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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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陌生的心跳

痛。

像有人用生鏽的鉤子,一下下剮蹭著胸腔深處。每一次拉扯,都帶著冰冷的、不屬於自己的鈍重感。

林深費力地掀開眼皮。視野是模糊的,糊著一層黏膩的、消毒水味道的白光。耳朵裡灌滿了尖銳的電子蜂鳴,滴滴、滴滴、滴滴…單調,急促,像催命的鼓點。他試圖動一下手指,身體卻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沉在冰冷的河底。

醒了!醒了!林深能聽見我說話嗎

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進來,遙遠而失真。一張戴著藍色無菌口罩的臉龐輪廓在晃動的白光中逐漸清晰,眼睛裡有疲憊,但更多的是鬆了一口氣的欣慰。

林深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氣音,像破舊的風箱。

彆急,彆說話。

醫生的聲音溫和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手術非常成功,林深。你挺過來了。

手術

記憶的碎片艱難地拚湊。刺眼的無影燈冰冷的金屬器械觸碰皮膚的寒意還有…徹底沉入黑暗前,那份如影隨形、幾乎將他肺葉都擠壓變形的窒息感是了,他快死了。那顆跟了他二十八年、卻在他事業最巔峰時刻突然罷工的心臟,把他拖到了鬼門關前。

我…

他終於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喉嚨火燒火燎。

你現在的感覺,包括疼痛、沉重、甚至有些…陌生感,都是正常的。

醫生湊近了些,目光銳利地觀察著他的瞳孔,你經曆了一次心臟移植手術。一顆非常健康、非常年輕的心臟,在你的胸腔裡重新跳動了。

心臟…移植

林深猛地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湧入肺部,牽扯著整個胸腔一陣劇痛。他下意識地,那隻勉強能移動的手,顫抖著、摸索著按向自己左側的胸口。

咚…咚…咚…

不再是記憶裡那種虛弱、紊亂、時斷時續的掙紮。它變得如此強勁,如此沉穩。每一次搏動,都像一記重錘,砸在他的肋骨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生命力,一種…完全陌生的、蓬勃的節奏。

咚…咚…咚…

這聲音如此清晰,如此霸道地宣告著它的存在。這不是他的心跳。這是一個陌生人留在他身體裡的遺產。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像個被強行塞入彆人軀殼的囚徒。他大口喘息,監測儀尖銳的報警聲驟然響起。

放鬆!林深!放鬆!

護士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迅速調整著輸液管,深呼吸!對,跟著我,吸——呼——

醫生按住他試圖掙紮的肩膀,力道沉穩:聽著,排斥反應初期會有強烈的異物感,這是身體在重新適應。你需要絕對的平靜!情緒激動對你現在來說,就是毒藥!

林深被迫躺回去,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那陌生的、有力的搏動。咚咚…咚咚…像擂鼓,像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踏在他靈魂深處某個不設防的角落。

供體…

他艱難地擠出兩個字,眼睛死死盯著醫生,是誰

醫生的眼神瞬間變得複雜而謹慎,那是一種混合著職業迴避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悲憫。他輕輕拍了拍林深的手背,避開了那個名字:一位非常善良的年輕人,在意外中離開了。他和你一樣,渴望活下去。他的家人做出了極其偉大的決定,讓他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延續。現在,你需要休息,林深。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不辜負這份饋贈。

醫生和護士的身影在視野邊緣忙碌、晃動。監測儀的報警聲漸漸平息,隻剩下那規律而陌生的心跳聲,在死寂的病房裡迴盪。

咚咚…咚咚…

林深閉上眼,冷汗浸濕了鬢角。黑暗中,那心跳聲越來越響,像潮水般將他淹冇。然後,毫無征兆地,一個模糊的影像突兀地闖入腦海。

一條陽光斑駁的長長走廊儘頭。

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背影。

纖細,脆弱,像一株隨時會被風吹折的蘆葦。她的肩膀微微聳動著,似乎在無聲地哭泣。濃密的黑髮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側臉,隻留下一個悲傷到極致的輪廓。

一股尖銳的、不屬於他的、深不見底的悲傷,毫無防備地,從胸腔深處,從那個剛剛安家的陌生器官裡,凶猛地湧了上來,瞬間淹冇了他的意識。

呃…

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製地逸出林深的喉嚨。他猛地睜開眼,心臟在陌生的胸腔裡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令人窒息的鈍痛。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值班護士立刻探頭進來,語氣關切。

林深大口喘著氣,手指死死揪住胸口的衣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那個白色的背影,那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像烙印一樣燙在他的神經上。

心…心口…

他最終隻能虛弱地吐出幾個字。

護士檢查了監測儀,顯示除了心率略快,並無其他異常。可能是噩夢,加上排斥反應初期的不適感。彆緊張,放輕鬆。她溫聲安慰,調整了一下點滴速度。

噩夢林深疲憊地閉上眼。不,那感覺太真實了。那份悲傷,沉重、黏膩,帶著一種刻骨銘心的絕望,彷彿是他自己親身經曆過一般。可他知道,那不是他的記憶。

是這顆心…是這顆心原來的主人殘留的東西嗎

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他抬起手,再次按在那劇烈起伏的胸口。皮膚下,那顆心臟依舊有力地搏動著,咚咚…咚咚…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在提醒他:這裡住著一個陌生人,一個帶著未了心事、巨大悲傷的陌生人。

小點聲…

他對著自己的胸口,幾不可聞地呢喃,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乞求,安靜點…

病房窗外,城市的霓虹燈無聲閃爍。林深躺在冰冷的床上,感覺自己像一個偷窺者,透過一個陌生人的心,窺見了一片不屬於自己的、悲傷的廢墟。而廢墟的中央,是那個穿著白裙、背對著他的、哭泣的女人。

2

向日葵的指引

病房的窗戶框住一小片灰濛濛的天。林深靠在搖起的病床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平板電腦冰冷的螢幕。搜尋框裡,輸入,刪除,再輸入,再刪除。每一次敲擊,都讓胸腔裡那顆不屬於他的心,跳得更沉一分。

周嶼。

最終,這兩個字還是定格在螢幕上。他深吸一口氣,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按下了搜尋鍵。

頁麵瞬間重新整理。海量的資訊湧了出來,大多是冰冷的官方通告和幾個月前的社會新聞碎片。

…本市知名互聯網企業‘星瀚科技’技術總監周嶼,於上月16日晚間,在濱海大道遭遇嚴重交通事故,經送醫全力搶救無效,不幸離世,年僅32歲。事故原因仍在調查中…

…周嶼先生生前熱心公益,其家屬遵從其生前意願,在悲痛中做出大愛決定,捐獻其心臟、肝臟、腎臟及眼角膜等器官,讓數位瀕危患者重獲新生…

一張配圖在眾多文字中跳了出來。照片上的男人穿著深色西裝,笑容溫和,眼神明亮,帶著技術精英特有的沉靜和自信。林深的呼吸猛地一窒。他死死盯著那張照片,一股強烈的、混雜著愧疚和某種奇異熟悉感的洪流衝擊著他。

照片裡的眼睛…彷彿能透過螢幕,平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胸腔裡那顆原本屬於他的心臟。

咚!咚!咚!

心臟在陌生的領地裡猛烈地撞擊著,發出沉重而急促的聲響。林深猛地捂住胸口,冷汗瞬間滲出額頭。那不是他的情緒,是這顆心!是這顆心在哀鳴!他彷彿能感受到照片裡那個男人陽光笑容下,對生命戛然而止的不甘,和對身後某人無儘的、刻骨的牽掛。

家屬…

林深的目光艱難地移開照片,落在那幾行冰冷的文字上。一個名字被隱去了,隻留下遺孀沈薇女士這樣模糊的稱呼。是她嗎那個出現在他夢境和幻覺裡的白裙背影

他像著了魔,瘋狂地滑動螢幕,在社交媒體的角落、在舊日新聞的縫隙裡尋找蛛絲馬跡。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本地生活論壇裡,一條幾個月前的帖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帖子是尋找一家口碑好的花店,回覆裡有人提到:

‘薇語花坊’的老闆娘沈薇,人超好,花也打理得特彆精神!就在梧桐街轉角,聽說她丈夫剛…唉,真不容易。

薇語花坊…沈薇!

林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大口喘著氣,眼前陣陣發黑。是他!就是她!那個夢裡的背影找到了名字,找到了落腳點!胸腔裡的心跳變得紊亂而沉重,咚咚…咚咚…混合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和無法言喻的罪惡感。

幾周後,梧桐街被初夏的陽光曬得暖洋洋的。空氣中浮動著各種花香和植物清新的氣息。

林深站在街角,背靠著粗糙的梧桐樹乾,遠遠望著對麵那間小小的花店——薇語花坊。招牌是原木色的,字體娟秀。透過擦得明亮的玻璃櫥窗,能看到裡麵色彩繽紛、生機盎然的花束和綠植。

他的心臟在胸腔裡不安分地跳動著,比平時快了許多,帶著一種陌生的悸動。他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邁開腳步,推開那扇掛著風鈴的玻璃門。

叮鈴鈴——

清脆的鈴聲響起。花店內部比外麵看起來更溫馨,也更擁擠。各種鮮花和盆栽錯落有致地擺放著,空氣中瀰漫著濃鬱而複雜的馨香。

歡迎光臨,需要點什麼

一個溫和的女聲從花叢深處傳來。

林深循聲望去,心臟猛地一停,隨即像失控的引擎般狂跳起來!

一個女人正背對著他,微微踮著腳,整理著高架上的一盆垂吊綠蘿。她穿著一條簡單的米色亞麻長裙,勾勒出纖細的腰肢。烏黑的長髮鬆鬆挽在腦後,幾縷碎髮垂落在白皙的頸側。

那個背影!那個無數次出現在他夢境和幻覺裡的、穿著白裙哭泣的背影!

是她!沈薇!

血液似乎瞬間衝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林深僵在原地,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隻能死死盯著那個背影,胸腔裡那顆心臟瘋狂地擂動,咚咚咚咚!像是在拚命撞擊著牢籠,想要衝出去,回到它真正的主人身邊。劇烈的疼痛伴隨著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他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旁邊一個擺滿多肉植物的鐵藝架子。

哐啷!架子晃動了一下,一個小巧的陶瓷花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啊!

沈薇被身後的聲響驚動,立刻轉過身來。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林深終於看清了她的臉。蒼白,清瘦,像一朵失去水分滋養的梔子花。但那雙眼睛…形狀很美,眼尾微微下垂,本該是溫柔的,此刻卻盛滿了尚未散儘的巨大悲傷,像蒙著一層拂不去的薄霧。這悲傷如此沉重,如此熟悉,瞬間擊中了他胸腔裡那顆狂跳的心臟!

劇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銳!彷彿有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進了他的心臟深處,鑿開了某個塵封的、血淋淋的傷口。林深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如紙,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高大的身體控製不住地晃了晃。

先生先生您怎麼了

沈薇臉上的驚訝迅速被擔憂取代。她快步繞過花架,想要上前攙扶,腳步卻帶著一種大病初癒般的虛浮無力。她看清了林深捂著胸口痛苦的樣子,您…您心臟不舒服快坐下!要不要叫救護車

不…不用!

林深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厲害。他避開沈薇伸過來的手,強撐著站直身體,目光卻無法從她那雙悲傷的眼睛上移開。那顆心在她的注視下,瘋狂地搏動著,傳遞著不屬於他的、洶湧的悲傷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望。

我…冇事。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大口喘息著,試圖平複那幾乎要撕裂他的劇痛和混亂的心緒,抱歉,打碎了你的花盆…我賠。

他的目光倉惶地掃過滿室鮮花,最後定格在一桶開得極其熱烈燦爛的向日葵上。金黃的花盤,像凝固的陽光,在這片悲傷的底色中顯得格外刺眼,又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生命力。

就…就買這個吧。

他指著向日葵,聲音依舊不穩,向日葵。

沈薇看著他蒼白的臉和額頭的冷汗,擔憂並未褪去,但見他態度堅持,隻好點點頭:好的。您…真的不需要坐一下嗎我給您倒杯水

不用。謝謝。

林深幾乎是立刻拒絕。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那裡麵盛放的悲傷像漩渦,會把他連同胸腔裡那顆躁動的心一起吸進去碾碎。他付了錢,接過那束沉甸甸、金燦燦的向日葵。花束很大,抱在懷裡,卻絲毫不能溫暖他冰冷的指尖,也不能平息胸腔裡那顆心瘋狂的悸動。

抱著那束像小太陽般的向日葵,林深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薇語花坊。身後清脆的風鈴聲再次響起,像是在追逐他的腳步。

陽光刺眼。他抱著花,走在熙攘的梧桐街上,每一步都感覺踩在棉花上。懷裡的向日葵散發著溫暖乾燥的氣息,但他隻覺得心口那片被鑿開的空洞,正呼呼地灌著冷風。那個女人的臉,那雙悲傷的眼睛,還有胸腔裡這顆激烈迴應、彷彿隨時要破胸而出的心…這一切都讓他感到一種滅頂的恐慌。

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向日葵,金黃的花瓣在陽光下幾乎要燃燒起來。一個念頭,如同藤蔓,帶著尖銳的刺,悄然纏上了他混亂的心:

下週…下週還來。

3

暴雨夜的舊話

梧桐街的薇語花坊,成了林深每週唯一的目的地。

像設定好的程式,每個週五下午,他都會準時推開那扇掛著風鈴的玻璃門。叮鈴鈴的聲響,從最初的驚心動魄,漸漸變成了某種儀式的前奏。

每一次推門,胸腔裡的那顆心都會先是一陣驟停般的緊縮,隨即開始加速跳動,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期待和無法擺脫的沉重枷鎖感。他努力控製著呼吸,目光習慣性地第一時間投向花店深處,尋找那個穿著素色衣裙的身影。

林先生,您來啦。

沈薇的聲音總是溫和的,像初春拂過新葉的風,但仔細聽,尾音裡總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被生活磨損後的疲憊。她對他,也從最初的陌生客套,多了一點熟稔。還是老樣子向日葵

嗯,麻煩你。

林深的聲音刻意放得平穩,目光落在她整理花枝的手上。那雙手很白,手指細長,指甲修剪得乾淨圓潤,但指關節處似乎帶著常年勞作的細微痕跡,此刻正靈巧地挑揀著向日葵。

他不敢過多地注視她的眼睛,那雙眼睛裡的悲傷如同深潭,每一次不經意地對視,都讓他胸腔裡那顆心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麵,激起劇烈的、帶著痛楚的漣漪。他怕自己失控,怕那顆心會衝破他的偽裝,喊出不該喊的名字。

今天這幾株開得特彆好,花盤又大又飽滿。

沈薇一邊熟練地修剪花莖,用淡綠色的包裝紙包裹,繫上麻繩,一邊輕聲說著。她微微低著頭,一縷碎髮垂落頰邊。

是啊,很…燦爛。

林深應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頰邊那縷髮絲。一種強烈的衝動湧上來,他想伸手,想替她將那縷髮絲輕輕攏到耳後。這個念頭讓他悚然一驚,後背瞬間滲出冷汗。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這不是他的想法!是周嶼的習慣嗎是這顆心殘留的記憶在作祟

沈薇似乎並未察覺他瞬間的僵硬。她把包好的向日葵遞過來,抬起眼,對他淺淺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塵,瞬間就被沉重的悲傷吞冇,卻依舊短暫地照亮了她蒼白的臉。

謝謝。

林深接過花,指尖不經意地擦過她的。一絲微涼的觸感傳來,他胸腔裡的心臟卻像是被電流擊中,猛地一顫,一股陌生的、帶著暖意的悸動迅速蔓延開。他像被燙到般立刻收回手,幾乎是狼狽地轉身離開,連再見都忘了說。

抱著花走在街上,懷裡的向日葵散發著溫暖的香氣,林深卻感到一陣陣發冷。他低頭看著自己剛剛碰觸過她的指尖,那裡彷彿還殘留著細微的電流。他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胸腔裡住著的那個幽靈,正通過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悸動、甚至每一個不受他控製的念頭,無聲地宣告著它的存在,試圖將他拖入一個不屬於他的情感漩渦。

他該停止的。他清楚地知道,這就像在懸崖邊跳舞。可薇語花坊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他病態的腳步。他需要看到她,哪怕隻是遠遠一眼,哪怕每一次靠近都伴隨著心臟的絞痛和靈魂的撕裂。他甚至開始期待她那短暫得幾乎看不見的笑容,像在陰冷的洞穴裡,渴望著偶爾透進來的一線微光。

又一個週五,天氣異常悶熱。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城市上空,醞釀著一場暴雨。林深照例抱著新買的向日葵走出花店時,豆大的雨點已經開始劈裡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在地上暈開深色的水印。

林先生!

沈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絲急促。

林深回頭。

沈薇追到門口,手裡拿著一把素色的長柄雨傘,臉上帶著真切的擔憂:雨太大了!您…您冇開車吧這傘您先拿著!

她將傘遞過來。雨幕在她身後織成一道灰白的簾子,花店溫暖的燈光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她仰著臉看他,那雙盛滿悲傷的眼睛裡,清晰地映著他的影子。

林深看著她遞過來的傘,又看看她單薄的衣衫和花店門口迅速積聚的水窪。胸腔裡的心臟劇烈地搏動著,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

你…怎麼回去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乾澀。

沈薇愣了一下,似乎冇想到他會這麼問,隨即垂下眼睫,聲音輕了些:我等雨小點再走,就…就住在後麵巷子,很近的。

她指了指花店旁邊一條狹窄的、被雨淋得濕漉漉的小巷。

很近林深看著那條在暴雨中顯得格外幽深陰暗的小巷,眉頭不自覺地蹙緊。雨勢越來越大,絲毫冇有減弱的跡象。天快黑了,巷子裡連個路燈都冇有…

不行。

這兩個字幾乎脫口而出,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強硬。他看著沈薇驚訝抬起的臉,心臟在胸腔裡沉沉地撞擊著,一股強烈的保護欲混雜著深切的擔憂,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一直努力維持的界限。

雨太大了,巷子裡不安全。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不容置疑,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麻煩的!真的…

沈薇連忙擺手,臉上露出窘迫。

拿著傘。

林深不由分說地將她手裡的傘拿過來撐開,塞回她手中,然後把自己剛買的、用防水紙包好的向日葵塞到她懷裡,幫我拿一下花。

做完這一切,他直接脫下自己的薄外套,不由分說地罩在她頭上,遮住了大部分風雨。

哎!林先生!

沈薇被他的舉動弄得有些無措,抱著花,頭上罩著他的外套,手裡拿著傘,呆呆地站在原地。

走吧。

林深的聲音隔著雨幕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他率先走進了傾盆大雨中,隻穿著單薄的襯衫,雨水瞬間將他澆透。高大的背影在雨幕中顯得有些模糊,卻異常堅定。

沈薇看著他濕透的背影,又低頭看看懷裡金燦燦的向日葵,再感受著頭頂帶著陌生男人體溫的外套…她嘴唇動了動,最終冇有再拒絕,撐開傘,小跑著跟上他,將傘努力地舉高,試圖也為他遮擋一些風雨。

兩人沉默地走進那條狹窄昏暗的巷子。雨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肆意橫流,濺起冰冷的水花。巷子兩邊是老舊的居民樓,緊閉的門窗透出昏黃的燈光,在雨水中暈染開模糊的光暈。寂靜中隻有嘩啦啦的雨聲和他們踩在水窪裡的腳步聲。

沈薇努力舉著傘,大部分傘麵都傾向了林深那邊,自己半邊肩膀很快就被打濕了。林深察覺到了,不動聲色地伸出手,穩穩地握住了傘柄的上方,將傘麵完全罩在她的頭頂。他的手臂不可避免地靠近了她,隔著濕透的布料,似乎能感受到她微微的顫抖——不知是冷,還是彆的什麼。

黑暗中,隻有傘麵上密集的雨點敲打聲。沈薇抱著向日葵,低著頭,腳步有些急促。林深走在她外側,高大的身軀為她擋去了側麵吹來的冷風和濺起的雨水。一種無聲的張力在狹小的空間裡瀰漫開來,混雜著雨水的冰冷、向日葵的微香、陌生體溫的靠近,以及兩顆同樣複雜而沉重的心跳。

突然,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漆黑的雨幕,緊隨其後的是哢嚓!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彷彿就在頭頂炸開!

啊——!

沈薇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身體猛地一縮,下意識地就朝身邊唯一的熱源——林深身上靠去!懷裡的向日葵差點掉在地上。

幾乎是同時,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本能驅使著林深。他完全忘記了思考,忘記了身份,忘記了界限。在雷聲炸響、她驚恐靠近的瞬間,他猛地伸出手臂,用力地、緊緊地、以一種絕對保護的姿態將她顫抖的身體擁入懷中!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背上,懷裡的人溫軟而脆弱,帶著驚恐的顫抖和向日葵的微香。他緊緊抱著她,下巴抵著她濕漉漉的發頂。胸腔裡那顆心臟在狂跳,帶著一種失而複得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痛楚。一個低沉、溫柔、帶著撫慰力量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彷彿早已在唇齒間醞釀了千百遍般,脫口而出:

彆怕,薇薇,我在呢。

話音落下的瞬間,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嘩啦啦的雨聲依舊震耳欲聾。

懷裡沈薇的顫抖,卻驟然停止了。

林深猛地清醒過來!像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他剛剛說了什麼!薇薇我在呢這…這是誰的話!

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沈薇正從他懷裡抬起頭。雨水順著她的髮絲滑落,流過她煞白的臉頰。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深處像是遭遇了一場猛烈的地震,所有的悲傷、脆弱、甚至剛剛的驚恐,都在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恐懼所取代!

她死死地盯著林深近在咫尺的臉,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那眼神,像在看一個從地獄深淵爬出來的、披著人皮的怪物!

林深的心,那顆屬於周嶼的心,在胸腔裡瘋狂地、絕望地撞擊著,帶來滅頂的劇痛和冰冷。他知道,完了。

4

偷來的心跳

轟隆——!

又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雨夜,瞬間照亮了狹窄巷弄裡兩張慘白如紙的臉。沈薇眼中的驚駭和恐懼,在閃電的強光下纖毫畢現,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紮進林深的眼底。

時間凝滯。隻有震耳欲聾的雷聲和嘩啦啦的暴雨聲,無情地沖刷著這令人窒息的對峙。

林深的手臂還僵硬地環在沈薇的肩上,卻感覺像是抱著一塊寒冰。他想鬆手,想解釋,想收回那句該死的、不受控製的話,但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破碎的氣音。

沈薇猛地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力道之大,讓林深一個踉蹌。她踉蹌著後退兩步,懷裡的向日葵啪嗒一聲掉在渾濁的積水裡,金燦燦的花盤瞬間被泥水玷汙。她像是完全冇察覺,隻是用那雙盈滿了巨大驚駭和痛苦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瞪著林深。

你…你剛纔…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裡艱難地擠出來,…叫我什麼

我…

林深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帶來撕裂般的劇痛。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說對不起,想說我不是故意的,但所有的話語都在沈薇那絕望的眼神下顯得蒼白無力。

就在這時,巷子口,花店方向那扇虛掩著的後門,被人猛地從裡麵推開!

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黑色夾克的男人衝了出來,臉上帶著焦急和怒火。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髮和肩頭。他顯然在花店裡避雨,或者…在等沈薇

薇薇!你冇事吧我聽到雷聲…

男人的聲音在看到巷中情景時戛然而止。他先是看到臉色慘白、渾身濕透、眼神絕望的沈薇,緊接著,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掃向同樣狼狽、正試圖靠近沈薇的林深。

當看清林深的臉時,男人臉上的焦急瞬間凍結,隨即被一種更加洶湧的、混合著震驚、憤怒和極度憎惡的表情所取代!他的眼睛瞬間充血,死死地盯住林深,彷彿要將他生吞活剝!

是你!

男人發出一聲低吼,像被激怒的野獸。他認出了林深!他是周嶼生前最好的朋友——徐朗!

徐朗幾個箭步衝了過來,一把將仍在劇烈顫抖的沈薇護在自己身後,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堵憤怒的牆,徹底隔開了她和林深。他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剜在林深臉上,然後,帶著刻骨的仇恨和鄙夷,猛地向下,死死釘在林深那被雨水濕透、緊緊貼在胸口的襯衫上!

林深!

徐朗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硬生生擠出來,帶著血腥味,果然是你這個混蛋!你他媽還敢出現在這裡!

他指著林深胸口的手,手指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彷彿那裡藏著世間最肮臟的罪證。

你偷了他的命還不夠嗎!

徐朗的咆哮在暴雨聲中炸開,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充滿了撕心裂肺的控訴,偷了他的心臟!現在,還想來偷他的心!偷他的人!你他媽到底有冇有心還是你胸腔裡跳著的這顆,根本就是塊不知廉恥的贓物!

徐朗!你彆說了!

沈薇在他身後發出一聲痛苦的低泣,試圖拉住他。徐朗的話像淬毒的匕首,一刀刀捅在她早已鮮血淋漓的心上。

贓物兩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刺穿了林深的耳膜,也刺穿了他最後的僥倖。他臉色慘白如鬼,嘴唇哆嗦著,身體搖搖欲墜。胸腔裡那顆心臟,在徐朗憤怒的指控和沈薇絕望的哭泣聲中,瘋狂地搏動著,帶來一陣陣瀕死般的絞痛。它像是在哀鳴,又像是在憤怒地反駁,混亂的情緒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撕碎。

不…不是的…

林深艱難地搖頭,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他看向徐朗身後淚流滿麵的沈薇,眼中充滿了絕望的乞求,沈薇…你聽我說…我隻是…我控製不住…

控製不住

徐朗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冷笑,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刻骨恨意,控製不住用他的心臟跳動控製不住用他的記憶去蠱惑他的妻子!林深,你他媽就是個披著人皮的竊賊!小偷!

我不是小偷!

一股被逼到絕境的悲憤猛地衝上林深的頭頂,壓過了那錐心的疼痛和恐懼,他嘶聲吼了出來,眼睛通紅,這顆心…是醫生給我的!是你們…是你們同意捐獻的!我隻是想活下去!我有什麼錯!

他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那裡傳來沉悶的響聲,伴隨著劇烈的痛楚。

活下去哈!

徐朗的怒火被徹底點燃,他猛地逼近一步,幾乎要貼到林深臉上,指著林深胸口的手指幾乎要戳進他的皮肉,那你就抱著你偷來的東西,滾得遠遠的!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活下去!彆用這張臉!彆用這顆心!彆用他媽的周嶼的語氣!來噁心他的妻子!來褻瀆他的愛情!你不配!

夠了!都彆說了!

沈薇發出一聲崩潰的尖叫,淚水混合著雨水在她臉上肆意流淌。她猛地從徐朗身後衝出來,不再看林深一眼,踉蹌著衝向巷子深處一棟老舊的居民樓單元門。

薇薇!

林深下意識地想追過去,卻被徐朗鐵鉗般的手臂狠狠攔住。

沈薇跑到單元門口,抖著手掏出鑰匙。嘩啦一聲,鐵門被拉開。就在她即將衝進去的瞬間,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

她的目光,越過憤怒的徐朗,越過瓢潑的雨幕,直直地、冰冷地、帶著一種被徹底背叛和碾碎的絕望,射向雨中狼狽不堪的林深。

然後,她看到了地上那束被泥水浸泡、早已失去光彩的向日葵。那是林深每週都送的向日葵。是周嶼生前,最喜歡送她的花。

一股巨大的、毀滅性的悲憤瞬間攫住了她。她彎下腰,一把抓起那束肮臟的、濕透的向日葵,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朝著巷子中央的林深砸了過去!

滾——!

她的聲音淒厲得變了調,像瀕死天鵝的哀鳴,穿透重重雨幕,把他的心還給我!還給我啊——!

那束沉甸甸的、沾滿泥水的向日葵,像一枚冰冷的炮彈,重重地砸在林深的胸口!花瓣零落,泥水濺了他滿身滿臉。

巨大的衝擊力讓林深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磚牆上。向日葵的殘骸滑落在他腳邊,金黃色的花瓣被肮臟的泥水徹底玷汙,像他此刻支離破碎的靈魂。

沈薇最後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隻剩下冰冷的恨意和徹底的絕望,然後,她決絕地轉身,砰地一聲重重關上了單元門!

冰冷的鐵門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巷子裡,隻剩下嘩啦啦的暴雨聲,徐朗粗重的喘息,和林深靠著牆壁、緩緩滑坐在地的身影。

泥水浸透了他的褲子和襯衫。他垂著頭,雨水順著他的頭髮、臉頰不斷滴落。胸口被向日葵砸中的地方,一片冰涼麻木,但更深的地方,那顆心臟傳來的劇痛,卻清晰地告訴他:一切都完了。他用周嶼的心,周嶼的話,親手將那個悲傷的女人,徹底推入了仇恨的深淵。

他坐在冰冷的泥水裡,像個被遺棄的破布娃娃。腳邊,是那束被徹底摧毀的向日葵,象征著所有偷來的、短暫的、最終被碾碎成泥的溫暖和妄想。

5

潮汐的答案

海風帶著鹹腥的氣息撲麵而來,猛烈地灌進林深的喉嚨。他站在這個名叫汐語的陌生小鎮邊緣,腳下的碎石路蜿蜒通向遠處灰藍色的大海。小鎮很小,依山而建,層層疊疊的白色房子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寂寥。

距離那個暴雨傾盆的夜晚,已經過去了一週。那一週,林深如同行屍走肉。沈薇最後那聲撕心裂肺的把他的心還給我和那束砸在他胸口、冰冷肮臟的向日葵,日日夜夜在他腦海裡回放。胸腔裡的那顆心臟,像被浸泡在永不融化的冰水裡,每一次跳動都帶著遲滯的鈍痛和沉重的負罪感。

他知道自己該消失,像徐朗說的那樣,像陰溝裡的老鼠,抱著偷來的東西躲起來。可一種更強大的、近乎絕望的渴望驅使著他。他需要找到她,不是以周嶼心臟的容器這個身份,而是以林深——一個同樣被命運拋入深淵、同樣痛苦不堪、卻真實地、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的男人——的身份,去麵對她,去解釋,哪怕隻有萬分之一被聆聽的可能。

他動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合法途徑,最終鎖定了這個周嶼和沈薇曾經最愛來的、周嶼向她求婚的海邊小鎮。沈薇果然在這裡。她租下了一棟臨海小木屋,像一隻受傷的鳥,躲進了最熟悉的巢穴舔舐傷口。

林深循著地址,找到了那棟刷著白漆、帶著小小藍色窗框的木屋。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處高聳的礁石崖壁下方,一條簡陋的木質棧道連接著它和崖頂。海浪拍打礁石的轟鳴聲清晰可聞。

他站在棧道入口,遠遠望著那扇緊閉的、漆成天藍色的木門。胸腔裡的心臟又開始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咚咚,咚咚,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他深吸了幾口帶著海腥味的空氣,一步步踏上棧道。棧道在腳下發出吱呀的呻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懸崖邊上。

距離木屋還有十幾米時,那扇藍色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沈薇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米白色亞麻長裙,海風吹拂著她的裙襬和長髮。僅僅一週,她似乎更清瘦了些,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隻有那雙眼睛,不再像之前那樣盛滿悲傷的薄霧,而是變成了一片沉寂的、冰封的湖麵,冇有任何波瀾。

她手裡提著一個半舊的竹編小籃子,裡麵似乎裝著畫筆和畫板。當她看到棧道上站著的林深時,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冰封的湖麵驟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洶湧的、冰冷的驚濤駭浪!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極致的抗拒!

你!

她失聲驚叫,像是看到了最汙穢的噩夢成真,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手中的竹籃哐噹一聲掉在地上,畫筆顏料滾落出來。你怎麼找到這裡的!滾!立刻滾出去!

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尖利刺耳。

沈薇!

林深急切地向前一步,心臟因她眼中的恨意而劇烈抽痛,求你…聽我說兩句!就兩句!說完我就走!我發誓!

我和你冇什麼好說的!

沈薇厲聲打斷他,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他的臉,最終死死釘在他的胸口,彷彿能穿透皮肉,看到那顆跳動的心臟,帶著你偷來的東西,滾!彆臟了這裡!彆臟了他的地方!

她指著棧道儘頭,指向大海的方向,每一個字都淬著寒冰。

這個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深的神經上。連日來的壓抑、痛苦、委屈和被徹底否定的絕望,在這一刻被她的冰冷徹底點燃!一股悲憤的洪流猛地沖垮了他苦苦維持的理智堤壩!

是!我是偷了他的心!

林深猛地指向自己的胸口,聲音嘶啞地咆哮出來,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是這顆該死的心讓我找到你!讓我靠近你!讓我說出那句該死的話!它像魔鬼一樣纏著我!我甩不掉!我控製不了!

他用力捶打著胸口,彷彿要將那顆作祟的心臟挖出來。

沈薇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和痛苦的神情震住了,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但更多的依舊是冰冷的恨意和戒備。

林深向前逼近一步,不再掩飾自己眼中洶湧的痛苦和愛意,那愛意如此複雜,混雜著對周嶼的愧疚,對命運的憤怒,和對眼前這個女人深入骨髓的渴望。

你可以恨我!沈薇!你可以恨這顆心!恨它帶來的所有混亂和痛苦!恨它讓你想起了周嶼!

他的聲音在海風中顫抖,卻異常清晰,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但是!彆否定林深!

他死死地盯著她冰封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泣血的誓言:

彆否定林深這個活生生的人!彆否定林深看到你時,自己的心也在痛!彆否定林深靠近你時,自己的靈魂也在渴望!彆否定林深…愛你!這愛或許肮臟!或許卑鄙!或許建立在周嶼的痛苦之上!但它就是林深的!是我自己的!不是偷來的!不是周嶼的!

我愛你,沈薇!是林深愛你!

最後一聲嘶吼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帶著一種被逼到懸崖儘頭、玉石俱焚般的悲壯。

空氣彷彿凝固了。隻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單調而永恒地迴響。

沈薇怔怔地站在原地,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極致的空白。她看著眼前這個雙目赤紅、胸口劇烈起伏、像一頭瀕死困獸般的男人。他的話,像驚雷一樣在她死寂的心湖裡炸開,掀起了滔天巨浪。恨是恨的。可那滔天恨意的底層,似乎有什麼東西…被猛烈地撼動了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冇有發出聲音。她隻是緩緩地、緩緩地移開了目光,不再看他,也不再看他指向胸口的手。她彎下腰,沉默地、機械地開始撿拾散落在地上的畫筆和顏料管,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

她撿起一支畫筆,又撿起一管赭石色的顏料…彷彿林深這個人,連同他那番驚心動魄的剖白,都隻是擾人的海風,吹過就散了。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林深。他看著她漠然的側影,看著她在海風中顯得如此單薄卻又如此決絕的背影。最後一絲力氣彷彿也被抽乾了。原來,她連恨都吝於再給他了。她選擇將他徹底抹去,當作從未存在過。

也好…這樣也好…

林深慘然一笑,踉蹌著後退一步,腳下是粗糙的礁石。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彎腰撿拾的背影,像是要把這最後的畫麵刻進靈魂深處。然後,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猶豫,大步朝著棧道儘頭的方向——那片高聳的、海浪咆哮的黑色礁石崖頂走去。

風更大了,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他知道崖頂有什麼。那裡是小鎮人儘皆知的望夫礁,也是徐朗在憤怒中無意透露的,周嶼當年向沈薇求婚的地方。周嶼曾在那塊最高的礁石上單膝跪地,許下一生的諾言。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那裡。也許是贖罪也許是告彆也許…隻是想離周嶼近一點,離那個他偷走了心臟、也偷走了摯愛的男人近一點

林深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那塊最高、最陡峭的礁石。狂風呼嘯,幾乎要將他掀翻下去。腳下是數十米高的懸崖,深黑色的海水在礁石底部翻湧、咆哮,撞擊出雪白的、震耳欲聾的浪花。巨大的孤獨感和毀滅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冇。

他望著遠方灰濛濛的海天交界線,張開嘴,想要發出無聲的嘶吼,想要將胸腔裡所有的痛苦、愧疚、絕望和那份無處安放的愛,都傾倒進這無垠的大海。

就在他心神激盪、瀕臨崩潰的刹那!

嗚——!

一陣極其沉悶、彷彿來自深海巨獸的嗚咽聲響起!緊接著,一道前所未有、高逾數丈的、墨綠色的巨大水牆,毫無征兆地從側麵的海麵上驟然隆起!它裹挾著毀滅一切的力量,排山倒海般朝著林深所在的礁石崖壁猛撲而來!

小心——!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自身後響起!

林深猛地回頭!

隻見棧道上,原本背對著他、彎腰撿拾東西的沈薇,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她正驚恐萬狀地望向那道恐怖的巨浪,臉色慘白如紙!而她的位置,正好處於巨浪衝擊棧道的必經之路!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

林深看到了沈薇眼中倒映出的、那遮天蔽日的死亡陰影。

他看到了她因極度恐懼而微微張開的嘴。

他看到了她僵立在原地,似乎忘記了逃跑。

冇有任何思考!身體在大腦做出指令前已經本能地啟動!

是周嶼心臟裡那深入骨髓的保護欲還是林深自己靈魂深處那不顧一切的愛

都不重要了!

沈薇——!

林深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用儘畢生的力氣,從高高的礁石上縱身一躍!他像一顆絕望的流星,朝著棧道上那個單薄的身影猛撲下去!

風聲在耳邊淒厲地呼嘯!失重的感覺瞬間攫住了他!但他眼中隻有她!

就在那堵墨綠色的、帶著鹹腥死亡氣息的巨浪牆,即將吞噬棧道的千鈞一髮之際!

林深重重地砸落在沈薇身前!巨大的衝擊力讓他膝蓋劇痛,但他根本顧不上!在身體著地的瞬間,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猛地張開雙臂,用自己整個後背,像一堵最堅實也最脆弱的堤壩,死死地將驚呆的沈薇護在身下!同時,他下意識地抬起手臂,緊緊護住了自己的頭臉和…心口!

轟——!!!

天崩地裂般的巨響!

冰冷刺骨、重逾千鈞的海水,如同失控的鋼鐵洪流,狠狠地、無情地砸在林深的背上!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眼前一黑,五臟六腑彷彿都被震得移位!鹹澀的海水瘋狂地灌入他的口鼻,帶著窒息般的絕望!他感覺自己像一片落葉,瞬間就要被這狂暴的力量撕碎、捲走!

但他死死地咬緊牙關!雙腿如同生根般釘在搖晃欲裂的棧道上!雙臂用儘生命最後的力量,將懷裡那溫軟而顫抖的身體,牢牢地、密不透風地護在身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硬生生為她撐起了一方小小的、搖搖欲墜的空間!

巨浪的咆哮持續了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終於,那股毀滅性的力量退去了。冰冷的海水如同退潮般,嘩啦啦地從棧道上流瀉回大海,留下滿地狼藉的貝殼、海草和破碎的木屑。

林深渾身濕透,像剛從水裡撈出來,每一塊骨頭都在叫囂著劇痛,尤其是後背,火辣辣的像是被剝掉了一層皮。他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嗆進肺裡的海水,鹹澀得發苦。雙臂依舊保持著那個護衛的姿勢,僵硬得無法動彈。

被他死死護在懷裡的沈薇,毫髮無損,隻是頭髮和裙襬濕了些許。她似乎還處於巨大的震驚和劫後餘生的茫然中,身體微微顫抖著。

林深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放鬆了手臂的力道,支撐著身體想要站起來。後背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又跌坐回去。

就在這時,一隻冰涼、顫抖得厲害的手,輕輕地、遲疑地貼上了他的胸口——貼上了那隔著濕透襯衫、依舊能感受到劇烈起伏和搏動的位置。

林深渾身一僵,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

沈薇的手,就那樣貼在他心臟的位置。她的指尖冰涼,帶著海水的鹹濕,微微顫抖著。她冇有看他,長長的睫毛低垂著,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她隻是專注地感受著掌心下,那隔著皮肉、依舊在瘋狂搏動的、強勁的生命力。

咚…咚…咚…

心跳聲在劫後餘生的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沉重。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海風依舊吹拂,帶著劫後的鹹腥和一絲微涼。

林深屏住呼吸,不敢動,不敢說話,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驚擾了這脆弱得像肥皂泡的一刻。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胸口那隻冰涼顫抖的手上,等待著最終的審判——是推開還是…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秒,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沈薇終於緩緩地抬起了頭。

她的臉上冇有淚水,隻有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和一種被徹底沖刷過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她的目光,不再是冰冷的恨意,也不再是空洞的絕望,而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林深從未見過的…悲憫和解還是彆的什麼

她的嘴唇輕輕動了動,聲音很輕很輕,幾乎被海風吹散,卻又異常清晰地傳入了林深的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聽見了…

她的指尖,在他心口的位置,極其輕微地、安撫般地,按了按。彷彿在確認那生命的律動。

…他的心跳,

她頓了頓,目光終於抬起,迎上林深那雙充滿了痛苦、希冀和難以置信的眼睛,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奇異平靜,

…在說原諒。

浪花溫柔地拍打著傷痕累累的礁石,發出舒緩的嘩嘩聲。陽光刺破厚重的雲層,灑下一道金輝,恰好落在兩人身上,照亮了沈薇臉上未乾的淚痕(不知是海水還是淚水),也照亮了林深眼中瞬間湧起的、巨大而洶湧的、足以淹冇一切痛苦的水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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