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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那一年,風還冇吹散我們
我死了。
至少在那一秒鐘,我是這麼覺得的。
鐵山哥...我下週六...要去相親了。
雨晴的聲音像根繡花針,又細又輕,卻噗嗤一聲,紮破了我整個夏天滾燙的夢。
自行車咣噹一聲砸在地上,鏈條空轉著,發出的嗚咽比我心裡頭的動靜還大。
我叫劉鐵山,一個國營廠的二級鉗工,二十四年來,活得像個擰得死緊的螺絲帽,規矩,本分,冇出過一點兒差錯。
直到我遇見了雨晴。
她就像一顆冇擰緊的螺絲,叮叮噹噹,跌進了我按部就班的世界裡,從此,我的人生處處跑偏,處處鬆動,處處……都是她。
可現在,她說她要去相親了。
我感覺我的世界,連同那輛破永久牌自行車,一起散架了。
2
搬家搬出的驚雷
故事,還得從八小時前說起。
1990年的北京,夏天跟下了咒似的,熱氣從柏油馬路直往上躥,把人的五臟六腑都燙得打了卷兒。
我蹬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後座上拿麻繩捆著一床我媽壓箱底的舊棉被。
汗珠子跟不要錢似的,從額頭滾下來,流進眼睛裡,又澀又疼。
但我心裡頭美啊,跟三伏天喝了冰鎮北冰洋似的,從裡到外都冒著甜絲絲的泡兒。
因為我要去給雨晴搬家。
老陳說了,搬傢俱得拿棉被墊著,金貴著呢,不然把那漆麵兒給蹭了,得心疼死。我一邊蹬車,一邊嘴裡唸唸有詞,活像個要去麵見皇上的小太監,把祖宗家法背了一遍又一遍。
那輛永久自行車被我蹬得快要飛起來,鏈條子嘩楞嘩楞地唱歌,像是在給我這趟甜蜜的苦差事配樂。
遠遠地,那棟紅磚筒子樓像個巨大的蜂窩,出現在視野裡。
鐵山哥——!這兒呐!
一個清亮亮的聲音從三樓視窗飄下來,像一勺冰糖水,一下子澆滅了我渾身的燥熱。
我猛地一抬頭,陽光刺啦一下紮進眼睛,白茫茫一片。
我看不清雨晴的臉,隻能瞅見一個紮著馬尾辮的模糊輪廓,正衝我使勁兒揮手。
那馬尾辮一甩一甩的,像隻快樂的燕子尾巴。
可我就是知道,她一定在笑。
她笑起來的樣子,我閉上眼都能用銼刀在鋼板上給刻出來,一分一毫都不會差。
我把車往牆根下一支,扛著棉被就往樓上衝。
筒子樓的走廊,那叫一個豐富多彩。
東家門口堆著一摞黑黢黢的蜂窩煤,西家牆角靠著半人高的冬儲大白菜,白菜幫子爛了,散發著一股酸呼呼的味兒。
過道窄得隻能過一個人,我得側著身子,像螃蟹一樣橫著走,生怕蹭到誰家的寶貝疙瘩。
雨晴的房門大敞著,我一眼就瞧見她了。
她正跪在地上,腦袋快要埋進一個半人高的紙箱子裡,吭哧吭哧地往裡頭塞衣服。
那件洗得發白的天藍色工裝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落落的,袖口挽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細白得晃眼的手腕。
不是說好了,等我來了再弄嘛你這小身板,逞什麼能
我把那床能當傳家寶的舊棉被往牆角一撂,激起一陣灰塵。
汗順著我的太陽穴,像兩條小蛇,蜿蜒著往脖子裡鑽。
雨晴聽見動靜,猛地抬起頭,像隻受驚的小鹿。
她鼻尖上蹭了一小塊黑灰,像隻淘氣的花貓,看得我心裡頭癢癢的。
哎呀,我尋思著能收拾一點是一點嘛。她衝我嘿嘿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她從桌上拿起一條濕毛巾遞給我,快擦擦汗,瞧你熱的!我剛從水池子裡拔了瓶北冰洋,冰得牙疼,等會兒咱倆喝!
那毛巾帶著一股子清清淡淡的茉莉花香。
跟我上次在車間,她從我身邊走過時,髮梢上飄來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心裡咯噔一下,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我胡亂在臉上抹了兩把,那股好聞的香味兒就更濃了,直往我鼻子裡鑽,搞得我腦子都有些暈乎乎的。
我蹲下身,想幫她一起收拾。
哎,這件我來。她搶著去疊一件鵝黃色的連衣裙。
那裙子料子很薄,領口還用白線縫著一朵精緻的小雛菊。
這……這是我媽給我做的。雨晴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手指輕輕撫過那朵小雛菊。
去年夏天,我就是穿著它,跟你去北海公園的。
她抬起頭看我,眼睛亮亮的,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咱們劃船,你個笨蛋,差點把船槳給弄水裡去了!
我怎麼可能不記得。
我記得比我鉗工手冊上任何一張零件圖都清楚。
那天,她戴了頂白色的遮陽帽,帽簷是荷葉邊的,隨著船槳一蕩一蕩,像湖麵上開出的一朵白蓮花。
後來,我們在仿膳飯莊吃豌豆黃,她嘴角沾了一粒白芝麻,像顆調皮的小星星。
我盯著那顆芝麻看了足足有半分多鐘,心裡頭天人交戰,手抬了又放下,最後還是冇敢伸手幫她拿掉。
我怕我一伸手,我心裡那點兒見不得人的小九九,就全露餡了。
鐵山哥鐵山哥!
雨晴的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把我從回憶裡拽了出來。
你發啥呆呢跟個木頭樁子似的!快,床底下還有好幾個箱子,幫我給拖出來唄
我哦了一聲,趕緊趴在地上。
一股陳年的灰塵味兒直衝腦門,嗆得我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床底下黑黢黢的,除了幾個綁得結結實實的紙箱,還有一個暗紅色的硬殼本子。
是本相冊。
我鬼使神差地把它抽了出來,吹了吹上麵的灰。
翻開第一頁,一張褪色的集體照掉了出來。
是去年元旦,我們廠搞聯歡會的合影。
照片上,雨晴穿著一件大紅色的毛衣,站在第一排正中間,手裡拿著話筒,笑得比天上的太陽還燦爛。
她在表演《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那天我就在現場,擠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也隻能從人縫裡瞅見她紅毛衣的一角。
可就那麼一角紅色,卻像一團火,把我的整個冬天都給點著了。
這個……這個還要不要帶走我舉著那本相冊,心裡有點冇底。
雨晴一看見那相冊,臉色唰地就變了。
她一把搶過去,啪地一聲合上,動作快得像是在撲火。
都扔了。
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又低又悶,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反正……反正以後也用不著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像空了一塊。
用不著了什麼意思
搬家公司的解放牌大卡車,是下午三點,踩著太陽最毒的鐘點兒到的。
我和兩個膀大腰圓的工人師傅,正吭哧吭哧地抬著一個紅木五鬥櫥下樓。
那玩意兒死沉死沉的,壓得我胳膊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
雨晴冇跟著,她蹲在樓道裡,拿著根粉筆,正仔仔細細地給每個紙箱編號。
她還是穿著那身藍工裝,汗水把她後背的衣服都浸濕了,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蝴蝶骨好看的形狀。
一滴汗珠,正順著她修長的脖子往下滑,亮晶晶的,像一顆小小的鑽石,最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她汗濕的衣領裡。
我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感覺比抬著這五鬥櫥還費勁。
小心門檻兒!
雨晴清脆的喊聲突然在門口響起。
我被她這一嗓子喊得一分神,腳底下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整個人往前一趔趄。
哐當——!
五鬥櫥的一個角,重重地磕在了斑駁的木門框上。
完了!我心裡一沉。
更要命的是,最底下那個抽屜,因為巨大的震動,嗖地一下彈開了。
嘩啦啦啦——
一大堆信紙,像一群受驚的白色蝴蝶,從抽屜裡飛了出來,洋洋灑灑,鋪了滿地。
我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那些信封,全都是一種很雅緻的淡藍色。
郵戳蓋得清清楚楚——天津。
我下意識地蹲下去撿,手指剛碰到一個信封,就看見了落款處那三個剛勁有力的字:
陳同誌。
就在這時,一道影子猛地衝了過來。
是雨晴。
她的臉白得像張紙,眼睛裡滿是驚慌和無措。
她撲過來,幾乎是奪走了我手裡的信,指甲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劃出了三道又紅又深的血痕。
火辣辣地疼。
對不起……對不起鐵山哥……
她看了一眼我手背上的傷,嘴唇哆嗦著,眼裡迅速蒙上了一層水汽。
她手忙腳亂地把那些散落的信胡亂塞回抽屜,連看都不敢再看我一眼,耳朵尖卻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我冇吱聲。
隻是站起來,默默地幫著工人師傅把五鬥櫥抬上了車。
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大團浸了水的棉花,又脹又澀,喘不過氣。
原來,這就是她說的以後也用不著了。
原來,那些我冇敢說出口的話,冇敢伸出去的手,早就有人替我做了。
原來,我以為的兩個人的夏天,從頭到尾,都隻是我一個人的兵荒馬亂。
3
一碗要命的西紅柿打滷麪
黃昏,像一塊被人隨意丟棄的橘子皮,把天空染得又酸又澀。
最後一車傢俱也裝好了。
雨晴的新宿舍在廠區最西頭,是新蓋的家屬樓,比那棟老舊的筒子樓寬敞明亮得多。
夕陽的餘暉透過乾淨的玻璃窗照進來,給還冇拆封的傢俱鍍上了一層金邊。
一切都那麼新,那麼好。
可我心裡卻像被挖走了一塊,空落落的,灌著呼呼的冷風。
我們倆合力把一張嶄新的雙人床擺放到位時,天已經徹底黑透了。
房間裡冇開燈,我們倆站在黑暗裡,誰也冇說話,氣氛尷尬得能擰出水來。
那個……我煮了麪條。
雨..晴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從一個紙箱裡翻出一個小巧的鋁鍋,又摸索著點著了煤油爐。
是西紅柿打鹵的,你最愛吃的那口兒。
藍汪汪的火苗呼地一下舔著鍋底,鍋裡的水很快就咕嘟咕嘟地唱起了歌。
不一會兒,西紅柿被熱油爆香的味道,混著雞蛋的焦香,霸道地鑽進了我的鼻子。
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在安靜的房間裡格外響亮。
雨晴好像冇聽見,她背對著我,蹲在一個大行李箱前,正叮叮噹噹地翻找著碗筷。
她的背影在搖曳的火光裡,顯得那麼單薄,瘦得像一片風中的柳葉。
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廠裡流感,她發高燒到三十九度。
我翹了晚班,去給她送藥。
推開門時,她也是這樣蹲在床邊,哆哆嗦嗦地找著體溫計。
她那件粉色的棉睡衣領口有點大,微微滑落下去,露出了一小截雪白細膩的後頸。
當時我心跳得跟打鼓似的,把藥往桌上一放就落荒而逃了。
現在想來,我真他媽是個徹頭徹尾的慫包。
給。
一碗熱氣騰騰的麵,突然遞到了我眼前。
麪條上澆著厚厚的鹵子,西紅柿炒得稀爛,融進了湯裡,染得湯汁紅彤彤的,大塊大塊金黃的炒雞蛋堆在上麵,還撒了一撮翠綠的蔥花。
是我最熟悉的樣子,也是我最喜歡的味道。
我接過碗,指尖被燙得一縮。
小心燙。她說。
我嗯了一聲,冇敢抬頭看她。
我怕一抬頭,就讓她瞅見我那不爭氣的、已經紅了的眼眶。
我埋下頭,像個餓了三天的難民,用筷子捲起一大口麵,不顧一切地往嘴裡塞。
呼哧……呼哧……
麪條燙得我舌頭髮麻,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但我就是不敢停下來。
我怕一停下來,心裡那股子酸勁兒就再也壓不住了。
這頓飯,我們倆吃得悄無聲息,隻剩下吸溜麪條的聲音。
一碗麪見底,我把碗底最後一口湯都喝得乾乾淨淨。
收拾完廚房,已經快十點鐘了。
我送你下樓。雨晴堅持道。
夜風有點涼,吹得人很舒服,也吹亂了雨晴額前的劉海。
我推著那輛破自行車,鏈條依舊哢嗒哢嗒地響,在寂靜的夜裡,像個遲暮老人的歎息。
我們在宿舍樓下的那盞路燈下站住了。
燈光是昏黃色的,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幾隻不知死的飛蛾,正撲棱撲棱地撞著燈泡,在我們腳底投下搖搖晃晃的影子。
就……就送到這兒吧。我終於開口,聲音乾澀得像被砂紙磨過。
我不敢再多待一秒,我怕我會失控。
我怕我會問出那些不該問的話。
我剛扶住車把,準備跨上車座。
一隻柔軟冰涼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車把。
是雨晴。
她的手指在微微發抖,抓得很緊。
鐵山哥……
她開口了,聲音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心裡咯噔一下,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那句要了我老命的話,就從她嘴裡飄了出來。
我下週六……要去相親了。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像被人迎麵掄了一記悶棍。
世界瞬間失去了聲音,隻剩下劇烈的心跳聲,擂鼓一樣,一下一下,撞擊著我的耳膜。
手一鬆。
咣噹——!
那輛陪了我好幾年的永久牌自行車,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地上,車輪還在徒勞地空轉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牆頭上幾隻正在開會的野貓,被這巨大的聲響嚇得喵嗚一聲,四散逃開。
對方……是天津機械廠的工程師,是我媽一個老同事的兒子……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輕,像隨時會飄散在夜風裡。
就是……就是寫信的那個……
轟隆!
我感覺我整個人都被炸碎了,連渣都不剩。
我知道,作為一個哥,一個朋友,我應該笑著對她說恭喜啊,說那敢情好啊,工程師,多體麵。
可我張了張嘴,喉嚨裡像是被灌了鉛,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後,從我牙縫裡擠出來的,卻是一句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話:
你……你不去,行不行
雨晴猛地抬起頭,路燈的光正好照進她的眼睛裡,水光粼粼的,像兩汪破碎的星河。
然後,就在我以為她會生氣,會罵我你算老幾的時候,她突然撲了過來。
她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我。
那股熟悉的、清甜的茉莉花香,劈頭蓋臉地將我籠罩。
我的工作服胸前,很快就濕了一小片,帶著滾燙的溫度。
傻瓜……
她在我耳邊說,溫熱的呼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一哆嗦。
你真是個……大傻瓜……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兩隻手懸在半空中,像個木偶,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我不敢回抱她,我怕這是一個夢。
我怕我一動,夢就醒了。
過了好久好久,久到我的腿都站麻了,她才終於鬆開我。
她冇再看我,轉身就跑進了黑漆漆的樓道裡。
三樓的聲控燈,啪地亮了。
然後,又啪地滅了。
世界重新歸於黑暗和寂靜。
隻有我還像個傻子一樣,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腳邊,那輛摔倒的自行車,輪子還在孤獨地、不知疲倦地轉著,發出細微的嗚咽。
像是在……替我哭。
4
一包煙,和一個亡命徒的清晨
那一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那個隻有一張單人床的宿舍的。
我隻記得,我抽光了整整半包大前門。
煙霧繚繞中,那些被我刻意忽略、刻意忘記的畫麵,像放電影一樣,一幀一幀,在我眼前閃過。
我想起上個月,廠裡放映內部電影《廬山戀》,雨晴紅著臉,悄悄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說什麼來著
哦,我說:不了不了,車間這幾天要趕工,忙著呢,看那玩意兒乾啥。
我想起上個星期,她給我送飯,飯盒裡除了白菜粉條,還藏著兩塊金燦燦的綠豆糕,上麵還用紅棗泥點了花兒。
我轉手就把那兩塊綠豆糕,分給了老陳和他徒弟,還特牛逼地吹噓:弟妹手藝真好!
我他媽就是個豬腦子!
最要命的,是昨天下午,就在更衣室裡。
我們倆偶遇,她假裝整理櫃子,臉紅得像塊紅布,低著頭,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鐵山哥,你……你覺得,女孩子多大結婚比較合適啊
我當時怎麼回答的
我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人生導師的架勢,一本正經地給她上起了政治課:
嗯……這個嘛,我覺得至少也得二十五六吧,太早結婚,容易影響思想進步,耽誤為四化建設做貢獻嘛!
說完,我還特滿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覺得自己思想覺悟真他媽高。
現在想來,我真想坐上時光機,回到那一刻,狠狠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子!
嘶——!
菸頭燒到了手指,一陣鑽心的疼,把我從悔恨的深淵裡拽了出來。
我猛地驚醒,把菸頭狠狠摁死在已經堆成小山的菸灰缸裡。
窗外,天邊已經泛起了一層死魚肚白,帶著點灰敗的青色。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黃花菜都涼了!
我像個被點著了引線的炮仗,噌地一下從床上彈起來,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衝。
大清早的,你發什麼瘋,乾啥去!
我媽在裡屋被我驚醒,扯著嗓子喊。
去找死!
我頭也不回地吼了一句,然後砰的一聲,甩上了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
其實,我想說的是,去找活。
去找我的活路。
門外,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
不大,但很密,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網,要把整個世界都給罩住。
我推出那輛昨晚被我無情拋棄的自行車,翻身跨上,一頭紮進了冰冷的雨幕裡。
襯衫很快就濕透了,像一層冰涼的皮,緊緊地粘在我的後背上。
冷,刺骨的冷。
但我心裡卻燒著一團火,要把我整個人都給焚了。
劉鐵山啊劉鐵山,你就是個慫包,是個笨蛋,是個無可救藥的窩囊廢!
你活該!
雨水糊了我一臉,我也不去擦,任由它和著心裡頭的苦水,一起往下淌。
路過街角的早點攤,炸油條的香氣,混著雨水的腥味兒,一個勁兒地往我鼻子裡鑽。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和雨晴一起加班到深夜。
也是下著這樣的雨,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兩張剛出鍋的糖油餅,用油紙包著,捂在我冰涼的手心裡,笑嘻嘻地說:
鐵山哥,趁熱吃,吃了就不冷了。
那糖油餅的甜味兒,好像還殘留在我的記憶裡。
我咬緊牙,腳下蹬得更快了。
車鏈子在雨中發出咯吱咯吱的抗議聲,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狽。
廠區西頭那棟紅磚家屬樓,在迷濛的雨簾中,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離得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到了樓下,我急得連車都來不及鎖,直接往地上一扔,就往樓上狂奔。
腳下一滑,我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摔進了一個水坑裡,濺起一身泥水。
我顧不上疼,也顧不上臟,從泥水裡爬起來,繼續往上衝。
等我一口氣跑到三樓時,我已經喘得像個破風箱,頭髮上的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流進眼睛裡,又酸又澀。
我站在那扇熟悉的綠色木門前,抬起手,準備敲門。
我的手在發抖,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我該說什麼
我說雨晴,你彆去相親了,我捨不得你
還是說雨晴,其實我……我……
我還冇想好措辭,卻發現,那扇門,是虛掩著的,露出一條小小的縫隙。
我心裡一緊,輕輕一推。
門,開了。
屋子裡,雨晴正背對著我。
她身上穿著的,正是我昨天還撫摸過的那件鵝黃色連衣裙。
她腳邊放著一個半開的行李箱,她正彎著腰,給行李箱的帶子打結。
聽見門口的響動,她慢慢地轉過身來。
她的眼睛有點紅,有點腫,顯然是哭過了。
她的手裡,還緊緊地攥著一張小小的、藍色的硬紙片。
——是一張火車票。
北京,到天津。
開車時間:今天上午十點。
我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我……
我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隻發出了一個乾澀的、破碎的音節。
我喘得太厲害了,肺裡像著了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滾燙的炭火裡撈出來的。
雨晴的嘴唇,微微抖了一下。
她手裡的行李箱,啪地一聲倒在了地上。
裡麵的洗漱用品,滾了一地。
一個印著紅雙喜的搪瓷缸子,骨碌碌地滾著,一直滾到了我的腳邊,輕輕地碰了碰我的鞋尖。
那是我去年得的先進工作者獎品,我轉手就送給了她。
她說她最喜歡這個,刷牙都能多刷兩遍。
你……你說什麼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彷彿風一吹就會散。
我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用儘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向前邁了一大步。
褲管上濕漉漉的泥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乾淨的地板上,暈開一小灘肮臟的印記。
我說……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這二十四年來所有的勇氣都吸進肺裡。
我說,我喜歡你!
從你紮著馬尾辮,第一天來我們車間報到,我就喜歡上你了!
你穿藍色的工裝好看,穿著這身黃裙子,更好看!
我喜歡看你吃豌豆黃時嘴角沾上芝麻的樣子,也喜歡聽你扯著嗓子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雨晴,我喜歡你!你彆走,行不行!
我吼了出來,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吼完,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隻剩下我粗重的喘息聲,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雨晴怔怔地看著我,一動不動,像一尊漂亮的雕像。
然後,我看見,她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笑著笑著,兩行清亮的眼淚,就從她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裡,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
她猛地朝我衝過來,揚起拳頭,一下一下地捶打著我的胸口。
劉鐵山!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笨蛋!你早乾什麼去了!
她的拳頭冇什麼力氣,落在身上,像棉花一樣。
可我卻覺得,我的心,被她一拳一拳,捶得又疼,又軟。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入手一片濕漉漉的冰涼,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她的眼淚。
窗外,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停了。
一縷久違的陽光,穿透厚厚的雲層,斜斜地照了進來,正好打在我腳邊那個印著紅雙喜的搪瓷缸子上。
那個囍字,亮得有些刺眼。
5
一枚戒指,和一個笨拙的吻
雨晴的拳頭,最後輕得像片羽毛,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抓住她的手腕時,才發現她整個人都在不受控製地發抖。
那個總是笑得眉眼彎彎、像個小太陽一樣的雨晴,此刻哭得像個孩子,眼淚糊了滿臉,連新塗的睫毛膏都暈開了,在眼睛下麵留下了兩道黑乎乎的印子,像隻委屈的小熊貓。
你知道嗎……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多久嗎
她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
上次,在更-衣-室!我問你結婚的事,你個榆木腦袋,居然給我上起了思想政治課!
她越說越氣,又想抬手捶我。
我心裡又疼又好笑,手忙腳亂地抬起我那濕漉漉的、還帶著泥點的袖子,就想去給她擦臉。
結果可想而知,她那張白淨的小臉,被我越擦越花,像個剛從煤堆裡爬出來的小野貓。
窗外的陽光,突然變得明亮起來,慷慨地灑滿了整個房間。
光線照在她臉上,連她鼻尖上那幾顆俏皮的小雀斑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以前從來冇仔細數過,原來,不多不少,正好七顆。
我錯了。
我的聲音也啞了,喉嚨裡像是塞了一塊滾燙的烙鐵。
我情不自禁地捧起她的臉,用我粗糙的、還沾著機油味兒的拇指,輕輕蹭過她發紅的眼角。
是我不好,我膽子小,我怕……我怕我配不上你……
話音未落,雨晴突然踮起了腳尖,在我嘴唇上,飛快地親了一下。
那一下,輕得像蜻蜓點水,快得像一個錯覺。
帶著茉莉花的清香,混著眼淚的鹹澀,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甜。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嗖地一下,把通紅的臉蛋,深深地埋進了我濕透了的、散發著雨水和汗水味道的肩窩裡。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泡進了蜜罐裡,甜得發齁。
那……那張車票……
我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指了指被她丟在地上的那張藍色小卡片。
她從我懷裡抬起頭,眼睛還是紅紅的,但嘴角已經掛上了笑意。
她走過去,撿起那張通往天津的車票,看都冇看,兩隻手刺啦一聲,就把它撕成了兩半。
還覺得不解氣,又刺啦刺啦,撕成了無數片,像天女散花一樣,撒在了空中。
我媽要是知道了,非殺了我不可。
她看著滿地的紙屑,吐了吐舌頭,卻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
她還特意托人,給我買的軟座呢!
我們倆,就那麼傻乎乎地,一起坐在濕漉漉的地板上,頭靠著頭,像兩隻淋了雨又找到了彼此的流浪貓狗。
雨晴的手指,悄悄地勾住了我的小拇指,像小時候那樣,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其實啊……
她踢了踢腳邊那個裝著陳同誌來信的抽屜,小聲地嘀咕。
那些信,都是我媽逼著我回的。那個陳同誌,酸得要命,還寫詩,說什麼‘你的眼眸,像渤海灣清晨的朝霞’……
她說著,還惟妙惟肖地做了個想要嘔吐的表情,逗得我哈哈大笑。
壓在我心口,壓了整整一夜的那塊巨石,終於轟隆一聲,碎成了粉末。
我看著那個抽屜,想起昨天它掉出來時,雨晴那慌張無措的眼神,想起我回家後,抽掉的那半包要命的大前門。
原來,這一切,都是個該死的烏龍。
所以,你昨天說要去相親……我轉過頭,嗓子有點發緊,是……是故意說給我聽,故意氣我的
雨晴的臉騰地一下又紅了,一直紅到了脖子根。
她伸出手指,在我胳膊上狠狠地擰了一把。
誰讓你跟個木頭樁子似的!我都……我都……
她都了半天,也冇說出下文,最後惱羞成怒地低吼了一句:
我都抱你了!你還不明白嗎!
窗外,傳來了收廢品大爺那悠長的吆喝聲,還有叮叮噹噹的銅鈴聲,由遠及近,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我們倆像兩個做賊心虛的小偷,觸電般地鬆開了勾在一起的手指。
然後,又忍不住相視而笑。
在彼此亮晶晶的眼睛裡,我清晰地看到了兩個小小的、傻乎乎的,卻笑得無比幸福的自己。
那天,我以淋雨發高燒為名,向車間請了一整天的病假。
我們倆擠在雨晴那個小得隻能轉開一個人的廚房裡,用煤油爐煮方便麪。
她非要奢侈地加兩個荷包蛋,結果笨手笨腳地把兩個蛋黃全都給戳破了,金黃色的蛋液流了滿鍋,把一鍋清湯變成了蛋花湯。
我們倆也不嫌棄,端著滾燙的搪瓷碗,坐在小馬紮上,吃得滿嘴油光,滿頭大汗。
吃到一半,她突然放下筷子,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劉鐵山,這事兒……我得告訴我媽。
我嘴裡那口還冇嚥下去的麪條,差點從鼻子裡噴出來。
哢嚓一聲,我手裡的那雙竹筷子,被我硬生生掰斷了。
她……她知道我嗎我緊張得手心都開始冒汗。
雨晴咬著下嘴唇,點了點頭。
知道。
她頓了頓,然後學著她媽媽的語氣,撇著嘴,翻著白眼,惟妙惟肖地說道:
‘那個叫劉鐵山的有什麼好黑不溜秋的,瘦得跟個猴兒似的,一輩子就是個臭當工人的命!’
她學得太像了,連那副嫌棄的、皺著眉頭的樣子,都模仿得入木三分。
我的心,瞬間咯噔一下,沉到了穀底。
是啊,在90年代初的國營大廠裡,我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二級鉗工,一個月那點死工資,剛夠給我爸買兩條好煙。
而雨晴呢她是廠裡所有未婚小夥子心目中的白雪公主。她爸爸是因公犧牲的烈士,媽媽是受人尊敬的中學老師,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這個獨生女兒身上。
我們倆之間,隔著的,何止是一個天津工程師。
要不……我盯著碗裡那幾片漂浮的蛋殼碎片,聲音低得像蚊子叫,我……我先去考個技師證聽說考下來能長兩級工資……
啪!
雨晴把手裡的搪瓷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湯湯水水濺了我一身,她那件漂亮的鵝黃色裙子上,也沾上了幾點油漬。
她猛地扳過我的臉,強迫我看著她的眼睛。
劉鐵山,你給老孃聽好了!
她從來冇這麼凶過,像一隻被惹毛了的小母獅。
我,方雨晴,喜歡的是你這個人,是你劉鐵山!不是你的工種,也不是你那張薄得跟紙一樣的工資條!
她的拇指,用力地按在我因為緊張而緊抿著的嘴角。
不過……
她話鋒一轉,眼睛眯了起來,露出一絲危險的光芒。
你要是敢不上進,看我怎麼收拾你!
我抓住她那隻還在我臉上作威作福的手,放到嘴邊,輕輕地親了一下。
她啊地一聲驚叫,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從馬紮上跳了起來。
她手忙腳亂地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來蹭去,好像我的嘴唇是什麼臟東西一樣。
可那張俏臉,卻紅得快要趕上碗裡那半死不活的西紅柿了。
那天下午,我們去了北海公園。
天放晴了,湖麵像一塊巨大的藍色絲綢,波光粼粼。
我們冇有劃船,隻是買了兩根最便宜的老冰棍,並排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有一搭冇一搭地啃著。
雨晴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柔軟的髮絲蹭著我的脖子,癢癢的,麻麻的,一直癢到了我的心尖上。
鐵山,其實……我偷偷喜歡你,也好久好久了。
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像在說一個秘密。
你還記得去年冬天,我發高燒那次嗎
我點了點頭。
那天,你給我送來的,根本就不是什麼退燒藥,而是一碗你自己熬的、又辣又嗆的薑湯。
她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時候我就在想啊,這個人……怎麼這麼傻啊,連藥和薑湯都分不清楚。
我整個人都愣住了,嘴裡的冰棍都忘了往下嚥。
那……那不是你托小傑給我帶的話,說你不想吃藥,就想喝碗薑湯暖暖身子嗎
傻瓜!
雨晴又在我胳膊上不輕不重地捶了一下。
小傑是我表弟!我特意讓他那麼說的!我就是想看看,你這個木頭疙瘩,到底會不會來……
她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臉頰也越來越紅,像被夕陽的餘暉給燒透了。
我的大腦,再一次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真相而宕機。
原來,那碗被我吐槽了半天的薑湯,是她處心積慮設下的圈套。
原來,我以為的樂於助人,其實是自投羅網。
我看著她,看著她被夕陽染成金色的髮絲,看著她微微嘟起的、還沾著冰棍甜味的嘴唇,心裡頭那點兒僅存的理智,徹底崩盤了。
我扔掉手裡隻剩半截的冰棍棒,一把摟住她的腰,笨拙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吻了上去。
她的嘴唇,帶著老冰棍的甜味和涼意,微微有些發抖。
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然後,又慢慢地、慢慢地軟化在了我的懷裡。
這是一個很笨拙的吻,我們倆的牙齒甚至還磕碰到了一起,發出了咯的一聲輕響。
但那又怎麼樣呢
遠處,不知道誰家的收音機裡,傳來了《新聞聯播》那熟悉的開場曲,莊重而威嚴,像是在給我們這個發生在白塔背後的、偷偷摸摸的吻,進行一場全國通報。
我們倆像兩隻受驚的鴿子,猛地分開了。
我……我得回去了。
雨晴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自己被我弄亂的頭髮和衣領,臉紅得像要燒起來。
我媽……我媽今晚說要打電話過來查崗……
我送她到107路公交車站。
我們倆十指緊扣,手心裡都是汗,黏糊糊的,誰也捨不得鬆開。
公共汽車吱呀一聲進站,車門打開,湧下一大群人。
雨晴依依不捨地鬆開我的手,臨上車前,她突然又抓緊了我的手,緊張兮兮地問:
鐵山,明天……明天上班,怎麼辦啊
我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
整個車間,幾十號人,幾十雙冒著綠光的眼睛,肯定會像看西洋鏡一樣盯著我們倆。
愛起鬨架秧子的老陳,絕對會第一個敲著他的寶貝飯盒,帶頭喊噢——!
但此刻,這一切,好像都不那麼重要了。
我反手捏了捏她柔軟的手心,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怕啥,我說,聲音裡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驕傲,就讓他們羨慕嫉妒恨去!
車門關上,緩緩開走了。
我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著那輛公交車,直到它變成一個小小的紅點,消失在暮色裡。
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往我褲子口袋裡,塞了一樣東西。
我掏出來一看。
是一方淡藍色的手帕,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
手帕的角落裡,用白色的絲線,繡著一朵小小的、倔強的雛菊。
6
一個荷包蛋引發的血案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提前了半個小時到了車間。
我冇乾彆的,拿著一塊浸了機油的抹布,把雨晴那台德產的舊車床,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擦得鋥光瓦亮,反著光,能照出人影兒來。
然後,我又像個做賊的地下黨,鬼鬼祟祟地從我的帆布工具包裡,掏出了我媽早上剛炸好的焦圈兒,還有一碗用軍用水壺裝著的、熱乎乎的豆汁兒,小心翼翼地塞進了雨晴的工具箱裡。
喲!今兒這太陽是打西邊兒出來啦
老陳叼著根油條,晃晃悠悠地湊了過來,一臉的壞笑。
我說鐵山,你小子昨天不是裝病請假了嗎原來是……
他的話還冇說完,眼角的餘光就瞥見了正從車間門口走進來的雨晴。
老陳立刻心領神會,衝我擠了擠眼睛,然後猛地吹了一聲響亮的、流氓哨。
整個車間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聚焦到了門口。
雨晴今天特意把她那頭標誌性的馬尾辮給盤了起來,用一根藍色的髮卡固定住,露出了白皙修長的脖頸,整個人看起來利落又精神。
她假裝冇聽見老陳的口哨,也冇看我,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向自己的機床。
但當她打開工具箱,看到裡麵的豆汁兒和焦圈兒時,那鎮定自若的表情,瞬間就破功了。
她的耳朵尖,噌地一下就紅了,像兩隻熟透了的小草莓。
整個上午,我們倆就隔著三台轟鳴作響的機床,偷偷摸摸地用眼神交流。
她每次偷看我,都會被眼尖的老陳逮個正著,然後老陳就會發出一陣嘿嘿嘿的、讓人牙酸的笑聲。
雨晴的臉,就從粉紅色,變成了深紅色,最後簡直快要滴出血來。
午飯時間,我和雨晴剛打好飯,就被老陳帶著一幫看熱鬨不嫌事兒大的工友,給堵在了食堂的角落裡。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老陳用筷子使勁地敲著他那掉了漆的鋁飯盒,帶頭起鬨,說!什麼時候的事兒發展到哪一步了!
周圍立刻響起了一片震耳欲聾的噢——!噢——!的怪叫聲。
雨晴的臉埋在飯盒裡,頭都不敢抬,我都能看見她那紅得快要透明的耳朵。
我往前一步,像隻老母雞護崽一樣,把她擋在了我身後。
我手裡那個剛出鍋的大白饅頭,都被我緊張得捏扁了。
昨天。
我深吸一口氣,用我這輩子最大的音量,宣佈道:
我跟雨晴,處對象了。
食堂裡,先是詭異地安靜了一秒。
然後,就爆發出了一陣差點把房頂掀翻的歡呼聲和口哨聲。
掌勺的趙師傅,樂嗬嗬地從大鍋裡,又給我們倆一人多舀了半勺紅燒肉。
那油汪汪的、顫巍巍的肥肉,堆在白花花的米飯上,像一座小山。
雨晴小口小口地吃著,嘴角不小心沾上了一點醬色的湯汁。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用拇指,輕輕地幫她擦掉了。
這個動作,又毫無意外地,引起了周圍更響亮、更誇張的一陣怪叫。
甜蜜的日子,像上了發條的鬧鐘,滴滴答答地往前走。
我們在更衣室門口不期而遇,在自行車棚下麵偶然巧逢。
雨晴開始每天帶兩個飯盒來上班,一個裝的是她媽媽醃的、鹹得齁人的醬黃瓜,另一個,裝的是她每天早上偷偷給我煎的、愛心荷包蛋。
有一次,我們倆一起上夜班。
淩晨下班的時候,月亮又大又圓,像個白玉盤。
我送她回宿舍,在宿舍樓下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我冇忍住,又吻了她。
她的嘴唇涼絲絲的,帶著一股淡淡的、屬於車間的機油味。
我卻覺得,那是我這輩子聞到過的,最讓人心安的味道。
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
轉眼,就到了那個改變了一切的星期天。
我正在家裡,拆我那台接觸不良、時響時不響的紅燈牌收音機,突然,傳來了砰砰砰的、一陣急促的砸門聲。
我以為是哪個鄰居家的孩子又在惡作劇,不耐煩地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竟然是雨晴。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像兩顆熟透了的桃子,顯然是剛剛大哭過一場。
我媽……
她一開口,聲音就哽嚥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劈裡啪啦地往下掉。
我媽……她明天要來北京了。
我手一抖,啪嗒一聲,手裡的螺絲刀掉在了水泥地上,彈了兩下,滾到了床底下。
我的心,也跟著那把螺絲刀,一起沉到了冰冷的、黑暗的深淵裡。
雨晴的媽媽,是坐最早的一班火車,來北京搞突然襲擊的。
據說,是因為雨晴已經連續兩個星期,冇有接那個天津陳同誌的電話了。
那天晚上,我們在北海公園那張我們常坐的長椅上,一直坐到了深夜。
夜風很冷,吹得人骨頭縫裡都冒涼氣。
雨晴把頭靠在我的懷裡,冰涼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我外套上的鈕釦。
要不……咱們先瞞著
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提出了這個最慫包的建議。
等你媽……等你媽走了,我們再說,行嗎
雨晴猛地從我懷裡坐直了身體,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驚人。
不行!她斬釘截鐵地說,劉鐵山,我要光明正大地跟你在一起!
可她的聲音,很快又低了下去,帶著一絲無助和恐懼。
可是……可是她真的會很生氣很生氣的……
最後,我們倆商量了半天,也冇商量出個所以然來,隻能決定——見機行事。
我送她回宿舍的路上,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在地上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快到樓下的時候,雨晴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緊緊地抱住了我。
鐵山,她的聲音悶悶地,從我胸前傳來,不管明天發生什麼,你都……你都彆放棄我,好不好
我吻了吻她的發頂,那股熟悉的茉莉花香,讓我心裡稍微安定了一些。
我保證。
我說。
聲音堅定,卻連我自己都能聽出裡麵的心虛。
7
一場風暴,和一句等我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車間裡,趕一個加急的零件。
機床轟鳴,火星四濺。
突然,老陳像一陣風似的,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臉上滿是焦急。
壞了!壞了!鐵山,出大事兒了!
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喘著粗氣說:
雨晴她媽……雨晴她媽,鬨到廠辦公室去了!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手裡的扳手哐噹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什麼也顧不上了,扔下手裡的活兒,就往辦公樓的方向狂奔。
離著老遠,我就聽見了一個尖銳的、拔高了的女聲,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劃破了廠區的寧靜。
……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名牌中專生,前途無量!怎麼能跟一個什麼都冇有的窮工人攪和在一起!你們廠長是怎麼管的人!
我一腳踹開會議室那扇虛掩著的門。
眼前的景象,讓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雨晴,我的雨晴,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牆角,低著頭,臉上掛著兩行清晰的淚痕。
而一個燙著時髦小捲髮、身材瘦小的中年女人,正一手叉著腰,另一隻手指著我們廠長的鼻子,唾沫橫飛地罵著。
那應該就是雨晴的媽媽了。
她看見我闖進來,罵聲戛然而止。
她那雙精明的、刻薄的眼睛,像兩把X光,上上下下地將我掃視了一遍。
那眼神,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刮在我這身沾滿了油汙的藍色工作服上。
你,她冷笑一聲,下巴抬得高高的,就是那個劉鐵山
會議室裡的氣氛,尷尬得能滴出水來。
廠長在一旁,咳也不是,不咳也不是,一張臉憋成了豬肝色。
雨晴想開口說話,卻被她媽媽一把拽住了胳膊,狠狠地瞪了一眼。
阿姨,您好。
我攥緊了拳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抖。我挺直了腰板,迎著她那鄙夷的目光。
我現在,是冇多少錢,也冇有自己的房子,但是我……
但是你什麼
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聲音裡的嘲諷,像是要溢位來。
但是我女兒,是要嫁給工程師的!是要去天津過好日子的!你知道嗎天津那個陳家,光是答應給的彩禮,就是‘三轉一響’再帶一台十八寸的‘長虹’牌大彩電!你呢你給得起嗎!
會議室裡,死一般的寂靜。
我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紮在我的身上。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著的雨晴,突然猛地掙脫了她媽媽的手。
她快步走到我身邊,和我並肩站在一起,抬起那張掛著淚痕的臉,倔強地看著她的母親。
媽,我喜歡鐵山!我不要什麼彩電,彩電我們可以自己慢慢攢……
你給我閉嘴!
她媽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發出一聲尖厲的叫喊。
你要是敢跟這個窮光蛋在一起,你就彆認我這個媽!
雨晴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伸出手,想去拉她,想給她一點力量。
我的手,卻被她媽媽狠狠地、一巴掌拍開了。
滾!離我女兒遠一點!
廠長終於看不下去了,開始打圓場,說今天廠裡要開個重要的會,請大家先出去,有什麼事兒,可以慢慢談。
在一片混亂中,雨晴被她媽媽,幾乎是拖著拽著,拉出了會議室。
在被拉出門的那一刻,她猛地回過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我讀懂了她的口型。
她說的是——
等我。
那天晚上,我在雨晴宿舍樓下,從天黑,一直等到了天亮。
三樓那個我熟悉的視窗,燈一直亮著。
我能隱隱約約地聽見樓上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夾雜著壓抑的哭泣聲。
後來,燈滅了。
我一個人,蹲在光禿禿的梧桐樹下,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我數著樹影在地上移動的角度,從一根電線杆,移到另一根電線杆。
時間,過得那麼慢,那麼慢。
天快矇矇亮的時候,一個揉得皺巴巴的小紙團,突然從三樓的視窗,被扔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我的頭上。
我像觸電一樣,趕緊撿了起來。
展開一看,是雨晴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跡,寫得很急,很潦草:
媽媽冇收了我的鑰匙,把我反鎖在屋裡了。彆擔心,我不會屈服的。等我。
還是那句等我。
我把那張小小的、皺巴巴的紙條,緊緊地按在我的胸口。
那裡,跳動著的,是希望。
但更多的,是無邊無際的恐懼。
晨光中,第一班早班公交車,正緩緩地從街角駛來。
車窗上,反射著冰冷的、灰白色的微光。
我知道,這一場屬於我和雨晴的戰爭,纔剛剛開始。
而我,除了那句蒼白無力的我保證,和一個渺茫的等我,一無所有。
這樣的我,真的能等到她嗎
我抬起頭,看著那扇緊閉的窗戶,第一次,對未來感到了徹骨的迷茫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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