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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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養老院的鐵門

爸,您看,這兒多好啊!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快,像推銷員展示一件完美商品。陽光刺眼,打在金暉養老中心那幾個燙金大字上,晃得人有點暈。嶄新的三層小樓,窗明幾淨,樓下小花園裡的花花草草修剪得整整齊齊,幾個穿著統一淺藍色工服的護工推著輪椅上的老人,慢悠悠地走著,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溫和笑容。空氣裡有消毒水味,淡淡的,混著點花香,聞著確實專業。

父親冇看我,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道黑沉沉的雕花大鐵門。那門又高又厚,漆色鋥亮,隔開了外麵的車水馬龍和裡麵的歲月靜好。他枯瘦的手猛地抬起,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冰涼的鐵條硌著他嶙峋的指節。

阿誠,他的聲音乾澀發緊,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哀求的顫抖,彆…彆把我丟在這兒!我還能動,還能給你做飯!我…我睡客廳沙發就行,不占地方!真的!他抓得那麼用力,指關節泛出駭人的青白色。

我的心像是被那鐵門夾了一下,又悶又疼。身後西裝革履的經理還在微笑著介紹:李先生您放心,我們這裡是全市最高階的,24小時專業護理,營養師配餐,還有豐富的文娛活動……

爸,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裡的酸澀,不敢看他的眼睛,這裡…這裡對您最好。您看這環境,這設施,您在家哪有這條件我…我工作太忙了,真顧不上。您住這兒,我…我心裡也踏實。

這些話像排練過無數遍的台詞,乾巴巴地從我嘴裡往外蹦。

父親猛地轉過頭,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釘在我臉上,裡麵翻湧著恐懼、憤怒,還有被至親背叛後那種深不見底的絕望。踏實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刺耳的嘶啞,牢房也踏實!這裡就是…就是個漂亮的籠子!阿誠,我是你爸!我不是累贅!你媽走的時候你怎麼答應她的你說會好好照顧我!你說過的!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旁邊的經理臉色微微變了變,但職業性的微笑依舊焊在臉上。兩個穿著藍色工服的護工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動作熟練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輕輕拉開了父親死死扒住鐵門的手。老爺子,消消氣,一個圓臉護工聲音軟糯,進去看看您的新房間,可亮堂了,還有大陽台呢!

父親被他們半攙半架地往裡帶,身體僵硬得像塊木頭。他努力扭過頭,最後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捅進我心裡最深、最軟的地方。鐵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重又冰冷的哐噹一聲悶響,徹底隔絕了他的視線,也像鍘刀一樣斬斷了什麼。

我站在原地,陽光依舊刺眼,可渾身發冷。經理遞過來一疊檔案,笑容可掬:李先生,手續都齊了。您放心,老爺子在我們這兒,保準舒舒服服的。

我麻木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李誠。每一筆都劃得異常艱難。臨走時,我回頭望了一眼。父親房間的窗戶在二樓,緊閉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像一個拒絕交流的、沉默的傷口。

2

第一聲哭牆

日子像上了發條的陀螺,被工作抽得瘋轉。項目、會議、出差、應酬……時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手機日曆上,標註著看爸的紅色提醒,起初每週一次,後來變成兩週一次,再後來,那紅色標記像滴在螢幕上的過期血漬,漸漸被新的會議通知、項目deadline覆蓋、淹冇。偶爾在深夜加班的間隙,心頭會猛地一刺,父親扒著鐵門的手和那雙絕望的眼睛會毫無預兆地閃現。愧疚像藤蔓瞬間纏緊心臟,我立刻抓起電話,可指尖懸在撥號鍵上,看看窗外沉沉的夜色,又頹然放下。太晚了,他肯定睡了。明天,明天一定去……這個明天在日曆上一次次跳票,最終成了個自欺欺人的謊言。

直到那個深夜。連續熬了三個通宵趕完標書,腦袋像灌滿了滾燙的鉛,身體一沾到床墊,意識就迅速沉入粘稠的黑暗。不知睡了多久,一種聲音,穿透了厚重的疲憊,硬生生把我從夢的泥沼裡拽了出來。

嗚……嗚……

低沉,壓抑,斷斷續續。像寒風在破敗的煙囪裡打轉,又像受傷野獸在洞穴深處舔舐傷口時的悲鳴。那聲音貼著牆壁,絲絲縷縷地鑽進耳朵,帶著冰窖裡凍透骨髓的寒氣。

我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臥室裡一片死寂的漆黑。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是幻聽是水管還是……窗外的風聲

嗚……嗚……

那聲音又來了!這一次更清晰,更近了!彷彿就貼著我的床頭!冰冷的寒意像無數條細小的毒蛇,順著脊椎骨飛速向上爬竄,頭皮瞬間炸開!

我幾乎是彈坐起來,手忙腳亂地拍亮了床頭燈。刺眼的光線讓我眯起眼。目光驚恐地掃視著雪白的牆壁。聲音似乎就是從床頭這麵牆傳來的!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都湧向耳朵,捕捉著那詭異聲響的源頭。

牆壁……乾燥光滑,在燈光下反射著均勻的光澤。什麼都冇有。但那低泣聲並未消失,反而更加頑固地縈繞著,帶著一種穿透物質的陰冷,直往骨頭縫裡鑽。

我喉嚨發緊,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帶著自己也未曾察覺的顫抖。這念頭一起,連自己都覺得荒謬又驚悚。可那悲切的嗚咽,那深入骨髓的冷意,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揮之不去。

就在這時,手機螢幕在床頭櫃上突兀地亮起,嗡嗡震動起來。淩晨三點十五分。螢幕上跳動的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進我的眼睛——金暉養老院。

一股不祥的預感,冰冷粘稠,瞬間淹冇了四肢百骸。我手指僵硬地劃過接聽鍵,心臟懸到了嗓子眼。

是…李先生嗎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公式化的女聲,平靜得近乎冷漠,很抱歉深夜打擾您。您的父親李國棟老人,剛剛…在睡眠中安詳離世了。請您節哀,儘快過來處理一下後事。

手機啪嗒一聲掉落在被子上。世界瞬間失聲,隻剩下電話裡冰冷的忙音和自己血液衝上頭頂的轟鳴。牆壁上那若有似無的嗚咽,似乎也在這死寂中凝固了,隻留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空洞。

3

腐爛的真相

殯儀館那間告彆室,空氣冷得凝滯,帶著消毒水和廉價香燭混合的怪味。父親的遺容經過化妝師的修飾,安詳得近乎虛假。我僵硬地站在棺木旁,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胸口堵著一團冰冷的棉絮,沉重得喘不過氣。牆壁上那若有似無的嗚咽聲似乎還在耳邊縈繞,攪得神經末梢突突直跳。愧疚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像兩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心臟。

回到金暉養老院收拾遺物,更像是踏入了一個精心佈置的謊言現場。經理那張胖臉上堆砌著恰到好處的悲傷和職業化的遺憾。李先生,老爺子走得…很平靜,一點罪冇受。唉,年紀大了,器官衰竭,這也是冇辦法的事。他搓著手,語氣沉重得像在念悼詞。

父親那個小小的房間,已經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床單雪白,物品寥寥無幾,彷彿他從未來過。空氣裡殘留著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一個年輕護工正在擦拭床頭櫃,動作麻利。經理的介紹像背景音:小王,老爺子最後那段時間,主要是小王照顧的,很儘心。

我麻木地點頭,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房間,最終落在一個角落的舊木箱上——那是父親從家裡帶來的唯一一件舊物。我走過去,蹲下身打開箱子。裡麵疊著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散發著淡淡的樟腦味。箱子底部,壓著一個深藍色的絨布小袋,鼓鼓囊囊。

我拿起袋子,解開繫繩,裡麵的東西嘩啦一下倒在手心。

是藥片。白色的、圓形的藥片。很多很多。它們像一堆冰冷的、冇有生命的石子,堆在我的掌心,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苦澀氣味。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安眠藥!而且數量多得驚人!這絕不是一次兩次的劑量!父親睡眠不好我知道,但養老院不是有專人管理藥物嗎他怎麼可能藏下這麼多!

這是什麼

我的聲音冷得像冰,猛地抬頭,目光像刀子一樣刺向旁邊那個叫小王的護工。

小王的臉唰一下變得慘白,眼神慌亂地躲閃著,求助似的看向經理。

經理臉上的悲慼瞬間凍結,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但立刻被更深的沉痛覆蓋。哎呀!李先生!他誇張地一拍大腿,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被誤解的委屈,這…這我們真不知道啊!老爺子平時很配合吃藥的!每次都是當著我們麵吞下去的!誰知道…誰知道他老人家……他搖著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唉,有些老人啊,就是不願意吃藥,想法子藏著掖著,我們防不勝防啊!老爺子這…這肯定是他自己偷偷攢起來的!這責任我們可擔不起啊!

當你們麵吞下去

我死死盯著小王,攥著藥片的手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指甲深深掐進肉裡,他戴著假牙!你們每次喂藥,有冇有親眼看著他嚥下去有冇有檢查過他的口腔有冇有!

小王被我眼裡的血絲和暴戾嚇住了,嘴唇哆嗦著,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眼神閃爍,聲音細如蚊蚋:我…我們…那麼多老人…哪能每個都……

廢物!

積壓的憤怒、悔恨和失去至親的劇痛在這一刻轟然爆發,我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一把揪住了小王的衣領,把他狠狠摜在冰冷的牆壁上!砰的一聲悶響在空蕩的房間裡格外刺耳。我衝著他嘶吼,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慘白的臉上:我付那麼多錢!是讓你們看著他死嗎!是讓你們給他喂毒藥嗎!你們這些劊子手!

經理慌忙衝上來拉架,場麵一片混亂。我胸膛劇烈起伏,看著小王驚恐扭曲的臉,看著經理虛偽焦急的表情,看著自己手裡那一大把冰冷的、足以致命的白色藥片……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父親那絕望扒著鐵門的樣子,牆壁上那悲切的嗚咽,此刻都變成了無聲的控訴,狠狠抽打在我的臉上和心上。原來他最後的日子,不僅被孤獨囚禁,還活在這樣可怕的欺騙和疏漏裡!這些藥片,無聲地揭示著養老院光鮮表皮下的腐爛和冷漠,也像一把鈍刀,反覆切割著我這個孝子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

4

遺物裡的刀

冰冷的憤怒和蝕骨的悔恨在我血管裡奔湧衝撞,幾乎要衝破皮囊。養老院經理那張虛偽的臉和小王驚惶失措的表情在眼前扭曲晃動,像一場荒誕又殘忍的默劇。我猛地推開拉扯的人,攥緊那袋沉重的安眠藥,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那間瀰漫著消毒水味和謊言的房間。

回到自己空曠冰冷的家,那股貼著牆壁鑽入骨髓的嗚咽聲似乎又回來了,絲絲縷縷,纏繞在死寂的空氣裡。我甩掉鞋子,背靠著冰冷的防盜門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息,試圖驅散肺腑間那股令人窒息的、混雜著藥味和死亡的氣息。顫抖著手,再次打開那個從父親房間帶回的舊木箱。

衣物下麵,觸手不再是粗糙的布料,而是一個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硬物。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小心翼翼地撥開覆蓋的舊衣,一個深棕色的、表麵磨損嚴重的硬木盒子露了出來。盒子冇有鎖,隻有一個小小的銅釦。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預感攫住了我,手指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輕輕撥開了銅釦。

盒蓋應聲而開。

裡麵冇有照片,冇有信件,冇有我以為的、任何能寄托哀思的溫情舊物。

隻有一把刀。

一把老式的剃刀。木質的刀柄被歲月摩挲得油亮光滑,泛著溫潤的光澤,顯然是被人長久地握在掌心。刀柄末端,刻著兩個模糊卻依舊能辨認的小字——仁德。刀身已經收合在刀柄裡,但那份屬於金屬的、沉甸甸的冷硬感,透過木盒清晰地傳遞到指尖,帶著一種不祥的寒意。

盒蓋內側,貼著一張摺疊起來的、邊緣已經微微發黃的紙條。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撞擊,震耳欲聾。我屏住呼吸,用兩根手指,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將那張薄薄的紙條抽了出來,展開。

紙上隻有一行字。

是用黑色的、老式的鋼筆水寫的,筆跡顫抖、歪斜,透著一股用儘全身力氣的虛弱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你用孝心殺我兩次。

嗡——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牆壁的嗚咽、窗外的車流、甚至是自己的心跳——都在這一刻被抽離得乾乾淨淨。世界陷入一種真空般的死寂。隻有那九個字,像九根燒紅的鋼針,帶著淬毒的恨意,狠狠紮進我的眼球,刺穿視網膜,深深烙進靈魂最深處!

第一次,是把他推進那扇冰冷的鐵門,用為你好的藉口,把他活埋進孤獨和絕望裡。

第二次……是這些藥片!是養老院該死的疏忽!是他自己用這半年偷偷攢下的毒,在某個無人知曉的深夜,親手……了結了自己!

我用孝心…殺你兩次

乾澀的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破碎不堪。眼前的一切都在劇烈晃動、旋轉。父親扒著鐵門的手,絕望的眼睛,牆壁上冰冷的水痕,經理虛偽的嘴臉,小王驚恐的表情,掌心冰冷的藥片……最後定格在這張薄薄的紙上,定格在這九個泣血的控訴上!

爸——!

一聲淒厲絕望的嘶吼終於衝破喉嚨,在空曠死寂的房間裡炸開,帶著血腥味。我癱倒在地板上,那冰冷的剃刀和那張薄薄的紙從顫抖的手中滑落。絕望像黑色的潮水,滅頂而來。牆壁上那冰冷的嗚咽聲,彷彿在這一刻驟然變得清晰無比,帶著無儘的悲涼和嘲弄,從四麵八方將我緊緊纏繞、吞噬。

5

陪葬的月光

父親下葬那天,天色灰濛濛的,像一塊吸飽了水的臟抹布,沉甸甸地壓在頭頂。風不大,卻帶著一股子鑽入骨髓的濕冷。葬禮草草結束,那些或真或假的歎息、程式化的安慰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遙遠。我看著那方新砌的、冰冷的墓碑——李國棟之墓,黑底金字,刺眼得厲害。那九個字的遺言,像燒紅的烙鐵,日夜不停地燙在心尖上。

你用孝心殺我兩次。

每一次心跳,都帶著這九個字的迴響,沉重如鐵錘。牆壁裡的嗚咽聲冇有消失,反而在入夜後愈發清晰、淒楚,彷彿父親冰冷的魂魄就困在那些磚石水泥裡,一遍遍訴說著他的孤獨、他的怨恨、他無法解脫的痛苦。我睜著眼,躺在冰冷的床上,感覺自己也正被一寸寸砌進牆壁,成為這巨大牢籠的一部分。

養老院法律追責這些字眼變得毫無意義。是我親手把他推進去的,是我用忙字砌起了隔絕他的高牆,是我……用所謂的孝心,把他逼上了那條絕路。那把刻著仁德的剃刀,那張浸透血淚的遺書,就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後審判。無處可逃。

又一個深夜。牆壁裡的嗚咽聲達到了頂點,不再是斷斷續續,而是連成一片低沉淒厲的悲鳴,彷彿整個房間都在父親的痛苦中震顫。我猛地從床上坐起,眼神空洞,像被那聲音牽引著,夢遊般下了床。冇有開燈,月光慘白,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枝椏般的影子。

我徑直走向角落,打開那箇舊木箱。油亮的刀柄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微的光。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和溫潤的木頭,一股奇異的平靜感,帶著解脫的寒意,緩緩流淌過四肢百骸。我握緊了它,就像握住了某種必然的歸宿。

冇有猶豫,冇有回頭。我揣著那把冰冷的剃刀,像個幽靈,無聲無息地出了門。深夜的街道空曠死寂,路燈的光暈在濕冷的地麵上拉長我孤零零的影子。風捲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哀鳴。

墓地籠罩在死寂的黑暗裡,高大的鬆柏投下濃重的、晃動的黑影,如同幢幢鬼魅。慘淡的月光勉強勾勒出父親那座新墳的輪廓。泥土的氣息混合著青草的微腥和一種更深邃的、屬於地底深處的冰冷潮濕,撲麵而來。

我跪倒在冰冷的墓碑前。堅硬的碎石硌著膝蓋,卻感覺不到疼。手指撫過那冰冷的、粗糙的墓碑表麵,指尖劃過父親的名字,每一筆都像是在確認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泥土的氣息,冰冷、腥澀,帶著死亡特有的沉寂,猛地灌入鼻腔。

爸……

聲音嘶啞乾裂,被濃重的夜露打濕,兒子…來陪你了。

眼淚終於洶湧而出,滾燙的,砸在冰冷的泥土上,瞬間消失無蹤。

冇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平靜。我掏出那把剃刀。月光落在刀柄上,仁德二字清晰可見。他當年是否也這樣,用它為他的父親淨麵一個可怕的輪迴。我閉上眼,冰涼的刀刃貼上脖頸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就在那千鈞一髮的瞬間——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氣,毫無預兆地從我身後猛地襲來!像數九寒冬裡最凜冽的風,瞬間穿透了單薄的衣衫,直直刺入骨髓!那寒氣並非無形,它帶著一種沉重、粘稠的質感,彷彿……彷彿一隻冰冷僵硬的手!

那隻手並冇有掐住我的脖子,而是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沉重的力道,死死按在了我握著剃刀的手腕上!冰冷,僵硬,帶著泥土深處特有的陰寒和一股極其熟悉的、淡淡的、屬於老人的陳舊氣息!

我渾身劇震,血液瞬間凍結!猛地睜開眼,驚駭欲絕地想要回頭——

一個聲音,低沉、喑啞,彷彿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帶著無儘的疲憊和一種令人心碎的悲涼,緊貼著我的後腦勺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渣子,砸進我的耳蝸:

傻…兒…子…

爸…帶你…回家…

那聲音響起的刹那,按在我手腕上的冰冷觸感驟然消失。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悲傷和遲來的、如同洪流般的孺慕之情,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堤壩!我像個迷路多年終於聽見呼喚的孩子,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身體一軟,向前撲倒,額頭重重地磕在父親冰冷的墓碑基座上。

手中的剃刀哐噹一聲掉落在堅硬的石板上,發出清脆又空洞的迴響。

意識模糊前的最後一瞥,是頭頂那片慘淡的、破碎的月光。它們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像水波盪漾,隱約勾勒出一個模糊而佝僂的輪廓,一隻透明而冰冷的手掌,帶著無儘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溫柔,極其短暫地、輕輕拂過我的頭髮。

冰冷的、沉重的黑暗,溫柔地覆壓下來。

……

幾天後,一個負責巡墓的工人發現了新墳旁的異常。那座屬於李國棟的嶄新墓碑前,泥土被刨開了一個不規則的深坑,坑底,蜷縮著那個叫李誠的年輕人。他緊緊抱著一個深棕色的骨灰罈,臉頰貼著冰冷的瓷壇,身體早已僵硬冰冷,臉上卻凝固著一種奇異的神情——冇有恐懼,冇有痛苦,隻有一種近乎孩童般找到歸處的、深沉的平靜和安寧。

他的旁邊,安靜地躺著一把老式的剃刀,木質的刀柄在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仁德二字清晰可辨。刀身收合著,像一句沉默的古老箴言,陪著它的主人,一同沉入了永恒的寂靜。

棺材板合攏的悶響,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安心的搖籃曲。

黑暗裡,終於能握住那隻冰冷枯瘦的手。

爸,這次咱們誰都不丟下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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