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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逝在元和三年的冬天。
禦醫說我油儘燈枯,迴天乏術。
我的夫君,大周朝的天子蕭景琰,抱著我冰冷的身體,在未央宮哭了三天三夜,聲嘶力竭,如同被奪走心愛玩具的孩童。
他說,此生再不立後。
整個皇宮都沉浸在悲慼之中,人人稱頌帝後情深。
我以為我的魂魄會就此歸於天地,卻不料,我被困在了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裡,日複一日地看著他。
然後,我親眼看著,我那溫柔和順的庶妹,我那親密無間的閨蜜,我那忠心耿耿的侍女,她們像聞到血腥味的禿鷲,開始瘋狂地模仿我,模仿我的妝容,我的詩句,我的舉手投足……
她們都想成為我的替身,坐上我的後位。
1
我的葬禮,是蕭景琰親手操辦的。
國喪的規格,史無前例。
白幡掛滿了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百姓自發為我焚香祈福。
他們都說,沈家出了一位千古賢後,沈清歡。
而我,沈清歡的魂魄,就飄在靈堂的橫梁上,冷眼看著這一切。
蕭景琰瘦得脫了形,一身素白喪服,襯得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蒼白如紙。
他跪在我的棺槨前,一言不發,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空洞。
我的父親,當朝太傅沈國公,老淚縱橫,幾乎要哭昏過去。
我的庶妹沈婉柔,跪在他身後,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她抬起通紅的眼,望著蕭景琰的背影,聲音哽咽,卻清晰地念出了一句詩: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那是我們初見時,我題在扇麵上贈與蕭景琰的。
彼時,他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而我是太傅府最受寵愛的嫡女。
滿堂的哭聲為之一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婉柔身上。
我看到蕭景琰僵直的背脊,在那一瞬間,微微動了一下。
他緩緩轉過頭,那雙死寂的眸子裡,第一次有了一絲微光。
他看著沈婉柔,像是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你……也喜歡納蘭的詞
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沈婉柔怯生生地低下頭,淚珠滾落:回陛下,姐姐生前最愛讀納蘭詞,臣女……臣女隻是想起了姐姐,心中悲痛,才……
她話說得巧妙,既表達了對我的深切懷念,又展示了與我相似的才情。
我冷笑一聲。
沈婉柔自小就不喜詩書,她最愛的是珠釵環佩,是綾羅綢緞。
我的書房,她踏足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從哪裡知道我最愛納蘭詞
隻怕是我死後,她連夜補的功課吧。
蕭景琰冇有再說話,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
我心中警鈴大作。
這齣戲,恐怕纔剛剛拉開帷幕。
2
頭七過後,我的魂魄依舊冇有散去。
我被困在了皇宮,確切地說,是被困在了蕭景琰身邊。
他走到哪裡,我就像個影子一樣跟到哪裡。
他開始重新上朝,處理政務,彷彿要用無儘的忙碌來麻痹自己。
可每到深夜,他就會獨自一人來到我們曾居住的未央宮。
這裡的一切都保持著我生前的模樣,連我喝茶的杯子,都放在老位置。
他會坐在我常坐的窗邊,一坐就是一整夜,撫摸著我用過的琴,看著我未完成的畫,眼中的悲傷濃得化不開。
有那麼幾次,我甚至覺得,他能看到我。
他會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輕聲說:清歡,朕好想你。
每當這時,我的心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我多想告訴他,我就在這裡,從未離開。
可我隻是個魂魄,我說的話,他聽不見。
我伸出手,也隻能穿過他的身體。
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生死的天塹。
這種看得見摸不著的折磨,日複一日。
而比這更折磨的,是那些開始蠢蠢欲動的替身們。
第一個采取行動的,果然是沈婉柔。
我死後的第二個月,太後以陛下身邊需人照料為由,召了一批秀女入宮。
沈婉柔的名字,赫然在列。
憑著沈家的背景和那張與我有著三分相似的臉,她很快就在秀女中脫穎而出。
她太聰明瞭,知道蕭景琰心裡隻有我,所以她從不爭寵,隻是默默地表現著對我的懷念。
今天,她穿著一身素淨的水藍色長裙,那是我生前最喜歡的顏色。
明天,她在禦花園彈了一首我最擅長的《高山流水》。
後天,她又無意中在蕭景琰麵前,背誦了一段我曾經批註過的佛經。
她像一塊精心打磨過的璞玉,每一個切麵,都在折射著我的影子。
朝堂之上,開始有大臣上書,說沈家二小姐溫婉賢淑,頗有先皇後之風,堪為後宮典範。
我看著跪在下麵,一副與世無爭模樣的沈婉柔,隻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她哪裡是懷念我
她分明是踩著我的屍骨,一步步地,想爬上那至高無上的後位。
3
蕭景琰對這一切,並非毫無察覺。
他看沈婉柔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絲審視和疏離。
他偶爾會召她來禦書房伺候筆墨,卻從不讓她留宿。
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反而讓沈婉柔更加變本加厲。
她開始研究我的筆跡。
我看到她房裡堆滿了臨摹我的字帖,日夜不休地練習。
短短一個月,她的字,竟已與我有七分相似。
終於,在一個雨夜,她抓住了一個機會。
蕭景琰批閱奏摺到深夜,犯了頭風,疼得厲害。
沈婉柔端著一碗安神湯,及時地出現在了禦書房。
陛下,夜深了,龍體要緊。
她的聲音,刻意壓低,帶著一絲我說話時特有的沙啞。
蕭景琰疲憊地睜開眼,看到她,有片刻的失神。
你怎麼來了
臣女聽聞陛下不適,心急如焚。姐姐在時,常為陛下按摩頭部以緩解頭痛,臣女鬥膽,也想為陛下分憂。
她一邊說著,一邊自然地走到蕭景琰身後,伸出纖纖玉手,開始為他按壓穴位。
那手法,竟和我一模一樣。
我渾身冰冷。
這套按摩手法,是我母親教我的不傳之秘,隻為我一人所有。
沈婉柔是如何得知的
除非……除非是我身邊的侍女,背叛了我。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個一直跟在沈婉柔身後的丫鬟。
是了,是小桃。
她是我從孃家帶進宮的,後來因為犯錯,被我打發去了浣衣局。
想必是沈婉柔,將她收買了。
我看著蕭景琰緊鎖的眉頭,在沈婉柔的按摩下漸漸舒展開來。
他閉著眼,唇邊甚至溢位了一聲滿足的喟歎。
那一刻,我感覺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
蕭景琰,你當真分不清嗎
還是說,隻要能讓你感到片刻的慰藉,是誰,都無所謂
4
沈婉柔的溫柔攻勢,卓有成效。
蕭景琰開始允許她出入禦書房,甚至偶爾會和她一起用膳。
雖然依舊冇有給她任何位份,但在宮人眼中,沈婉柔已經是半個主子了。
她愈發得意,模仿我也愈發得心應手。
她開始穿我喜歡的衣服,用我喜歡的熏香,甚至養了一隻和我那隻叫雪球的波斯貓一模一樣的白貓。
整個後宮,彷彿都成了她一個人的舞台。
而就在她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時候,另一個強勁的對手,登場了。
是我的閨中密友,鎮國大將軍之女,顧念慈。
顧念慈的父親手握重兵,她本人又是長安城有名的才女,家世容貌,皆不在沈婉柔之下。
她是在一場宮宴上,正式向沈婉柔發起挑戰的。
那日,沈婉柔穿著一身我親手設計的荷塘月色裙,清雅脫俗,引來眾人讚歎。
而顧念慈,卻穿了一身火紅的騎射裝,英姿颯爽,與滿堂的香風鬢影格格不入。
她徑直走到蕭景琰麵前,舉杯道:陛下,今日如此盛景,何不添些彩頭臣女願與沈妹妹比試騎射,為陛下助興!
滿座皆驚。
誰都知道,我沈清歡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唯獨不善騎射。
而顧念慈,卻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將門虎女,騎射功夫堪比男兒。
她這是……在做什麼
沈婉柔的臉都白了。
比詩詞歌賦,她有信心,可比騎射,她連弓都拉不開。
所有人都以為顧念慈是在刁難沈婉柔。
隻有我,看懂了她的意圖。
她不是在模仿我,她是在提醒蕭景琰——沈清歡隻有一個,而拙劣的模仿者,永遠都成不了正品。
她用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試圖在蕭景琰心中,占據一席之地。
她是在說,你看,我纔是最特彆的那個。
5
蕭景琰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饒有興致的笑容。
他看了一眼麵色尷尬的沈婉柔,又看了一眼神采飛揚的顧念慈,緩緩道:好,朕準了。
結果毫無懸念。
沈婉柔勉強上馬,差點摔下來,箭矢更是脫靶千裡。
而顧念慈,在疾馳的馬背上三箭齊發,箭箭正中紅心,引來滿堂喝彩。
那一晚,蕭景琰第一次踏入了顧念慈的宮殿。
雖然他同樣冇有留宿,但這無疑是一個強烈的信號。
後宮的風向,變了。
如果說沈婉柔是柔情似水的贗品,那麼顧念慈就是英姿颯爽的孤品。
她們一個模仿我的內在,一個彰顯自己的不同,用兩種截然相反的方式,爭奪著同一個男人的注意。
好戲,越來越精彩了。
我飄在空中,看著她們鬥智鬥勇,心中竟冇有一絲波瀾。
我像是看著一出與我無關的荒誕鬨劇。
沈婉柔開始有意無意地在蕭景琰麵前,顯露自己不善騎射的柔弱。
陛下,臣女愚笨,不像姐姐那般,也不像顧姐姐這般,能文能武。臣女……隻會為陛下洗手作羹湯。
她含情脈脈地說。
顧念慈則嗤之以鼻。
她送給蕭景琰的,不是手作的糕點,而是一把她親手打造的寶弓。
陛下日理萬機,也該多活動筋骨。這把弓,是臣女用天山寒鐵所製,削鐵如泥,配得上陛下的萬丈豪情。
她們的戰爭,從詩詞歌賦,蔓延到了衣食住行,每一個細節,都是戰場。
宮人們見風使舵,分成了兩派,日日都在背後議論,賭今晚陛下會翻哪一位的牌子。
而蕭景琰,像是樂在其中。
他今天召見沈婉柔,聽她彈琴;明天又與顧念慈在校場上策馬奔騰。
他將這碗水,端得極平。
他用她們的爭鬥,來填補失去我的空虛。
他用她們身上或相似或相異的影子,來拚湊一個完整的我。
何其可悲,又何其殘忍。
6
就在沈婉柔和顧念慈鬥得如火如荼之時,第三個替身悄然出現了。
她是我生前的貼身侍女,阿鸞。
阿鸞是我從浣衣局裡提拔上來的,因為她手腳麻利,心思細膩。
我待她不薄,甚至親自教她讀書寫字。
我死後,她便被調去了禦書房,伺候蕭景琰的筆墨。
起初,我並未在意她。
她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角落,垂著頭,像個冇有感情的擺設。
直到有一天。
那天,蕭景琰處理政務到深夜,外麵下起了瓢潑大雨,雷聲滾滾。
他有畏雷的毛病,這是隻有我和少數幾個近侍才知道的秘密。
每逢雷雨夜,我都會為他煮一壺安神的薑茶,陪他說話,直到他睡去。
我看著窗外的電閃雷鳴,心中一陣刺痛。
蕭景琰,今夜,誰來陪你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阿鸞,動了。
她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片刻後,端著一壺熱氣騰騰的薑茶走了進來。
那薑茶的味道,和我煮的一模一樣。
陛下,打雷了,喝杯薑茶暖暖身子吧。
她的聲音很輕,語氣和神態,都像極了我。
蕭景琰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震驚和不可思議。
他死死地盯著阿鸞,像是要將她看穿。
阿鸞被他看得渾身發抖,卻依舊強撐著,將薑茶遞了過去。
陛下
蕭景琰冇有接,他突然站起身,一步步逼近阿鸞。
誰讓你這麼做的
他的聲音,冷得像冰。
誰教你這麼說話的
你到底是誰
一連三問,如同三把利劍,直刺阿鸞的心臟。
阿鸞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顫抖:奴婢……奴婢隻是看陛下害怕,想起了先皇後孃娘……
閉嘴!
蕭景琰厲聲打斷她,你不配提她!
他眼中翻湧著滔天的怒火和……痛苦。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
我以為他沉溺在替身的溫柔鄉裡,無法自拔。
我錯了。
他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沈婉柔的詩是模仿,知道顧念慈的騎射是刻意,更知道阿鸞的薑茶是蓄謀已久。
他不是看不穿,他隻是不想看穿。
他允許這些拙劣的模仿者在他麵前上躥下跳,不過是想在這些虛假的幻影中,尋找一絲我存在過的痕跡。
他不是在享受,他是在自虐。
用這些贗品,一遍遍地淩遲著自己的心。
7
滾出去!
蕭景琰一腳踹翻了桌案,薑茶灑了一地,碎片四濺。
阿鸞嚇得麵無人色,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禦書房裡,隻剩下蕭景琰粗重的喘息聲。
他頹然地跌坐在龍椅上,雙手捂住了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壓抑的、痛苦的嗚咽聲,從他的指縫間溢位。
清歡……清歡……她們都不是你……冇有一個是……
她們越是模仿,朕就越是清楚地知道,你再也回不來了……
我飄在他的麵前,看著他痛苦的模樣,心如刀割。
我伸出手,想要像從前那樣,撫平他緊皺的眉頭。
可我的指尖,隻能一次又一次地,穿過他的身體。
蕭景琰,你這個傻瓜。
你以為這樣就能留住我嗎
你隻是在用一把名為懷唸的刀,將我們兩個人都傷得體無完膚。
從那晚之後,蕭景琰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召見沈婉柔,也不再與顧念慈策馬。
他對阿鸞,更是視而不見。
後宮,一下子冷清了下來。
沈婉柔和顧念慈都慌了。
她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隻能想儘各種辦法,試圖重新引起蕭景琰的注意。
沈婉柔病了。
禦醫說是思慮過重,心病難醫。
她躺在病床上,麵色蒼白,一副隨時都會香消玉殞的模樣。
這招,是我生病時常用的。
每次我一生病,蕭景琰就會放下所有政務,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沈婉柔顯然是想故技重施。
而顧念慈,則選擇了另一條路。
她查出了一樁陳年的貪腐案,將證據整理成冊,親自呈送到了禦書房。
她想向蕭景琰證明,她不僅能陪他風花雪月,更能為他分憂解難,成為他事業上的左膀右臂。
這兩種方式,都曾是我與蕭景琰相處的模式。
她們將我的影子,撕成了兩半,一人拿著一半,向他邀功。
可笑,又可悲。
8
蕭景琰對她們的努力,做出了迴應。
他先是去探望了病中的沈婉柔。
他坐在她的床邊,握著她的手,溫言軟語地安慰了幾句,還賞賜了許多珍貴的藥材。
沈婉柔受寵若驚,以為自己又贏回了聖心。
緊接著,蕭景琰又召見了顧念慈。
他大加讚賞了她的才乾和勇氣,當場提拔她的父親為驃騎大將軍,並讓她協助三法司,徹查那樁貪腐案。
顧念慈誌得意滿,覺得自己的智謀終於得到了認可。
一時間,後宮再次形成了兩強對峙的局麵。
但這一次,性質完全變了。
如果說之前,她們爭的是誰更像我,那麼現在,她們爭的是誰對我夫君更有用。
一個扮演解語花,一個扮演賢內助。
而蕭景琰,這位最高明的棋手,就坐在棋盤的另一端,冷眼看著她們為了他的一點垂青,鬥得你死我活。
他開始輪流寵幸她們。
今夜,宿在沈婉柔的清芷宮,聽她細語慰藉;明夜,又去顧念慈的攬月軒,與她商議朝政。
他甚至給了她們位份。
沈婉柔被封為柔嬪,顧念慈被封為賢嬪。
一柔一賢,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後宮成了最荒誕的舞台,所有人都戴著麵具,賣力地表演著。
而我這個唯一的觀眾,看得心力交瘁。
我看到沈柔嬪為了更像我病弱時的樣子,不惜偷偷喝下涼藥,讓自己真的纏綿病榻。
我看到顧賢嬪為了查案,幾天幾夜不閤眼,熬得眼圈發黑,隻為在蕭景琰麵前,呈現一份完美的卷宗。
她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取悅那個男人。
她們以為自己是勝利者。
卻不知,她們從一開始,就隻是蕭景琰用來懷念我的……工具。
是用來證明,這世上再無人能取代沈清歡的,活生生的證據。
9
日子就在這種詭異的平衡中,一天天過去。
很快,就到了我的忌日。
這一天,對蕭景琰,對整個後宮,都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日子。
這是她們向皇帝展示自己深情和與眾不同的絕佳機會。
沈柔嬪和顧賢嬪,都鉚足了勁。
天還冇亮,沈柔嬪就一身素縞,跪在了我生前最喜歡的小佛堂裡,親手抄寫了一百遍的《地藏經》,說要為我祈福。
她抄寫的字,經過一年的苦練,已經與我的筆跡真假難辨。
她抄完經文,又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我生前最愛吃的菜,送到蕭景琰麵前。
陛下,這些都是姐姐愛吃的。今日是姐姐的忌日,就讓臣妾……代姐姐陪您用膳吧。
她的眼圈紅紅的,聲音哽咽,任誰看了,都會動容。
而顧賢嬪,則走了完全不同的路線。
她知道在柔弱和賢惠上比不過沈柔嬪,便另辟蹊徑。
她換上了一身玄色勁裝,將我生前最愛的那匹汗血寶馬追風,牽到了蕭景琰麵前。
陛下,斯人已逝,但追風還在。睹物思人,更添傷感。不如,讓臣妾陪陛下去郊外跑馬,縱情山水,也好過困於宮中,觸景生情。
她的話,說得大氣磅礴。
彷彿在告訴蕭景琰,沉湎於過去是懦夫的行為,隻有放眼未來,纔是帝王所為。
她們一個把我拉回人間煙火,一個把我推向家國天下。
她們都以為自己,最懂蕭景琰的心。
10
蕭景琰沉默地看著她們。
他先是看了一眼桌上精緻的菜肴,又看了一眼旁邊昂首嘶鳴的駿馬。
他的臉上,冇有悲傷,也冇有喜悅,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
都……有心了。
他淡淡地說了一句,然後,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
今日是皇後的忌日,朕要在未央宮為她守靈。你們……都一起來吧。
未央宮。
自我死後,這裡就成了禁地,除了蕭景琰,任何人都不得踏入。
如今,他卻要讓這兩個替身,進入我最後的領地。
我看著他,心中湧起一股無法遏製的憤怒。
蕭景琰,你到底想做什麼
你是要讓她們,來玷汙我們最後的回憶嗎
沈柔嬪和顧賢嬪對視一眼,彼此的眼中,都燃著熊熊的戰火。
能進入未央宮,這本身就是一種無上的榮寵。
她們都覺得,自己離那個最終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隻有那個一直被遺忘的阿鸞,站在角落裡,臉色煞白,身體微微發抖。
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11
未央宮,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
琴案上,我未彈完的曲譜還攤開著。
書桌上,我未畫完的丹青還靜置著。
梳妝檯上,我常用的那把玉梳,靜靜地躺在那裡,彷彿還在等待它的主人。
空氣中,甚至還殘留著我最喜歡的冷梅香。
這裡的一切,都像是被時間凍結了。
沈柔嬪一踏進宮門,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撫摸著琴案,聲音淒切:姐姐,我來看你了……你放心,我會替你,好好照顧陛下的……
顧賢嬪則走到了那幅未完成的畫前。
畫上,是我畫的塞北風光,隻差最後幾筆,便能完成。
先皇後的胸襟,真是令人敬佩。她身在宮闈,心卻在天下。這幅畫,若是完成了,定是一幅傳世佳作。
她感慨道。
她們一個演悲情,一個演知己。
蕭景琰隻是靜靜地看著,不發一語。
夜幕降臨,宮人點上了白燭。
蕭景琰坐在我的靈位前,開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沈柔嬪和顧賢嬪一左一右地陪著他。
陛下,節哀。
沈柔嬪柔聲勸道,想去拿他手中的酒杯。
蕭景琰卻甩開了她的手。
陛下,傷心傷身,喝些熱茶吧。
顧賢嬪端來一杯茶。
蕭景琰看都冇看一眼。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的靈位,彷彿已經醉了。
他喃喃自語:清歡,朕給你準備了一場好戲,你看到了嗎
朕要讓所有人都看看,她們……有多麼可笑。
他的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夜裡,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中。
沈柔嬪和顧賢嬪的臉色,瞬間變了。
12
陛下……您說什麼
沈柔嬪的聲音在發抖。
蕭景琰緩緩轉過頭,那雙醉眼,此刻卻清明得嚇人。
他笑了,笑聲中充滿了悲涼和嘲諷。
朕說,你們的戲,演得很好。
他指著沈柔嬪:你,沈婉柔。你以為學她寫字,學她彈琴,學她病弱,就是她了嗎你可知,她寫的詩,是為家國百姓而鳴;她彈的琴,是為邊關將士而奏;她生病,是因為替朕擋了一劍,傷了根基!你學的,隻是皮毛,是矯揉造作!
他又指向顧念慈:還有你,顧念慈。你以為彰顯你的不同,就能取代她了嗎你可知,她雖不善騎射,卻能陪朕在沙盤上推演戰局,一夜不眠;她雖是女子,卻有不輸男兒的謀略和遠見。你送朕寶弓,是想讓朕耽於玩樂,而她,是想讓朕成為一代明君!
他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厲。
你們,一個學其形,一個仿其意。你們把她撕成了兩半,還妄想用這些碎片,來拚湊出一個完整的皇後
何其荒謬!何其可笑!
沈柔嬪和顧賢嬪的臉,已經血色儘失。
她們怎麼也想不到,她們引以為傲的一切,在蕭景琰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堪。
她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一個笑話。
13
不……不是的……陛下,臣妾是真心愛慕您的!
沈柔嬪哭著撲了過去,想抓住他的衣角。
愛慕
蕭景琰冷笑著甩開她,你是愛慕朕,還是愛慕這鳳冠霞帔,這六宮之主的位置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兩個女人。
朕一直都知道你們在做什麼。朕放任你們,甚至配合你們,就是想看看,你們究竟能拙劣到什麼地步!
朕想讓你們自己清清楚楚地看看,你們和她之間,隔著怎樣的雲泥之彆!
你們模仿得越像,就越是反襯出她的獨一無二!
你們爭鬥得越凶,就越是證明瞭朕失去的是何等珍寶!
他的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紮進她們的心裡。
原來,她們一直都隻是小醜。
是蕭景琰用來祭奠我的,活生生的祭品。
沈柔嬪徹底崩潰了,她指著顧賢嬪,尖聲叫道:是她!都是她!是她先來跟我爭的!她還背地裡說,說先皇後不過是個病秧子,中看不中用!
顧賢嬪臉色大變,也顧不上儀態了,反唇相譏:你胡說!你纔在背後詛咒先皇後,說她死得好,給你騰了位置!
她們像兩個瘋子一樣,在我的靈前,互相撕咬,互相攻訐,將彼此最陰暗、最齷齪的心思,全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些平日裡的溫婉賢淑,那些平日裡的端莊大氣,此刻都碎了一地。
剩下的,隻有最原始的嫉妒和貪婪。
這就是她們的真麵目。
14
夠了!
蕭景琰一聲怒吼,震得整個大殿都嗡嗡作響。
你們吵夠了冇有
他的眼中,是徹骨的失望和厭惡。
他指著她們,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句最殘忍的話。
你們,冇有一處像她。
一分一毫,都不像!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在了她們的頭頂。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幻想,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
她們癱軟在地,麵如死灰。
而蕭景琰,冇有再看她們一眼。
他走到我的靈位前,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牌位,彷彿在撫摸我的臉頰。
他的眼淚,終於決堤。
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砸在地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清歡,對不起……
對不起,我用這種方式,玷汙了你的清淨。
我隻是……太想你了……
我隻是想證明,這世上,再也冇有人能像你一樣……我隻是想告訴我自己,我的清歡,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
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在我的靈前,泣不成聲。
我飄在他的身邊,淚流滿麵。
傻瓜。
你這個天下第一的傻瓜。
你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
因為從始至終,我的心裡,也隻有你一個。
15
這場荒誕的鬨劇,終於落下了帷幕。
第二天,一道聖旨,傳遍了整個皇宮。
柔嬪沈氏,德行有虧,構陷宮妃,廢為庶人,打入冷宮。
賢嬪顧氏,心術不正,玷汙先皇後聲譽,廢為庶人,打入冷宮。
侍女阿鸞,以下犯上,心思歹毒,賜白綾一條。
所有參與這場模仿遊戲的人,都得到了她們應有的下場。
後宮,在一夜之間,被清洗得乾乾淨淨。
從此,蕭景琰的身邊,再也冇有了任何女人的身影。
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朝政之中。
他勵精圖治,減免賦稅,整頓吏治,開疆拓土。
他正在一步步地,實現他曾經對我許下的諾言,要成為一個名垂青史的千古明君。
人們都說,大周朝出了一位聖主。
他英明神武,果決冷酷,冇有任何軟肋。
隻有我知道,他隻是把他所有的溫柔和愛,都隨著一個叫沈清歡的女人,一同埋葬了。
16
我看著沈婉柔在冷宮裡,一日日地憔悴下去。
她曾經引以為傲的容貌,被無儘的悔恨和怨毒所侵蝕,變得醜陋不堪。
她瘋了,整日裡對著牆壁又哭又笑,嘴裡反覆唸叨著:我纔是皇後……我纔是……
我看著顧念慈在冷宮裡,褪去了一身榮華。
她不再英姿颯爽,隻是沉默地坐著,一遍遍地擦拭著那把她親手打造的寶弓。
或許在午夜夢迴時,她也會後悔,如果當初冇有那份不該有的執念,她依舊會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將門虎女。
至於阿鸞,她死的時候很平靜。
或許對她而言,這是一種解脫。
她錯就錯在,不該有不屬於自己的野心。
她們的結局,都是咎由自取。
我並不覺得同情。
我隻是,偶爾會感到一絲悲哀。
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後位,為了一個根本不愛她們的男人,賠上了一生的光陰和尊嚴。
值得嗎
17
時間,是最無情的流水。
轉眼,十年過去了。
十年間,滄海桑田。
我依舊被困在這座宮城裡,像個最忠實的看客,看著這裡的花開花落,人來人往。
朝堂上的大臣,換了一批又一批。
宮裡的太監宮女,也老的老,散的散。
唯一不變的,是蕭景琰。
不,他也變了。
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帝王。
歲月的風霜,染白了他的鬢角,深刻的皺紋,爬上了他的眼角。
他的背,不再像從前那樣挺直。
處理政務時,他會習慣性地咳嗽。
禦醫說,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加上積勞成疾,很難根治。
他依舊冇有再立後,甚至冇有再納任何一個妃嬪。
偌大的後宮,空空蕩蕩,寂靜得像一座陵墓。
他成了史書上最勤政、最賢明的君主,也成了……最孤獨的人。
18
又是元和年間的冬天,和我死去那年一樣,下著鵝毛大雪。
長安城,一片銀裝素裹。
蕭景琰披著一件厚厚的狐裘,獨自一人,走到了我們初見時的那片梅林。
紅梅在白雪的映襯下,開得如火如荼,一如當年。
他站在一株開得最盛的梅樹下,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飄落的雪花。
雪花在他的掌心,瞬間融化。
他看得有些癡了。
清歡,又下雪了。
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梅林,輕聲說道。
你說,你最喜歡冬天的雪,因為乾淨。朕現在,把這天下,治理得很乾淨。冇有貪官,冇有汙吏,百姓安居樂業……你看到了嗎
朕做到了,朕答應你的,都做到了。
可是他們都說朕是聖主明君,為什麼朕……一點都感覺不到快樂呢
清歡,朕老了,也累了……朕時常在想,如果當初,我不是皇帝,你不是皇後,我們隻是普通夫妻,該有多好。
那樣,你是不是就不會那麼早離開我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像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眼淚,順著他眼角的皺紋,無聲地滑落,滴在雪地裡,暈開一小片濕痕。
我的魂魄,就飄在他的身側。
這十年來,我看著他從悲痛,到自虐,到麻木,再到如今的平靜。
我對他的怨,對他人的恨,都早已在時光的沖刷下,消散殆儘。
剩下的,隻有無儘的心疼。
我伸出手,想像從前那樣,替他拭去眼角的淚。
可這一次,我的指尖,卻真實地觸碰到了一絲溫熱的涼意。
19
我愣住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再是透明的虛影,而是變得凝實起來。
蕭景琰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他猛地回過頭。
四目相對。
在他的眼中,我清晰地看到了我的倒影。
他能看見我了。
清……清歡
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狂喜。
他伸出手,想要觸摸我的臉頰,卻又怕這隻是一場夢,不敢上前。
是我。
我對他笑了笑,眼淚卻不聽話地湧了出來。
多少年了。
我終於能,再次迴應他了。
他再也控製不住,一把將我緊緊地擁入懷中。
這個擁抱,我等了太久太久。
他的懷抱,不再像從前那樣溫暖有力,而是帶著一絲老態的蕭索。
可我卻覺得,這是全世界最安心的地方。
彆走……清歡,求你,彆再離開我……
他把頭埋在我的頸窩,像個孩子一樣,嗚嚥著。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柔聲說:我不走,我哪兒也不去。
20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魂魄會突然凝實,也不知道我們還能擁有多久這樣的時光。
但我不在乎。
一日,便是一生。
我陪著他,走遍了宮城的每一個角落。
我們一起在梅林裡賞雪,在禦花園裡下棋,在未央宮裡讀書。
彷彿回到了我們最年少,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他告訴我,這十年來,他每時每刻都在後悔。
後悔當初冇有更好地保護我,後悔在我死後,做了那麼多荒唐事。
我告訴他,我從未怪過他。
我知道他的痛,也知道他的愛。
他的頭髮,一天比一天白。
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
我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
元和二十三年的春天,他躺在龍床上,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他拉著我的手,氣息微弱。
清歡,朕要來找你了……
黃泉路上,你……可要等等朕。
我握緊他的手,笑著點頭:好,我等你。
他看著我,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然後,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史書記載:大周高宗皇帝蕭景琰,於元和二十三年春駕崩,諡號文成。
帝一生勤政愛民,開創元和盛世,然終身未再立後,六宮虛設,膝下無子,以弟之子承大統。
後人評曰:文成帝,千古明君,亦是千古第一癡情人。
在蕭景琰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感覺到,束縛著我的那股力量,終於消失了。
我的身體,再次變得輕盈,透明。
陽光穿透我的身體,灑在龍床之上。
我低頭,在他蒼老的額頭上,印下了一個遲到了十餘年的吻。
蕭景琰,這一次,換我來等你。
我的魂魄,化作一道微光,終於掙脫了這座華麗宮城的束縛,飄向了那片屬於我的,自由的天空。
執念已了,愛恨成空。
這一場人間大夢,終於,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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