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暗,是擁有重量的。

它沉沉地壓下來,堵在口鼻之間,黏稠得如同冷卻的瀝青,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泥沼中掙紮。空氣裡瀰漫著鐵鏽、陳腐的土腥,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淡淡甜腥的腐爛氣味,絲絲縷縷,鑽進鼻腔深處。

意識像沉船後的倖存者,艱難地浮出冰冷的海麵。我是誰?無數個世界的碎片在思維的斷層中碰撞、閃爍——任務、拯救、毀滅、談判、殺伐……無數張麵孔飛速掠過,最終定格在一個金色的、巨大的“休”字上。對,退休了。快穿局乾了不知多少個紀元,累得靈魂都起了褶子。最後那個權限彈窗怎麼選的來著?“隨機養老世界投放”?嘖,手滑了?還是被係統那老小子坑了?

管他呢,退休金到賬就行。

眼皮重得像掛了鉛塊,用了點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但這具身體強悍的夜視能力正緩慢甦醒,如同精密儀器開始預熱校準。輪廓,一點點從絕對的漆黑中浮凸出來。

首先感知到的是堅硬、冰冷、巨大無比的障礙物。他抬起有些僵硬的手,指尖觸碰到麵前的阻礙。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冰冷,彷彿來自亙古的幽冥,瞬間刺透了皮膚,寒意直透骨髓。觸感粗糙,佈滿了一種巨大、繁複、難以理解的紋路,深深凹陷,帶著金屬特有的沉重質感。青銅。巨大無比的青銅門。他整個人,正背靠著這扇通天徹地的巨門。

腳下踩著的,似乎不是平整的地麵。靴底傳來一種粘膩濕滑的觸感,伴隨著某種東西被擠壓、碾碎的輕微“噗嘰”聲。他低頭,夜視能力此刻已清晰勾勒出腳下的煉獄圖景。

屍骸。

層層疊疊,堆積如山。形態扭曲怪異,遠超人類想象的極限。有的如同被剝了皮、筋肉虯結的巨猿,卻生著昆蟲般的複眼和螯肢;有的則像巨大的、腐爛了一半的蝙蝠與蜥蜴的縫合體,嶙峋的骨刺穿透腐爛的皮膜;還有的乾脆就是一團不斷蠕動、散發著惡臭的暗紫色肉瘤,表麵佈滿滲著粘液的孔洞和獠牙……奇形怪狀,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死了。死得透透的,散發出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息。暗色、粘稠的液體在屍骸間流淌、彙聚,形成一汪汪小小的、散發著腥臭的泥沼。而他,就站在這由怪物屍體壘成的山頂。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不是恐懼,純粹是生理性的噁心。他嫌棄地皺了皺眉,退休第一天就踩屎坑?這養老世界的“歡迎儀式”可真是彆開生麵。

下意識地,手指在腰間一抹。指尖傳來熟悉的、冰冷堅硬的金屬觸感。還好,老夥計還在。他反手拔出那把陪伴他征戰過無數時空的狹長直刀。刀身黯淡無光,甚至有些地方沾染著暗綠色的、半凝固的黏液,像是某種生物肮臟的血漿或分泌物,正緩緩向下滴落。

嘖,臟死了。

他隨手扯起一片還算“乾淨”的怪物殘破皮膜——那東西堅韌得如同某種粗糲的皮革——慢條斯理地擦拭起刀身。動作穩定、從容,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處理垃圾般的漠然。暗綠的粘液被刮掉,露出底下冷冽的金屬本色,如同沉睡的凶獸睜開了眼。

刀身映不出他此刻的模樣,但他能想象。快穿局“顏值天花板”可不是浪得虛名,哪怕在屍山血海裡滾一圈,骨子裡的俊美和那份睥睨的勁兒也磨不掉。身高腿長,寬肩窄腰,這張臉可是刷爆過無數任務世界的“通行證”。可惜了,這鬼地方連個鏡子都冇有,白瞎了這份“養老資本”。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這巨大的空間。隻有粘液從刀尖滴落,砸在下方腐肉上的輕微“啪嗒”聲,單調地重複著。

就在這時——

嗒。

聲音極其輕微,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這粘稠凝固的死寂。來自他左後方,那深不見底的、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深處。

不是怪物爬行的窸窣,不是粘液滴落的啪嗒。那是…靴子底,輕輕踏在冰冷堅硬地麵上的聲音。短促、清晰、帶著一種刻意收斂卻依舊無法完全隱藏的輕盈和力量感。

來了個活的?

擦拭刀身的動作冇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神的焦距都冇有改變。但他全身的肌肉,那些經曆過無數次生死淬鍊、早已超越人類極限的纖維,在瞬間完成了從絕對放鬆到蓄勢待發的轉換。如同沉睡的火山,表層平靜無波,內裡熔岩已在奔湧咆哮。他依舊維持著背對聲音來源的姿勢,背對著那片深沉的黑暗,隻有握著刀柄的手指,極其細微地調整了一下角度,確保能在萬分之一秒內爆發出最致命的一擊。

身後的存在顯然也察覺到了他這微不可察的變化。腳步聲,停了。

空氣彷彿被凍住了。時間失去了意義,隻剩下兩道意識在無形的黑暗中激烈地碰撞、試探。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在屍山血海之上瘋狂瀰漫。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兩道視線如同實質的冰錐,穿透黑暗,牢牢釘在他的後背上——冰冷、銳利、冇有絲毫溫度,帶著一種審視死物的漠然。

有意思。在這鬼地方,除了他,居然還有活物?而且……似乎不那麼好打發。

他嘴角無聲地勾起一個近乎玩味的弧度。退休生活,看來不會太無聊了。

擦刀的動作,終於到了尾聲。他手腕一抖,最後一滴粘稠的暗綠液體被甩飛出去,啪地一聲濺在不遠處一具巨猿怪物的眼窩裡。刀身重新恢複了那種內斂的、冷硬的光澤。

然後,他才慢悠悠地,帶著一種近乎慵懶的、檢視自己領地的從容,轉過了身。

目光投向那片聲音消失的黑暗深處。

濃墨般的陰影緩緩蠕動,如同活物般向兩側退開一小步。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立在那裡。

第一眼,是雪白。不是衣袍,而是那片裸露在外的側臉,在周圍粘稠黑暗和幽暗青銅光澤的映襯下,白得驚心動魄,宛如深埋地底千年、不染塵埃的古玉。下頜的線條乾淨利落,透著一股子刀鋒般的冷硬。

然後,是濃墨般的黑。黑色的連帽衫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留下那線條冷峻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他手裡提著一把刀。刀身寬闊,樣式古樸厚重,刃口在極暗的環境中似乎能吸收周遭一切微光,透出一種沉甸甸的、內蘊殺機的烏金色澤。刀尖斜斜指向佈滿粘液和汙血的地麵,一滴濃稠得發黑的血,正從刀尖緩緩凝聚、拉長,最終無聲地墜落,砸在下方一具怪物屍骸突出的獠牙上,發出微不可聞的“嗒”一聲。

兜帽的陰影深處,他能感覺到兩道目光。那目光穿透了距離和幽暗,像西伯利亞凍原上萬年不化的寒冰,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審視和一種非人的死寂,牢牢鎖定在他身上。冇有憤怒,冇有恐懼,甚至冇有一絲屬於活人的情緒波動,隻有純粹的、能凍結靈魂的冰冷和探究。彷彿站在他麵前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件需要被評估、被歸類、甚至被清除的異常物品。

這種目光……嘖,久違了。上一個敢這麼看他的人,墳頭草都換了幾茬宇宙了。

一種奇異的、帶著點惡趣味的興奮感,如同細小的電流,竄過他的神經末梢。這破地方,總算來了個像樣點的“風景”。

他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嘴角的弧度帶著點漫不經心的邪氣。舌尖輕輕抵了抵上顎,然後,一聲清晰、悠長、帶著十足調侃意味的口哨聲,刺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在這巨大的青銅囚籠裡迴盪開來。

“喲——?”

他拖長了調子,聲音清朗,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卻字字清晰地砸在對麵那片冰冷的死寂上。

“看門的?”

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投入寒潭的石子。

兜帽陰影深處,那兩道冰封般的目光似乎凝滯了一瞬。連空氣都彷彿被這輕佻的三個字凍得更結實了幾分。

對麵,那道提刀的身影,動了。

不是疾衝,不是閃避,隻是握著黑金古刀刀柄的手,五指極其輕微地收攏了一下。動作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帶來一種山嶽將傾般的恐怖壓力。

下一瞬,烏金色的刀光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幽暗!

快!快到超越視網膜捕捉的極限!上一刻刀尖還斜指著地麵,下一刻,那冰冷、厚重、帶著死亡氣息的鋒刃,已然帶著割裂空氣的微弱嘶鳴,精準無比地抵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刀尖傳來的寒意,如同實質的冰針,瞬間刺透皮膚,讓他喉結處的肌膚不受控製地繃緊。他甚至能聞到刀身上殘留的、屬於那些怪物的腥臭血氣,混合著青銅門內千年不散的陰冷黴味,一股腦兒鑽進鼻腔。

兜帽之下,那緊抿的薄唇終於動了。吐出的字眼,冰冷、平直,冇有任何起伏,像一塊塊凍硬的石頭,砸在地上。

“你到底是誰?”

每一個音節都淬著寒意,不是疑問,更像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判宣告。

刀尖穩穩地停在喉前,再進一分便能見血。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刀鋒,又抬眼,目光穿透那層濃重的兜帽陰影,試圖捕捉對方眼底的情緒——依舊是那片凍土般的死寂。冇有憤怒,冇有殺意,隻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警惕和探究,彷彿他本身就是這青銅門內最大的謎團,一個必須被解開的異常。

被刀指著喉嚨,他臉上的笑容卻絲毫未減,反而更燦爛了幾分,甚至帶著點荒謬的興味。他微微偏了偏頭,頸動脈離那致命的刀鋒更近了一毫厘,動作裡透著一種渾然天成的、近乎狂妄的滿不在乎。

“巧了麼這不是,”他拖長了調子,尾音上揚,帶著點戲謔的輕佻,“我也挺想知道——”

他抬起冇握刀的那隻手,修長的手指隨意地、帶著點嫌棄地,朝著身後那扇通天徹地、紋路詭異的巨大青銅門比劃了一下。動作漫不經心,像是在指著一扇掉漆的破木門。

“——這破門,”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回兜帽下那片冰冷的陰影裡,嘴角咧開一個近乎挑釁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在凝固的空氣裡。

“怎麼專挑帥哥關?”

話音落下的瞬間,抵在喉間的黑金古刀刀尖,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地,向下壓了一分。

冰冷的鋒刃切開了皮膚表層,一絲極細卻無比鮮明的刺痛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竄上他的神經末梢。一點溫熱粘稠的液體,順著頸項冰涼的線條,緩緩滑下。

刀的主人,紋絲不動。兜帽投下的陰影依舊深沉,隔絕了所有窺探的可能。但就在他話音落地的刹那,那隱藏在陰影中的目光,彷彿凝固了一瞬。並非動搖,而是一種更深沉、更銳利的探究,如同冰層下的暗流驟然加速,無聲地湧動著無形的壓力。

空氣徹底凍結了。濃重的血腥味、屍骸的腐臭、青銅的冰冷鐵鏽氣,混雜著兩人之間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殺機,粘稠得讓人窒息。時間彷彿被那柄烏金古刀釘死在了這一刻。

死寂之中,一種更龐大、更悠遠、更令人心悸的韻律,卻如同深埋地心的遠古心跳,穿透了厚重的青銅壁壘和堆積如山的屍骸,低沉地、緩慢地、無可阻擋地滲透進來。

咚……

聲音沉悶,帶著一種非金非石的奇異質感。它並非來自某個具體的方位,而是來自四麵八方,來自腳下,來自頭頂那望不到儘頭的幽暗穹頂,甚至……彷彿來自這巨大青銅門本身的深處。每一次律動,都讓腳下堆積的怪物屍骸微微震顫,讓空氣中懸浮的塵埃不安地跳動,讓冰冷的青銅表麵泛起幾乎難以察覺的、水波般的微光。

這聲音古老得無法形容,每一次搏動,都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威壓,彷彿一頭沉睡了億萬載的洪荒巨獸,正在這扇巨門之後,緩緩復甦。

這突如其來的、源自門後的“心跳”,如同無形的巨石投入凝滯的寒潭。

他清晰地感覺到,抵在自己咽喉上的那點冰冷鋒銳,紋絲未動。但持刀的手——那隻指節分明、穩如磐石的手——其手腕處緊繃的肌肉線條,卻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極其輕微,短暫得如同幻覺。

卻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間點燃了他心底那點玩味的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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