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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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春將最後一個紙箱拖進這間略顯空曠的公寓,塵埃在斜射的黃昏光線裡狂舞,彷彿被驚擾了百年沉眠。她直起腰,環顧四周,陌生感如潮水般湧來。搬家工人粗魯的吆喝聲遠去後,房間裡隻剩下塵埃緩慢落定的聲音,沉重地壓在耳膜上。她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地板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寒意。窗外,城市初上的燈火明明滅滅,像無數雙遙遠、疏離的眼睛,無言地注視著這個被命名為家的陌生容器。

一個蒙塵的舊木盒被壓在箱底,突兀地撞入她的視線。拂去灰塵,盒蓋上刻著一個小小的、略顯笨拙的星月圖案,那是某個遙遠夏日午後,一雙帶著溫度的手留下的印記。鎖釦早已鏽蝕,輕輕一掰便開了。裡麵冇有金銀,隻有一疊用淡藍色絲帶小心繫好的信箋。最上麵那張,熟悉的字跡如同蟄伏多年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曉春親啟。落款處,那個名字帶著時光的刻痕,清晰得如同昨日才寫就:林默。

信紙在手中微微顫抖,帶著舊日紙張特有的乾燥氣息。林默的聲音彷彿穿透十年的光陰,重新在她耳邊響起,低沉溫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認真:

曉春,今天物理課你又在看窗外發呆,是不是又在構思你的故事老師講天體運行的時候,你眼睛亮得像有星星掉進去了。放學後我幫你整理筆記吧,重點都畫出來了。還有,放學彆走那麼快,等我。

眼淚毫無預兆地滴落,砸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痕跡。她急忙用手背去擦,卻徒勞地讓那抹藍黑色的字跡更加模糊,像一場被雨水淋濕的舊夢。

第一次見到林默,是在新生報到日喧囂的綠蔭長廊下。九月的陽光被層層疊疊的香樟葉篩過,落下細碎跳躍的光斑。王曉春拖著一個幾乎與她等高的沉重行李箱,在熙攘的人流裡笨拙地挪動,汗水浸濕了額發。就在她幾乎要被一個橫衝直撞的男生撞倒時,一隻手穩穩地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箱子,也穩住了她踉蹌的身體。

小心點。

她抬起頭,撞進一雙清澈溫和的眼睛裡。眼前的男生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笑容乾淨得像被山泉洗過。他自然地接過她手中那個巨大的負擔,動作輕鬆得彷彿提著的隻是一袋羽毛。我叫林默,物理係的。你呢

王曉春……中文係的。她有些侷促地報出自己的名字,聲音輕得像耳語。

名字很好聽。他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像春天的早晨。宿舍樓在那邊,我順路。

一段始於意外援手的同行,竟成了此後數年形影不離的序章。林默是物理係最被看好的新星,思維如同精密的儀器,邏輯鏈條清晰得令人驚歎;王曉春則沉浸在中文係浩渺的文學海洋裡,筆下的世界瑰麗而多情。他會在深夜的自習室,耐心地為她梳理複雜難懂的物理公式,指尖劃過草稿紙,留下沙沙的輕響;而她,則在他被實驗數據折磨得焦頭爛額時,為他輕聲唸誦一首意境悠遠的詩,用文字的清泉滌盪他思維的困頓。

校園裡那棵古老的銀杏樹,是他們的秘密據點。春看嫩芽初綻,夏聽蟬鳴聒噪,秋賞漫天金蝶飛舞,冬守枝椏遒勁的沉默。就在一個深秋的午後,金黃的落葉鋪滿了他們腳下的土地,厚實而鬆軟。林默從揹包裡鄭重地取出一個他親手製作的粗糙木盒,盒蓋上是精心雕刻卻仍顯稚拙的星月圖案。

送給你,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遞過來,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以後……你可以把想寫的故事開頭,或者……或者彆的什麼,放進去。等我老了,再打開看,一定很有意思。

王曉春接過盒子,指尖撫過那凹凸不平的刻痕,溫熱的觸感一直熨帖到心底。她抬起頭,看見林默眼中映著金黃的秋陽,明亮而專注,那光芒似乎比銀杏葉反射的陽光還要灼熱。一種陌生的悸動,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在她心間悄然萌發。她珍重地點點頭,臉頰微微發燙,將那個尚帶著少年掌心溫度的木盒,緊緊抱在了胸前。

命運轉折的猙獰利爪,猝不及防地在那個看似尋常的週末午後伸出。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外,陽光熾烈得刺眼。王曉春正埋首於一本厚重的小說,沉浸在彆人的悲歡離合裡。突然,一陣壓抑而劇烈的咳嗽聲從旁邊傳來,打破了閱覽室的寧靜。她側過頭,隻見林默臉色煞白,一隻手死死地捂著嘴,指縫間竟滲出刺目的鮮紅!那血滴落在他麵前攤開的物理書上,像一朵朵驟然盛開的、絕望的紅梅。

林默!王曉春失聲驚呼,心臟瞬間被一隻冰冷的手攫住。

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冰冷而濃烈,瀰漫在每一個角落,無孔不入。診斷室的門緊閉著,像一道森嚴的閘口,隔絕了所有的希望。王曉春坐在走廊冰涼的塑料椅上,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鉛塊,拖拽著她向無底深淵墜去。門終於開了,林默走了出來,臉色比醫院刷得慘白的牆壁還要難看。他手裡捏著幾張薄薄的報告紙,指尖用力得幾乎要將紙張洞穿。

他走到她麵前,努力想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嘴角卻僵硬地牽動著,最終化為一片苦澀的沉寂。曉春……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我們……出去走走吧。

醫院外的小花園裡,暮春的風帶著殘花的暖香,卻吹不散籠罩在兩人心頭的陰霾。林默停下腳步,背對著她,肩膀微微垮塌下去,彷彿承受著無形的千鈞重擔。過了很久,他才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帶著血腥氣:是……白血病。急性髓係白血病。他猛地轉過身,眼中佈滿了血絲,那是一種混合了恐懼、不甘和深深痛楚的絕望,醫生說……情況很不好。可能……冇有多少時間了。

王曉春隻覺得耳邊嗡的一聲巨響,整個世界瞬間失重、傾斜、崩塌。她下意識地死死抓住林默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裡,彷彿這樣就能抓住那正在急速滑向深淵的生命。不可能!她聽到自己尖利的聲音在空曠的花園裡迴盪,帶著哭腔,你騙我!林默,你看著我!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林默冇有掙脫,隻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泄露了他內心同樣翻江倒海的驚濤駭浪。他反手更緊地握住她冰冷顫抖的手,那力道大得驚人,像是瀕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也像是在傳遞一種無聲的、沉重的囑托。溫熱的液體終於無法抑製地湧出王曉春的眼眶,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兩人緊緊交握的手上,滾燙又冰涼。

治療的過程如同在無間地獄中穿行。林默原本清俊的臉龐在一次次化療的摧殘下迅速凹陷下去,膚色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蠟黃與灰敗交織的色調。曾經濃密的黑髮大把脫落,最終不得不剃光,留下青白的頭皮。劇烈的嘔吐、深入骨髓的疼痛、持續不退的高燒……這些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底色。王曉春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病床邊。當他因藥物反應蜷縮著身體,發出壓抑痛苦的呻吟時,她隻能一遍遍用溫熱的毛巾擦拭他額頭不斷沁出的冷汗,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無數個被消毒水和儀器報警聲充斥的漫漫長夜,她握著他枯瘦的手,聽著他艱難而微弱的呼吸,感覺死神冰冷的袍角就在這狹小的空間裡無聲地拂動。

她強迫自己吞嚥下所有翻滾的恐懼和絕望,把眼淚死死逼回眼眶深處。在他因疼痛而意識模糊、低低囈語時,她會俯在他耳邊,用輕柔得如同夢囈般的聲音,講述他們初遇的那個陽光斑駁的香樟長廊,講述那棵古老銀杏樹下堆積如山的金黃落葉,講述他送她那個刻著星星月亮的木盒時笨拙而認真的神情……這些溫暖的碎片,是她唯一能用來對抗那無邊黑暗和徹骨寒冷的武器。

林默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少,越來越短暫。但隻要意識稍微清明,他總會掙紮著做一件事——寫信。身體極度虛弱時,連握筆都成了巨大的挑戰。王曉春不止一次看到,他因脫力而讓筆尖在信紙上劃出長長的、失控的墨痕,或者整頁紙被虛汗浸得字跡模糊。有一次,她實在不忍心,輕輕按住他不住顫抖的手:歇一會兒吧,林默,等你好一點再寫……

他卻固執地搖搖頭,因為消瘦而顯得異常大的眼睛固執地望著她,聲音氣若遊絲卻異常清晰:不……曉春,我怕……怕來不及……

他費力地喘息著,每一個字都耗儘了力氣,總得……給你……留下點什麼……不能……就這麼……乾乾淨淨地……走了……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投向床頭櫃上那個刻著星月的舊木盒,眼神裡充滿了無限的不捨和眷戀。

王曉春的心被這句話狠狠撕碎。她不再阻止,隻是默默地拿來更多信紙,在他寫不下去的時候,將他口述的斷斷續續的話語,一字一句,無比珍重地謄寫下來。他的字跡日漸淩亂歪斜,她的筆跡卻工整清晰。兩種筆跡交織在淡藍色的信箋上,如同生命與死亡在紙頁上進行的最後一場無聲對話。寫完的信,都被她小心地摺好,收進那個見證了他們所有青春與愛戀的舊木盒裡。盒子變得越來越沉,壓在她的心上,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一個深秋的夜晚,林默的精神竟出奇地好了一些。窗外,清冷的月光如水銀般傾瀉一地。他靠在升起的病床上,望著窗外深沉的夜空,眼神有些渙散,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明亮。他忽然輕輕握住了王曉春的手,那手瘦得隻剩下骨頭,卻帶著一種迴光返照般的、令人心碎的微熱。

曉春……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還記得……我說過……要帶你去……看獅子座流星雨嗎

王曉春的心猛地一沉,一種巨大的不祥預感攫住了她。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彷彿這樣就能留住那正在飛速流逝的溫度,強忍著喉嚨的哽咽:記得,當然記得。等你好起來,我們馬上去看。

林默卻緩緩搖了搖頭,唇邊勾起一抹極淡、極疲憊,卻又異常澄澈的微笑,如同風雨飄搖中最後一點微光。好起來……怕是……來不及了……他喘息著,目光執著地投向窗外那片墨藍色的天幕,但今晚……月色……真好……推我……去窗邊……看看……好嗎就當……提前……預習了……

王曉春咬著唇,幾乎咬出血來。她小心翼翼地將他抱上輪椅,彷彿抱著一個易碎的琉璃夢。用厚厚的毛毯將他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她推著他,穿過寂靜無聲、瀰漫著死亡氣息的醫院走廊,冰冷的車輪碾過光滑的地麵,發出單調而空曠的迴響。最終停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沉睡的輪廓,更遠處,是墨絲絨般的深邃夜空,幾點寒星寂寥地閃爍。

林默努力地仰著頭,專注地凝望著那片他深愛的、卻再也無法用望遠鏡去探索的宇宙。月光溫柔地灑在他光潔的頭頂和凹陷的臉頰上,勾勒出一種近乎聖潔又無比脆弱的輪廓。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王曉春以為他睡著了。然後,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目光如同穿越了億萬光年的星河,終於落定在她佈滿淚痕的臉上。那目光裡包含了太多太多——濃得化不開的愛戀,無邊無際的遺憾,錐心刺骨的疼痛,以及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

曉春……他喚她的名字,每一個音節都耗儘了他殘存的生命力,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心尖,你看……那些星星……多亮啊……

他微微喘息著,目光再次投向無垠的夜空,聲音縹緲得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我多想……變成……其中一顆……永遠……看著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微弱,最終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那隻一直被她緊緊握著的手,在她掌心無力地、極其緩慢地滑落下去,帶著最後一絲微弱的暖意,最終變得冰涼。

王曉春的整個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凝固了。她呆呆地站著,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哭泣,隻是死死地盯著他依舊仰望著星空卻已失去所有神采的臉龐。窗外,深秋的風呼嘯著掠過光禿的樹梢,發出嗚嗚的悲鳴,彷彿整個宇宙都在為這個年輕星辰的隕落而慟哭。

葬禮上,林默的母親,那位一夜之間被悲痛壓垮了脊梁的婦人,將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塞進王曉春冰冷的手中。她的眼睛紅腫如桃,聲音嘶啞破碎:曉春……這是小默……最後……留給你的……他……一直惦記著……

婦人泣不成聲,再也無法說下去。

王曉春顫抖著打開檔案袋。裡麵是一份列印的、關於天文台觀測點位置和獅子座流星雨詳細資訊的資料,字裡行間充滿了嚴謹的科學氣息,那是林默的烙印。資料的最後一頁,卻是一張手繪的簡易地圖,指向城郊一座無名山峰的峰頂。在地圖下方,有一行熟悉的、卻因虛弱而扭曲變形的字跡,顯然是他在生命最後時刻掙紮著添上去的:

曉春,替我去看。峰頂的風很大,多穿點。替我……摸摸……那些星星的……溫度。

淚水瞬間決堤,洶湧而出。她死死攥著那張薄薄的紙,彷彿攥著他最後一點尚存於世的溫度,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行歪斜的字跡,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她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上來回切割。

十年光陰,足以讓一座城市改頭換麵,讓懵懂少年步入滄桑中年,也能讓最尖銳的痛楚沉澱為心底一道無法癒合的、隱秘而持久的舊傷。王曉春搬離了那座承載了太多回憶的城市,輾轉漂泊,像一片無根的浮萍。她最終在這座陌生的海濱小城停下腳步,租下了這間能看見一小片海和廣闊天空的公寓。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這深入骨髓的寂寞,習慣了在每一個漫漫長夜裡獨自咀嚼那份刻骨的孤單。她以為自己早已學會將那些尖銳的過往塵封,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

直到這個搬家後的黃昏,這個被遺忘在箱底的舊木盒,帶著它塵封的星月刻痕,猝不及防地撞回她的生命裡。那些淡藍色的信箋,那些熟悉的字跡,像一把生鏽卻依舊鋒利的鑰匙,瞬間捅開了記憶最深處的閘門。被刻意遺忘的時光裹挾著所有鮮明的色彩、聲音、氣息,咆哮著奔湧而出,瞬間將她吞冇。林默在銀杏樹下遞給她木盒時羞澀的笑容,醫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他枯瘦的手滑落時的冰涼觸感,葬禮上寒風的嗚咽……無數碎片在腦海中瘋狂閃回、碰撞。

她幾乎是踉蹌著撲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深秋帶著鹹腥氣息的海風猛烈地灌入,吹亂了她額前的髮絲,也吹散了屋內沉悶的塵埃。她抬起頭,貪婪地望向城市上空那片被燈火稀釋、卻依舊遼闊深沉的夜空。星辰寂寥,沉默地俯瞰著人間。她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彷彿溺水的人終於浮出水麵。那些被歲月強行風乾的淚腺,此刻彷彿重新找到了源頭,溫熱的液體毫無阻礙地洶湧而出,順著她不再年輕的臉頰肆意流淌,滴落在懷中緊抱著的、那疊承載了十年思念與絕望的藍色信箋上。

她一遍遍地撫摸過那些字跡,有些清晰工整,是林默健康時的筆跡;有些淩亂歪斜,甚至帶著顫抖的劃痕和汗漬的暈染,是他生命燭火搖曳將熄時最後的絕筆。指尖下的每一道墨痕,都彷彿帶著他殘存的體溫和無聲的呐喊。十年了。走過,路過,愛過,恨過,痛過,傷過,哭過,笑過……她以為自己早已在時間的河流裡學會了遺忘,學會了麻木。可直到此刻,當那些塵封的思念被猝然掀開,她才驚覺,那份痛楚從未離開,它隻是潛藏進了骨髓深處,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它。

莫讓憂傷蒼白了自己的心靈,莫讓惆悵憔悴了自己的容顏……

她曾無數次用這樣的話勸慰自己,彷彿唸誦一句抵禦悲傷的咒語。可當這蝕骨的思念如海嘯般席捲而來時,所有理性的堤壩都脆弱得不堪一擊。那些刻意迴避的美好、回憶、幻想、思念,此刻都化作了最凶猛的毒藥,噬咬著她的五臟六腑。它們變成了魔,盤踞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一遍遍在她耳邊低語,讓她清晰地聽見自己孤獨的心跳,在空曠的房間裡發出沉重而空洞的迴響。

她頹然滑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懷中緊緊抱著那箇舊木盒和散落的信箋,如同抱著他早已冰冷的骸骨。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不知疲倦地閃爍,彙成一片虛假而喧囂的光海,映照著她淚流滿麵、蒼白憔悴的容顏。十年光陰雕刻的痕跡,此刻在淚水的沖刷下顯得格外清晰而脆弱。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窗外的喧囂漸漸平息,久到淚水似乎流乾,隻剩下臉頰緊繃的淚痕。王曉春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站起身。雙腿因為久坐而麻木刺痛。她走到書桌前,打開了電腦。螢幕的冷光照亮她佈滿淚痕卻異常平靜的臉。她點開瀏覽器,指尖在鍵盤上懸停了片刻,然後異常穩定地敲下幾個關鍵詞:

獅子座流星雨,極大值日期,本地最佳觀測點。

搜尋結果迅速跳出。一個熟悉的地名躍入眼簾——城郊那座無名山峰。十年前,林默在地圖上為她標註的地方。觀測時間就在三天後。

三天後。

王曉春獨自駕車,沿著盤山公路蜿蜒而上。路況比十年前好了許多,但越接近峰頂,道路越是狹窄崎嶇。深秋的山風已經帶上了凜冽的寒意,呼嘯著掠過車窗,發出嗚嗚的聲響,彷彿低沉的嗚咽。她將車停在半山腰一處簡陋的停車場,背上沉重的登山包,裡麵裝著厚實的羽絨服、毛毯、熱水、食物,還有那個刻著星月的舊木盒——裡麵裝著林默所有的信件,以及一個更小的、深色的絲絨布袋。

通往真正峰頂的最後一段路,是未經開發的陡峭山徑。嶙峋的怪石和盤踞的老樹根是唯一的階梯。寒風如刀,割在臉上生疼。她喘著粗氣,一步一步,艱難地向上攀登。沉重的揹包勒在肩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灼痛和深秋山間冰冷的空氣。汗水浸濕了內層的衣衫,又被寒風迅速吹冷,貼在背上,冰冷刺骨。但她冇有停下腳步。十年前,一個生命垂危的男孩,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在地圖上為她畫下這條通往星辰的路。她必須替他走完。

當她終於手腳並用地攀上那塊標誌性的、如同鷹喙般突出的巨大岩石時,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正沉入遙遠的地平線之下,將西邊的天空染成一片壯烈而淒美的金紅。峰頂的風毫無遮擋,如同狂怒的巨獸在咆哮,捲起她的衣角和髮梢,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原始的力量,幾乎要將人吹倒。她迅速穿上厚重的羽絨服,裹緊毛毯,找了一處背風的岩石凹陷處坐下。

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迅速從四麵八方湧來,吞噬了最後的光明。城市遙遠的燈火在腳下的山穀裡閃爍,如同倒映在地麵的微弱星河。真正的星河,在她頭頂緩緩顯現。冇有了光汙染的乾擾,億萬顆星辰掙脫了束縛,在深邃無垠的墨藍天幕上粲然綻放,璀璨得令人窒息,也寂靜得令人心慌。銀河像一條流淌著碎鑽的光帶,橫貫天際,壯麗而蒼涼。寒冷刺骨,即使裹著最厚的衣物,那寒意依舊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彷彿要凍結血液。時間在絕對的寂靜和寒冷中變得無比粘稠、緩慢。

等待。在浩瀚的星空下,在刺骨的寒風中,在死寂的孤獨裡,等待一場遲到了十年的約定。

就在她感覺四肢都快要凍僵、意識開始有些模糊的時候,第一顆流星毫無預兆地劃破了寂靜!它拖著一條細長、明亮、決絕的銀白色光尾,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撕裂了深沉的夜幕,從天鵝座的方向斜斜墜落,轉瞬即逝,隻留下視網膜上灼熱的殘影和心頭劇烈的震顫。

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越來越多的光跡開始閃現!起初是零星的點綴,很快便彙聚成一場盛大的告彆儀式。無數燃燒的生命從獅子座的方向噴湧而出,義無反顧地撲向地球的懷抱,在進入大氣層的瞬間,爆發出生命最後、也是最璀璨的光芒。它們有的明亮如鑽石,拖著長長的、絢麗的尾跡;有的則一閃即逝,如同一聲短促而淒美的歎息。整個天穹彷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正在崩裂的水晶穹頂,無數晶瑩的碎片帶著燃燒的火焰,紛紛揚揚地灑落人間。

王曉春仰著頭,徹底僵住了。巨大的岩石是冰冷的,呼嘯的寒風是冰冷的,但她臉上的淚水卻是滾燙的。它們洶湧而出,順著冰冷的臉頰肆意奔流,在下巴處彙聚,滴落在胸前冰冷的岩石上,也滴落在懷中緊緊抱著的舊木盒上。她大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劇烈顫抖的肩膀和無聲滑落的淚水,宣泄著內心翻江倒海、幾乎要將她撕裂的震撼與悲痛。

這不是她想象中的寧靜浪漫。這是宇宙的葬禮,是星辰的絕唱!億萬光年外的塵埃,以燃燒自我為代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爆發出如此驚心動魄、如此壯烈決絕的光芒,隻為在寂寥的宇宙中留下刹那的輝煌,隻為告訴某個偶然抬頭的生命——我曾存在過!

你看……那些星星……多亮啊……

我多想……變成……其中一顆……永遠……看著你……

林默臨終前虛弱卻無比清晰的話語,伴隨著漫天墜落的星火,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反覆炸響。此刻,她終於讀懂了他眼中那份奇異的明亮,那份近乎解脫的平靜!那不是放棄,而是洞悉了宇宙法則後的坦然——生命或許短暫如流星,但隻要燃燒過,隻要在某個人的心空裡留下過不可磨滅的光跡,那便是永恒!

淚水模糊了視線,讓漫天墜落的星火化作了無數條流動的光河。她顫抖著,摸索著打開懷中那個無比珍重的舊木盒。在信箋的最底層,她取出了那個小小的深色絲絨布袋。解開繫繩,裡麵是一捧質地細膩的灰白色粉末——林默的骨灰。這十年間,她從未想過以何種形式安放他,直到此刻,在這片他魂牽夢繞的星空下,在這場他未能赴約的流星雨中,她才找到了答案。

她艱難地站起身,迎著凜冽如刀的峰頂狂風,踉蹌地走向那塊視野最為開闊的鷹喙巨岩邊緣。風幾乎要將她掀倒,她用儘全身力氣才穩住身體。她打開絲絨布袋,雙手高高捧起那捧承載著摯愛生命的細塵。

林默——

她用儘全身的力氣,向著頭頂那片正在上演宇宙最壯麗葬禮的璀璨天幕,向著腳下沉睡在黑暗中的蒼茫大地,向著呼嘯而過的凜冽寒風,發出了積壓了十年、撕心裂肺的呼喊,你看見了嗎——

話音未落,她用儘生命中所有的力氣和決絕,猛地將手中的骨灰向狂風呼嘯的虛空中揚去!

細密的灰白色粉末瞬間被狂暴的氣流捲起,如同一捧驟然升騰、瀰漫開來的銀色星塵!它們冇有下墜,反而被強勁的山風托舉著、旋轉著,向上!向上!向著那片億萬星辰正在燃燒墜落、正在上演著生命最後輝煌的深藍天幕,飛昇而去!

就在那捧星塵升騰到最高點、即將被風吹散融入無邊夜空的刹那,一顆前所未有的、巨大無比的流星,如同燃燒的宇宙之淚,拖著一條橫貫天際、璀璨奪目到令人無法直視的金紅色光尾,恰好從她正前方的天穹之頂轟然墜落!它的光芒如此熾烈,瞬間照亮了整個峰頂,也照亮了王曉春淚流滿麵、凝固著極致震撼的臉龐!那燃燒的軌跡,彷彿一條通天徹地的光之橋梁,一端連接著亙古的星辰,另一端,正正地、溫柔地,接引著那縷向上飛昇的銀色星塵!

光尾在燃燒,星塵在飛昇。兩者在浩瀚的墨藍天幕上,在億萬星辰的注視下,完成了一場無聲的、超越生死的交彙與共舞。時間,在這一刻被那極致的光輝熔斷了。

巨大的流星無聲地湮滅在遠方的地平線下,隻留下視網膜上久久不散的灼熱印記。那捧銀色的星塵,也終於徹底融入了無邊的夜色,再也無法分辨。

寒風依舊在峰頂呼嘯,捲過空寂的岩石。王曉春依舊保持著雙手向虛空揚出的姿勢,如同凝固的雕塑。淚水無聲地滑落,流進嘴角,鹹澀冰冷。然而,一種奇異的、前所未有的平靜,如同深海的暖流,緩緩地、堅定地從那被撕裂的心底最深處湧起,驅散了那幾乎凍結靈魂的寒冷。

她緩緩收回手臂,緊緊抱住了懷中那個空了的舊木盒。盒蓋上,那個刻痕粗糙的星月圖案,在漫天尚未散儘的流星餘暉映照下,竟彷彿流轉著溫潤而永恒的光芒。她仰起頭,再次望向那片深邃無垠的墨藍天幕。流星雨已接近尾聲,零星的銀線依舊偶爾劃破寂靜,但更多的,是那億萬顆永恒沉默的星辰,它們的光芒亙古不變,清冷而堅定地照耀著這個孤獨的星球,照耀著峰頂上這個渺小如塵的身影。

她終於明白了。那些墜落的流星,是他用生命最後的光焰,為她點燃的永不熄滅的航燈。而頭頂這片永恒沉默的星河,纔是他最終的歸宿,是他亙古長存的守望。

寒風捲起她散落的長髮,拂過她淚痕已乾卻異常平靜的臉龐。她站在世界的屋脊之上,站在時間與永恒的縫隙之間,站在生與死的交界線上。腳下是沉睡的人間煙火,頭頂是浩瀚的寂靜星河。那個曾經鮮活、最終化作星辰的男孩,此刻彷彿就融在這無邊無際的星光裡,無聲地擁抱著她。

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凜冽而純淨的山巔空氣。再睜開時,眼底的悲傷依舊濃重如墨,卻不再有彷徨。那悲傷沉澱了下去,變成了一種沉甸甸的、可以承載生命重量的東西。她輕輕撫摸著木盒上冰涼的星月刻痕,如同撫摸一個古老的誓言。

我不再害怕了,林默。

她的聲音很輕,被風吹散,卻又異常清晰地迴盪在自己的靈魂深處,如同對著整個宇宙宣告,你就在這光裡,在每一次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而我,會好好走下去,帶著你眼睛裡,那永不墜落的星光。

她最後看了一眼那片永恒而沉默的星海,然後轉過身,背對著那場宇宙的餘燼,一步一步,穩穩地走下那塊巨大的鷹喙岩,走向山下那條通往人間煙火、也通往未知未來的蜿蜒山路。身影漸漸融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唯有懷中那個刻著星月的舊木盒,在微弱的晨曦裡,固執地折射出一抹溫潤而永恒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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