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1

風雨故人來

十年後的今天,當我把車穩穩噹噹地停在香格裡拉大酒店的地下車庫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有些事,有些人,原來真的躲不掉。

比如,劉雅琳。

2

那年春天,那場雨,那個狼狽的我

1997年3月,申城的春雨就像老天爺漏了底,淅淅瀝瀝,冇完冇了。

我叫林振國。

我穿著那件領口和袖口都已磨得起了毛邊、洗得泛出灰白色的藍襯衫,傻愣愣地杵在市中心那家叫左岸的咖啡廳門口。

手心裡,膩膩乎乎的全是冷汗。

腦子裡嗡嗡作響,像是有台失修的老舊鼓風機在拚命轉悠。

今天,我要相親。

介紹人是廠裡食堂的李大姐,一個出了名的熱心腸,也是個出了名的大嘴巴。

她說,那姑娘叫劉雅琳,長得水靈得能掐出水來。

乖乖,銀行的正式工,鐵飯碗!李大姐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在放光。

就是……要求高了那麼一丟丟。她又補了一句。

我當時還跟個二傻子似的,憨憨地問:李大姐,啥叫要求高

李大姐一個白眼差點冇翻到天上去。

她伸出兩個手指頭,在我眼前晃了晃。

房子!

車子!

懂了伐

我懂了,又好像冇懂。

我掰著指頭盤算了一下自己的家底。

每個月雷打不動的400塊死工資。

一張吱呀作響的單人床,塞在鋼鐵廠那間四人一間的集體宿舍裡。

哦,還有一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永久牌二八大杠。

這算家當嗎

我心裡直打鼓,可來都來了,總不能當個孬種,扭頭就跑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股子混著雨水和泥土的潮濕氣息嗆得我喉嚨發癢。

我抬手,用力地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

叮鈴——

門上掛著的風鈴清脆地響了一聲。

一股混雜著咖啡香、奶油甜和暖氣燥熱的空氣,瞬間糊了我一臉。

我侷促地站在門口,像個誤入天宮的凡人,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兒擱。

我四下裡踅摸了一圈。

終於,在靠窗的角落裡,我看到了她。

一襲鮮豔奪目的紅色羊毛衫,在整個咖啡廳灰暗的色調裡,像一團跳動的火焰。

確實長得俊。

瓜子臉,大眼睛,一頭時髦的捲髮打理得蓬鬆又精緻,一看就是那種被爹媽捧在手心裡的城裡姑娘。

我的心,怦怦地擂起了鼓。

我搓了搓汗津津的手,邁著兩條有點發軟的腿,一步一步挪了過去。

你好,我是林振國。

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些,但尾音還是不受控製地帶上了一絲顫抖。

我伸出了手,懸在半空中。

劉雅琳緩緩抬起頭。

她的目光,像兩把精準的手術刀,從我的頭髮絲開始,一寸一寸地往下剮。

劃過我洗得發白的襯衫。

停留在我那條漿洗過無數次的工裝褲上。

最後,落在我那雙沾著泥點子的解放鞋上。

她臉上原本掛著的那一絲禮貌性的微笑,瞬間就凝固了,像被冬天的寒風吹僵了一樣。

坐吧。

她的聲音,冷冰冰的,像是從冰窖裡撈出來的,不帶一絲溫度。

我尷尬地收回手,在她對麵坐了下來。

屁股剛沾到那軟得不像話的沙發,我就渾身不自在,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一個穿著馬甲、打著領結的服務生悄無聲息地滑了過來。

先生,女士,請問需要點什麼

我接過菜單,隻看了一眼,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一杯什麼……藍山咖啡,要28塊!

28塊啊!

夠我跟我媽吃一個星期的菜了!

我要一杯藍山。劉雅琳連菜單都冇看,說得那叫一個雲淡風輕。

那個……我……我來一杯白開水就行了。我把菜單遞迴去,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能感覺到,劉雅琳的眉頭,像是被人用線拉了一下,瞬間就擰成了一個疙瘩。

但她冇吭聲。

氣氛,一下子就降到了冰點。

空氣裡隻剩下旁邊桌客人刀叉碰撞的輕響,和那首我聽不懂的外國歌。

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裡煎熬。

聽李大姐說,你在鋼鐵廠上班還是她先開了口,打破了這要命的沉默。

嗯,技術員。我趕緊點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修機器設備的。

工資多少她問得直接了當,毫不拖泥帶水。

……四百。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她的眉頭,鎖得更緊了,那表情,就像是喝了一口冇放糖的苦咖啡。

接下來,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我搜腸刮肚,想找點話題。

聊天氣今天這鬼天氣有啥好聊的。

聊工作她一個銀行的,我一個鍊鋼的,八竿子打不著。

聊愛好我的愛好就是下班後躺在床上,啥也不乾。

我的腦子,徹底成了一鍋漿糊。

就在我快要被這尷尬的氣氛憋死的時候,她突然又開口了。

對了,你有房嗎

她的聲音冷得像冰錐子,直直地戳進我的心窩子。

我整個人一哆嗦,像是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我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冇……冇有。我住廠裡分的宿舍。

那車呢她追問,不給我一絲一毫喘息的機會。

……也冇有。我平時都騎自行車上班。

劉雅琳的臉色,徹底垮了。

那種失望和鄙夷,毫不掩飾地寫在臉上,像一張無形的判決書,宣判了我的死刑。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塊精緻的女士手錶。

不好意思。

她站起身,動作利落得像是在演練過無數遍。

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急事,得先走了。

說完,她抓起旁邊的小皮包,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那杯價值28塊,還冒著熱氣的藍山咖啡,她一口都冇碰。

我一個人,像個傻子一樣,僵在座位上。

我看著她那道火紅色的背影,穿過人群,推開門,消失在門外灰濛濛的雨幕裡。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一把生了鏽的鈍刀子,來來回回地割。

疼,但是流不出血。

我能感覺到,四周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有同情的,有嘲笑的,有看熱鬨的。

那些竊竊私語的聲音,像無數隻小蟲子,拚命往我耳朵裡鑽。

我恨不得地上能立馬裂開一道縫,讓我鑽進去。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服務生走過來,禮貌地提醒我:先生,您該買單了。

我顫抖著手去掏口袋。

我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個底朝天,把那些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濕的零錢,一塊的、五毛的、一毛的,一張一張地攤在桌子上。

數了三遍,才湊夠了那杯白開水和那杯藍山咖啡的錢。

當我把那一把皺巴巴的錢遞給服務生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眼神裡一閃而過的輕蔑。

我低著頭,逃也似的衝出了咖啡廳。

冰冷的春雨,毫不留情地砸在我的臉上、我的身上。

我分不清,臉上滑落的,究竟是雨水,還是不爭氣的眼淚。

我隻知道,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冷,比這三月的倒春寒,還要刺骨一萬倍。

3

壓垮駱駝的,不止一根稻草

回到那間隻有十來平米的出租屋,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混合著黴味,撲麵而來。

我媽正靠在床頭,一聲接一聲地劇烈咳嗽著。

她的臉色蠟黃,像是被秋風掃過的落葉,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原本還算豐腴的身子,現在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

振國,回來了

她看到我,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相親……咋樣了

我看著她那雙充滿期盼的眼睛,心裡堵得像塞了一團棉花。

千言萬語,最後隻化成了三個字。

……冇成。

我搖了搖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媽媽眼神裡的光,瞬間就黯淡了下去,像兩顆即將燃儘的星星。

是不是……是不是媽拖累你了她顫巍巍地問,聲音裡帶著濃濃的自責。

媽!您瞎說啥呢!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床邊,一把抓住她那隻乾枯得像雞爪子一樣的手。

她的手,冰涼,冇有一絲溫度。

是我自己冇本事,跟您沒關係!我咬著牙說。

咳……咳咳……咳咳咳……

媽媽又開始咳,這一次,比剛纔任何一次都來得猛烈,整個人都蜷縮成了一團。

她用手捂著嘴,咳得撕心裂肺。

等她挪開手,我看到了她手心那一抹刺眼的殷紅。

血!

我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

媽!咱們去醫院!現在就去!我慌了,徹底慌了。

不去,不去……媽媽虛弱地擺著手,去醫院……太花錢了……我吃兩片藥……緩緩就好了……

可我心裡比誰都清楚,吃藥,已經不管用了。

上次我揹著她,偷偷拿著她的片子去問過醫生。

醫生說,是嚴重的肺部感染,拖得太久了,必須馬上住院,用最好的抗生素。

治療費,至少要三千塊。

三千塊!

這三個字,像三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一個月的工資,不吃不喝,也才四百塊。

第二天,我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去上班,腦子裡渾渾噩噩。

剛到車間,就被通知去開全廠大會。

廠長站在主席台上,臉色凝重地清了清嗓子。

同誌們,響應國家號召,進行國企改製,咱們廠……要進行人員優化。

人員優化這四個字,像一顆炸雷,在所有人的頭頂轟然炸響。

整個會場,瞬間死寂。

我感覺自己的心,像是坐了趟失控的過山車,直直地往無底深淵裡墜。

人員優化

說得好聽,不就是裁員嘛!

具體名單,下週公佈。廠長的聲音還在繼續,被裁掉的同誌們也彆擔心,廠裡會根據工齡,發放一筆補償金。

會議一結束,整個廠區都炸了鍋。

大家三五成群,議論紛紛,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惶恐和不安。

我一個人默默地回到崗位上,心裡跟明鏡似的。

我這種冇背景、沒關係、性格又悶的,不裁我裁誰

果不其eren,一週後,那張紅紙黑字的名單貼在了廠門口的公告欄上。

我一眼就在上麵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林振國。

我捏著那800塊錢的補償金,在鋼鐵廠的大門口,站了很久很久。

這個我待了快十年的地方,這個我灑下了無數汗水的地方,就這麼……不要我了。

巨大的鐵門在我身後緩緩關上,發出哐噹一聲巨響。

那聲音,像是給我這十年的青春,畫上了一個潦草而又殘酷的句號。

我成了無業遊民。

4

黑夜裡的光,網吧裡的未來

為了活下去,也為了給我媽湊夠那筆救命錢,我開始豁出命去打零工。

工地上搬磚,碼頭上扛包,飯店裡刷盤子……

隻要能掙錢的活,不管多臟多累,我都搶著乾。

最苦的時候,一天隻捨得吃一頓飯,就著免費的白開水,啃兩個硬得能硌掉牙的冷饅頭。

有一次,我給一家新開的網吧送裝修材料。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那麼多台電視機擺在一起。

一群和我年紀相仿,甚至比我還小的年輕人,坐在螢幕前。

他們的手指在一種奇怪的板子上飛快地敲打著,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

螢幕上,變幻著各種我完全看不懂的、花花綠綠的畫麵。

我像個鄉巴佬進了大觀園,看得眼睛都直了。

師傅,這……這是啥玩意兒啊我忍不住,湊到老闆跟前,小心翼翼地問。

電腦唄。老闆是個戴著金鍊子的大胖子,頭也不抬地回了我一句,現在最時髦的東西。

還能上網呢!他吐了個菸圈,聽人說,以後買東西、跟人聊天、看新聞,都能在這上頭弄。

我被老闆的話,深深地撼動了。

我的直覺,聲嘶力竭地告訴我:這玩意兒,絕對不簡單!這裡麵,藏著一個全新的世界!

正好,網吧要招一個看夜班的網管。

我幾乎是撲上去的,主動找到了老闆。

老闆,你看我行不我能吃苦,保證不偷懶!

工資不高,一個月才三百塊。

但老闆說,不忙的時候,可以免費上機。

就衝著這句免費上機,我乾了!

於是,我的生活變成了兩點一線。

白天,我去各個工地搬磚扛包,掙那份救命的錢。

晚上,我拖著一身的疲憊來到網吧,當那個可以觸摸未來的網管。

每天夜深人靜,等那些打遊戲打得兩眼通紅的年輕人都走了,就到了我最興奮的時刻。

我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坐在電腦前,開始我的學習。

從最基本的開關機,到認識鍵盤上那一個個英文字母。

從笨拙地用一根手指頭戳鍵盤,到後來學會了五筆打字,速度越來越快。

我發現,網上的世界,簡直太他媽神奇了!

這裡有各種各樣的網站,有看不完的新聞,有聽不完的歌。

有人在上麵開店賣東西,有人在上麵高談闊論,甚至有人在上麵,做起了跨國的大生意!

我像一塊乾涸了幾個世紀的海綿,被扔進了知識的海洋,貪婪地、瘋狂地吸收著一切。

我捨不得睡覺,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

雖然身體累得像散了架,但我的精神,卻前所未有的亢奮。

我心裡憋著一股勁,一股不服輸、不認命的狠勁!

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個叫新浪的網站上,看到了一條新聞。

新聞說,美國有個叫亞馬遜的公司,創始人叫貝索斯,專門在網上賣書。

短短幾年時間,年營業額就搞到了幾千萬美金!

我盯著那串數字,激動得一宿冇閤眼。

我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這不就是天大的商機嗎!

美國人能在網上賣東西,我們中國人為什麼不能!

雖然現在用得起電腦、上得起網的人還不多,但總有一天,這玩意兒會像電視機、電話一樣,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我心裡瘋狂地生根、發芽。

我開始琢磨,我能在網上賣點啥

5

平地起高樓,我的天網時代

1999年,我用這兩年打零工攢下來的、牙縫裡省出來的兩千塊錢,在我媽住的出租屋附近,租下了一個隻有七八平米的小門臉。

我扯了塊紅布,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了四個大字——振國電腦。

白天,我幫人修電腦、裝係統、殺病毒。

晚上,我就關起門來,一頭紮進那個由代碼和程式組成的虛擬世界,琢磨怎麼做網站。

我發現,很多開店的小老闆,都想趕個時髦,給自己的店也弄個網站,在網上宣傳宣傳。

但他們自己不懂,找專業的公司做,又貴得嚇人。

我的機會來了。

我的第一個客戶,是隔壁開蘭州拉麪館的胡老闆。

我熬了三個通宵,用最簡單的語言,給他做了一個簡陋的網站。

上麵有店麵照片,有菜單,還有他和他老婆樂嗬嗬的合影。

我收了他500塊錢。

胡老闆看著能在電腦上出現的自家麪館,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非要拉著我喝兩杯。

振國!你這手藝,牛B啊!以後我那些開飯店的朋友要做網站,我都給你介紹過來!

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

靠著口碑和低廉的價格,找我做網站的人越來越多。

從飯館老闆,到服裝店主,再到五金店老闆。

我的小店,漸漸有了名氣。

2000年,千年蟲危機冇來,我的危機卻過去了。

我用攢下的第一桶金,正式註冊了我的公司。

我想了個特俗,也特霸氣的名字——天網科技。

雖然公司從老闆到員工,算來算去就我一個人,但聽起來,是不是有那麼點集團公司的意思了

我媽的病,也因為有了充足的醫藥費,漸漸好了起來。

看著她日漸紅潤的臉色,我覺得我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累,全都值了!

我的野心,開始像雨後的春筍,瘋狂地往上冒。

做網站隻是小打小鬨,我要搞的,是電子商務!

我要在中國,做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亞馬遜!

當時,網上購物在國內還是個稀罕玩意兒。

大部分人都不相信,覺得在網上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打錢,那不是騙子就是傻子。

但我覺得,這是未來的大趨勢。

就像當年大家不相信火車能跑得比馬車快一樣,現在不相信網購,但遲早,他們會哭著喊著求著來買!

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投了進去,買了服務器,租了更大的辦公室。

我自學編程,冇日冇夜地敲代碼,開發出了一個極其簡陋的購物網站。

網站上,主要賣一些電腦配件和盜版軟件。

冇辦法,剛起步,隻能靠這些灰色地帶的東西吸引流量。

剛開始的幾個月,生意清淡得能餓死蒼蠅。

一個月,就那麼零星的幾單。

但我冇放棄。

我咬著牙,一個人扛下了所有。

我是老闆,是程式員,是客服,是采購,還是打包發貨的快遞員。

2001年,轉機終於來了。

隨著網吧在全國遍地開花,中國的網民數量開始爆炸式增長。

網購,也慢慢地被一部分思想前衛的年輕人所接受。

我的網站訂單,開始以一種我做夢都不敢想的速度,飛速增長。

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了。

我雇了兩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他們成了天網科技的第一批員工。

2002年,我們搬進了市中心寫字樓裡一間一百多平的大辦公室。

公司有了十幾號人。

那一年的年終盤點,當會計把報表放在我麵前時,我看著上麵那個數字,手都在抖。

年營業額,突破了一百萬!

我成功了。

但我還是很低調。

我依舊穿著市場上淘來的幾十塊錢一件的T恤和牛仔褲。

依舊住在那間破舊的出租屋裡。

我把賺來的每一分錢,都毫不猶豫地再次投入到了公司的發展和擴張中。

我知道,我的天網帝國,纔剛剛打下地基。

6

好久不見,劉雅琳

2005年,秋天。

公司剛剛完成了一輪數額巨大的融資,正在籌備納斯達克上市的事宜,我忙得焦頭爛額。

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了進來。

喂,是振國嗎林振國電話那頭的聲音有點耳熟。

我是,請問你是

我是李誌強啊!你高中同學!不記得了坐你後排,老抄你數學作業那個!

李誌強

我腦子裡過了一遍,終於從記憶的角落裡,翻出了一個模糊的、留著小平頭的男生形象。

哦哦,李誌強,想起來了。有事嗎

下個月,咱們班搞同學聚會,你來不來李誌強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熱情,就在市裡最好的香格裡拉大酒店!我跟你說,這次好多同學都混得不錯,你現在乾啥呢

我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我說了一句:

還是老樣子,修電腦的。

這話,其實也不算撒謊。

我的公司,不就是從修電腦起家的嘛。

哦……修電腦啊,也行也行。李誌強的語氣明顯冷淡了半截,那啥,到時候一定要來啊,大家聚聚。對了,劉雅琳也來。

哢嚓一聲。

我感覺自己心裡的某根弦,斷了。

劉雅琳

那個在咖啡廳裡,用眼神把我淩遲了千百遍的女人

那個讓我第一次嚐到屈辱滋味的女人

我握著電話,心裡五味雜陳,像打翻了醬油鋪子。

這麼多年過去了,說恨,好像也談不上了。

但要說心裡一點疙瘩都冇有,那絕對是自欺欺人。

好,我一定到。

我聽見自己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聲音,答應了他。

掛了電話,我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的城市。

我突然很想去見見她。

我就是想看看,八年過去了,她變成了什麼樣。

也想讓她看看,八年過去了,我,又變成了什麼樣。

聚會那天,我故意翻出了一件最普通的格子襯衫,套了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

我冇讓司機送,自己開著我那輛除了喇叭不響哪都響的破捷達,去了香格裡拉。

這車是我創業初期買的二手車,早就該報廢了,但我一直冇捨得扔。

它陪我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推開那個掛著帝王廳牌子的包廂大門。

一股混合著香水、酒精和炫耀的喧囂氣息,撲麵而來。

裡麵已經坐滿了人,男的西裝革履,女的花枝招展,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成功人士的自信光芒。

哎喲,振國來了!

李誌強第一個看到我,大著嗓門喊了一句。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朝我射了過來。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劉雅琳。

八年的時光,似乎並冇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

她還是那麼漂亮,隻是當年的清純,被一種成熟的韻味所取代。

眼角,也多了幾道細細的魚尾紋。

她身邊,坐著一個腦滿腸肥、戴著大金錶的胖男人,正摟著她的腰,一看就是她老公。

劉雅琳看到我這身打扮,明顯地愣了一下。

隨即,她臉上擠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

振國,你來了。

嗯。

我淡淡地點了點頭,冇多看她一眼,自顧自地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

聚會開始了。

說白了,就是一場大型的攀比炫耀大會。

李誌強唾沫橫飛地吹噓著他的裝修公司今年接了多少大單。

王峰腆著啤酒肚,炫耀著他在市中心剛買的大平層。

張建國當了小學校長,說話都帶著一股官腔。

每個人,都在拚命地展示著自己光鮮亮麗的一麵。

輪到劉雅琳時,她挽著她老公的胳膊,滿臉幸福地介紹,她老公是做建材生意的,開了好幾家連鎖店,年收入好幾百個W。

引來一片羨慕的哇聲。

最後,終於輪到我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這個角落。

振國,你現在到底在乾啥子嘛李誌強扯著嗓子問。

我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修電腦的。

還是那句話。

包廂裡,有人冇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微妙的尷尬。

哎,振國,要不你來我公司上班算了做房地產的王峰,帶著幾分施捨的口氣說,我那兒正缺個管網線的技術員,一個月給你開三千,咋樣

謝謝王總好意。我客氣地笑了笑,我暫時,還不考慮換工作。

聚會進行到一半,劉雅琳老公的手機,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

他走到一邊去接電話,剛開始還一臉堆笑,可說著說著,臉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啥子!銀行要抽貸!不是說好了下個月才還的嘛王行長!王哥!你再幫我想想法子啊!

他對著電話,幾乎是在哀求,急得滿頭大汗。

掛了電話,他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臉色鐵青地癱坐在椅子上。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語。

劉雅琳也慌了,趕緊問:老公,出啥事了

公司資金鍊斷了!銀行要立刻收回全部貸款!還要查封我們所有的門店!她老公的聲音都在發抖。

啷個會這樣你前幾天不是還說生意好得很嘛

媽的!被對家搞了!幾個大客戶全被人撬走了!她老公一拳砸在桌子上,咬牙切齒地說,現在銀行的、供應商的,加起來欠了八百多萬!還不上的話……我就要去坐牢了!

轟——

包廂裡瞬間炸開了鍋。

剛纔還一臉羨慕的同學們,現在看他們的眼神,都帶上了同情和幸災樂禍。

劉雅琳的臉,一瞬間血色儘失。

她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她環視了一圈,目光從那些昔日好友的臉上掃過,那些人,要麼低頭玩手機,要麼假裝看風景,冇有一個敢和她對視。

最後,她的目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死死地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7

輪到你了,林總

振國……

劉雅琳站了起來,端著酒杯,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朝我走過來。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冇有聲音,卻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了我的心上。

振國,你……你能不能……幫幫我們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顫抖得不成樣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前對不住你,是我狗眼看人低!可現在……我們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我有些詫異地抬起頭,看著她這張梨花帶雨的臉。

我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吹了吹熱氣。

我怎麼幫你我故作不解地問,我就是一個修電腦的,窮光蛋一個。

你……你能不能借我們點錢劉雅琳的聲音裡充滿了乞求,哪怕……哪怕十萬八萬也行!就當……就當看在老同學的份上!

整個包廂,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像一群等著看戲的鴨子,目光在我們倆之間來回掃蕩。

有同情的,有看熱鬨的,有尷尬的,更多的是等著看我笑話的。

我搖了搖頭。

不好意思,我冇那麼多錢。

劉雅琳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唰地一下就滾了下來。

振國,我求求你了!我真的求求你了!隻要你肯幫我們度過這個難關,我……我給你當牛做馬都行!

她說著,膝蓋一軟,眼看就要朝我跪下去。

就在這時——

嗡……嗡……

我口袋裡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了起來。

我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

是我的首席運營官,周文軒。

我按下了接聽鍵,開了擴音。

林總,明天下午和紅杉資本的簽約儀式,您看時間定在兩點鐘,可以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恭敬又乾練的聲音。

可以,就定兩點。我淡淡地回道。

好的,林總。另外,阿裡巴巴的馬總那邊已經確認,下週三會飛過來和您見麵,商討後續戰略合作的細節。還有,那份價值五千萬美金的A輪融資合同,我已經放在您辦公室的桌上了。

知道了。

我掛了電話。

整個包廂,死一般的寂靜。

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包括馬上就要跪下去的劉雅琳,和她那個麵如死灰的老公。

林……林總

還是班長李誌強,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他結結巴巴地,連話都說不囫圇了。

振國,你……你……你莫不是……

我冇說話。

我慢條斯理地從錢包裡,掏出一張製作精良的燙金名片,指尖一彈。

名片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精準地落在了劉雅琳麵前的桌子上。

劉雅琳顫抖著手,拿起了那張名片。

上麵印著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天網科技集團

創始人兼CEO

林振國。

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那張小小的名片,她幾乎都拿不穩。

不過,很抱歉。

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狠狠地釘進了在場所有人的耳朵裡。

我們公司,不收購瀕臨破產的企業。

8

結局·風會記住這一切

那一刻,包廂裡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精彩得像一出無聲的默劇。

震驚、錯愕、難以置信、尷尬、悔恨……

李誌強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那個剛剛還想招我當網管的王峰,臉漲成了豬肝色,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劉雅琳,則徹底癱坐在了椅子上,臉色蒼白如紙。

她死死地盯著手裡的那張名片,彷彿想從那上麵盯出一個洞來。

她回想起了八年前那個下著雨的下午。

那個在咖啡廳裡,被她用一句你有房嗎就輕易宣判了死刑的窮小子。

如今,搖身一變,成了身價幾十億美金的科技新貴。

而她,曾經那個高高在上的白天鵝,卻淪落到要向他下跪求情的地步。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諷刺,更魔幻現實主義的事情嗎

振國……不……林總……

劉雅琳的聲音,抖得像是秋風中的落葉。

我……我當初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沒關係。

我淡淡一笑,那笑容裡,冇有嘲諷,冇有得意,隻有一種曆經千帆後的平靜。

你當初的選擇,其實冇錯。

那時候的我,確實配不上你。

我說的是實話。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領,準備離開這個讓我感到窒息的地方。

林總!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

我回頭。

隻見劉雅琳,竟然撲通一聲,真的跪在了地上!

林總!求求您!救救我們吧!我錯了!我當初真的錯了!是我瞎了眼纔會看不起您!您大人有大量,就饒了我這一次吧!

她抱著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包廂裡的同學們,都被這一幕徹底驚呆了。

我停下腳步,低頭,看著這個曾經在我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女人,如今,卻以這樣一種卑微的姿態,跪在我的腳下。

我心裡,冇有一絲一毫報複的快感。

隻覺得,索然無味。

我說過,我們公司不收購瀕臨破產的企業。

我頓了頓,看著她絕望的眼神,終究還是心軟了。

但是……

我可以介紹幾個做風投的朋友給你們認識。

他們專門做這種高風險的併購案。

能不能談成,就看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劉雅琳像是抓住了救命的,連連磕頭:謝謝!謝謝林總!謝謝林總的大恩大德!

彆叫我林總。

我輕輕地掙開了她的手。

叫我振國就行。

我們畢竟,是老同學。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廂。

身後,是久久不息的死寂。

走出酒店,夜晚的涼風吹在臉上,格外清爽。

我深吸一口氣,吐出了胸中所有的濁氣。

司機小周已經開著那輛低調的黑色奧迪A8,在門口等著了。

林總,回公司還是回家

回家吧。

我靠在柔軟的後座上,閉上了眼睛。

這些年的經曆,像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在我腦海中閃過。

從97年那個被一句話問到啞口無言的窮小子,到今天這個可以在資本市場翻雲覆覆雨的林總。

這十年,我走過的路,比很多人一輩子都要曲折。

我曾為了省下幾塊錢的公交費,在寒冬臘月裡步行十幾公裡。

我曾為了一個幾百塊錢的訂單,陪客戶喝酒喝到胃出血。

我也曾在無數個深夜裡,對著一堆看不懂的代碼,一個人默默地流淚。

但,我從來冇有想過放棄。

因為我心裡一直憋著一口氣。

那口氣,是劉雅琳當年鄙夷的眼神。

是工友們得知我被裁員後同情的目光。

是我媽咳出的那口血。

是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給我的冷眼和嘲笑。

正是這口氣,支撐著我,咬著牙,一步一步,從泥濘裡爬了起來。

我成功了。

我擁有了曾經想都不敢想的財富和地位。

但我並不覺得有多麼快樂。

因為我明白,真正的成功,從來都不是用你擁有多少錢,開多好的車,住多大的房子來衡量的。

而是看你,能為這個社會,創造多少價值。

能幫助多少人,改變他們的命運。

能讓多少人,因為你的存在,而過上更好的生活。

這,纔是一個男人,真正的勳章。

回到家,我媽已經睡了。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她的房間,看著她安詳的睡顏,心裡一片寧靜。

這,就是我奮鬥的全部意義。

第二天,我讓助理聯絡了華興資本的張總,把劉雅琳老公的項目推薦了過去。

至於他們最後能不能成,那是他們的命。

我能做的,也隻有這麼多了。

幾天後,我收到了劉雅琳發來的一條簡訊:

振國,謝謝你。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你的恩情。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能早點認識你,認識那個在修電腦的你。

我看著簡訊,淡淡一笑,隨手刪掉了。

冇有如果,也冇有下輩子。

我們每個人,都隻能為自己當初的選擇,負起該負的責任。

故事到這裡,似乎已經結束了。

一個莫欺少年窮的爽文故事,一個善惡終有報的圓滿結局。

但你有冇有想過——

如果當年,劉雅琳冇有那麼現實,而是選擇陪著林振國一起吃苦奮鬥,那麼,冇有了那份被羞辱的極致動力,林振國,還會成為今天的林總嗎

命運的齒輪,究竟是因何而轉動的呢

-

莫欺少年窮,十年河東我為王
上一章
下一章
目錄
設置
夜間
日間
報錯
章節報錯

點擊彈出菜單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聲
女聲
逍遙
軟萌
開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