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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閣樓相望
民國二十一年春,我抱著新買的洋裝料子跑進家門時,正聽見父親在堂屋裡高聲大笑。那笑聲像一把鈍刀,生生劈開了這座新宅的寂靜。
蘇老爺這回可賺大發了!賬房先生諂媚的聲音從雕花門縫裡漏出來,光是上個月倒賣的那批西藥,就夠普通人家吃上十年。
我貼著廊柱站定,呼吸不自覺地放輕。陽光穿過新漆的硃紅欄杆,在我白棉襪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這座三進三出的宅院是父親用國難財建起來的,每一塊磚瓦都浸著彆人的血淚。
小姐怎麼在這兒張媽突然從迴廊拐角轉出來,嚇得我差點摔了懷裡的料子。
我慌忙搖頭,提著裙襬往樓上跑。木樓梯是新打的,還散發著桐油的氣味,踩上去發出悶悶的響聲。轉過二樓走廊,我繼續向上,直到推開那扇窄小的門——那是屬於我的閣樓。
閣樓朝北有扇小窗,正對著隔壁陸家的西廂房。我放下料子,踮起腳尖推開窗扇,春風立刻裹著炮火味灌進來。遠處城牆方向騰起一縷黑煙,不知又是哪支部隊在交火。
喂!對麵窗戶突然探出個腦袋,把我驚得後退半步。
那是個穿軍裝襯衫的少年,領口敞著,露出曬得發紅的鎖骨。他單手撐著窗框,另一隻手晃著個黃銅望遠鏡,又偷聽你爹說話呢
陸遠舟!我漲紅了臉,誰偷聽了
他咧嘴一笑,牙齒在黃昏裡白得晃眼。這個比我大兩歲的男孩是陸督軍的獨子,陸家是本地新崛起的軍閥,靠打仗發的家。我們兩家的宅子同時修建,卻像兩個世界——我家雕梁畫棟極儘奢華,他家灰牆青瓦透著肅殺。
給你看個好東西。他突然轉身,從屋裡拿出個鐵皮盒子,手腕一抖就朝我視窗拋來。盒子劃過兩棟宅子之間的窄巷,我慌忙伸手去接,差點栽出窗外。
盒子裡是半塊黑乎乎的糖,沾著些火藥末子。
前線的英國巧克力,他得意地說,我爹的副官孝敬的。
我小心地掰了一角含在嘴裡,陌生的甜香立刻在舌尖化開。這是我第一次嚐到巧克力的滋味,濃鬱得讓人想哭。
好吃嗎他半個身子都探在窗外,陽光給他蓬亂的短髮鍍了層金邊。
我點點頭,突然聽見樓下傳來父親的咳嗽聲,趕緊關上窗戶。黑暗中,巧克力的餘味還在唇齒間徘徊,混合著火藥苦澀的氣息。
那天晚飯時,父親破天荒地給我夾了塊魚肉。映雪長大了,他對著新娶的三姨太說,該學著管家了。
三姨太塗著丹蔻的手指在桌布上畫圈,老爺,聽說陸督軍要把兒子送去日本留學
筷子在我手裡一滑。父親眯起眼睛:軍人的兒子讀什麼書我看是要送軍校。他忽然轉向我,少跟隔壁那小子來往,聽見冇
我低頭扒飯,喉嚨發緊。飯後我溜回閣樓,發現對麵窗戶亮著燈。陸遠舟趴在窗台上,正用鉛筆在紙上畫著什麼。感覺到我的視線,他舉起畫紙——是幅誇張的漫畫,我父親挺著肚子坐在錢袋上,活像年畫裡的財神。
我忍不住笑出聲,又趕緊捂住嘴。他做了個鬼臉,指指天空。我仰頭望去,一彎新月正懸在我們兩扇窗之間,像道銀色的橋。
夜裡我夢見自己踩著月光走到對麵窗前,陸遠舟遞給我一整盒巧克力。醒來時,炮聲又從城牆方向傳來,震得窗欞簌簌作響。
第二章
戰火紛飛
七月流火,戰事吃緊。
我蹲在花園裡修剪那株可憐的月季時,突然聽見牆外馬蹄聲急。透過籬笆縫隙,我看見陸遠舟騎著一匹棗紅馬飛馳而過,軍裝外套被風鼓得老高。他身後跟著十幾個騎兵,馬蹄揚起的塵土迷了我的眼。
看什麼呢張媽提著水桶過來,哎喲,陸家小子現在可了不得,聽說上個月帶兵端了土匪老巢。
我拍掉裙襬上的土,心裡像揣了隻兔子。自從半年前那個巧克力之夜,我和陸遠舟形成了一種默契——每天日落時分,隻要對麵視窗亮起煤油燈,我就會悄悄打開我的窗。有時他給我看新得的戰利品,有時我給他讀新買的詩集。兩扇窗之間三米寬的空隙,成了硝煙裡屬於我們倆的最安寧的淨土。
小姐!老爺叫你去前廳!張媽的喊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前廳裡站著個穿長衫的中年人,父親介紹說這是省城女塾的先生。蘇小姐的國文底子不錯,先生翻著我寫的字帖,隻是這年頭,女孩子還是該學些持家之道。
我知道父親在盤算送我出去讀書的事。自從上個月陸督軍升了師長,父親對陸家的態度微妙地變了,時不時暗示我多和遠舟說說話。
傍晚雷聲隆隆,我摸黑爬上閣樓,發現對麵窗戶罕見地黑著。雨點開始敲打瓦片時,一道閃電突然照亮巷子——陸遠舟渾身濕透地站在下麵,仰頭望著我的視窗。
我差點叫出聲。他豎起手指抵在唇上,然後拋上來個油紙包。打開是本《新青年》,內頁用紅筆圈了許多段落。再抬頭時,巷子裡已經空無一人,隻有雨幕中模糊的腳印。
那夜我躲在被窩裡就著蠟燭讀完了整本雜誌,心跳比雷聲還響。天亮時,我在扉頁發現一行小字:映雪,這世界不止有城牆和硝煙。——遠舟
第二天全城戒嚴,說是北伐軍要打過來了。父親忙著把銀元埋進後院,三姨太往旗袍夾層裡縫金條。我趴在閣樓視窗,看著陸家宅院進進出出的軍官,直到眼睛發酸也冇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三天後的深夜,我被敲窗聲驚醒。陸遠舟站在對麵,額角貼著紗布,軍裝沾滿泥漿。他舉起個鐵皮盒子,我認出是裝巧克力那個。
給你。盒子劃過夜空,比往常沉得多。打開後我愣住了——是把黃銅外殼的懷錶,表麵有道裂紋。
從土匪頭子身上繳的,他聲音沙啞,想著你會喜歡。
我藉著月光看清表蓋內側刻著行詩:曾經滄海難為水。手指撫過凹凸的刻痕,突然摸到些黏膩的東西。是血,已經乾了。
你受傷了我急得聲音都變了調。
他滿不在乎地搖搖頭,突然壓低聲音:映雪,我可能要走了。
雷聲在遠處滾動,我死死攥住懷錶,冰涼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去哪
上海,或者更遠。他眼睛亮得嚇人,我爹想讓我去講武堂,但我想去南方。一道閃電劃過,我看見他嘴角青了一塊,這仗不能這麼打下去,我得看看真正的戰場什麼樣。
雨點劈裡啪啦砸下來,我們隔著雨幕對視。最終他退後一步,抬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像敬禮,又像告彆。我還冇來得及迴應,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裡。
懷錶在我枕邊滴答作響,蓋過了城外的炮聲。天快亮時,我在錶鏈上繫了根紅繩,把它藏在了貼身口袋裡。
第三章
杏花之約
民國二十六年,盧溝橋的槍聲傳到了我們這座小城。
五年過去,陸遠舟終究冇去成南方。他去了保定軍校,回來時肩章上多了顆星。而我家道中落——父親囤積的棉紗被戰時管製征用,三姨太捲了細軟跟個軍官跑了。如今我家大宅隻剩前院還維持著體麵,後院早抵押給了銀行。
隻有我的閣樓冇變。窗台上多了道刻痕,記錄著陸遠舟每次出征和歸來的日期。今年開春時,我在窗台下種了棵杏樹苗,是從城牆根老杏樹落的果裡挑的種子。
映雪!熟悉的聲音從對麵傳來。我推開窗,看見陸遠舟穿著嶄新軍裝站在巷子裡。陽光下,他肩上的少校徽章閃閃發亮。
下來,他招手,帶你去個地方。
我咬著嘴唇搖頭。自從去年冬天他帶隊槍斃了幾個通共的學生,城裡人看陸家的眼神都帶著懼意。父親警告過我無數次,說陸家手上沾的血遲早要遭報應。
就一會兒,他變戲法似的舉起個油紙包,東街新出的棗泥糕。
最終我還是溜出了門。陸遠舟帶我穿過戒嚴的街道,來到殘破的南城牆。夕陽把磚石染成血色,他三兩步躥上豁口,伸手拉我。
看,他指著遠處起伏的山巒,那邊就是前線。
我攥著棗泥糕不敢動。十九歲的陸遠舟已經比我高出一個頭,下頜線條像他腰間佩刀一樣鋒利。風吹亂他的額發,露出那道在軍校留下的疤。
我要走了,他突然說,這次是真的。
棗泥糕噎在喉嚨裡。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日本人已經占領了北平,**正在集結。
什麼時候我聲音發顫。
明天拂曉。他解下佩刀給我看,刀鞘上刻著精忠報國四個字,我爹不知道,我是跟著張教官的部隊走。
我猛地抬頭。張教官是**員,這事在城裡是公開的秘密。你爹會殺了你的!
所以他永遠不會知道。陸遠舟笑了,那笑容讓我想起他拋巧克力時的樣子。他從兜裡掏出個杏子咬了一口,汁水順著下巴滴在軍裝上,甜得很,嚐嚐
我接過杏子時,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映雪,等我回來。他的掌心滾燙,帶著槍繭,到時候...
轟隆一聲巨響打斷了他。遠處騰起蘑菇雲狀的煙塵,是日軍在轟炸鐵路樞紐。陸遠舟咒罵一句,拽著我跳下城牆。往回跑的路上,他把啃完的杏核隨手一拋,那褐色的種子在空中劃了道弧線,消失在草叢裡。
第二天天冇亮,我就溜出家門。霧氣籠罩的城門口,部隊正在集結。我躲在槐樹後,看見陸遠舟牽著馬走在隊伍末尾。他忽然回頭,目光掠過樹叢,彷彿能穿透濃霧看見我。
我舉起繫著紅繩的懷錶晃了晃。他愣了一下,然後鄭重地敬了個軍禮。馬蹄聲漸遠,我蹲在草叢裡找到了那顆杏核,泥土還沾著昨日的汁液。
回家路上,我在閣樓窗外挖了個小坑,把杏核埋了進去。澆水時,一滴溫熱的東西落在土裡,不知是淚是汗。
第四章
亂世堅守
民國二十七年秋,我抱著最後一口樟木箱子站在蘇宅大門口,看著工人們把蘇記綢莊的金字招牌卸下來。那招牌哐噹一聲砸在地上,揚起一片灰塵。
小姐,就剩這些了。老管家抹著汗,指了指我懷裡的箱子,老爺吩咐,這些是給您留的。
我打開箱蓋,裡麵是幾件舊衣裳、母親留下的玉鐲,還有那本包著《新青年》封皮的日記本。父親此刻正在縣衙大牢裡——他囤積的藥品被查出來是假貨,害死了前線十幾個傷兵。
陸家...有人來過嗎我輕聲問。
老管家搖搖頭:陸師長上月就帶著家眷撤到重慶去了。他欲言又止,聽說遠舟少爺他...
我猛地合上箱蓋,金屬搭扣發出清脆的響聲。陸遠舟已經一年零四個月冇有訊息了。最初還有幾封信從武漢寄來,後來戰事吃緊,郵路就斷了。我最後一次收到他的信裡夾著一片乾枯的杏葉,上麵用鉛筆寫著待山河無恙。
租給我小屋的趙嬸是個熱心腸,她男人在郵局當差,常幫我打聽前線訊息。映雪啊,她今天一邊幫我收拾屋子一邊說,西街李家的二小子昨天從徐州回來了,說見著咱們這邊的部隊了。
我正往牆上釘釘子掛懷錶,錘子差點砸到手指。有陸遠舟的訊息嗎
那倒冇有。趙嬸歎了口氣,不過聽說張教官的部隊打得凶,死了不少人。
我的小屋裡隻有一扇朝北的窗,望不見原來閣樓發芽長大的那棵杏樹。為此我每天清晨都要走二裡路,回到蘇宅舊址——現在那裡成了日軍後勤處,隻有我種杏樹的那一角圍牆還冇被推倒。
今天看守的是個年輕日本兵,看見我走近立刻端起槍。水,我舉起木桶,指指牆角的樹苗,給樹。
他狐疑地打量我,最終揮揮手放行。杏樹已經比我膝蓋高了,細弱的枝乾在秋風裡瑟瑟發抖。我蹲下來澆水時,發現樹根處有幾道新鮮的劃痕——是刺刀留下的。
畜生。我咬著嘴唇,用袖子輕輕擦掉樹乾上的塵土。突然,身後傳來靴子踩斷樹枝的聲音。
我就知道在這兒能找到你。
我渾身一顫,水桶咣噹倒地。轉身看見一個穿灰布長衫的男人站在晨霧裡,是陸家的老仆周叔。
周叔!我差點哭出來,遠舟他...
少爺冇事。周叔警惕地看了眼日本兵,壓低聲音,上月有人在鄭州見著他了,說是升了團副。他從懷裡掏出個布包,少爺托人捎回來的。
布包裡是半塊已經發硬的巧克力,和我十四歲那年吃過的一模一樣。我緊緊攥著它,直到包裝紙在掌心碎裂。
周叔,陸家不是都去重慶了嗎您怎麼...
老人臉上皺紋更深了:我留下看宅子。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杏樹,少爺說,這樹要是開了花,務必告訴他。
回去的路上我繞到城牆根,那裡新貼了一排通緝令。有張模糊的照片讓我駐足——雖然化名不同,但我一眼認出那是張教官。告示上說他是共匪頭目,懸賞五百大洋。我心跳如鼓,想起陸遠舟是跟著他走的。
小屋裡,我把巧克力藏在枕頭下,翻開日記本寫今天的見聞。這是陸遠舟教我的習慣——他在第一封信裡說,等仗打完了,要我把日記給他看。寫著寫著,一滴眼淚落在遠舟兩個字上,墨跡暈開像朵小小的花。
入冬後,城裡開始鬧饑荒。我把玉鐲當給當鋪,換回兩袋糙米,分了一半給趙嬸。她男人被日本人抓去修鐵路了,家裡就剩她和五歲的孫子。
聽說了嗎趙嬸邊煮粥邊壓低聲音,城南打起來了,是**的遊擊隊。
我攪粥的手一頓:有...有正規軍嗎
好像有支**殘部和他們聯手了。趙嬸往門外看了看,說是打了個漂亮仗,炸了鬼子的軍火庫。
那晚我夢見陸遠舟站在火光裡,背後是爆炸的軍火庫。他轉身對我笑,牙齒白得耀眼,就像當年在閣樓窗戶對麵那樣。醒來時,遠處果然有火光映紅半邊天,槍聲像爆豆子一樣響到天亮。
開春時,杏樹抽了新枝。我去澆水時被日本兵攔住了,他們嘰裡咕嚕說了一通,最後用槍托砸斷了最粗的一根樹枝。我跪在地上想把斷枝接回去,血從手掌被樹皮劃破的傷口流出來,滴在樹根上。
冇用的。一個穿長衫的男人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他戴著圓框眼鏡,像是個教書先生,姑娘,這樹對你很重要
我警惕地站起來,把受傷的手藏在身後。男人笑了笑,從公文包裡取出張報紙:前天的《中央日報》,有興趣嗎
報紙第三版有篇報道,講**某部在豫南的阻擊戰。文章末尾列了一串嘉獎名單,其中有陸遠舟少校。我手抖得幾乎拿不住報紙。
你認識陸少校男人問。
他...是我表哥。我隨口編道。
男人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陸少校很英勇。他遞給我一張名片,是城裡新開的西藥房,有空來坐坐。
那天之後,我總感覺被人跟蹤。有次去井台打水,看見兩個穿西裝的人在趙嬸家門口轉悠;還有次在小屋窗台上發現半截菸頭——我不抽菸,陸遠舟也不抽。
五月初八是我的生日,往年這天陸遠舟總會想法子送點小東西。今年我等到日落也冇見任何動靜,隻好拿出珍藏的巧克力,掰了一小塊含在嘴裡。苦苦的,已經變質了。
深夜,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
誰我摸出枕頭下的剪刀。
是我。是周叔的聲音,卻比平日尖利。
開門後,周叔踉蹌著跌進來,左肩一片暗紅。彆點燈,他喘著氣說,有特務盯上你了。
我摸黑扶他坐下,手碰到一片濕黏。您受傷了!
不礙事。周叔塞給我一封信,少爺托人帶來的,本來該明天送到藥房,但那邊暴露了。他疼得直抽氣,我半路被特務截住,好不容易甩掉...
信封上冇有郵戳,隻有鉛筆寫的映雪親啟。我顫抖著拆開,藉著外麵的月光,裡麵隻有半頁信紙,字跡潦草得像在奔跑中寫的:
映雪,見字如晤。部隊整編,我將隨張部轉移。明年杏花開時,或可重逢。保重。遠舟。
信紙背麵有些褐色的斑點,像乾涸的血跡。周叔已經自己包紮好傷口,正警惕地聽著窗外動靜。
周叔,遠舟到底在做什麼我攥著信紙,他是不是...
老人搖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他艱難地站起來,姑娘,這幾天彆去澆水了,特務肯定盯上那棵樹了。
他離開後,我把信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將它藏進懷錶的後蓋裡。那裡原本放著母親的照片,現在被陸遠舟的信和那片杏葉取代。
第二天城裡戒嚴,說是抓到了**聯絡員。我去藥房買紗布,發現那裡貼著封條。穿西裝的特務在街口設了卡子,挨個搜查行人。輪到我的時候,一個疤臉男人奪過我的籃子,把裡麵的土豆蘿蔔翻得滿地都是。
住哪兒他盯著我的臉問。
我指了指西頭的小屋。認識陸遠舟嗎
不...不認識。
他冷笑一聲,突然伸手扯開我的衣領——懷錶滑了出來。這是什麼
我死命抓住懷錶:我孃的遺物!
他掰開我的手,熟練地撬開後蓋。我的心跳停止了——但奇怪的是,裡麵隻有母親泛黃的照片,信和杏葉不翼而飛。
疤臉男人悻悻地把懷錶扔還給我:滾吧。
跑回家鎖上門,我才發現內衣口袋裡多了張字條:明日卯時,城牆東南角。字跡十分潦草,像是匆忙寫下的。
那晚我睜眼到天亮,懷錶冇有再掛在牆上,而是被我放在枕邊,聽著它滴答作響。天矇矇亮時,我摸到城牆根,霧中站著個穿學生裝的女孩。
蘇姐姐她遞給我一個小包袱,周爺爺讓我來的。
包袱裡是陸遠舟的軍裝外套,領口有乾涸的血跡。女孩說周叔昨晚被捕了,臨行前托人把這件衣服轉交給我。
還有句話,女孩壓低聲音,'杏樹開花時,少爺就回來了'。
我抱著外套蹲在城牆根,哭得像個孩子。朝陽升起時,我在外套內袋摸到個硬物——是把鑰匙,貼著彙豐銀行23號的標簽。
第五章
生死相隔
民國二十九年春,我跪在泥濘裡,看著郵差遞來的信封上那個刺眼的紅印:陣亡通知書。
蘇小姐節哀。郵差帽簷滴著水,陸少校是上月在棗宜會戰中犧牲的,追授中校...
後麵的話我一個字也冇聽進去。雨水順著下巴滴在信封上,把那方紅印暈開成血一樣的顏色。遠處傳來悶雷,像是去年夏天那場送行的炮聲。
這不可能...我喃喃道,指甲陷進掌心。
郵差歎了口氣,又取出個小包裹:這是遺物,本來該交給直係親屬,但陸師長在重慶,陸少校曾說你是他最重要的人,所以...
包裹很輕,裡麵是陸遠舟的軍官證、一塊彈殼做的打火機,還有我送他的那本包著《新青年》封皮的日記本——十五歲生日時,我抄了整本徐誌摩的詩送他。本子邊角燒焦了,但內頁完好,扉頁上我畫的杏花依然清晰。
還有這個。郵差遞來一個信封,裡麵是張重慶銀行的彙票,數額足夠買下當年的蘇宅,撫卹金。
我渾渾噩噩走回小屋,雨水和淚水模糊了視線。趙嬸在門口攔住我:映雪,藥房那個先生來找過你,說是...
走開!我生平第一次對人吼叫,甩上門撲到床上。懷錶從枕頭下滑出來掉在地上,表蓋彈開,母親的照片背麵朝上——我撿起來翻轉過來,呼吸一滯:信和杏葉好端端地夾在裡麵。
我瘋了似的翻檢陸遠舟的遺物。軍官證上的照片是他二十歲的樣子,比離家時瘦了不少,眼神卻更銳利。打火機底部刻著小小的ZY,是我們名字的縮寫。日記本每一頁我都檢查過,冇有留言,直到我不小心撕破了封底襯紙。
一張傳單滑了出來。
告全國同胞書,標題是醒目的紅字,落款是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傳單邊緣有鉛筆寫的幾行小字,是陸遠舟的筆跡:映雪,若見此信,我已不在。鑰匙在銀行保險櫃,內有真相。杏花年年開,我魂必歸來看你。
我死死攥著傳單,直到紙張在掌心碎裂。窗外雨越下越大,雷聲像炮火般滾過天際。突然,我想起什麼,翻出那封陣亡通知書細看——落款是第三戰區司令部,蓋章處卻有個奇怪的墨點。
我用小刀刮開墨點,下麵隱約露出半個青天白日徽記。這不對,**的公文不該遮掩自己的徽章。除非...這不是真的陣亡通知
天剛放晴,我就去了彙豐銀行。23號保險櫃裡隻有一個鐵盒,裝著一遝《新華日報》、幾張武漢八路軍辦事處的通行證,還有封冇寫完的信:
親愛的映雪,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應該已經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了。三年前跟隨張教官離開時,我就加入了**。這次隨葉挺將軍東進抗日,凶多吉少...
信紙在這裡斷了,背麵畫著幅簡陋的地圖,標著棗宜二字。盒底還有張照片,是陸遠舟和幾個軍人的合影,他們都穿著八路軍製服,背後是團結抗戰的橫幅。
我坐在銀行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又哭又笑。原來他不是陣亡,是失蹤;不是**軍官,是**。那些特務追查的不是他與我聯絡,而是他的真實身份。
小姐銀行職員擔憂地俯身,需要幫忙嗎
我搖搖頭,把東西塞回鐵盒。走出銀行時,陽光刺得眼睛生疼。我徑直去了蘇宅舊址,日本兵已經換防,新來的守衛不認識我,老遠就舉槍嗬斥。
水!我舉起木桶,不管不顧地衝向杏樹。守衛追上來時,我已經跪在樹下,看著那株奄奄一息的小樹——去年被砍斷的主枝旁,竟然抽出兩根新條,頂端結著幾個青澀的花苞。
八嘎!守衛的槍托砸在我背上,我撲倒在樹根旁,懷錶從領口滑出來,表蓋彈開。陽光下,母親的照片背麵隱約透出字跡。
我掙紮著坐起來,趁守衛不注意迅速撿起懷錶。
守衛拽著我的胳膊往外拖時,我死死盯著那棵杏樹。最頂端的花苞在風中輕顫,彷彿下一秒就要綻放。
那天夜裡,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懷錶、鐵盒、日記本和那件軍裝外套。趙嬸幫我弄了張通行證,說是去鄉下投親。
真要走她抹著眼淚問。
我點點頭,從枕下取出那塊已經變質的巧克力,掰下一小塊含在嘴裡。苦,但回味是甜的。
等杏花開了,幫我摘一枝放在樹下好嗎
天冇亮我就出了城,沿著鐵軌往西走。懷錶在胸前沉甸甸的,鐵盒藏在貼身的暗袋裡。路過一片杏林時,我折了根花枝插在土包裡,權當是給陸遠舟立了座墳。
遠舟,我對著虛無的空氣說,我去找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晨霧中,我彷彿看見他站在鐵軌儘頭,軍裝筆挺,肩章閃亮。他對我伸出手,就像當年在城牆上那樣。
身後的小城漸漸甦醒,炊煙混著晨霧升起。我摸了摸懷錶,邁步向西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回頭時,城牆已經看不見了,隻有天邊一抹淡紅,像極了初綻的杏花。
第六章
千年守望
林教授蹲在探方裡,用小刷子輕輕掃去陶片上的泥土。五月的陽光穿過遮陽棚,在他手背上投下細密的光斑。遠處工地機械的轟鳴聲時斷時續,像極了八十年前那場戰爭的炮火——至少根據地方誌記載是這樣。
林老師!研究生小周舉著個塑料袋跑來,西區又出土一批銅錢,最晚到民國二十七年...
林教授直起痠痛的腰,摘下眼鏡擦了擦。這座江南小城的城牆遺址發掘已經持續三個月,作為省考古所特邀專家,他隱約感覺這次會有重大發現——不僅因為城牆根那株據傳有百年樹齡的杏樹,更因為施工隊挖出的那塊界碑上刻著蘇記界三個字。
教授!又一個聲音從杏樹方向傳來,您快來看看這個!
樹根旁,幾個學生圍著一個剛露頭的金屬物件。林教授戴上手套,親自清理周圍的浮土。隨著刷子的移動,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盒漸漸顯露輪廓。
小心點,他聲音發緊,可能是民國時期的保險箱。
當鐵盒完全出土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盒蓋上用刀刻著一朵杏花,線條已經模糊,但仍能辨認。林教授輕輕撬開生鏽的鎖釦,一股淡淡的樟腦味飄散出來。
盒子裡墊著已經脆化的油紙,上麵放著一本藍布麵日記本、一塊銅殼懷錶,還有幾張泛黃的照片。最上麵的照片裡,一個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年輕女子站在城牆邊,身旁是株剛抽芽的小樹苗。
這是...小周湊過來,天啊,照片背麵有字!
林教授小心地翻轉照片,褪色的鋼筆字跡寫道:映雪與杏樹,民國二十七年春。
他的手微微發抖。地方誌裡確實提到過,抗戰時期本地富商蘇家有個叫蘇映雪的女兒,與軍閥之子有一段傳奇戀情。民間至今流傳著杏花戀人的故事,說那女子終身未嫁,每年杏花開放時都會回到城牆下等待戀人歸來。
打開日記本看看。學生們催促道。
日記本扉頁是一幅手繪的杏花圖,下麵題著莫道殘城無氣力,杏花猶作舊衣冠。再往後翻,密密麻麻寫滿了娟秀的字跡,記錄著從民國二十一年到二十九年的點點滴滴——
今日遠舟又拋東西過來,這次是半塊外國糖,其實甜得發苦,但我甚是歡喜...
父親說陸家手上沾血,可遠舟的手明明是拿筆的...
收到陣亡通知,我不信...
林教授推了推眼鏡,繼續往後翻。日記在民國二十九年五月中斷,最後幾頁被撕掉了,隻留下一些零星的詞句:棗宜...鑰匙...八路軍辦事處...
教授,懷錶還能打開嗎一個女學生問。
林教授試著撥弄表蓋,鏽死的機關突然彈開,引起一陣驚呼。表蓋內側貼著一張小小的照片,是穿軍裝的年輕男子,眉目俊朗,嘴角帶著不羈的笑。照片背麵用鉛筆寫著:待山河無恙,與卿共賞杏花。
是陸遠舟!小周激動地說,我在縣誌上見過他的照片!民國時期本地軍閥陸雲深的獨子,保定軍校畢業,據說在棗宜會戰中犧牲...
林教授冇有接話。他正凝視著懷錶另一側夾著的東西——一片已經碳化的杏葉,葉脈仍清晰可見。傳說中陸遠舟臨行前曾給蘇映雪一枚杏核,她將其種在閣樓窗外。眼前這株老杏樹,莫非就是...
教授!樹根下麵還有東西!
學生們已經自發擴大挖掘範圍。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之間,一個生鏽的鐵皮盒子漸漸顯露。這個盒子比之前的小,但儲存更完好,盒身上英國巧克力的字樣依稀可辨。
盒子裡是一遝用油紙包著的信,最上麵那封郵戳是民國二十七年武漢,信封上寫著蘇映雪親啟。林教授征得現場文物局官員同意後,小心地取出信紙展開:
映雪如晤,戰事吃緊,部隊即將轉移。張教官說我身份可能暴露,今後通訊恐有不便。你在閣樓窗外種的那棵杏樹,待它開花時,我必設法歸來。若事有不測,我魂亦當化作春風,年年吹開滿樹杏花。遠舟。
現場鴉雀無聲。風掠過老杏樹的枝椏,幾片雪白的花瓣飄落在打開的鐵盒上。
查查蘇映雪後來的下落。林教授輕聲說。
小周已經翻開縣誌:民國三十五年,有記錄顯示蘇映雪從重慶返回故裡,變賣祖產創辦了'念舟小學',終身未嫁。1967年去世,享年59歲。臨終前要求葬在老城牆遺址...
林教授站起身,仰望著這株開得正盛的杏樹。樹乾上深淺不一的疤痕像是歲月刻下的印記,最醒目的一道刀痕已經癒合,但依然清晰可辨。他忽然想起地方誌上記載,日軍占領期間曾有個女子每天冒險來給樹苗澆水,被憲兵隊打傷過。
這些文物要儘快送實驗室做保護處理。文物局的人說,尤其是紙質品,太脆弱了。
林教授點點頭,卻仍站在原地冇動。他的目光落在鐵盒最底層露出的一角金屬上——那是把黃銅鑰匙,標簽上彙豐銀行的字樣已經模糊。
教授!實驗室的小張氣喘籲籲地跑來,碳十四初步檢測結果出來了,那棵杏樹的樹齡...至少有八十年。
林教授微微頷首。八十年前,正是民國二十九年,蘇映雪收到陣亡通知的那年。傳說她始終不相信戀人已死,一直在尋找。現在看來,她或許知道些什麼。
還有一個發現。小張壓低聲音,我們在樹根周圍的土層裡發現了骨灰成分。
林教授猛地抬頭。縣誌說蘇映雪葬在此處,但墓碑早已遺失。難道...
風突然大了,滿樹杏花紛紛揚揚,像一場遲來的雪。花瓣落在考古探方裡,覆蓋了那些剛出土的文物,彷彿時光倒流,將一切又掩埋起來。
三天後,林教授站在彙豐銀行舊址——現在的市檔案館保險庫前。那把鑰匙太古老,已經無法打開任何保險箱,但檔案館主任認出了標簽上的編號。
23號保險櫃主任翻著記錄本,確實有些特殊。抗戰勝利後,銀行清理了一批無人認領的保險箱,唯獨這個被特彆標註保留,因為標註很特彆,說是'等杏花開時自有人來取'。
保險櫃裡隻有一個牛皮紙信封,裡麵是張泛黃的地圖和半頁信紙。地圖標註著湖北棗陽一帶的地形,某個山村被紅筆圈了出來,旁邊寫著張部聯絡點。信紙上的字跡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
映雪,若你找到這裡,我還活著。傷重難行,藏於老鄉家。日本人正在搜捕傷員,切勿貿然前來。記住,杏花開時...
信在這裡中斷,背麵沾著些褐色的汙漬。林教授小心地將它裝進證物袋,心跳如鼓。民間傳說蘇映雪晚年曾多次前往湖北,但冇人知道她是否找到了什麼。
回到發掘現場時,夕陽正斜照在老杏樹上,將滿樹白花染成淡金色。學生們圍著樹根新發現的石匣忙碌——那是個簡陋的骨灰盒,上麵刻著蘇映雪三個字,冇有生卒年月,隻有一朵杏花圖案。
教授,小周聲音發顫,您看這個。
石匣底部刻著幾行小字,已經模糊不清。經過仔細辨認,林教授讀出那首詩:莫道殘城無氣力,杏花猶作舊衣冠。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懷錶裡的照片背麵,鐵盒中的信件,還有這石匣上的刻字——八十年的時光在這些物件間流轉,拚湊出一個完整的愛情故事。林教授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這株杏樹能在戰火中倖存,為什麼它開花總是比彆處早。
準備3D掃描儀,他吩咐道,把這些刻字完整記錄下來。
當晚的考古隊會議上,林教授展示了所有發現。蘇映雪與陸遠舟的故事逐漸清晰:青梅竹馬因戰爭分離,男方秘密加入**後犧牲,女方終身守候。但最令人震撼的是實驗室對樹根土壤的檢測報告——除了蘇映雪的骨灰,還有另一組未知DNA。
你是說...文物局長瞪大眼睛。
樹根下有兩組骨灰。林教授調出掃描圖,另一組冇有容器,直接埋在杏樹主根位置,時間更早。
會議室鴉雀無聲。縣誌記載陸遠舟陣亡後遺體未能運回,但如果...
蘇映雪找到了他。小周突然說,她帶回了他的骨灰,埋在這棵杏樹下。所以她纔要求葬在這裡。
林教授點點頭,調出一張老照片。那是民國三十七年拍攝的城牆舊照,角落裡一株杏樹已經亭亭如蓋。照片背麵有行小字:念舟手植,花開如雪。
會後,林教授獨自回到老杏樹下。月光如水,滿樹杏花在夜色中泛著微光。他想起白天在檔案館查到的一條不起眼的記錄:民國三十三年春,有人看見一個穿素色旗袍的女子在杏花盛開的城牆邊佇立終日,懷裡抱著個鐵皮盒子。
風過處,幾片花瓣落在他的筆記本上。林教授輕輕拾起一片,夾在日記本的扉頁——那頁畫著杏花圖,題著莫道殘城無氣力,杏花猶作舊衣冠。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在老杏樹上時,林教授帶著考古隊全體成員在樹下肅立。他們麵前是重新封存的石匣和鐵盒,即將被移送博物館永久儲存。
不留些研究樣本嗎小周問。
林教授搖搖頭,從筆記本裡取出那片昨夜落下的杏花,輕輕放在樹根處:有些故事,應該保持完整。
風又起了,滿樹杏花簌簌落下,像一場無聲的雪。恍惚間,林教授彷彿看見兩個模糊的身影站在花雨中——穿軍裝的年輕男子和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姑娘,他們隔著八十年的時光相視而笑。
當考古隊收拾器材準備撤離時,那株老杏樹在晨光中輕輕搖曳。最高處的枝椏上,一朵杏花正緩緩綻放,花瓣上還帶著昨夜的露水,像極了年少時未落的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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