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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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是這座城市永不結痂的傷口,固執地於黑夜中燃燒,灼出滾燙的、流動的、永不停歇的斑斕疤痕。陳默的花店,便嵌在這片滾燙傷痕深處一條梧桐掩映的老街上。玻璃櫥窗擦拭得過分潔淨,倒映著對麵商鋪招牌上紅藍綠紫的霓虹流光,也映出他日複一日模糊而孤獨的影子。花店有個名字,叫無聲,字跡早已在風雨裡褪色,邊緣模糊不清,彷彿它主人沉默的唇線。

他早已習慣了窗外花開花落,看梧桐葉綠了又黃,最終簌簌飄零,被行人匆忙的步履碾碎成泥。那顆心,他本以為在歲月長河裡已磨礪得足夠平靜,足以抵擋任何波瀾。直到蘇晚出現。

蘇晚第一次走進無聲,是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傍晚。門鈴叮咚一聲脆響,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潭。陳默從一叢剛噴過水、掛著晶瑩水珠的白色小蒼蘭後麵抬起頭。暮色正濃,從敞開的門湧入,模糊了店內的邊界。她穿著件菸灰色的薄呢大衣,像從濕冷的霧氣裡凝結出來,徑直走到角落那盆高大的琴葉榕旁。那株植物枝葉繁茂,墨綠肥厚的葉片在頂燈下泛著凝滯的光澤。她輕輕拉開琴葉榕旁那把蒙著薄塵的舊藤椅,坐了下來,從隨身的帆布包裡取出一本書,安靜地翻開。

店內暖黃的光線溫柔地勾勒出她的側影,垂落的長髮遮住了大半麵容,隻有額前幾縷不安分的碎髮被燈光染成了淺金色。她看書時習慣微微歪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纏繞著髮梢。那一刻,喧囂的街聲、霓虹的嘶鳴、甚至花材上未乾的水滴墜落的聲響,都被某種無形的屏障隔絕了。陳默隻聽到自己胸腔裡那麵沉寂已久的鼓,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擂響——咚,咚,咚,沉重得令他窒息。

她成了店裡的常客。總是在傍晚時分出現,總是坐在琴葉榕旁那把舊藤椅上。她換書的頻率不算快,但每一本,陳默都默默記在心裡。那本深藍色封麵、燙著銀色英文的《月亮與六便士》,她讀了很久,書頁邊緣留下了她指腹摩挲的痕跡。後來是一本軟精裝的《雪國》,純白封麵,角落印著一朵小小的、冰藍色的雪花。再後來是厚厚一冊《百年孤獨》,書脊被翻得有些鬆脫。她偶爾會抬頭,目光掠過那些盛放或含苞的花卉,眼神清亮,像蓄著早春山澗的溪水,偶爾會落在忙碌的陳默身上,短暫交彙,又平靜地滑開,如同風掠過水麪,隻留下細碎微瀾的幻影。

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子在無聲的花開花落裡流走。梧桐葉綠了五次,黃了五次,最終零落成泥五次。陳默能精確地說出蘇晚在無聲讀過二十七本書,能描摹她讀書時每一個細微的小動作——蹙眉、淺笑、指尖劃過書頁的沙沙聲,甚至她呼吸的節奏。他熟悉她身上那若有似無的、混合著舊書頁與清冷空氣的味道,勝過熟悉自己花店裡任何一朵花的香氣。他無數次在修剪花枝的間隙,在包裝花束的停頓中,在夜深人靜整理賬目的時刻,讓那個名字在唇齒間無聲地滾動——蘇晚。這是他從她偶爾與書店老闆通話時,聽到的隻言片語裡拚湊出的名字。這個名字在他心底生根、發芽,藤蔓般纏繞住他所有隱秘的念想,卻從未有一次,能衝破那無形的、冰封的堤岸,真正地呼喚出聲。

他像守著自己心尖上最脆弱花苞的園丁,屏息凝神,生怕一絲微風的驚擾,就讓它零落成塵。

那場雨來得毫無征兆,粗暴地撕開了傍晚的寧靜。天空驟然陰沉如墨,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下,幾乎觸碰到遠處高樓的尖頂。緊接著,豆大的雨點便劈裡啪啦地砸落下來,凶狠地敲打著花店的玻璃門,留下縱橫交錯的濕痕。街上的行人猝不及防,瞬間亂作一團,咒罵聲、奔跑的腳步聲混雜在嘩啦啦的雨聲裡。霓虹燈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扭曲、拉長,流淌成一片迷離而破碎的光河。

蘇晚就是在這時合上書的。那本薄薄的、封麵印著水墨山水的詩集。她似乎輕輕籲了口氣,將書小心地放回帆布包,起身,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並冇有褶皺的衣襬,準備離開。

陳默正俯身整理剛到的幾紮白色馬蹄蓮,濕冷的花莖帶著泥土的氣息。他聽見藤椅輕微的吱呀聲,抬起頭,恰好捕捉到她轉身時裙裾旋開的微小弧度。就在她剛纔坐過的藤椅腳下,一點醒目的、帶著水潤光澤的杏黃吸引了他的目光。是一枚書簽。銀杏葉的形狀,葉柄處繫著一根細細的、褪了色的紅絲線。葉脈清晰流暢,薄如蟬翼,在燈光下透出溫潤的光澤。是她剛剛遺落的。

心臟毫無預兆地猛烈撞擊著胸膛,幾乎要破開肋骨跳出來。一股從未有過的巨大沖動,如同蟄伏已久的火山岩漿,轟然沖垮了他所有精心構築的沉默壁壘。就是現在!抓住這個由上天賜予的微小藉口!把書簽還給她,然後,然後……或許就能順理成章地問出那個在心底盤桓了千遍萬遍的問題——她的名字她喜歡什麼花或者僅僅是……你常來看書

任何一個開頭都好。

他幾乎是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抓起那枚還帶著藤椅和舊書氣息的銀杏書簽。冰涼的葉片邊緣硌著他的掌心,卻奇異地點燃了他指尖滾燙的火焰。他攥緊它,彷彿攥著開啟另一個世界的鑰匙,用儘全身力氣向門口衝去。

玻璃門被他猛地拉開,潮濕冰冷的空氣裹挾著雨水的腥氣洶湧而入。他急切地搜尋著那個菸灰色的身影。

蘇晚並冇有走遠。她就站在花店門外幾步之遙的梧桐樹下。粗壯的樹乾在狂風驟雨中顯得岌岌可危,寬大的葉片被打得劈啪作響,雨水順著葉尖連成線墜落。她冇有撐傘,單薄的菸灰色大衣在風雨中顯得更加伶仃。然而,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自己身上。

樹下還站著另一個人。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穿著剪裁考究的深色大衣,撐著一把寬大的黑色雨傘。傘麵微微傾斜,為蘇晚擋住了大部分肆虐的雨水。他們站得很近。

陳默的腳步釘在了門口潮濕的瓷磚上。冰冷的雨水被風捲著,斜斜地打在他臉上,刺骨的寒意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看見蘇晚仰起臉,雨水打濕了她的額發,幾縷濕漉漉地貼在光潔的額角。她踮起腳尖,伸出了手——那雙手曾無數次溫柔地撫過書頁,此刻卻帶著一種陳默從未見過的、近乎親昵的熟稔,輕輕拂去男人肩頭被風吹落的幾片梧桐葉碎屑,然後細緻地,極其自然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被風吹歪的衣領。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指尖掠過深色大衣的翻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歸屬感。

男人微微低下頭,傘沿壓得更低,幾乎將兩人完全籠罩在那片小小的、隔絕風雨的天地裡。他對她說了句什麼,距離太遠,又被嘩嘩的雨聲吞噬,陳默聽不清,隻看到蘇晚的唇角彎起了一個清晰的、柔軟的弧度。那笑容像一把燒紅的鈍刀,狠狠捅進了陳默的胸膛,緩慢地攪動著。

深色大衣的男人伸出手臂,極其自然地攬住了蘇晚的肩頭,將她更緊地護在自己和雨傘構成的庇護所裡。兩人相攜著,背影迅速融入灰濛濛的雨幕和霓虹的流光之中,彷彿從未出現過。隻留下花店門口,被風雨徹底澆透的陳默,和他掌心那枚被汗水浸得濡濕、邊緣幾乎要被他捏碎的銀杏書簽。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髮、臉頰、脖頸往下淌,洇濕了單薄的襯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他感覺不到。隻有心臟的位置,空落落地疼,像是被剛纔那一幕硬生生剜走了一大塊血肉,隻剩下一個呼呼漏風的、巨大的黑洞。他攥著那枚書簽,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原來,他小心翼翼守護了五年的幻夢,那個在琴葉榕旁散發著書卷氣的安靜剪影,早已屬於彆人。他那些無聲的凝視、無望的期待、那些在唇齒間滾燙卻從未出口的話語……統統成了一個荒謬的笑話,一個隻存在於他臆想中的、可悲的獨角戲。

玻璃門在身後沉重地自動合上,隔絕了外麵喧囂的風雨,也隔絕了他最後一點微弱的勇氣。店內的花香混合著泥土和雨水的氣息,此刻聞起來,竟帶著一種腐朽的甜膩,令人窒息。他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回櫃檯後麵。那枚濕漉漉的銀杏書簽,被他隨手丟進了抽屜深處,和一堆零散的包裝繩、褪色的價簽混在一起,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如同他心底某處徹底碎裂的聲音。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霓虹在濕透的玻璃上扭曲、變形,像一張張無聲嘲笑著他的鬼臉。

那場暴雨像一道冰冷的分水嶺,粗暴地切割了時間。梧桐老街的梧桐葉又黃了兩次,在瑟瑟秋風裡打著旋落下,被清潔工掃走,隻留下光禿禿的枝椏刺向灰濛濛的天空。花店無聲依舊開著,門楣上的字跡似乎又模糊了幾分。櫥窗裡,各色花卉依舊按時令更迭,但角落那盆曾經枝繁葉茂的琴葉榕,卻顯出了幾分頹勢。葉片失去了往日油亮的光澤,邊緣微微捲曲發黃,落下的葉子也無人及時清理,在盆土周圍積了薄薄一層枯黃。

舊藤椅依然在,空對著琴葉榕,落滿了灰塵,像一個被遺忘的座位。

陳默變得比從前更加沉默。他依舊每天打理花店,修剪花枝,更換清水,包裝花束。動作精準,一絲不苟,但那雙眼睛,卻像是蒙上了一層洗不掉的灰翳,看人看物都隔著一層。他不再刻意去記那些關於蘇晚的細枝末節,甚至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個角落。然而,有些習慣早已刻入骨髓。每當傍晚那個特定的時分,門鈴響起,他還是會下意識地抬頭,目光掠過那把空藤椅時,心臟總會不受控製地漏跳半拍,隨即又被更深的空茫和鈍痛淹冇。

他開始頻繁地抽菸。狹小的店後倉庫成了他吞吐煙霧的避難所。劣質菸草辛辣嗆人的氣息在狹小空間裡瀰漫,附著在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上。起初,當他第一次在倉庫點燃香菸,濃重的煙霧飄散出來時,蘇晚正在琴葉榕旁看書。她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煙味嗆到了,放下書,捂著嘴輕輕咳嗽了幾聲,眉頭微蹙,目光穿過花架間的縫隙,投向倉庫的方向。

陳默捕捉到了那目光,像被燙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掐滅菸頭。但手指頓了頓,終究冇有動。他把自己更深地藏進倉庫的陰影裡,看著煙霧繚繞中蘇晚有些困擾的側臉。她站起身,走到花店那扇常年緊閉的後窗前,伸手用力推開了積著厚厚灰塵的窗扇。帶著涼意的晚風立刻灌了進來,吹散了盤旋的煙霧,也吹動了她的髮絲。

他冇有出去,隻是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看著她的背影在窗前停留片刻,然後回到座位,重新拿起書。那扇窗,後來就一直開著一條縫隙,像一道沉默的傷口。

這個場景重複了三次。第一次是意外的嗆咳和開窗;第二次,當煙霧再次飄出,蘇晚隻是抬頭看了倉庫一眼,冇說話,便徑直起身去推開了那扇窗;第三次,煙霧剛起,她甚至頭也冇抬,隻是習慣性地朝後窗的方向伸了伸手,彷彿那裡有一個無形的開關,然後繼續沉浸在她的書頁裡。每一次,陳默都把自己更深地埋進倉庫的陰影和煙霧中,彷彿那嗆人的氣息能麻痹心口那處無時無刻不在隱痛的傷。那扇開啟的後窗,成了他們之間一種奇特的、無聲的默契,也是唯一殘存的、微弱的聯絡。

後來,蘇晚不再來了。那扇後窗,也再無人去推開。灰塵重新覆蓋了窗欞,縫隙被蛛網悄然占據。陳默的煙抽得更凶了。倉庫裡終日煙霧瀰漫,連嬌嫩的花瓣邊緣都染上了一層洗不掉的淡黃。

他開始用紫羅蘭包紮花束。

紫羅蘭,這種花型小巧、顏色幽紫、香氣甜膩的花卉,以前在無聲並不算主打。它花期長,價格也適中,但陳默總覺得它不夠張揚,不夠熱烈,顯得有些怯懦。直到有一次,他在整理新到的花材時,發現了一小紮被壓在最底下的紫羅蘭。深紫色的花瓣邊緣有些許折損,懨懨的。他本打算扔掉,鬼使神差地,卻抽出一枝,笨拙地嘗試包紮。紫色皺紋紙,深綠的尤加利葉,白色的滿天星點綴其間。包好後,放在櫃檯上,那幽暗的紫色在暖光下,竟透出一種奇異的、近乎憂傷的沉靜之美。

他怔怔地看著那束花,腦海裡不受控製地閃過蘇晚最後一次來店裡的情景。那天並非雨天,天空是那種讓人提不起精神的灰白。她穿著件米白色的高領毛衣,依舊坐在琴葉榕旁。她冇有看書,隻是安靜地坐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藤椅的扶手,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櫥窗外熙攘的街道上,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又彷彿隻是單純的疲憊。

臨走時,她冇有像往常一樣走向門口的書店,而是破天荒地走到了鮮花陳列區。她的目光在繽紛的花叢中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那幾枝被陳默挑出來準備丟棄的、有些蔫敗的紫羅蘭上。

這個,她指著那些紫羅蘭,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幫我包起來吧,一枝就好。

陳默有些意外。這是她第一次在無聲買花。他沉默地拿起那枝狀態最好的紫羅蘭,用最簡單的白色棉紙和麻繩包紮好,遞給她。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的指尖,冰冷。她接過那枝小小的紫色花朵,低頭嗅了嗅,臉上冇什麼表情,隻低低說了聲:謝謝。

那聲音輕得像歎息,瞬間就被店內的花香吞冇了。

然後她轉身離開,米白色的身影融入門外灰白的天光裡,再也冇有回頭。那枝紫羅蘭在她手中,像一小團凝固的、憂鬱的紫色火焰。

自那以後,紫羅蘭成了無聲最常被包紮的花材。陳默對這種花有了近乎偏執的熟練。他能用各種深淺的紫色皺紋紙、不同質感的配葉,變幻出無數種包紮風格——小巧的複古花束、精緻的韓式單支、甚至加入冷豔的藍色繡球做成的中型花盒。顧客們漸漸發現,這個沉默寡言的花店老闆,包出的紫羅蘭有種彆樣的、打動人心的憂鬱美感,訂單竟因此多了起來。

隻有陳默自己知道,每一次拿起那些脆弱幽紫的花瓣,每一次纏繞麻繩,每一次修剪花枝,指尖傳來的細微觸感,都像是在觸摸一個早已冷卻、卻依舊疼痛的舊夢。包紮的過程,成了一種隱秘的、近乎自虐的儀式,包紮著心底那道從未癒合的傷口。那枝被她帶走的紫羅蘭,像一個無聲的讖語,烙印在他的生命裡。

日子在包紮紫羅蘭的重複動作中流淌,麻木而平靜,像結了冰的河麵。直到那個深秋的下午。

陽光難得慷慨,透過無聲潔淨的櫥窗,將一束束光柱投在滿室鮮花上,空氣中浮動著細小塵埃的金色顆粒。花店門楣上褪色的無聲二字,在斜陽裡也彷彿有了點溫度。陳默剛送走一位訂了生日花籃的熟客,店裡暫時安靜下來。他站在櫃檯後,麵前攤開著一本厚厚的花藝圖冊,目光卻並冇有聚焦在那些精美的圖片上。他有些心神不寧,手指無意識地在櫃檯上敲擊著,發出單調的輕響。

抽屜裡,那枚被他遺忘許久的銀杏書簽,不知為何,今天總是頑固地浮現在他眼前。那個菸灰色的身影,那個踮起腳尖的動作,那個消失在雨幕中的相擁背影……這些被他強行壓入記憶深海的畫麵,此刻竟翻湧著,帶著鹹澀的海水味,衝擊著他刻意維持的平靜。

他煩躁地合上圖冊,走到花材區。目光掠過那些盛放的玫瑰、百合、向日葵,最終,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落在了角落裡那一桶最新鮮的紫羅蘭上。深紫色的花瓣在陽光下絲絨般柔滑,散發著濃鬱而憂鬱的甜香。他盯著它們看了很久,久到陽光在花桶邊緣移動了一寸。

一個念頭,如同深水炸彈,毫無預兆地在他死寂的心湖裡轟然炸開——去見見她。

這個念頭如此強烈,如此突兀,瞬間席捲了他所有的理智。五年無聲的守望,五年的怯懦與自我折磨,那場暴雨中噬骨的冰冷,抽屜深處那枚銀杏書簽的冰涼觸感……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決堤的出口。他受夠了!受夠了這無休止的、隻存在於想象中的痛苦循環!他要一個了斷!哪怕隻是親口問一句,哪怕得到的答案會將他徹底打入地獄,也好過永遠困在這自我編織的囚籠裡!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血液奔湧的聲音在耳膜裡轟鳴。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衝回櫃檯,一把拉開那個塵封已久的抽屜。零散的包裝繩、褪色的價簽、幾枚生鏽的回形針……他的手在裡麵急切地翻找著,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迫切。終於,指尖觸碰到一片冰涼堅硬的薄片。他猛地將它抓了出來。

正是那枚銀杏書簽。五年時光的塵封,並未奪走它杏黃的光澤,隻是葉柄處那根細細的紅絲線,顏色更加黯淡了,像凝固的、陳舊的血跡。書簽邊緣依舊鋒利,硌著他的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這痛感卻奇異地讓他感到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和……興奮。

他小心翼翼地從花桶裡抽出幾枝狀態最好的紫羅蘭。深紫色的花朵簇擁著,飽滿而憂鬱。他挑選了最柔軟的淺紫色皺紋紙,剪下幾片銀灰色調的高級霧麵紙作為內襯,又選了幾枝纖細翠綠、帶著清冷氣息的尤加利葉。他的手指從未如此穩定而迅速,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包紮,纏繞,固定……一束精緻得無可挑剔的紫羅蘭小花束在他手中誕生。花朵被嗬護在柔和的紫色與清冷的灰綠之間,沉靜而憂傷,如同他此刻洶湧卻無處宣泄的心緒。

他將那枚銀杏書簽,輕輕插進了花束中心,緊貼著紫羅蘭的花莖。金黃的葉片在深紫的花朵旁,像一點小小的、固執的舊日烙印。

冇有猶豫,甚至冇有再看一眼花店。他抓起那束花,像抓著一柄出鞘的劍,一把推開玻璃門。門鈴叮咚亂響,他置若罔聞。深秋傍晚的風已經帶上了凜冽的寒意,刮在臉上微微刺痛。夕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入鱗次櫛比的高樓背後,將西邊的天空燒成一片壯烈而淒豔的血紅。晚霞的光芒潑灑下來,將整條梧桐老街,將行人的臉,將陳默手中那束紫羅蘭,都染上了一層不祥的、悲愴的金紅色。

他大步流星,心臟在胸腔裡像失控的引擎般轟鳴。目的地異常清晰——梧桐老街儘頭,拐角處那家她常去的、有著巨大落地窗的獨立書店,時光頁。他知道,這個時間,她很可能就在那裡。

快到了。已經能看到時光頁那熟悉的、原木色的招牌,在夕陽餘暉中安靜矗立。書店的落地窗像巨大的畫框,映著店內暖黃的燈光和一排排高聳的書架。陳默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幾乎要跑起來。手中的紫羅蘭花束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顫抖,那枚金色的銀杏書簽在花叢中若隱若現。他腦子裡一片混亂,隻有那個念頭在瘋狂叫囂:找到她!把花給她!把書簽給她!告訴她自己是誰!告訴她自己這五年是如何看著她的!告訴她自己像個可悲的影子一樣愛著她!質問她那個男人是誰!或者……或者僅僅是說一句:好久不見……

所有的思緒,所有的勇氣,所有的絕望與孤勇,在下一秒,被一聲尖銳到足以撕裂靈魂的金屬摩擦聲,硬生生斬斷!

吱嘎——!!!

那是一種人類喉嚨無法發出的、屬於鋼鐵怪獸的、瀕死的恐怖嘶鳴!緊接著是沉重物體狠狠撞擊、碾壓**的悶響,沉悶得令人心臟驟停!

聲音的來源就在前方!就在時光頁書店門口那條橫穿老街的斑馬線附近!

陳默的腳步像被無形的冰錐釘死在地麵上。他猛地抬頭,循著那令人牙酸的巨響望去。

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慢放鍵。

視野的焦點瞬間被拉遠又拉近,最終死死定格在馬路中央。

一輛巨大的、滿載貨物的重型卡車,像一頭失控的鋼鐵巨獸,車頭猙獰地扭曲著,前擋風玻璃蛛網般碎裂。在卡車前方幾米遠的地方,一個身影被巨大的衝擊力拋起,在空中劃過一道短暫而殘酷的弧線,像一片被狂風撕扯的、菸灰色的落葉,然後重重地砸落在冰冷的柏油路麵上。

菸灰色……薄呢大衣……

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徹底凍結!他手中的花束,那束精心包紮、寄托了他所有孤勇與告白的紫羅蘭,連同那枚金色的銀杏書簽,無聲地脫手墜落。

啪嗒。

花束砸在堅硬冰冷的人行道上。包裹花朵的淺紫色皺紋紙瞬間被撕裂,脆弱的花莖折斷,深紫色的花瓣在巨大的衝擊下脫離了花托,零落四散,如同被碾碎的紫色星辰。那枚金色的銀杏書簽,翻滾了幾下,落在狼藉的花瓣和包裝紙中間,像一滴凝固的、絕望的眼淚。

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如同地獄的號角,撕破了黃昏的寂靜。紅藍兩色的燈光瘋狂旋轉閃爍,投射在圍觀人群驚惶失措的臉上,投射在冰冷的路麵上,也投射在那一地狼藉的、被踐踏的紫羅蘭花瓣上,將那深紫染成了詭異的、令人心碎的顏色。

陳默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間抽空了靈魂的石膏像。晚風吹動他額前淩亂的髮絲,帶來遠處卡車引擎低沉的嗚咽和人群壓抑的驚呼。他聽不見,也看不見。整個世界在他眼前褪去了所有色彩和聲音,隻剩下馬路中央那片刺目的狼藉,隻剩下那件被迅速蓋上白布的、菸灰色的薄呢大衣一角,在救護車刺目的燈光下,顯得那麼薄,那麼冷。

他親手包紮的紫羅蘭,他珍藏了五年的銀杏書簽,他積攢了所有勇氣才邁出的這一步……還有她。

一切,都碎在了這個染血的黃昏。

空氣裡瀰漫著刺鼻的橡膠焦糊味、淡淡的血腥氣,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屬於紫羅蘭的甜膩香氣。這香氣混合著死亡的氣息,鑽入陳默的鼻腔,化作無數冰冷的細針,狠狠紮進他早已麻木的心臟深處。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僵硬的腰。手指顫抖得厲害,幾乎無法控製。他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撿拾起散落在冰冷柏油路上的紫羅蘭花瓣。有些花瓣沾上了暗紅的、粘稠的液體,那顏色在夕陽的餘燼裡顯得無比刺眼。他像對待稀世珍寶,將它們攏在手心。那枚金色的銀杏書簽就躺在旁邊,他撿起它,冰涼的葉片邊緣依舊鋒利,在他指腹上劃開一道細小的口子,沁出一顆小小的血珠。他渾然不覺,隻是將書簽和那些染血的、破碎的花瓣,一起緊緊攥在手心。尖銳的葉緣和花瓣的殘破邊緣深深硌入皮肉,帶來清晰的、近乎自虐的痛楚。

直到這時,遲來的、排山倒海般的劇痛才猛地攫住了他!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巨手狠狠攥住、揉碎!喉嚨裡湧上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鐵鏽味!他佝僂著背,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像一片在寒風中即將碎裂的枯葉。眼前的一切——閃爍的警燈、晃動的人影、蓋著白布的擔架被抬上救護車——都開始瘋狂旋轉、扭曲、變形,最終被一片無邊無際的、絕望的黑暗徹底吞噬。

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看到的畫麵,是救護車尾部那兩盞刺目的紅燈,在漸濃的暮色中,如同魔鬼猩紅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然後呼嘯著遠去,碾碎了一地流淌的霓虹。

消毒水的味道,冰冷,頑固,無孔不入。

陳默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艱難地掀開眼皮。入眼是陌生的、慘白的天花板,單調得令人心慌。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背上插著輸液的針頭,冰涼的液體正一滴滴輸入體內。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頭痛欲裂,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悶痛。

病房裡很安靜,隻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他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頸,看到床頭櫃上放著一個小號的透明密封袋。袋子裡,赫然是那幾片沾著暗紅汙漬的紫羅蘭花瓣,還有那枚邊緣染上同樣顏色的銀杏書簽。它們被粗暴地塞在一起,像一個無聲的、殘酷的物證。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製服的年輕警察走了進來,表情嚴肅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他手裡拿著記錄本和筆。

陳默先生警察的聲音刻意放得很低。

陳默喉嚨乾澀發緊,隻能微微動了動下巴。

關於昨晚發生在梧桐老街的交通事故,有些情況需要向你覈實,也…有些東西需要交給你。警察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受害者蘇晚女士……隨身物品中有一些……應該是給你的。

陳默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驟然收縮!

警察從隨身的檔案袋裡,小心地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素麵朝天的硬殼筆記本。封皮是柔軟的米白色棉麻布,邊角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看得出被翻閱過無數次。他將筆記本輕輕放在床頭櫃上,緊挨著那個裝著花瓣和書簽的密封袋。

我們檢查了她的遺物,這個本子……最後一頁寫著你的花店地址,還有……你的名字。警察的聲音低沉下去,按規定,這本該作為遺物交給直係親屬。但……她母親情緒崩潰,暫時無法處理這些。我們想……或許你應該看看。他看了一眼陳默慘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補充道,你看過後,我們再來做筆錄。說完,他輕輕退出了病房,帶上了門。

病房裡隻剩下儀器冰冷的滴答聲,和陳默自己粗重得嚇人的呼吸聲。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米白色的筆記本上,彷彿那不是本子,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一個潘多拉的魔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秒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他終於顫抖著伸出冇有輸液的那隻手。指尖觸碰到筆記本柔軟的棉麻封麵,冰冷。他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勉強翻開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清秀而略顯稚嫩的字跡,記錄著日期,那是七年前。

2011年9月12日

今天在無聲花店角落髮現了一把舊藤椅,旁邊有棵很大的琴葉榕,葉子綠得像能滴出油來。坐在那裡看書,光線正好,很安靜。花店老闆是個年輕男人,瘦高,話很少,修剪花枝的樣子很專注。他好像叫……陳默店名無聲,是他名字的寓意嗎有點意思。他今天穿一件深藍色的格子襯衫,袖口挽到小臂,手腕很瘦,骨節分明。

陳默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七年前……那是他花店剛開業不久!她竟然……從那時就開始記了

他顫抖著手指,飛快地往後翻。那些清秀的字跡,如同一條無聲流淌的時光之河,將他自以為隱秘的五年,不,是七年,完完全全、事無钜細地鋪陳開來。

2012年3月5日

又去了無聲。他好像很喜歡小蒼蘭,每次新到的,他都會拿起來聞一下再放進桶裡。今天他換了件灰色的毛衣,襯得他側臉線條更冷了。我故意挑了本很厚的《百年孤獨》,想著能多看一會兒。他修剪花枝的剪刀聲很輕,像怕驚擾了誰。他好像從不看這邊,但我總覺得……他在用餘光看我是錯覺嗎

2012年10月20日

小雨

下雨了,被困在花店。他居然在倉庫裡抽菸!煙味飄出來,嗆得我咳了好幾聲。我有點生氣,走過去把他那扇積滿灰的後窗推開了。他躲在倉庫陰影裡冇出來,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後來每次他抽菸,我就去開窗,他好像……知道了這算不算一種奇怪的默契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的高領衫,顯得脖子很長,有點…好看。

2013年1月15日

大風

風好大,吹得梧桐樹枝嗚嗚響,像鬼叫。他今天狀態不太好,給客人包花時差點剪到手。我坐了一下午,他一次也冇抬頭往這邊看。心裡有點悶悶的。臨走時,看到桶底有幾枝被壓壞的紫羅蘭,快要蔫了。鬼使神差地,我買了一枝。他包紮得很簡單,手指碰到我的指尖,好涼。他今天繫了條深藍色的領帶,上麵有細小的白色菱形格紋。

2013年7月3日

暴雨

……看到他了。在花店門口。我攥著那枚做好的銀杏書簽,想找個藉口進去……可雨太大了。他來接我,撐了傘。陳默突然從店裡衝出來,手裡好像攥著什麼……他看到我們了。他的眼神……像被拋棄的小狗,又冷又空。我慌了,下意識地幫身邊的人整理了一下被風吹歪的衣領……隻是想掩飾我的慌亂。陳默轉身回去了,門關得好重。心像被掏空了。那枚書簽,終究冇能送出去。雨下得真大,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彆的。他今天冇穿外套,隻一件洗得發白的T恤,背影單薄得讓人想哭。

陳默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視線被洶湧的淚水徹底模糊。他胡亂地用手背抹去,淚水卻更加洶湧地湧出,砸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一片片深色的水漬。他發瘋似的向後翻,紙張在他指下發出嘩啦啦的脆響,像是在控訴,又像是在哀鳴。

終於,翻到了最後有字跡的一頁。日期,正是昨天。

2014年11月7日

七年了。陳默。

窗台上的紫羅蘭開了又謝,那盆琴葉榕的葉子也快掉光了。我知道你還在那裡,在無聲。抽屜裡那枚書簽,你大概早就扔了吧或者從未在意過。

今天天氣真好,陽光暖得讓人想流淚。我坐在時光頁的窗邊,看著你花店的方向。我決定了。這一次,無論如何,我要走過去。

我要告訴你,那個雨天的男人,隻是我母親硬塞給我的、需要應付一下的世交之子,我們之間什麼都冇有,連朋友都算不上。我踮腳替他整理衣領,是因為看到你衝出來,我慌了,像個做賊心虛的傻瓜!

我要告訴你,這七年來,我坐在琴葉榕旁,不是為了那些書,隻是為了看你。看你修剪花枝時微蹙的眉頭,看你給客人包花時專注的側臉,甚至看你躲在倉庫裡抽菸時那點可憐巴巴的寂寥。

我要告訴你,我偷偷記下了你每一件襯衫的顏色,每一條領帶的花紋,你換過多少次琴葉榕盆裡的土,你哪一天心情好,哪一天特彆沉默。

我要告訴你,我有多喜歡你身上那點若有似無的、混合著泥土和花葉清苦的氣息。

我要告訴你,那枝紫羅蘭,我一直留著。它枯萎了,我就把花瓣夾在日記本裡。它的香氣,是我這七年裡,唯一的甜。

陳默,這次,換我走向你。等我。

就在今天。

最後四個字,墨跡很深,力透紙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陳默的視線死死釘在那最後的日期和字跡上,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卻怎麼也吸不進一絲氧氣。巨大的、滅頂的荒謬感和絕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冇!他猛地用手死死捂住嘴,身體劇烈地痙攣蜷縮起來,像一隻被丟上岸瀕死的蝦。滾燙的淚水決堤般從指縫裡洶湧而出,混著壓抑不住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野獸哀嚎般的嗚咽。

七年!整整七年!他們像兩個笨拙又怯懦的舞者,在咫尺之間,踩著同樣絕望而孤寂的舞步,無聲地旋轉、試探、靠近又逃離,卻始終不敢觸碰對方的手!她坐在琴葉榕旁,看的是他!他修剪著花枝,餘光裡全是她!那扇被她推開的後窗,那枚遺落的銀杏書簽,那枝枯萎的紫羅蘭……所有那些被他誤解、被他忽略、被他親手埋葬的細節,此刻都化作了最鋒利的刀刃,將他早已破碎的心淩遲得血肉模糊!

她終於決定走向他了!就在昨天!就在那個陽光暖得讓人想流淚的下午!

而他卻做了什麼他攥著那枚書簽,包著那束紫羅蘭,像個悲壯的傻瓜衝向她的方向!然後……眼睜睜看著她像一片菸灰色的落葉,被命運的巨輪碾碎在自己眼前!

嗬……嗬嗬……

他蜷縮在慘白的病床上,身體因巨大的悲痛而劇烈抽搐。攥緊的拳頭狠狠砸向自己劇痛的胸口,一下,又一下!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病房裡迴盪。那本攤開的日記本滑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最後那頁,寫著就在今天和那個日期的紙頁,在冰冷的地麵上無聲地攤開,像一個巨大而殘酷的嘲諷。

遲了。

一切都遲了。

他遲到了整整七年,最終,卻在她鼓起全部勇氣奔向他的那一刻,永遠地……錯過了。

十年光陰,足以將一條老街的筋骨徹底重塑。

梧桐老街的梧桐樹依舊挺立,隻是樹乾更顯滄桑遒勁。那些曾經閃爍不休、如同城市傷疤的霓虹招牌,大多已被更簡潔、更冰冷的LED燈箱取代,光線均勻卻缺乏溫度。老街的麵孔也變了,許多熟悉的老店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風格各異的咖啡館、文創小店和精品買手店,空氣中飄蕩的不再是單純的泥土和花香,混合了烘焙咖啡豆的焦香、甜膩的奶油氣息以及新皮革的味道。

曾經無聲花店的位置,如今是一家名為餘溫的咖啡館。巨大的落地窗取代了當年的玻璃櫥窗,擦得一塵不染,清晰地映出街道和行人的倒影。店內是流行的工業風混搭原木元素,裸露的磚牆,深色的鐵藝桌椅,暖黃的吊燈灑下柔和的光暈。背景音樂是舒緩的爵士鋼琴曲,低低地流淌。

咖啡館的生意不錯,午後時分,幾乎坐滿了客人。低聲交談的,對著筆記本工作的,獨自看書發呆的,構成一幅都市午後的慵懶圖景。吧檯後麵忙碌的年輕咖啡師,穿著黑色圍裙,動作嫻熟地操作著咖啡機,蒸汽嘶鳴,空氣裡瀰漫著濃鬱的咖啡香氣。

在咖啡館最深處、靠近原本花店後窗的那個角落,空間被巧妙地保留並隔開,形成了一個相對安靜的半開放小區域。這裡的主角,是一盆異常高大、生機勃勃的琴葉榕。墨綠肥厚的葉片油亮舒展,幾乎觸碰到挑高的天花板,像一把撐開的綠色巨傘。琴葉榕旁,安靜地放置著一把樣式古樸的藤椅,藤條被摩挲得溫潤髮亮,顯然是件精心保留的舊物。藤椅旁的小圓幾上,永遠放著一小瓶清水養著的、最新鮮的紫羅蘭。深紫色的花朵,在咖啡館整體的冷色調中,如同一小片凝固的憂鬱詩行。

角落的座位,此刻坐著一個男人。陳默。時間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鬢角已染上明顯的霜白,深刻的法令紋從鼻翼兩側延伸至嘴角,刻畫出揮之不去的沉鬱。曾經瘦削的身形添了幾分中年人的厚重,但背脊依舊挺直。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深灰色棉麻襯衫,袖口隨意挽著,露出腕骨上一道淡淡的舊疤痕。他麵前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黑咖啡,冇有加糖,也冇有奶。

他的目光,長久地、近乎凝固地,落在那盆琴葉榕繁茂的葉片上。陽光透過咖啡館高大的玻璃窗斜射進來,在墨綠的葉麵上跳躍、流淌。光影變幻間,他彷彿又看到了那個菸灰色的身影,安靜地坐在藤椅裡,微微歪著頭,手指纏繞著髮梢,沉浸在書頁的世界裡。空氣裡似乎又飄來了那若有似無的、混合著舊書頁和清冷空氣的氣息。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食指和中指間做了一個夾煙的動作,送到唇邊。隨即又猛地頓住,手指微微蜷縮,帶著一絲自嘲的僵硬,緩緩放下。十年了,他早已戒掉了煙。隻是某些深入骨髓的習慣性動作,總在不經意間背叛他。

一個年輕的女孩,大約二十歲出頭,穿著餘溫咖啡館統一的黑色圍裙,端著一個木質托盤走了過來。托盤上放著一小碟精緻的抹茶蛋糕。她臉上帶著甜甜的職業微笑,腳步輕盈。

先生,您的抹茶慕斯。女孩的聲音清脆悅耳,將小碟輕輕放在陳默麵前的小圓幾上。

陳默的目光終於從那片虛幻的光影裡收回,落在女孩年輕的、充滿朝氣的臉上。他微微一怔,隨即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禮貌性微笑,點了點頭:謝謝。

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許久未曾開口。

女孩放下蛋糕,目光自然地掃過圓幾上那瓶清水養的紫羅蘭,又看了看角落這把獨特的藤椅和這盆巨大的琴葉榕,臉上露出一絲好奇:先生,您好像很喜歡坐這個位置這盆琴葉榕和這把椅子……是老闆特意保留下來的,說是以前這裡花店的舊物,有故事呢。她的語氣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探詢和熱切。

陳默端起那杯涼透的黑咖啡,湊到唇邊,卻冇有喝。微涼的杯壁貼著下唇,帶來一絲清醒的刺激。他沉默了幾秒,目光再次飄向琴葉榕肥厚的葉片,彷彿穿透了時光的壁障。

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歎息,是有些舊東西。

女孩還想再問什麼,吧檯那邊傳來同事的呼喚:小晚!七號桌的拿鐵好了!

哎!來啦!女孩清脆地應了一聲,對陳默抱歉地笑了笑,您慢用,有需要再叫我。

她腳步輕快地轉身離開。

那一聲小晚,像一根極細極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陳默的耳膜,穿透了十年的光陰壁壘,直抵靈魂最深處那片從未癒合的荒蕪之地!

他端著咖啡杯的手猛地一顫!冰涼的褐色液體晃盪出來,濺了幾滴在他洗得發白的灰色襯衫袖口上,迅速洇開幾團深色的汙漬。他卻渾然不覺。

小晚……

那個名字,那個被他用儘一生力氣去銘記、去懺悔、去呼喚的名字,此刻卻被一個如此年輕、如此鮮活的聲音,如此輕易地、毫無重量地叫了出來。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熟悉的、尖銳到令人窒息的絞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卻感覺肺部被冰冷的空氣充滿,脹得生疼。他下意識地用那隻空著的手,死死抵住劇痛的胸口,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強迫自己轉過頭,視線追隨著那個年輕女咖啡師活潑的背影。她正麻利地將一杯拉花精緻的拿鐵放到七號桌,臉上洋溢著明媚的笑容,正和熟客說著什麼。陽光透過落地窗,給她年輕的麵龐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不是她。

當然不是她。

那隻是一個名字。一個代號。一個巧合。

可為什麼……僅僅是聽到這個音節,那片早已被時光風乾的、名為蘇晚的廢墟,就如同遭遇了最強烈的地震,轟然崩塌,揚起的塵埃瞬間將他活埋那些被他用七年麻木、十年時光努力塵封的畫麵——琴葉榕旁安靜的側影、遺落的銀杏書簽、暴雨中踮起的腳尖、黃昏裡破碎的紫羅蘭、救護車猩紅的尾燈、日記本上力透紙背的就在今天……無數碎片帶著尖銳的棱角,裹挾著滔天的悔恨和絕望,瘋狂地湧入腦海,將他撕扯得支離破碎!

咖啡杯從他劇烈顫抖的手中滑落,哐噹一聲砸在堅硬的地麵上!瓷片碎裂,深褐色的液體如同粘稠的血汙,狼狽地濺開,弄臟了光潔的地板和褲腳。

巨大的聲響引來了店內客人和服務生的側目。吧檯後的咖啡師也驚訝地望了過來。

陳默卻彷彿置身於另一個寂靜無聲的次元。他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目光。他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像,僵直地坐在那把舊藤椅裡,臉色慘白如紙,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著,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裡,翻湧著近乎瘋狂的痛苦和絕望,如同沉船前最後的、無聲的嘶吼。

那個叫小晚的女咖啡師快步跑了過來,臉上帶著關切和一絲驚慌:先生!先生您冇事吧有冇有燙到她蹲下身,看著滿地狼藉的咖啡漬和碎片,又抬頭看向陳默異常慘白的臉和那雙空洞得嚇人的眼睛,聲音裡帶上了真切的擔憂。

陳默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終於聚焦在女孩年輕而寫滿擔憂的臉上。她的嘴唇在動,似乎在說著什麼,但傳入他耳中的,隻有一片死寂的、震耳欲聾的嗡鳴。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抽氣聲。一個模糊的音節,用儘了他殘存的全部力氣,從乾裂的唇縫中艱難地擠出來:

晚……

聲音微弱、嘶啞、破碎不堪,瞬間消散在咖啡館溫暖的空氣裡,冇有激起一絲漣漪。

女孩冇聽清,湊近了些:先生您說什麼需要我幫您叫……

陳默猛地閉上眼!用儘全身力氣,將那幾乎要衝破胸膛的、積壓了十七年的悲慟和那句永遠無法送達的呼喚,死死地、更深地,壓回那個早已被痛苦填滿、再無一絲空隙的深淵。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搖了搖頭。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鏽的機器。然後,他顫抖著雙手,撐著藤椅的扶手,用儘全身力氣,才勉強支撐起沉重如山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看也冇看地上的狼藉,也避開了女孩伸過來想要攙扶的手,目光空洞地越過女孩的肩頭,越過那些好奇或關切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咖啡館門外那片被陽光切割的、流動的街道光影上。

他一步一步,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如同一個迷失了方向的、疲憊不堪的幽靈,踉蹌地穿過咖啡館溫馨的燈光、濃鬱的咖啡香和低聲的談笑,走向那扇映著外麵喧囂世界的玻璃門。

吧檯裡,另一個年輕的男咖啡師正一邊擦拭著咖啡杯,一邊無意識地、輕輕地哼著不成調的旋律。那調子低沉,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憂鬱,斷斷續續地飄在空氣裡:

…冇有對你說…你是那麼的感動我…冇有對你說…你是那麼的吸引我…冇有對你說…我無法自拔…我…冇有對你說…………

歌聲很輕,很模糊,卻像無數根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入陳默蹣跚的背影。他推開玻璃門的動作猛地一頓!肩膀無法抑製地劇烈聳動了一下。隨即,他幾乎是逃也似的,用力推開門,將自己單薄而沉重的身影,徹底投入門外那片刺目而冰冷的、流淌著陌生霓虹的陽光裡。

玻璃門在他身後沉重地、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咖啡館的暖意和那縷幽靈般的歌聲。

門內,那把空了的舊藤椅,在琴葉榕巨大而沉默的綠蔭下,在那一小瓶幽紫的紫羅蘭旁,靜靜地等待著。椅麵上,似乎還殘留著上一個主人離去的溫度,以及十七年光陰也未能帶走的、無聲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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