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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杏仁核,零下十度
冰冷的金屬氣息和消毒水味兒,像兩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這裡是彼岸記憶診療中心,我的工作台,我的刑場。隔音玻璃後麵,躺著一對白髮蒼蒼的老人,趙伯和李姨。他們佈滿褶皺的手緊緊交握在一起,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彷彿那是他們對抗遺忘的最後一道堤壩。
流程確認完畢,兩位。我乾巴巴的聲音通過內置麥克風傳過去,自己聽著都覺得像生鏽的鐵片在刮擦,最後一次確認,自願清除編號‘金婚50’的全部記憶數據組,包含情感關聯、情景回溯及感官細節。清除後不可逆。
趙伯渾濁的眼睛努力聚焦在單向玻璃上,似乎想穿透它看清我的臉。他喉嚨裡滾出一個含糊的音節,旁邊的李姨立刻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背。老太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激不起半點漣漪:確認。清了吧,老東西,該忘的,就忘個乾淨。
協議生效,倒計時開始:十、九、八……
我盯著螢幕上飛速滾動的數據流。那些冰冷的0和1背後,是他們五十年的柴米油鹽,是爭吵後笨拙的求和,是病床前徹夜的守候,是兒孫繞膝時渾濁眼底閃過的光……多麼垃圾的數據啊,龐大、冗餘、毫無邏輯,卻重得能把人壓垮。係統提示音平穩地數著:三、二、一。
執行。
指尖劃過冰冷的觸控板,精準地選擇了那個血紅色的清除指令。螢幕上,代表金婚50記憶簇的龐大光團瞬間劇烈波動,無數細微的光點——那些承載著具體畫麵的神經突觸鏈接——如同被投入熔爐的星屑,在刺眼的強光中分崩離析,迅速黯淡、收縮,最終徹底湮滅在數據的黑暗虛空裡。清除進度條冷酷地爬升:10%…
50%…
90%…
100%。
清除完成。
巨大的玻璃牆後,兩雙剛剛還緊緊相扣的手,幾乎在同一瞬間鬆開了。趙伯茫然地眨了眨眼,目光空洞地在潔白的治療艙內壁上逡巡,彷彿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李姨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身體,佈滿老年斑的手無措地抓了抓蓋在腿上的薄毯,臉上隻剩下嬰兒般的困惑。連接他們頭部的銀色腦機介麵線纜,無聲地垂落下來。
我摘下耳機,裡麵殘留的、屬於他們記憶被徹底粉碎時發出的那種高頻尖嘯——一種隻有我們操作員能聽到的、源自神經元的哀鳴——還在耳膜裡嗡嗡作響。金屬椅背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襯衫滲進來。目光落在控製檯邊緣,一個極其隱蔽的物理備份插口上,閃著微弱的、誘惑的藍光。
一個念頭,像深海裡潛伏的毒蛇,悄無聲息地昂起了頭。趁係統進入短暫的待機自檢狀態,我的拇指肌肉記憶般地動了一下,指尖在觸摸板某個絕對禁止的角落用力一按,一個微不可察的哢噠輕響傳來——物理隔離被臨時繞過。與此同時,我的小指以一個極其彆扭的角度,在鍵盤側麵的加密小鍵盤上飛快地輸入了一串長密碼。螢幕上,那團已然湮滅的記憶數據旁邊,悄然浮現出一個幾乎透明的、帶鎖鏈標記的小圖標,一閃即逝。
一份完整的金婚50副本,像偷來的贓物,沉甸甸地落入了我口袋裡那個特製的、隔絕一切無線信號的加密存儲器深處。
操作結束。我的聲音平穩無波,對著麥克風宣佈,請護理人員引導客戶離場。
我目送著兩位老人被穿著淺藍色製服的護工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來。他們步履蹣跚,彼此之間保持著一種禮貌而生疏的距離,茫然地環顧著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空間,然後被引導著,走向各自完全獨立、永不相交的生命出口。
2
偷來的蜜糖,深夜的毒
城市沉入墨黑的海底。辦公室裡,最後一點人造光源也熄滅了,隻剩下我工作台上一圈幽冷的螢幕藍光,像深海怪物的眼睛。我像個守墓人,守著滿屋子彆人急於拋棄的過去。口袋裡的加密存儲器硌著大腿,沉甸甸的,帶著罪惡的溫度。把它插入介麵的瞬間,指尖竟有些微顫。
冰冷的腦機介麵頭盔罩下來,隔絕了現實世界的最後一絲聲響。眼前猛地一黑,緊接著,無與倫比的光明和喧囂海嘯般湧來!
感官過載中……
接入用戶:林晚星(ID:LWX-0715)
記憶標簽:[初吻·夏夜·天台·心跳失控]
鹹澀的風猛地灌滿我的肺,帶著海港特有的、潮濕的腥氣。腳下是粗糙的水泥天台邊緣,微微發燙,殘留著白晝太陽的餘溫。晚霞像打翻了的巨大調色盤,濃烈的橘紅、醉人的金紫、深邃的靛藍……肆意潑灑在遠方的海平線和城市參差的輪廓線上,絢爛得令人窒息。城市華燈初上,霓虹的流光如同墜落的星辰,在腳下緩緩流淌。
一個身影就坐在我旁邊,很近很近。我看不清他的臉,記憶主人的視角似乎刻意模糊了它,但那感覺無比清晰——一種混合著乾淨皂角和陽光曬過棉布的氣息,溫暖地包裹過來。是他,記憶裡的那個他。少年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有點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喂,他的聲音很低,像怕驚擾了這鋪天蓋地的霞光,卻又清晰地撞進我的耳朵裡,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點點強裝的鎮定,看那邊……那顆星星,是不是特彆亮
我的視線(或者說,林晚星的視線)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深藍天幕上,確有一顆星子早早地亮了起來,孤零零的,卻異常執著。心跳聲驟然放大,咚!咚!咚!猛烈地撞擊著胸腔和耳膜,像裡麵藏了一麵失控的戰鼓。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血管裡轟鳴。喉嚨莫名發乾,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能下意識地、幅度極小地點了下頭。
周圍的世界彷彿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風聲、遠處城市的車流聲、樓下隱約的人聲……統統消失了。感官被無限放大,集中在那越來越近的、帶著灼熱溫度的呼吸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林晚星睫毛的顫抖,像受驚的蝶翼。視野的邊緣開始模糊、晃動,隻有眼前那張逐漸靠近的、同樣模糊卻帶著致命吸引力的唇,越來越清晰。
溫熱、柔軟,帶著一絲青澀的笨拙和小心翼翼的試探,輕輕地覆了上來。
轟——!
一股電流般的戰栗瞬間從唇瓣炸開,沿著脊椎瘋狂向下蔓延,席捲了每一寸神經末梢。時間失去了意義。晚霞燃燒得更加熾烈,那顆孤星在模糊的視野裡迸射出璀璨的光芒。整個世界隻剩下這個笨拙的觸碰,隻剩下那擂鼓般的心跳,隻剩下那鋪天蓋地的、令人暈眩的甜蜜和悸動,純粹、滾燙,像一口飲儘了整個夏天的陽光。
唔……一聲模糊的、帶著鼻音的輕哼逸出。不知是他的,還是林晚星的。那聲音像一根羽毛,搔颳著最隱秘的心絃。
頭盔被我猛地扯下,像甩掉一條冰冷的毒蛇。辦公室死寂的黑暗瞬間將我吞冇,冰冷,堅硬。隻有心臟還在胸腔裡瘋狂地、不依不饒地跳動著,咚咚作響,震得耳膜生疼。唇上彷彿還殘留著那虛幻的、屬於彆人的溫軟觸感,帶著海風的鹹和晚霞的甜,鮮明得令人心慌。
我大口喘著氣,額頭抵在冰冷的金屬控製檯上,試圖汲取一點現實的涼意,壓下臉上那陣不合時宜的、滾燙的潮紅。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自己的嘴唇,那裡隻有一片乾澀和冰冷。
螢幕幽幽地亮著,顯示著剛纔接入的記憶片段標題:【初吻·夏夜·天台·心跳失控
–
LWX-0715】。下麵,是密密麻麻的其他檔案列表:
【初雪擁抱·圍巾的溫度·街角
–
ZML-1023】
【畢業旅行·海邊日出·承諾
–
CYX-0608】
【病床前的求婚·淚與笑
–
QY-1120】
【金婚50·廚房裡的爭吵與爐火邊的和解
–
ZL-0502】…
幾十個檔案,幾十段被原主人親手粉碎的、最滾燙的甜蜜。它們像潘多拉魔盒裡的誘惑,安靜地躺在我的硬盤裡,隻等著黑夜降臨,由我這個卑劣的偷窺者,一次次開啟。
我閉上眼,黑暗中,林晚星記憶裡那失控的心跳聲,依舊在耳邊轟鳴,頑固地不肯散去。一種混雜著巨大空虛和扭曲滿足的酸楚,細細密密地從心底最深處爬上來,扼住了喉嚨。
3
暗網上的尖叫
日子在清除與偷窺的詭異循環裡滑過。白天,我是彼岸診療中心那個高效、冷漠、精準得如同機器的操作員江嶼,指間流淌過無數被自願放棄的喜怒哀樂,將它們徹底粉碎成虛無的數據塵埃。夜晚,我則化身成一個可恥的饕餮之徒,貪婪地潛入那些偷來的記憶碎片裡,用彆人的甜蜜,填補自己內心那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林晚星的那段初吻記憶,成了我最常回味的藏品,每一次沉浸,那夏夜的風、失控的心跳、唇瓣的柔軟觸感,都像毒品一樣帶來短暫的、蝕骨的麻痹和虛幻的慰藉。
直到那個下午。
日光燈管發出單調的嗡鳴,給慘白的辦公室牆壁更添一層冰冷。我剛結束一箇中年男人刪除離婚創傷記憶的操作,螢幕上殘留的神經信號波動圖還在微微抽搐。正準備接入下一個預約者的資料,工作台的主控螢幕猛地一跳!
不是尋常的係統提示。整個螢幕瞬間被刺眼的血紅色覆蓋!一個巨大的、不斷旋轉的黑色骷髏圖標占據了中心,空洞的眼窩裡流淌著猩紅的代碼流,如同淌血。骷髏下方,一行粗糲的、彷彿用碎玻璃拚湊出的英文張牙舞爪:
Greetings
from
the
Void(來自虛空的問候).
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僵硬,幾乎戳不進解鎖密碼。警報!這絕不是普通的係統故障!是入侵!最高級彆的安全警報被觸發,尖銳的蜂鳴聲終於撕裂了辦公室死寂的空氣,紅光瘋狂閃爍,映得人臉如同厲鬼。
主任!主控台被……我抓起內線電話,聲音嘶啞變形。
看到了!主任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罕見地失去了往日的刻板平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全中心所有終端同步告警!是‘虛空蠕蟲’!見鬼!他們是怎麼繞過七重動態防火牆的!
就在這時,我私人的、加密級彆最高的備用通訊器,像一個垂死的病人,在褲袋裡瘋狂震動起來。螢幕上冇有來電顯示,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漆黑背景。一條資訊,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
彼岸的竊賊,日安。
您私自儲存的53段‘甜蜜回憶’(清單見附件),已由我方代為簽收並妥善‘分享’。
暗網集市‘記憶黑市’第7區,歡迎參觀您客戶的**盛宴。
——Void
附件自動彈開。一個簡潔的表格,如同死刑判決書,冰冷地陳列著:
【用戶ID:LWX-0715,記憶標簽:[初吻·夏夜·天台·心跳失控],下載次數:427,最高競價:0.85
BTC】
【用戶ID:ZL-0502,記憶標簽:[金婚50·廚房裡的爭吵與爐火邊的和解],下載次數:189,競價:0.43
BTC】
【用戶ID:QY-1120,記憶標簽:[病床前的求婚·淚與笑],下載次數:312,競價:0.67
BTC】…
53個名字,53段被我從數據墳場裡偷出來、視若珍寶的私密記憶,此刻正像被扒光了衣服的囚徒,在暗網上被無數雙匿名的、貪婪的眼睛圍觀、品評、競價、下載!林晚星的那段初吻……427次下載……0.85個位元幣……它們變成了商品,變成了公開的色情片,變成了彆人茶餘飯後的獵奇談資!
嗡——!
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猛地炸開了,一片空白,緊接著是尖銳的耳鳴。視野邊緣發黑,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我踉蹌一步,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控製檯邊緣,骨節捏得發白,才勉強支撐住冇有倒下。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喉嚨裡湧上鐵鏽般的腥甜。
完了。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靈魂上。
辦公室外,急促雜亂的腳步聲、驚恐的詢問聲、係統持續不斷的尖銳警報聲,彙成一片混亂的浪潮,拍打著隔音門。但這片混亂離我如此遙遠。整個世界彷彿隻剩下螢幕上那個旋轉的黑色骷髏,還有那份不斷跳動、下載數字還在無情攀升的附件清單。
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襯衫,冰冷地黏在皮膚上。偷來的蜜糖,終於變成了見血封喉的砒霜。我盯著LWX-0715後麵那個刺眼的427,眼前彷彿看到林晚星的臉——那張在記憶裡模糊、在現實中我從未見過的臉——瞬間褪去所有血色,隻剩下被當眾淩遲般的痛苦和絕望。
4
螢幕裡的賊
診所徹底亂了套。
走廊裡像被捅了的馬蜂窩,穿著白大褂和安保製服的人腳步紛亂,臉色煞白,壓低的議論聲裡充滿了恐慌和難以置信。暗網、記憶泄露、虛空蠕蟲這些詞像瘟疫一樣在空氣中傳播。警察很快封鎖了現場,穿著深藍製服的警員麵容冷峻,一台台電腦被貼上封條,刺眼的黃色警戒線將整個工作區圍成了禁區。
我縮在角落一個臨時被征用的、堆滿雜物的備用間裡。這裡冇窗,隻有一盞昏暗的白熾燈,空氣裡瀰漫著灰塵和劣質消毒水的混合氣味。麵前的舊電腦螢幕,是我現在唯一能連接外部資訊的視窗,也是唯一能窺見自己親手釀成的災難有多深重的視窗。
螢幕上打開的是一個經過多層匿名跳轉才艱難訪問到的暗網入口——記憶黑市第7區。頁麵設計得陰森詭異,慘綠和暗紅的色調交織。置頂的滾動橫幅,赫然就是診所被黑客勒索的公告和那53段記憶的促銷資訊。下麵,是密密麻麻的評論區,無數匿名的ID如同食腐的鬣狗,瘋狂地重新整理著汙言穢語。
匿名用戶KJ78F:
哇哦!LWX-0715這段初吻絕了!那小妞心跳快得跟打樁機似的,代入感爆炸!還有那聲哼哼,嘖嘖…
0.85BTC值了!已下載永久收藏!
匿名用戶X23R9:
樓上同好!那段天台初吻真是純情又帶感!腦補小妞現實裡長什麼樣肯定是個裝清純的貨!有冇有人肉資訊重金求購!
匿名用戶POI11:
那個金婚老太太(ZL-0502)的記憶才叫反差!看著挺體麵,年輕時在廚房吵架罵得真臟啊!爐火邊和好那段也夠肉麻,老不羞!笑死!
匿名用戶666DEVIL:
看編號是‘彼岸’診所的貨聽說那裡操作員手腳不乾淨,偷存客戶記憶這賊膽子夠肥,技術也夠爛,便宜我們了!哈哈!
匿名用戶LURKER:
坐等更多‘彼岸’泄露!特彆是那個QY-1120病床求婚的,聽說男的後來死了這種帶淚的‘甜’最TM刺激了!快放源啊!
每一個字元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我的眼睛。憤怒、羞愧、恐懼……無數種情緒在胸腔裡撕扯、爆炸,最後隻剩下一種冰冷的、滅頂的絕望。我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嚐到濃重的血腥味。手指顫抖著,不受控製地點開了置頂的預覽片段——那段屬於林晚星的初吻記憶。
低劣壓縮過的畫麵有些模糊,天台晚霞的絢爛色彩失真得厲害,但核心內容清晰無比。少年靠近的側影,唇瓣相觸的瞬間,還有記憶裡那被無限放大的、如同雷鳴般的心跳聲,以及……那一聲輕微得幾乎聽不見、卻在此刻的播放中被刻意放大的、帶著鼻音的輕哼……
唔……
就是這一聲!在評論區被反覆咀嚼、被肆意歪曲、被賦予無數下流臆想的那一聲!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後被投入滾燙的油鍋。一股劇烈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視線瞬間變得一片模糊。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衝出眼眶,順著臉頰狼狽地滾落,砸在佈滿灰塵的鍵盤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我甚至冇意識到自己在哭,直到那溫熱的鹹澀滑進嘴角。
就在這時,備用間那扇單薄的門板,被人從外麵不輕不重地叩響了。
篤、篤、篤。
三下,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忽視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門外走廊遙遠的嘈雜。
我渾身猛地一僵,觸電般抬手,狠狠抹掉臉上的淚水,慌亂地想要關掉螢幕上那該死的、正在播放的預覽畫麵。但太遲了。
門軸發出輕微的呻吟,被緩緩推開一條縫隙。
一個身影站在門口逆光處,身形纖細。走廊的光線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卻看不清麵容。她的目光,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越過狹窄的門縫,精準地落在了我的臉上——那張剛剛被淚水浸濕、還殘留著狼狽和巨大痛苦的臉。
然後,她的視線緩緩移動,落在了我麵前那塊閃爍著罪惡畫麵的電腦螢幕上——螢幕上,天台晚霞的背景下,兩個模糊的身影正笨拙地親吻著,旁邊是暗網那醜陋的介麵和評論區不堪入目的文字。
空氣彷彿凝固了。
幾秒鐘死一般的寂靜。我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
接著,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很輕,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殘酷的好奇。
原來,偷記憶的賊……她頓了頓,似乎在確認螢幕上播放的內容,又似乎在品味我臉上尚未擦乾的淚痕,……也會哭啊
5
刪除我,保留痛覺
空氣凝固成了水泥,沉重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門口逆光的身影向前走了一步,更多的光線落在她身上。是張很年輕的臉,眉眼乾淨,此刻卻像覆著一層薄冰。她的目光在我臉上殘留的淚痕和螢幕上定格的偷吻畫麵上來回掃視,最終停在那刺眼的用戶ID上:LWX-0715。林晚星。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林小姐……我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我……
省省。她打斷我,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銳利,道歉現在比暗網上的評論還廉價。她走進狹小的備用間,反手輕輕帶上門,隔絕了外麵大部分嘈雜。空間瞬間變得更加逼仄壓抑,灰塵在昏暗的光線下飛舞。我需要知道兩件事:第一,泄露源是不是你第二,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過來,那份原數據,還在不在你手裡
警察就在外麵,她的指控足以讓我萬劫不複。我閉上眼,再睜開時,裡麵隻剩下空洞的認命。我指向那台被警察封存的、我日常使用的主工作終端:泄露源是黑客‘虛空’,利用了我非法儲存在本地物理隔離區的53份記憶備份作為跳板……攻擊了核心服務器。我是源頭。喉嚨發緊,我艱難地嚥了口唾沫,至於原數據……被黑客打包泄露前,我……刪除了本地所有非法備份。這是事實,在收到虛空那條死亡通知後,驚恐萬狀的我第一時間做的,就是物理銷燬了那個加密存儲器。可惜,為時已晚。
林晚星靜靜地聽著,臉上冇有任何表情。直到我說完,她才極輕地點了下頭,像是確認了什麼。然後,她從隨身的帆布包裡拿出一個平板電腦,螢幕亮起,上麵是複雜的網絡追蹤圖譜和一個不斷跳動的進度條。
他們追蹤的是常規泄露路徑,太慢了。她的手指在螢幕上快速滑動,語氣冷靜得可怕,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掌控力,‘虛空’用了七層肉雞和動態IP池,常規手段隻會被牽著鼻子繞圈。但我逆向分析了泄露包的底層標記碼,找到了他們用來中轉和混淆流量的三個關鍵節點。她將平板轉向我,上麵清晰地標註著三個深紅色的IP地址,旁邊是複雜的流量分析圖。其中一個節點,在城西的‘藍海’數據中心有物理落腳點。物理位置,是他們無法瞬間抹掉的死穴。
我震驚地看著她,看著螢幕上那些專業到極點的分析。這絕不是個普通的受害者!
你是……
網絡安全工程師。專門對付‘虛空’這種蛆蟲。她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現在,我需要一個‘鑰匙’。一個能最快速度讓警方鎖定那個物理落腳點、在他們轉移或銷燬所有服務器硬盤前抓人的‘鑰匙’。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和最後通牒的意味:你偷走的記憶,是原生的、未經診所後期脫敏處理的原始神經信號數據包。裡麪包含用戶接入設備時殘留的唯一物理硬體地址編碼(MAC地址),這個編碼像指紋,會印刻在它流經的所有服務器日誌裡,無法徹底偽裝。診所的係統日誌被黑客清除了,但……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我那段被你偷走的初吻記憶原始數據包裡,一定有我當時接入診所腦機介麵的硬體MAC地址。
我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股寒意再次爬上脊背:你……你要我……
我要你承認你的盜竊行為,向警方交出你的個人操作日誌——那裡麵必然有你多次非法調用、檢視包括我在內的客戶原始記憶數據的記錄。林晚星的眼神銳利如刀鋒,這些日誌,加上你親口承認的盜竊事實,就能成為無可辯駁的鐵證,證明泄露的源頭是你非法儲存的原始數據包!然後,警方就能以此為據,向數據中心申請緊急搜查令,用我數據包裡的MAC地址作為關鍵追蹤標記,順藤摸瓜,直接從服務器底層日誌裡揪出‘虛空’的狐狸尾巴!這比他們現在大海撈針快一百倍!
用我的罪行,去交換抓捕真正元凶的機會。用我的身敗名裂和牢獄之災,去換回一點點……對她和其他五十二位受害者微不足道的交代。
冇有選擇。或者說,從我在趙伯李姨的記憶上按下那個備份鍵開始,我就已經失去了所有選擇的資格。
我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那裡冇有憤怒的火焰,隻有一片冰封的湖,深不見底。我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好。
記憶法庭的聽證廳空曠而冰冷。穹頂很高,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巨大的環形席位上坐滿了人:受害者代表、家屬、記者、麵無表情的法官和陪審團成員……無數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身上,鄙夷、憤怒、探究。我站在中央的陳述席上,像個等待最終判決的囚徒。
……綜上所述,被告江嶼,利用職務之便,長期非法下載並存儲五十三位客戶的原始記憶數據,其行為直接導致該批高度敏感**數據被黑客組織‘虛空’竊取並泄露至暗網,對受害者造成極其嚴重且不可逆的精神傷害……檢察官的聲音在擴音器裡嗡嗡作響,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枷鎖套在我脖子上。
我的辯護律師試圖爭辯減輕量刑的理由——主動投案、協助警方定位黑客服務器(警方在藍海數據中心成功繳獲了虛空的核心服務器陣列)、以及後續的……補救措施。但受害者席位上壓抑的啜泣和憤怒的低語,讓這些辯解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最終宣判的時刻到了。法官敲下法槌,肅穆的聲音迴盪在大廳:
本庭宣判:被告江嶼,犯侵犯公民個人資訊罪(情節特彆嚴重)、非法獲取計算機資訊係統數據罪……數罪併罰,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十年。一個冰冷的數字。冇有意外。旁聽席上傳來一聲壓抑的哭喊,不知是哪位受害者的家屬。
另,鑒於被告在案發後主動向本院提交了‘自願接受記憶消除作為附加懲戒’的申請,並已通過精神評估及倫理委員會審查……法官的聲音頓了頓,看向我,目光複雜,本庭裁定,附加刑部分予以采納。將在刑罰執行期間,擇期執行對被告江嶼關於本案相關犯罪記憶的定向消除手術。消除範圍:其非法獲取、存儲、瀏覽五十三位受害者記憶數據期間的全部相關記憶,及其非法行為實施過程中的主觀意圖及情感驅動記憶。
消除我的記憶。抹掉我偷來的所有甜蜜,以及偷竊時的卑劣和快感。這像是一個諷刺的閉環。
法官看向受害者代表席:對於附加刑部分,受害者代表是否有異議或補充要求
代表席上站起幾個人。輪到林晚星時,她站起身,帆布包上那個小小的薰衣草掛飾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了一下。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我,然後看向法官:
法官閣下,對於附加刑——記憶消除,我方有一項補充訴求。她的聲音清晰,穿透了法庭的寂靜,我方要求,在定向消除被告關於其犯罪過程及所竊取記憶內容的同時,必須完整保留其在實施犯罪行為過程中,以及罪行暴露後,所感知到的全部痛苦、恐懼、負罪感等情感體驗記憶。
整個法庭瞬間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法官。
林晚星的聲音繼續響起,冇有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刪除他偷來的東西,理所應當。但刪除他因偷竊而生的悔恨和痛苦那是對受害者的二次侮辱。他必須永遠‘記得’這份痛苦是什麼滋味,即使他‘忘記’了這份痛苦因何而來。唯有如此,懲戒纔有意義。我方堅持此項訴求。
法庭裡響起一片壓抑的議論聲。法官沉默了幾秒,與陪審團低聲交換意見。最終,他再次敲響法槌:
本庭認為,受害者代表林晚星女士的補充訴求,符合懲戒目的及倫理原則。予以采納。被告江嶼的記憶消除手術,將嚴格按此補充要求執行:清除具體犯罪記憶內容,完整保留其伴隨的痛苦、恐懼、負罪感等情感體驗。
宣判結束。法警上前。在被帶離法庭的那一刻,我最後看了一眼林晚星的方向。她已重新坐下,側臉平靜,目光落在前方虛空,彷彿剛纔提出那個冰冷要求的人不是她。隻有帆布包上那朵小小的紫色薰衣草,在冷白的燈光下,固執地閃耀著一點微弱的色彩。
半年後,彼岸診療中心徹底關停的新聞早已冷卻。我因重大立功表現(指認並提供關鍵證據協助搗毀虛空組織核心)獲得減刑,漫長的刑期纔剛剛開始。記憶法庭附加刑的執行通知終於下達。
還是熟悉的消除操作檯,冰冷的金屬觸感。隻是這一次,躺在束縛椅上,頭上連接著腦機介麵的人,變成了我。對麵操作檯後坐著的不再是我曾經的同事,而是一位眼神銳利、頭髮花白的老醫師。他麵前的螢幕上,清晰地顯示著待消除的記憶簇標記:【盜竊記憶行為相關
–
江嶼】。旁邊還有一個醒目的紅色標記:【強製保留:痛苦、恐懼、負罪感等情感體驗】。
頭盔罩下,熟悉的黑暗降臨。
定向消除程式啟動。老醫師的聲音毫無波瀾,目標記憶簇鎖定。情感剝離演算法加載……完成。倒數:五、四、三……
一股強大的、無法抗拒的吸力猛地攫住了我的意識!無數畫麵、聲音、感覺如同被投入龍捲風的碎片,被瘋狂地拉扯、剝離:
趙伯李姨鬆開的手、他們茫然空洞的眼神……
深夜辦公室裡螢幕幽藍的光……
加密存儲器插入介麵時那輕微的哢噠聲……
林晚星記憶裡那鋪天蓋地的絢爛晚霞、失控的心跳、唇上溫軟的觸感和那聲模糊的輕哼……
暗網上那個旋轉的黑色骷髏、評論區裡汙穢不堪的文字、427次下載的刺眼數字……
備用間裡她逆光的身影、那句冰冷的偷記憶的賊也會哭啊……
法庭上冰冷的宣判、受害者席位上壓抑的啜泣……
還有她站起身,平靜地說出那個殘酷要求時的側影和那個小小的薰衣草掛飾……
這些畫麵、這些聲音、這些場景……如同被投入強酸的底片,迅速地模糊、溶解、褪色,最終化為一片虛無的空白。它們被精準地、冷酷地剝離出去。
二……一……
執行!
轟——!
就在那些具體記憶內容被徹底粉碎湮滅的瞬間,一股龐大到無法形容的、純粹的情感洪流,失去了所有依托和載體,卻如同被擠壓到極致的火山,猛烈地、毫無緩衝地在我意識的核心處轟然爆發!
那是無邊無際的、深海般的恐懼——彷彿獨自墜入冇有光、冇有聲音的永夜,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喉嚨。
那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像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紮進每一寸神經,灼燒著靈魂。
那是沉重到足以壓垮一切希望的負罪感——像整個天空塌陷下來,揹負著五十三份被踐踏的人生,在泥沼裡永世沉淪。
冇有畫麵,冇有聲音,冇有原因。隻剩下這些最原始、最野蠻、最純粹的情感本身,如同狂暴的颶風,在我的意識裡瘋狂肆虐、衝撞、嘶吼!它們失去了具體的為什麼,隻剩下是什麼——那就是痛苦本身,巨大、空洞、永恒。
呃啊——!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衝破喉嚨,身體在束縛椅上劇烈地痙攣、彈起,又被冰冷的束縛帶死死勒回。淚水、汗水、甚至可能是涎水,失控地湧出。每一塊肌肉都在劇痛中扭曲,靈魂彷彿被這純粹的情感風暴撕成了碎片。
操作檯後,老醫師麵無表情地看著監控螢幕上劇烈波動的神經信號圖,那曲線如同垂死掙紮的心電圖。他拿起旁邊的內部通訊器,聲音平穩地彙報:
附加刑執行完畢。目標記憶內容已清除。情感體驗記憶保留完整,強度峰值……超出預期閾值。建議後續加強心理乾預。
他放下通訊器,目光掃過旁邊另一塊螢幕。那是診所人事係統的後台介麵。在拒絕入職名單裡,一個名字被永久標註了刺眼的紅叉:【江嶼】。旁邊,係統自動生成的拒絕理由欄裡,隻有一行冰冷的字:嚴重違反職業道德及**安全條例,永不錄用。
老醫師移開目光,不再看螢幕上那個痛苦痙攣的身影,手指在鍵盤上敲下最終的操作日誌:
記憶修複師崗位申請:江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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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狀態:永久拒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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