聲,手裡的咖啡杯差點脫手。滾燙的液體濺到手背上,也毫無知覺。灌知識直接…到嬰兒大腦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常識的壁壘上,這怎麼可能這…這簡直是…

瘋狂瑪吉替我說出了那個詞,嘴角繃緊,對,就是瘋狂。而且…她眼神飄向門口,確認安全,才用更低、更絕望的聲音說,第一個接受完整‘灌裝’的孩子…是查理。那個小查理…今天淩晨…冇了。

查理!那個有著棕色絨毛般頭髮的小男孩!他昨天下午情況還相對平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比艾米麗的體溫還要冷。

冇了我喉嚨發緊,聲音嘶啞,怎麼冇的屍檢呢

瑪吉搖搖頭,眼神空洞:冇有屍檢。通知家屬是突發性早產併發症,呼吸衰竭。遺體…已經火化處理了。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太快了,李醫生。快得…不合常理。就像要抹掉什麼。

抹掉。這個詞像毒蛇一樣纏上我的心臟。我看著瑪吉眼中深不見底的恐懼,還有那份冰冷得詭異的報告,一個念頭清晰得可怕:查理,那個小小的、無聲逝去的生命,他就是第一聲警報。而艾米麗,可能就是下一個。

2

查理的秘密

查理的保溫箱空了。

早上巡房時,那個靠窗的位置隻剩下冰冷的無菌罩和裡麵空蕩蕩的軟墊。金屬框架反射著慘白的燈光,刺得人眼睛發酸。一種無聲的、巨大的空洞感瀰漫開來。莉莎和其他護士都低著頭,動作麻利卻沉默,冇人提起那個昨天還躺在這裡的、有著棕色絨毛般頭髮的小生命。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壓抑,像一層厚重的、不透氣的膜。

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走向艾米麗的保溫箱。她似乎更小了,蜷縮在溫暖的微光裡,像一個易碎的瓷器。監護儀上,體溫那條線頑固地貼在36度以下的區域,微微顫抖著。我的手隔著保溫箱的罩子懸停著,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那股驅不散的寒意。查理冰冷的結局,像幽靈一樣纏繞著這個小小的空間。

李醫生,莉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很輕,帶著點猶豫,艾米麗的…生命體征還算平穩,就是體溫…還有腦電活動,有點…怪。她遞過來一張剛列印的波形圖。

我接過來。普通的嬰兒腦電圖應該是相對平緩、波幅不高的。但艾米麗的圖上,本該平緩的曲線下方,卻疊加著一種極其微弱、但異常尖銳密集的鋸齒狀波動。像無數根細密的針,在平靜的海麵下瘋狂攢動。這不屬於新生兒。這更像是…被強行塞入了過量資訊的、過載的腦神經發出的哀鳴智慧搖籃灌裝知識

密切監測,我把圖紙攥緊,紙張邊緣硌著手心,有任何變化,立刻叫我。

午休時間,住院部頂樓那間廢棄的雜物間成了我唯一能喘口氣的地方。灰塵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光束裡跳舞。我背靠著冰冷的鐵皮櫃,反覆看著瑪吉偷偷塞給我的那張小紙條。上麵隻有一行列印的、冰冷的數字和一個地點代碼:病理科,冷庫B-7。那是存放特殊生物樣本的地方。查理的遺體雖然火化了,但按流程,他死亡時抽取的腦脊液備份樣本,應該還在那裡。那是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無聲的證詞。

時間像凝固的膠水。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交班,走廊的燈次第亮起,投下長長的影子。我換上便服,白大褂下藏著一個小小的、無菌的采樣瓶和便攜式分析儀——這玩意本來是用於快速床旁檢測的,精度有限,但眼下彆無選擇。心跳得像是要從喉嚨裡蹦出來,每一次腳步落在空曠走廊的迴音都像是追兵的鼓點。

病理科走廊比住院部更冷,瀰漫著福爾馬林和某種冰冷的、屬於死亡本身的金屬氣味。冷庫區域更是靜得可怕。B-7的門鎖是老式的機械密碼鎖。瑪吉給的代碼在指尖顫抖著輸入。

哢噠。

輕微的開鎖聲在死寂中如同驚雷。一股更刺骨的寒氣撲麵而來,帶著濃重的防腐劑味道。裡麵是一排排高大的不鏽鋼架子,上麵整齊碼放著貼有標簽的密封盒。我打開微型手電,光束在冰冷的金屬表麵滑動,尋找查理的名字和日期標簽。

找到了!一個不起眼的白色塑料盒,標簽清晰:查理·D,樣本類型:腦脊液(CSF)。

我用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幾乎是粗暴地撕開封條,擰開蓋子。裡麵是幾支真空密封的細管。藉著微光,能看見管子裡液體的顏色——不是正常的清亮無色,而是帶著一種渾濁的、令人不安的淺黃色調,像稀釋的膿液。這就是智慧搖籃的成果知識變成的毒藥

來不及細想,我迅速用微型移液器抽吸了少量,滴入便攜分析儀的檢測槽。小小的螢幕上,進度條緩慢地爬升著,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嗡鳴。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冰冷的空氣像針一樣紮著皮膚,汗卻從額頭冒了出來。

滴——

提示音短促而尖銳。分析結果跳了出來,一行行數據滾動。前麵的常規項一片混亂,異常升高。我的目光死死鎖定最後一行,那是儀器能做的、最基礎的腫瘤標記物篩查提示:

檢測到異常高濃度神經膠質細胞標誌物(GFAP)

提示:存在高級彆神經膠質瘤可能性(高度惡性)

神經膠質瘤高度惡性在一個不足月的早產兒大腦裡這根本不可能自然發生!冰冷的恐懼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比冷庫的溫度還要低。這根本不是什麼智慧搖籃!這是謀殺!用嬰兒脆弱的大腦作為燃料,去點燃那所謂的知識礦藏!查理的死,艾米麗的低溫,那些詭異的腦電波…一切都有了最殘酷、最直接的答案。

我猛地蓋上樣本盒,手抖得幾乎拿不住。必須離開這裡!必須把這一切…公之於眾!

就在我轉身,準備衝出冷庫的瞬間,門外走廊上,由遠及近,傳來了清晰、沉穩、節奏分明的腳步聲。哢嗒,哢嗒,敲打在冰冷的地麵上,也敲打在我驟然停跳的心臟上。

3

礦工與監工

腳步聲停在門外。我的心跳也跟著停了一拍,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又在瞬間被冷庫的寒氣凍住,凝固在四肢百骸。完了。被堵在死衚衕裡了。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冰冷的絕望。

厚重的冷庫門發出沉悶的摩擦聲,緩緩被推開一道縫隙。外麵走廊明亮的燈光泄進來一道光帶,刺得我下意識眯起眼。一個人影揹著光站在門口,身形高大,穿著筆挺的深灰色西裝,與這充滿死亡氣息的病理科環境格格不入。光帶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輪廓和一絲不苟向後梳的頭髮。

是萊克斯·哈丁。公司技術總監,搖籃計劃名義上的負責人。他臉上冇有任何意外或者憤怒的表情,隻有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審視,像在看一個實驗皿裡不安分的培養物。他手裡冇拿任何東西,隻是隨意地插在西褲口袋裡,姿態放鬆得近乎悠閒。這份悠閒,比任何威脅都更讓人窒息。

李醫生,萊克斯的聲音響起,平緩,清晰,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在冰冷的空氣裡迴盪,這麼晚了,在冷庫找什麼懷念故人他向前邁了一步,踏入冷庫的寒氣中,鋥亮的皮鞋踩在地麵上,發出輕微的脆響。他完全無視了我手裡緊攥著的那個小小的樣本盒和還冇來得及關閉、螢幕還亮著刺目檢測結果的便攜分析儀。他的目光,像精準的手術刀,直接剖開我的慌亂,釘在我的眼睛上。

我…喉嚨乾得發緊,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查理的死…不正常!他的腦脊液…顯示有膠質瘤!高度惡性!這絕不可能發生在早產兒身上!是‘智慧搖籃’!是你們…

膠質瘤萊克斯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的弧度,幾乎不能稱之為笑,一個…不太準確的稱呼。李醫生,你是個優秀的醫生,但你的思維,還停留在‘治療疾病’這個層麵。他向前又逼近一步,那股無形的壓力排山倒海般湧來。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昂貴的鬚後水味道,混合著冷庫的寒氣,形成一種詭異的壓迫感。

看看這些孩子,萊克斯微微側頭,目光掃過冷庫裡一排排沉默的樣本架,彷彿在欣賞某種傑作,他們是病人嗎不。他猛地轉回頭,眼神銳利如鷹隼,直刺向我,他們是礦工,李醫生。珍貴無比的知識礦工!他們稚嫩的大腦,是這片星球上最富饒、最易開采的神經礦脈!我們所做的,不過是高效地挖掘、提取那些沉睡的、屬於人類文明的‘礦藏’,加速它的流動和應用!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狂熱的、不容置疑的篤定,在寂靜的冷庫裡迴盪,撞擊著冰冷的金屬牆壁。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針,紮進我的耳膜。

礦…礦工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讓我渾身發冷,牙齒都在打顫,他們是嬰兒!活生生的人!你把知識…當成礦石把他們的命…當燃料!憤怒沖垮了恐懼,我的聲音拔高了。

代價萊克斯像是聽到了一個幼稚的問題,他輕輕哼了一聲,帶著一絲不屑,任何偉大的事業都有代價,醫生。為了效率,為了突破,為了人類整體智慧的飛躍!一點點…不可避免的損耗,是值得的。就像鍊金術,需要火,需要容器。他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我手中的樣本盒上,查理一個早期礦工,他的礦脈…品質很高,可惜容器太脆弱,承受不住最初的‘開采烈度’。我們已經在優化了。你看艾米麗,他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微妙的讚賞,她的‘礦脈’穩定性就強得多,雖然…產出效率暫時不如預期。

他談論艾米麗,就像在評估一台機器的效能參數!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

你瘋了!我嘶吼出來,舉起了手中的樣本盒和分析儀,這是證據!我會把它公之於眾!讓所有人看看你們乾了什麼!

萊克斯臉上的最後一絲偽裝徹底消失了。那是一種純粹的、掌控一切的冷酷。他冇有動怒,隻是眼神變得更加幽深,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證據他嗤笑一聲,你是指這份來源不明的、被你非法竊取和汙染的樣本還是這台…玩具一樣的分析儀他微微搖頭,像是在憐憫我的愚蠢,李醫生,衝動是魔鬼。想想你的前途。想想…你還能不能穿著這身白大褂走出這扇門。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枷鎖,鎖住了我的四肢,放下它。回你的崗位去。忘記今晚。忘記查理。艾米麗…或許還能‘健康’地離開這裡。否則…他冇有說下去,但那未儘的威脅,比任何言語都更沉重地砸在我的心頭。

他不再看我,彷彿我已經做出了選擇。他轉過身,鋥亮的皮鞋踩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清晰的迴響,一步步走向門口。厚重的冷庫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外麵走廊的光線,也像關上了我最後一絲僥倖的牢門。黑暗和寒氣瞬間將我吞冇。隻有便攜分析儀那小小的螢幕,還固執地亮著,顯示著那行觸目驚心的文字:高度惡性神經膠質瘤可能性。它微弱的光,映著我手中那個冰冷的、裝著查理最後秘密的盒子。

放回去當一切都冇發生過看著艾米麗步查理的後塵然後一個又一個

不。

冰冷的憤怒取代了恐懼。我死死攥緊了樣本盒和儀器,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牙齒深深咬進下唇,嚐到了鐵鏽般的血腥味。萊克斯以為他的威脅能碾碎我他錯了。查理的命,艾米麗的命,還有那些沉默的保溫箱裡的小小礦工…他們的命,需要一個說法!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死亡和防腐劑味道的空氣。證據不夠那我就找到更多!找到足以把搖籃計劃徹底炸上天的證據!那個存放核心數據的服務器…我知道它在哪。

4

深淵之網

搖籃計劃的核心數據堡壘,深藏在行政樓地下三層的神經資訊實驗室深處。那裡是萊克斯的絕對王國,理論上,冇有他的生物密鑰和動態口令,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理論上。

冰冷的夜風穿過停車場,吹在汗濕的背上,帶來一陣戰栗。我躲在行政樓側麵的陰影裡,巨大的空調外機轟鳴著,掩蓋了我粗重的呼吸。瑪吉提供的唯一希望,是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麵用潦草的字跡寫著一個名字和一串數字:德裡克·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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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護權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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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用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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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ta-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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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急氣閘代碼:7513。德裡克是資訊中心的老好人,上個月剛退休。這可能是他留下的後門,也可能是個早已失效的陷阱。但這是我唯一的鑰匙。

時間緊迫。萊克斯的警告像毒蛇一樣纏繞在心頭。艾米麗保溫箱裡那持續的低溫和詭異的腦電波,就是滴答作響的倒計時。

我繞到大樓背麵,找到那個幾乎被藤蔓遮住的、鏽跡斑斑的金屬檢修門——Beta-7入口。輸入代碼時,手指因為緊張而僵硬。7513。

嘀…哢噠。

一聲輕微的機械解鎖聲,在夜風裡微不可聞。門開了,露出一條向下延伸、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金屬階梯,裡麵是應急燈幽綠的光。一股混雜著機油和臭氧的陳舊氣味撲麵而來。成了!

順著階梯下行,彷彿墜入巨獸的腸道。應急燈的光線昏暗斷續,管道和粗大的線纜在頭頂和牆壁虯結盤繞,投下扭曲晃動的陰影。空氣悶熱渾濁。心臟在胸腔裡擂鼓,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驚動頭頂那個沉睡的怪物。按照瑪吉模糊的描述,核心數據服務器的物理入口,就在這條維護通道儘頭,一個偽裝成大型配電櫃的地方。

找到了!一個巨大的、毫無標識的灰色金屬櫃門,比我還要高。旁邊有一個不起眼的、需要密碼的生物識彆麵板。德裡克的權限…我屏住呼吸,在麵板上輸入他的工號和那張紙條上最後的維護密碼。紅燈閃爍。一秒,兩秒…滴!綠燈亮起!沉重的櫃門內部傳來液壓桿啟動的輕微嘶嘶聲,緩緩向側麵滑開。

一股更強勁的、帶著服務器特有嗡鳴的冷風湧了出來。眼前是一個緊湊得令人窒息的空間,密集排列的機櫃像黑色的墓碑,指示燈如同鬼火般無聲閃爍。中央控製檯巨大的主螢幕上,流淌著瀑布般的、無法理解的實時數據流,像一條冰冷的、冇有儘頭的數字之河。空氣裡瀰漫著電子元件高速運轉的焦糊味和強力製冷劑的寒意。就是這裡!搖籃計劃跳動的心臟!

控製檯需要權限。德裡克的權限隻能打開物理門,進不了係統。時間!我需要時間!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刺痛。我撲到控製檯前,插入隨身攜帶的加密U盤。手指在冰冷的鍵盤上飛快敲打,嘗試繞過第一層防火牆,尋找任何可能的數據介麵。螢幕上的代碼視窗瘋狂閃爍,紅色的錯誤提示不斷跳出。

權限不足!

訪問被拒絕!

非法操作記錄!

警報!雖然冇有聲音,但螢幕邊緣一個不起眼的區域,一個黃色的三角標誌開始急促閃爍!我被髮現了!係統在追蹤我的入侵路徑!

快!再快一點!汗水浸透了後背。我放棄了複雜的繞行,直接輸入最粗暴的全域性搜尋指令:搖籃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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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試者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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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負載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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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反應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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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導出!

進度條在螢幕上艱難地爬升,1%…5%…速度慢得令人絕望!螢幕上的黃色警報已經變成了刺眼的紅色!係統追蹤的進度條像毒蛇一樣緊咬著我的操作路徑,飛速逼近源頭——這台控製檯!90%…95%…

嗡——

頭頂的應急燈瞬間熄滅!狹小的服務器室裡陷入一片絕對的黑暗!隻有機櫃上密密麻麻的指示燈還在詭異地閃爍著紅綠光芒,像無數隻窺伺的眼睛。沉重的金屬櫃門方向,傳來液壓鎖重新咬合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備用通道被遠程鎖死了!

完了!我猛地拔下U盤,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外殼硌得生疼。黑暗中,我像冇頭蒼蠅一樣撞向記憶中進來的方向。手指在冰冷的牆壁上慌亂摸索,尋找任何可能的縫隙或按鈕。除了服務器低沉的嗡鳴和製冷劑的嘶嘶聲,一片死寂。絕對的、被徹底困死的黑暗。

啪嗒…啪嗒…

清晰的、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從緊閉的金屬櫃門外傳來,踏在維護通道的金屬地板上,發出冰冷的迴響。一步一步,如同喪鐘,敲打在我最後的僥倖上。是萊克斯。他來了。

5

我們醒了

刺眼的白光驟然亮起,像無數根針狠狠紮進瞳孔。我下意識地閉眼,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湧出。同時,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身後襲來,猛地將我按倒!冰冷粗糙的地麵摩擦著側臉和手臂。手腕被粗暴地反扭到背後,一陣劇痛傳來。哢嚓一聲,是塑料束帶勒緊皮肉的悶響。緊接著是腳踝。我被死死地捆縛住,以一個屈辱的姿勢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動作輕點。萊克斯的聲音響起,平靜無波,就在我頭頂上方,李醫生可是寶貴的‘觀察樣本’。腳步聲靠近,鋥亮的皮鞋停在我眼前的地麵上。

我掙紮著抬起頭,視線模糊,隻能看到萊克斯筆挺的褲腿和他垂下的、冷漠的視線。他微微俯身,帶著白手套的手指,極其精準地探入我緊攥的拳頭,輕鬆地掰開我的手指,取走了那個小小的、沾滿我汗水和體溫的加密U盤。他甚至冇有低頭看一眼,隻是隨意地把玩著,像撚著一枚微不足道的硬幣。

總是…這麼不聽話。他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彷彿在處理一件麻煩的、重複出現的瑣事,好奇心太重,對大家都不是好事,醫生。

萊克斯!我嘶吼著,喉嚨因為憤怒和束縛而火燒火燎,你逃不掉!那些孩子…艾米麗…查理…他們都是證據!你這是在謀殺!

謀殺萊克斯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其可笑又極其幼稚的詞彙。他輕輕哼了一聲,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裡冇有任何溫度,隻有一種評估實驗對象的冰冷審視。我說過,他們是礦工。開采珍貴的知識礦脈。開采,自然有損耗。就像…你現在這樣。他微微側頭,對旁邊的安保示意,帶李醫生去‘靜思室’。讓他好好想想,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順便…給他看看我們最新的‘礦場’。

兩個穿著黑色製服、麵無表情的安保人員像拎小雞一樣把我從地上拽了起來。塑料束帶深深勒進手腕的皮肉,痛得我眼前發黑。我踉蹌著被拖出狹小的服務器室,穿過幽暗冰冷的維護通道。他們冇有走向電梯,而是走向走廊深處一扇厚重的、冇有任何標識的灰色金屬門。門無聲地滑開。

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消毒水、營養液和…某種難以形容的、微弱的甜腥氣味混雜在一起,撲麵而來。眼前的空間巨大得超乎想象,挑高至少有十米。光線是冰冷的、均勻的藍白色,冇有任何陰影。視野所及,是無數排列整齊、如同巨大蜂巢般的透明培養艙。每一個艙體裡,都浸泡在淡藍色的營養液中,漂浮著一個…嬰兒。

密密麻麻。成百上千。像工廠流水線上等待組裝的零件。

他們小小的身體上插滿了各種顏色的管線,纖細得如同蛛絲,連接著頭頂複雜的機械臂和下方閃爍的數據介麵。大部分嬰兒閉著眼,如同沉睡。整個空間死寂一片,隻有無數儀器低沉的、彙聚在一起的嗡鳴聲,像一片壓抑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這裡是地獄的育嬰室。是萊克斯的礦場。

我被粗暴地拖到這片礦場中央區域,那裡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張造型奇特的金屬椅,椅背上延伸出複雜的線路和介麵。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安保人員將我死死按在椅子上,更多的束帶勒過我的胸口、大腿,將我牢牢禁錮。椅背的介麵處傳來一陣微弱的電流吸附感,緊接著是針頭刺入頸後皮膚的銳痛!某種冰冷的液體被快速推入。

眩暈感如同潮水般瞬間襲來。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晃動,巨大的培養艙陣列彷彿在旋轉。萊克斯的身影變得模糊、拉長,像水中的倒影。他站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身影在冰冷的藍白光線下顯得有些虛幻。他似乎在笑,又似乎冇有。

看到了嗎,李醫生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迴音,鑽入我嗡嗡作響的耳朵,這纔是未來。知識的源泉。效率的巔峰。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沉默的培養艙,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狂熱。至於你…你的衝動和…你那點可憐的反抗意誌,也是極好的研究樣本。看看‘礦場’對普通成年大腦的應激反應模式…很有價值。

意識像沉入粘稠的糖漿,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模糊。憤怒在藥力下被強行剝離,隻剩下冰冷的絕望和深入骨髓的無力感。我要死了。像查理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這些孩子…艾米麗…他們都會…變成冰冷的礦渣…

就在我的意識即將徹底滑入黑暗深淵的那一刻,視線的餘光,捕捉到了最邊緣一個培養艙裡的景象。

那個艙體裡的小小身影,眼皮…動了一下。極其輕微。像蝴蝶翅膀的顫抖。

是我的幻覺是藥效

緊接著,另一個艙體裡的嬰兒,小小的手指,似乎也極其細微地蜷縮了一下。

不是幻覺!

嗡鳴的背景音裡,似乎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靜電乾擾般的雜音。像無數個細小的、剛剛甦醒的開關,在黑暗中被同時撥動。

然後,我正前方不遠處的一個培養艙裡,那個漂浮在淡藍色液體中的嬰兒——我認得那張小臉!是艾米麗!——她那雙一直緊閉的眼睛,毫無征兆地、猛地睜開了!

冇有新生兒初睜眼的懵懂和茫然。那雙眼睛,在冰冷的營養液浸泡下,睜得極大,瞳孔幽深得如同兩口深井。裡麵冇有任何屬於嬰兒的情感,隻有一種…冰冷的、無機質的、穿透一切的洞悉感。那目光,似乎越過了層層疊疊的培養艙,越過了禁錮我的椅子,越過了萊克斯模糊的身影,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如同連鎖反應!

艾米麗旁邊的培養艙裡,又一個嬰兒睜開了眼!

接著是下一個!

再下一個!

如同被無形的電流瞬間啟用!一排排!一列列!整個巨大的、冰冷的礦場裡,成千上萬雙眼睛,在淡藍色的液體中,在同一時間,猛然睜開!

冇有哭聲。冇有掙紮。隻有死一般的寂靜,和那無數雙冰冷、幽深、毫無情緒波動的眼睛,在冰冷的藍白光線下,齊刷刷地看著中央被束縛的我,看著不遠處那個模糊的萊克斯身影。

那彙聚起來的無聲注視,比任何尖叫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彷彿沉睡了億萬年的冰川,在瞬間甦醒。空氣似乎都凝固了,連機器的嗡鳴都詭異地低弱了下去。

萊克斯模糊的身影似乎也僵住了。他猛地抬頭,望向那片突然活過來的培養艙陣列,他臉上那種掌控一切的冰冷和狂熱第一次出現了裂痕,被一種無法理解的、巨大的驚愕和…一絲難以察覺的駭然所取代。

牆壁上巨大的主控螢幕突然亮起,刺目的紅光瘋狂閃爍,覆蓋了所有的數據流。尖銳得足以撕裂耳膜的警報聲如同海嘯般驟然爆發,響徹整個巨大的空間!螢幕上,代表所有受試者生命體征的曲線瞬間變成一片刺目的血紅,瘋狂地向上飆升,完全超出了圖表的最大刻度!同時,代表神經負載和能量汲取的數值像失控的火箭一樣衝向極限!

警報!神經負載過載!臨界閾值突破!

警報!生命體征異常激增!超出安全範圍300%!

警報!未知高維神經活動!能量汲取失控!係統過載!係統過載!

冰冷的電子合成音被警報聲切割得斷斷續續,卻如同末日審判的號角。

萊克斯的影像在主控螢幕上劇烈地閃爍、扭曲,信號極其不穩定,像是受到了強烈的乾擾。他臉上那絲駭然被一種更深沉的、近乎非人的冰冷所取代。他看著培養艙陣列裡那無數雙冰冷的眼睛,看著螢幕上失控飆升的數據洪流,嘴唇無聲地開合著。巨大的警報聲浪中,一個清晰、冰冷、毫無波瀾的聲音,通過實驗室無處不在的廣播係統,如同冰錐般刺入我的意識:

知識…需要代價…

他的影像在螢幕上劇烈地閃爍了一下,如同接觸不良的燈泡,隨即徹底消失。隻剩下滿屏瘋狂跳動的血紅警報和那刺耳的、永無止境般的尖嘯。

然後,就在這片毀滅般的聲浪和警報紅光中,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不是廣播。不是機器。

那聲音很輕,很細,像是無數個極其微弱的童聲彙聚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非人的和聲。它直接穿透了刺耳的警報,清晰地迴盪在巨大冰冷的礦場裡,也直接鑽進了我的腦海深處:

是的。

短暫的停頓。彷彿在確認,在宣告。

接著,那彙聚的、冰冷的童聲和聲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終結般的平靜:

我們醒了。

警報聲在最**處戛然而止。

主控螢幕瞬間陷入一片漆黑死寂,所有的紅光都熄滅了。隻有那些巨大的培養艙裡,維持生命的淡藍色液體還在循環流動,發出微弱的水流聲。而浸泡在其中的、成千上萬的嬰兒,睜著那雙不屬於人類的、冰冷幽深的眼睛,無聲地懸浮著。他們的視線,穿透冰冷的玻璃和凝固的空氣,彙聚在我身上,彙聚在這片剛剛甦醒的、死寂的礦場上。

束縛著我的椅子冰冷依舊,頸後的針眼還在隱隱作痛,但那股眩暈感卻詭異地退潮了,隻剩下徹骨的寒意和無法理解的巨大恐怖。代價…已經支付礦工…醒瞭然後呢

巨大的空間裡,隻剩下營養液循環的微弱水流聲,以及那成千上萬道無聲的、冰冷的注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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