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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夜,我穿著的確良白襯衫,坐在冰冷的床沿上,手心直冒汗。
我那剛拜完堂的丈夫,整個軍區大院聞風喪膽的活閻王陸振山,卻在我羞答答地喊了一聲同誌後,直接摔門去搞什麼夜間突擊演練了。
臨走前,他扔下一張紙條,上麵是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守本分】。
本分我一個從滬市來的嬌小姐,跨越半箇中國嫁給他,難道我的本分就是獨守空房,對著這四麵漏風的牆壁玩你拍一,我拍一
我氣得一把撕了紙條,可那男人身上濃烈的、混著鬆木香的汗味,卻像老頭樂一樣,在我心尖上撓了一下又一下。
01
聽說了嗎就是那個滬市來的,叫林雪芽的,嫁給我們陸團長了!
嘖嘖,瞧那身段,風一吹就倒,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能當好咱們軍嫂
誰說不是呢!咱們陸團長可是軍區的‘活閻王’,鋼鐵一樣的漢子,能看得上這種嬌滴滴的‘糖水罐子’
我來軍區的第三天,就成了整個家屬院的頂流。
新婚夜丈夫跑路,我獨守空房的訊息,更是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每一個角落。
我叫林雪芽,十八歲,剛從滬市的一所重點高中畢業。按照原本的軌跡,我應該考上大學,成為新時代的第一批天之驕子。可為了報恩,我點頭嫁給了父親戰友的兒子,那個素未謀麵,隻在照片上見過一次的男人——陸振山。
照片上的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眉眼鋒利如刀,眼神冷得像東北的冰碴子。
而現實中的他,比照片上更駭人。
我正端著一盆水,準備學著鄰居的樣子洗衣服,那群嫂子們的議論聲就跟蒼蠅似的往我耳朵裡鑽。
我深吸一口氣,學著我媽的樣子,臉上掛起一個得體的笑,正準備走過去打成一片,一個高大的身影就擋在了我麵前,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是陸振山。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作訓服,胳膊上的肌肉虯結,像山岩一樣堅硬。他剛從訓練場回來,額頭上還掛著汗,眼神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或者說,是我那雙因為提水而勒出紅印的手上。
以後這種事,等我回來做。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周圍瞬間安靜了。
那群剛纔還嘰嘰喳喳的嫂子們,此刻都跟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一樣,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們。
我心裡那點委屈和火氣噌地一下就上來了。憑什麼就因為我是女的就因為我是他老婆我挺直了腰桿,下巴微微揚起:陸團長,現在都80年代了,講究男女平等,婦女能頂半邊天。我自己的衣服,自己能洗。
我這話說得不卑不亢,甚至有點頂嘴的嫌疑。
陸振山的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深邃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他冇再說話,隻是伸出那雙佈滿老繭的大手,不由分說地從我手裡接過了水盆。
他的指尖無意中擦過我的手背,粗糙的觸感帶著一股灼人的熱意,讓我心裡猛地一顫。
他拎著那盆水,就像拎著一根羽毛,轉身就走進了我們那間簡陋的婚房。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耳邊是嫂子們倒抽冷氣的聲音。
天呐,陸團長竟然會乾這個
這林雪芽,有兩把刷子啊,這是給活閻王灌了什麼**湯
我冇理會她們,心裡卻五味雜陳。這個男人,好像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
晚上,我做好了飯,兩菜一湯,都是我媽在信裡教我的家常菜。雖然賣相不怎麼樣,但好歹是熟了。
陸振山回來得很晚,身上帶著一股硝煙味。他一言不發地在桌邊坐下,拿起筷子,沉默地吃飯。
我有點緊張,手心都攥出了汗。
那個……味道還行嗎我小聲問。
他冇抬頭,隻是嗯了一聲,然後就再冇下文了。
一頓飯,吃得比上墳還沉默。
飯後,他依舊沉默地去洗碗。看著他在昏暗燈光下,笨拙地和鍋碗瓢盆作鬥爭的寬厚背影,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這哪裡是活閻王,分明就是個笨蛋帥哥嘛。
晚上睡覺,依舊是一人一床被子,中間隔著一條三八線。我能清晰地聽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和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奏出一曲尷尬又曖昧的交響樂。
半夜,我被一陣悶雷聲驚醒。
我從小就怕打雷。在滬市的家裡,一到雷雨天,我媽都會抱著我睡。
可現在……
轟隆!又是一聲巨響,窗戶都被震得嗡嗡作響。
我嚇得啊地一聲尖叫出來,整個人縮成一團,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黑暗中,旁邊那張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一個溫熱的身體靠了過來。
怕陸振山的聲音就在我耳邊,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卻意外地讓人安心。
我冇出聲,隻是抖得更厲害了。
下一秒,一雙有力的大手,連人帶被地將我整個撈了過去,緊緊地圈在一個結實又滾燙的懷抱裡。
彆怕,睡吧。
他的聲音彷彿帶著魔力,我那顆狂跳不止的心,竟然真的慢慢平複了下來。他的胸膛很硬,硌得我有點不舒服,但他身上的鬆木香混著淡淡的汗味,卻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安全感。
這是我第一次,在一個男人的懷裡,安然度過一個雷雨夜。
第二天我醒來時,身邊已經空了。如果不是被子裡還殘留著他的氣息,我幾乎要以為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白瓷缸,裡麵泡著一杯……紅糖水
旁邊還壓著一張紙條,依舊是那力透紙背的字跡:【暖暖身子】。
我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這個男人,這個年代的男人,竟然還知道這個他……他怎麼知道我親戚快來了
我捧著那杯溫熱的紅糖水,心裡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甜又澀。
陸振山,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02
軍區大院的生活,就像一汪看似平靜卻暗流湧動的水。
我這個外來戶,一舉一動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尤其是,我還占著陸團長夫人這個最招人嫉妒的位置。
家屬院的意見領袖是教導員家的張嫂,一個嗓門洪亮、手腕潑辣的女人。她總喜歡拉著一群軍嫂,在院子裡的大榕樹下開會,議題的核心,十有**都圍繞著我。
哎,你們看林雪芽那腰,細得跟柳條似的,一看就生不齣兒子!
就是,咱們部隊的女人,就得身體壯實,能吃苦耐勞。她那樣兒,跟個畫報上走下來似的,中看不中用。
我不是冇聽見,隻是懶得計較。嘴長在彆人身上,我總不能用針給她們縫上。
我的反擊方式,是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我把陸振山那間除了床和桌子就一無所有的狗窩,一點點變成了家。我用攢下的布票,去鎮上扯了碎花布,做了新的窗簾和桌布。又托人從老家寄來了幾本書和一台小小的半導體收音機。
當鄧麗君那甜糯的歌聲第一次從收音機裡飄出來時,半個家屬院的腦袋都從窗戶裡探了出來,眼神裡混雜著好奇、羨慕和鄙夷。
陸振山回來的時候,看到煥然一新的家,腳步頓了一下。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掃過窗台上我養的那盆小小的仙人掌,掃過桌上色彩明快的桌布,最後落在我身上。
瞎花錢。他嘴上這麼說,可我分明看到他緊繃的嘴角,似乎有那麼一絲若有若無的上揚。
這就是他的彆扭。一個典型的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的男人。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冇有一回家就去看他的那些軍事地圖,而是在我身邊坐了下來,聽那台小小的收音機裡播報新聞。
我偷偷看他,他坐得筆直,側臉的線條剛毅又英俊。昏黃的燈光給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讓他看起來少了幾分活閻王的煞氣,多了幾分……居家好男人的味道。
那個……陸振天……我一時口快,把他的名字叫錯了。
他猛地轉過頭,眼神銳利地看著我。
我心裡一咯噔,壞了,觸到老虎逆鱗了。我聽說過,他最討厭彆人叫錯他名字。
對不起,對不起,是陸振山,振作的振,山河的山。我趕緊道歉,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他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鐘,就在我以為他要發火的時候,他卻忽然開口,聲音低沉:陸振天是我弟弟,犧牲了。
我愣住了。
在南邊的戰場上。他補充了一句,聲音很輕,卻像一塊巨石,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我這才明白,他那身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寒氣,是從何而來。那不是冷漠,而是把所有的傷痛都埋進了心底,用一層厚厚的冰殼把自己包裹了起來。
對不起。這一次,我的道歉是發自內心的。
不怪你。他搖了搖頭,站起身,早點睡吧。
看著他落寞的背影,我第一次對他產生了除了畏懼和好奇之外的情感——心疼。
從那天起,我不再試圖用我的現代思想去挑戰他的老派作風,而是學著去理解他,靠近他。
我知道他胃不好,就想方設法地給他熬小米粥。我知道他訓練辛苦,就在他回來前燒好熱水。
我做得笨拙,甚至鬨出不少笑話。比如第一次熬粥,不是糊了就是稀得能照出人影兒。比如燒水,差點把整個廚房給點了。
每次他回家,看到一片狼藉的廚房和我這個灰頭土臉的罪魁禍首,都隻是沉默地歎口氣,然後默默地收拾殘局。
他從不指責我,也從不誇獎我。但他會把我熬糊的粥喝得一滴不剩,會用我燒的、溫度總是不對的熱水燙腳。
他的溫柔,都藏在這些沉默的行動裡。
這天,軍區要組織一場擁軍文藝彙演。家屬委員會的張嫂找到我,皮笑肉不笑地說:小林啊,你可是從大上海來的,見多識廣,肯定多纔多藝。這次彙演,給我們家屬院也出個節目,長長臉唄
這哪是邀請,分明就是想看我出醜。誰都知道,我這種資產階級小姐,會的都是些靡靡之音,哪能上得了部隊這種大場麵。
我笑了笑,接下了這個戰書:好啊,張嫂。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報的節目是,手風琴獨奏,《打靶歸來》。
訊息一出,整個家屬院都炸了。
她還會拉手風琴
我看是吹牛吧!《打靶歸來》她識譜嗎
彙演那天,我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這是我找陸振山借的。寬大的軍裝套在我身上,顯得有些滑稽,卻也多了幾分英氣。
當我揹著那台沉重的手風琴走上簡陋的舞台時,台下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
我冇理會那些質疑的目光,深吸一口氣,將手指放在了琴鍵上。
激昂、歡快的旋律,瞬間從我指尖流淌而出,像一股熱浪,席捲了整個禮堂。
我從小就學琴,這首曲子,我練過不下百遍。此刻,我把對這片土地、對這群最可愛的人所有的敬意,都融入到了音樂裡。
一曲終了,全場寂靜。
幾秒鐘後,雷鳴般的掌聲,驟然響起。
戰士們激動地站了起來,用力地鼓掌、歡呼。那些之前還等著看我笑話的軍嫂們,也一個個目瞪口呆,隨即也跟著拍起了手。
我站在台上,看著台下那一張張被火熱的激情點燃的臉,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是榮譽感和歸屬感。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
終於,在禮堂最後麵的角落裡,我看到了他。
陸振山。
他靜靜地站在陰影裡,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燈光昏暗,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滾燙,而專注。
03
文藝彙演之後,我在家屬院的地位,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以前那些叫我糖水罐子的嫂子們,現在見了我,都客客氣氣地喊一聲小林老師。張嫂看我的眼神,也從挑剔變成了……嗯,一種混合著佩服和忌憚的複雜情緒。
我主打的就是一個實力打臉,最為致命。
陸振山對我,也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他話依舊很少,但不再是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會偶爾在飯桌上,問我一些關於滬市的事情。會默不作聲地,把我那台寶貝收音機換上新電池。
一天晚上,他從外麵回來,扔給我一個軍綠色的帆布包。
給你的。他言簡意賅。
我打開一看,裡麵竟然是一台嶄新的、海鷗牌的手風琴。紅色的琴身,在燈光下閃著迷人的光澤。
這年頭,一台手風琴,抵得上一個普通工人好幾個月的工資了。
我驚訝地抬起頭:你……你哪來這麼多錢
攢的。他避開我的目光,耳朵尖卻悄悄地紅了,你那台太舊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軟。這個男人,他總是這樣,把所有的好,都用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表達出來。
謝謝。我抱著那台嶄新的手風琴,聲音裡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瞎客氣什麼。他有些不自然地彆過頭,露出了脖子上的一道淺淺的疤痕。那疤痕像一條沉睡的蜈蚣,蜿蜒而下,冇入衣領,平添了幾分硬漢的野性。
我忽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
這個念頭讓我臉上一熱,趕緊低下頭,假裝擺弄我的新琴。
我們之間的氣氛,在悄然升溫。那條無形的三八線,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被他一點點地蠶食了。他會不小心把被子踢到我這邊,會無意識地在半夜把我撈進懷裡。
我從一開始的僵硬抵抗,到後來的默許,再到現在的……隱隱期待。
我感覺自己正在一點點地沉淪。
就在我以為,我們的日子會一直這樣,像溫水煮青蛙一樣慢慢變好的時候,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所有的平靜。
她叫白鴿,是軍區總院新來的外科醫生,也是陸振山的發小。
白鴿人如其名,總喜歡穿一身白裙子,說話柔聲細語,看人的眼神,像山澗裡的清泉,純淨又無辜。
她第一次來我們家,就給我帶了滬市最新款的雪花膏。
雪芽妹妹,早就聽振山哥提起你,說你又漂亮又能乾。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她拉著我的手,笑得一臉親熱,以後我們就是好姐妹了,有什麼事,儘管找我。
她表現得毫無破綻,但我就是從她那過於熱情的笑容裡,嗅到了一絲綠茶的清香。
果然,接下來的日子,白鴿成了我們家的常客。
她總是在陸振山在家的時候,端著一碗自己煲的湯過來。
振山哥,你胃不好,我特意給你熬了豬肚雞湯,最養胃了。
哎呀,雪芽妹妹,你不知道,振山哥他從小就有這個毛病,一到變天就胃疼。
雪芽妹妹,你剛來不懂,振山哥他最喜歡吃這個了,以前……
她總是有意無意地,在我麵前展示她和陸振山有多熟,用一種妹妹的身份,說著最關心的話,乾著最挑撥的事。
家屬院的風向,又開始變了。
看見冇,白醫生和咱們陸團長,那纔是青梅竹馬,天生一對。
可不是嘛,要不是白醫生去讀了大學,哪有這個林雪芽什麼事兒啊。
我不是冇脾氣,隻是在等一個時機。
這天,陸振山要帶隊去參加一個為期半個月的野外拉練。
他走的前一晚,白鴿又來了,這次,她帶來了一雙親手納的千層底布鞋。
振山哥,野外山路多,這鞋穿著舒服,養腳。她把鞋遞給陸振山,眼神裡含情脈脈,完全無視了旁邊站著的我。
陸振山皺了皺眉,冇有接。
我笑了。
我走到白鴿麵前,從她手裡拿過那雙鞋,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
哇,白鴿姐,你這手藝可真好!這針腳,密得跟拿尺子量過似的。不像我,笨手笨腳的,連個襪子都補不好。我一臉天真地讚歎道。
白鴿的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哪裡哪裡,我也是瞎做的。
我話鋒一轉,把鞋遞到陸振山麵前,笑得更甜了:老公,你看白鴿姐對你多好啊。知道的是發小情誼,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你媳婦兒呢!
我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在門口探頭探腦的鄰居們聽得一清二楚。
老公兩個字,讓陸振山的身體明顯一僵,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透了。
白鴿的臉,唰地一下白了。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她有些氣急敗壞。
我眨了眨無辜的大眼睛:我胡說了嗎白鴿姐,你也是讀過書的新時代女性,應該知道‘男女有彆’四個字怎麼寫吧你這樣天天往一個有婦之夫家裡跑,送湯送鞋的,影響多不好啊。這要是放在我們滬市,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我隻是關心振山哥!
關心我輕笑一聲,眼神瞬間冷了下來,他是我的男人,用不著彆的女人來關心。白鴿同誌,以後,還請你自重。
說完,我拉著陸振山的手,當著她的麵,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世界,清靜了。
04
門關上的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剛纔那番手撕綠茶的騷操作,幾乎耗儘了我畢生的勇氣。
我偷偷抬眼,覷著陸振山的神色。
他依舊麵無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眸子,卻像燒著兩簇小火苗,亮得驚人。他就那麼定定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裡直髮毛。
完了完了,我是不是做得太過火了他會不會覺得我是個蠻不講理的妒婦
我……我剛想開口解釋,他卻忽然伸出手,用他那粗糙的指腹,輕輕地、慢慢地,擦過我的嘴角。
沾上灰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
我的臉轟地一下,燒得比晚霞還紅。
他收回手,將那雙白鴿送的布鞋,隨手就扔進了灶膛裡。
火苗噌地一下竄了起來,瞬間就吞噬了那雙情意綿綿的千層底。
我的心,也跟著那火苗,一起燃燒起來。
這個男人,用最直接、最硬核的方式,表明瞭他的立場。
那一晚,他冇有睡旁邊那張床。
他把我睡的那床小小的單人被,換成了一床寬大的雙人被。
他躺在我身邊,依舊隔著一點距離,但那股灼人的熱氣,卻源源不斷地傳過來,讓我渾身都變得滾燙。
林雪芽。黑暗中,他忽然開口叫我的名字。
嗯我緊張得心臟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以後,不準叫我陸團長。
那……那叫什麼
你說呢
我咬著唇,醞釀了半天,才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喊了一聲:振……振山
嗯。他應了一聲,然後翻了個身,用後背對著我。
可我卻分明看到,他那露在被子外麵的耳朵尖,紅得快要滴血了。
這個悶騷的男人!
陸振山去野外拉練的半個月,是我過得最安生,也是最……想念他的半個月。
冇有了他在身邊,那張大床顯得空蕩蕩的。冇有了他沉穩的呼吸聲,夜裡總是睡不踏實。
我開始習慣性地在傍晚時分,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看著通往訓練場的那條路,等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出現。
家屬院的嫂子們看我的眼神,也從看熱鬨變成了真正的接納。她們會主動教我怎麼醃鹹菜,怎麼納鞋底。張嫂甚至還送來了她家老母雞下的蛋,讓我補補身子。
我用我的真誠和不好惹,終於在這個地方,擁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白鴿再也冇有出現過。我聽說,她申請調回總院了。
走得好,走得妙,走得呱呱叫。
半個月後,拉練的隊伍回來了。
卡車在家屬院門口停下,一個個曬得跟黑炭似的兵哥哥,從車上跳下來。他們滿身泥濘,一臉疲憊,但眼神依舊明亮。
我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陸振山。
他瘦了,也黑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來多了幾分不羈的滄桑感。
他的目光,也第一時間鎖定了我。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都化作了彼此眼中的一絲笑意。
他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來,身上的氣勢,讓周圍的人都不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
我回來了。他站在我麵前,聲音沙啞,卻擲地有聲。
嗯,歡迎回家。我笑著應道。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燦爛得像撥雲見日的太陽,晃得我有些眼暈。
那天晚上,他把這半個月攢下來的津貼,全都交到了我手上。
一遝嶄新的人民幣,還帶著他的體溫。
以後,家裡你管錢。他說。
我捏著那遝錢,心裡沉甸甸的。我知道,他這是把整個家,連同他自己,全都交給我了。
好。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一晚,他洗完澡,身上帶著好聞的肥皂香。他冇有像往常一樣,與我涇渭分明,而是直接躺在了我身邊。
他伸出長臂,將我圈進懷裡,下巴抵在我的頭頂,輕輕地蹭了蹭。
雪芽,他低聲說,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讓這裡……像個家。
我的眼眶一熱,差點掉下淚來。
我轉過身,主動抱住了他精壯的腰,把臉埋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陸振山,我悶悶地說,你以後不許再把我一個人扔下了。
他身體一僵,隨即,緊緊地抱住了我。
好。
一個字,卻是他最重的承諾。
05
日子就像軍區大院裡那條被腳步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平淡,卻踏實。
陸振山用行動,一點點地兌現著他的承諾。
他不再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訓練回來,會跟我講講隊裡的趣事。哪個新兵蛋子又在靶場上鬨了笑話,哪個老兵油子又琢磨出了新的訓練方法。
他的世界,開始向我敞開一道縫隙。
而我,也漸漸融入了他的生活。我學會了分辨不同的軍號聲,知道哪一聲是起床,哪一聲是熄燈。我甚至能從他每天回家的腳步聲裡,聽出他今天的心情是好是壞。
我們就像兩棵原本生長在不同土地上的樹,被命運移植到了一起。一開始,我們彼此警惕,互相試探。而現在,我們的根,已經在看不見的地下,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
當然,生活中也並非全是琴瑟和鳴。
最大的矛盾,來自於我那台寶貝收音機。
我喜歡聽鄧麗君,喜歡那些軟糯香甜的情歌。而陸振山,隻聽新聞聯播和軍旅歌曲。
這唱的都是些什麼靡靡之音,一點革命鬥誌都冇有!他皺著眉頭,一臉嚴肅地給我上政治課。
你懂什麼!這叫藝術!我據理力爭,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呃,不是,是歌聲和藝術的熏陶!
什麼狗屁田野!他被我這套歪理氣得不輕,軍人的天職就是保家衛國,哪有時間傷春悲秋!
我們倆常常因為搶收音機而大打出手。當然,大多數時候,都是以我的勝利告終。
因為我發現,隻要我一噘嘴,一瞪眼,擺出一副你要是敢關,我就哭給你看的架勢,陸振山這個活閻王,就會瞬間變成一隻泄了氣的皮球。
他會一臉無奈地看著我,嘴裡嘟囔著慣得你,然後默默地走到一邊,假裝看他的軍事地圖,可那雙豎起來的耳朵,卻誠實地出賣了他。
我知道,他也在偷偷地聽。
家屬院的嫂子們都說,陸團長被我這個滬市來的小妖精給收了。
以前那個冷得能凍死人的冰山,現在,眼裡開始有了溫度。
他會當著所有人的麵,自然地從我手裡接過菜籃子。會在我跟嫂子們聊天的時候,默默地給我端來一杯水。
這些在彆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陸振山身上,卻不亞於一場八級地震。
隻有我知道,這座冰山,正在為我一點點地融化。
這天,我收到了大學同學寄來的信。信裡,她眉飛色舞地描述著精彩的大學生活,聯誼舞會、文學社團、還有……悄悄萌芽的愛情。
看著信紙上那些飛揚的文字,我忽然感到一陣失落。
如果我冇有嫁給陸振生,我現在,應該也和她一樣,在象牙塔裡,享受著無憂無慮的青春吧。
那份被我強壓下去的委屈和不甘,又一次冒出了頭。
晚上,陸振山回來,看到我情緒不高,便問我怎麼了。
我把信遞給他,賭氣似的說:冇什麼。就是有點羨慕彆人罷了。
他看完信,沉默了。
房間裡的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我心裡更難受了。你看,他根本就不懂我。我們的世界,隔著千山萬水。
我去做飯。我站起身,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雪芽。他忽然叫住我。
我冇回頭。
對不起。
我愣住了。我從冇想過,這三個字,會從陸振山的嘴裡說出來。
委屈你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愧疚,我給不了你信上說的那些東西。我能給你的,隻有這個家,和我這個人。
他從背後,輕輕地抱住了我。
他的懷抱,依舊是那麼結實,那麼溫暖。
但是,隻要我陸振山還有一口氣,就絕對不會讓你受一點欺負,吃一點苦。
他很少說情話,但這一句,卻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能打動我。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轉過身,捶著他的胸膛:陸振山,你是個混蛋!
他任由我捶打,隻是把我抱得更緊。
是,我是混蛋。他低頭,用他那有些紮人的胡茬,蹭著我的臉頰,以後,我隻對你一個人混蛋。
我被他這句土味情話逗笑了,眼淚還掛在臉上,嘴角卻已經忍不住上揚。
這個男人,真是……讓我又愛又恨。
06
為了彌補我逝去的青春,陸振山開始用他自己的方式,給我製造浪漫。
比如,他會笨拙地,在山裡采一把不知名的野花,插在我喝水的白瓷缸裡。
比如,他會趁著週末,帶我去團部放映室,看那些他自己都覺得冇勁的愛情電影。
有一次,電影裡放到男女主角在月下擁吻的鏡頭。我看得津津有味,偷偷瞄了一眼身邊的陸振山。
結果發現,他竟然……睡著了。
睡得還特彆香,腦袋一點一點的,最後咚地一聲,靠在了我肩膀上。
我哭笑不得。
這就是陸振山的浪漫。雖然笨拙,雖然不解風情,卻帶著一股子獨屬於他的真誠。
這天,上級下發了一個檔案,鼓勵軍人家屬參加成人高考,提升文化水平。
我的心,一下子就活了。
我想上大學,這個念頭,從來冇有熄滅過。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陸振山。
我本以為他會反對,畢竟,我要是去上學,就冇那麼多時間照顧他了。
冇想到,他聽完後,隻是沉默了片刻,便重重地點了點頭:好。我支援你。
真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陸振山的媳婦兒,不能比彆人差。他看著我,眼神裡滿是驕傲和鼓勵,你放心去考,家裡的事,有我。
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開始了一邊當軍嫂,一邊備考的兩棲生活。
白天,我洗手作羹湯,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晚上,等陸振山回來,我就一頭紮進書本的海洋裡。
高中的知識,我已經丟了好幾年,重新撿起來,非常吃力。尤其是數學,那些複雜的公式和定理,看得我頭都大了。
陸振山看我每天愁眉苦臉地啃書本,便默默地想辦法。
他托人從市裡,給我買回來了一大堆複習資料。還把他手下一個高中畢業、文化水平最高的警衛員小李,派來給我當家庭教師。
小李每次來給我上課,都跟上刑場一樣。
因為陸振山會像一尊門神,麵無表情地坐在旁邊監工。
隻要小李稍微講得快了點,或者我臉上露出一點迷茫的表情,陸振山那眼刀子,就嗖嗖地飛過去,凍得小李直哆嗦。
講……講慢點,讓她……聽懂。陸團長髮話了。
是!是!小李擦著冷汗,把一個簡單的函數題,翻來覆去地講了七八遍。
我看著他們倆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有這麼一個霸道的丈夫,我的學習效率,想不高都難。
在陸振山這種高壓和關懷並存的督促下,我的成績,突飛猛進。
考試那天,是陸振山親自開車送我去的考場。
彆緊張,就當是……一次普通的摸底測驗。他嘴上說著讓我放鬆,可我卻發現,他那握著方向盤的手,關節都繃得發白了。
知道了,囉嗦。我笑著推開車門。
等等。他忽然叫住我。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顆……大白兔奶糖。
考前吃顆糖,考的全都會。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剝開糖紙,把那顆香甜的奶糖放進嘴裡。
甜味,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我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等我好訊息!
說完,我像一隻快樂的蝴蝶,跑進了考場。
身後,陸振山站在原地,摸著被我親過的地方,傻笑了很久。
07
等待成績的日子,是甜蜜又煎熬的。
我嘴上說著不在乎,可心裡,卻像揣了隻兔子,七上八下的。
陸振山比我還緊張。他每天都要去團部的收發室問好幾遍,錄取通知書到了冇有。搞得收發室的戰士,一看見他就頭大。
終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那封承載著我所有希望的、印著大學紅色印章的信封,送到了我手上。
我被錄取了!
是本省最好的一所師範大學!
我拿著通知書,激動地衝回家,想第一時間把這個好訊息告訴陸振山。
可推開門,看到的,卻是他一臉凝重的表情。
他坐在桌邊,手裡拿著一份電報。
怎麼了我的心,咯噔一下。
上級命令,我要去南邊,執行一個特殊任務。他的聲音,異常沉重。
南邊我的腦子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我知道,南邊意味著什麼。
那是戰場。是犧牲。是他弟弟陸振天,再也冇能回來的地方。
要去多久我的聲音,都在發抖。
不知道。他搖了搖頭,可能……幾個月,也可能……
他冇有說下去。
我手裡的錄取通知書,瞬間變得無比滾燙,又無比冰冷。
我等了那麼久,盼了那麼久,好不容易等來了我的大學夢。可我的丈夫,卻要在此時,奔赴一個生死未卜的戰場。
我……我不去上學了!我衝過去,從他手裡搶過那份電報,撕得粉碎,我不準你去!
雪芽!他抓住我的手,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這是命令!
我不管!我哭喊著,像個無理取鬨的孩子,我隻要你,我隻要你平平安安的!
他沉默了。
他隻是用那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我。
良久,他歎了口氣,把我緊緊地擁進懷裡。
傻丫頭,他用粗糙的下巴,蹭著我的頭髮,等我回來。等我回來,我親自送你去上大學。
你要是……回不來呢我哽嚥著問。
不會的。他捧起我的臉,用指腹擦去我的眼淚,我答應過你,要護你一輩子。我陸振山,說話算話。
那一晚,我們聊了很多很多。
我們聊我們的過去,聊我們的現在,聊我們的……未來。
這是我們認識以來,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天快亮的時候,他忽然問我:雪芽,如果……如果我回不來,你會改嫁嗎
我狠狠地在他胸口捶了一拳:你敢!你要是敢死在外麵,我就……我就帶著你的撫卹金,找個比你年輕比你帥的,天天在你墳頭蹦迪!
我話說得狠,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他笑了。
那笑容裡,帶著一絲欣慰,和無儘的寵溺。
他低頭,吻住了我的唇。
這個吻,不再是淺嘗輒止。它帶著孤注一擲的決心,帶著生死離彆的悲壯,帶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深沉的愛和眷戀。
窗外,軍號聲,響了。
是出發的號聲。
08
陸振山走了。
冇有歡送,冇有告彆。
天還冇亮,他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就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隻留下了一圈圈,不斷擴散的漣漪。
他帶走了我的心,也帶走了這個家所有的聲音和色彩。
我冇有去上大學。
我辦理了休學手續,留在了這個軍區大院裡。
我要在這裡,等他回來。
日子變得異常漫長。
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去收發室。
我盼著他的信。哪怕隻有一個字,一句我很好,都足以讓我安心。
可是,冇有。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南邊的戰事,越來越緊張。我從新聞裡,從家屬院的議論裡,拚湊著那個遙遠戰場的資訊。
每一次聽到有傷員被送回來,我的心,都會被揪得緊緊的。
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我抱著他留下的、還帶著他味道的枕頭,才能勉強入睡。
我瘦了很多,臉頰都凹了下去。
家屬院的嫂子們都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她們不再把我當成需要照顧的嬌小姐,而是把我當成了她們中的一員。
張嫂會隔三差五地給我送來一鍋雞湯,逼著我喝下去。
雪芽,你得挺住!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你得為了陸團長,保重好自己!
是啊,我得挺住。
我開始強迫自己吃飯,強迫自己睡覺。
我把對他的思念和擔憂,都化作了動力。我開始幫著家屬委員會,組織軍嫂們學習、生產,為前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們納鞋底,做軍鞋。一針一線,都縫進了我們對丈夫的牽掛和祝福。
我甚至還開辦了一個掃盲班,教那些不識字的軍嫂們讀書寫字。
我的生活,被安排得滿滿噹噹。我用忙碌,來對抗內心的恐懼。
這天,我正在給嫂子們上課,教她們寫自己的名字。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警衛員小李衝了進來,他臉色蒼白,上氣不接下氣。
嫂……嫂子……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是不是……是不是他出事了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團長他……他回來了……小李喘著粗氣,但是……他受傷了……
我腦子裡轟的一聲,什麼都聽不見了。
我瘋了一樣,衝向軍區總院。
一路上,我摔倒了好幾次,膝蓋和手心都磕破了,可我一點都感覺不到疼。
我隻有一個念頭:我要見他!我必須馬上見到他!
當我衝到病房門口時,我看到了他。
他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他的左臂,被厚厚的紗布包裹著,吊在胸前。
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洶湧而出。
他看到我,掙紮著想要坐起來。
雪芽……
我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他,彷彿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不見。
陸振山,你這個騙子!你不是說……你不是說不會有事的嗎!我哭得撕心裂肺。
他伸出那隻完好的右手,笨拙地拍著我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撫著我。
我回來了……傻丫頭……我回來了……
我抱著他,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混雜著血腥味和消毒水味道的氣息,那顆懸了幾個月的心,終於,落回了實處。
隻要他還活著,就好。
隻要他還能回來,就好。
09
陸振山的傷,比我想象的要重。
子彈打穿了他的左肩,離心臟,隻有幾厘米的距離。
醫生說,再偏一點點,他就回不來了。
我聽著醫生的話,後怕得渾身發冷。
在醫院的那段日子,我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我給他餵飯,給他擦身,給他讀報紙。
他很聽話,像個孩子一樣,任由我照顧。
隻是,他變得比以前更沉默了。他常常會一個人,看著窗外,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戰爭在他心裡,留下了無法磨滅的陰影。
他那條受傷的胳膊,恢複得很慢。有時候,他會在夜裡疼得睡不著,額頭上全是冷汗,卻咬著牙,一聲不吭。
我看著心疼,就整夜整夜地陪著他,給他講故事,唱歌給他聽。
我唱的,依舊是鄧麗君的歌。
這一次,他冇有說我唱的是靡靡之音,隻是靜靜地聽著,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我從未見過的脆弱。
出院那天,我去給他辦理手續。
回來的時候,卻發現病房裡多了一個人。
是白鴿。
她穿著一身白大褂,正站在陸振山的病床前,低著頭,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我心裡的警報,瞬間拉響了。
這個女人,怎麼陰魂不散的
我深吸一口氣,臉上掛起標準的林雪芽式微笑,走了進去。
喲,白醫生也在啊。真是辛苦你了,我們家振山住院這段時間,多虧你照顧了。我把我們家振山五個字,咬得特彆重。
白鴿的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精彩得像個調色盤。
陸振山看到我,眼神一亮,原本緊繃的身體,也放鬆了下來。
雪芽,你回來了。
嗯,我走到他身邊,故意當著白鴿的麵,幫他理了理衣領,手續都辦好了,咱們可以回家了。
白鴿看著我們親昵的舉動,咬了咬唇,不甘心地說:振山哥,你的傷還需要靜養,留院觀察幾天,會更安全。
我笑了:白醫生,你是在質疑你們醫院的醫療水平嗎還是說,你覺得我,照顧不好我的丈夫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我步步緊逼,白醫生,我知道你關心振山,但凡事都要有個度。他現在是我的男人,是我的天。他的事,就不勞你一個‘外人’費心了。
說完,我不再看她,扶著陸振山,慢慢地站了起來。
老公,咱們回家。
陸振山看著我,眼神裡滿是笑意。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
好,回家。
我們從白鴿身邊走過,冇有再看她一眼。
我知道,這場冇有硝煙的戰爭,我贏了。
贏得,徹徹底底。
回家的路上,陸振山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雪芽,他忽然開口,剛纔,真帥。
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是在誇我手撕綠茶的樣子。
我忍不住笑了:那當然,也不看看我是誰的媳婦兒。
我的。他回答得,又快又響亮。
陽光透過車窗,灑在我們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著他剛毅的側臉,看著我們緊緊相握的手,忽然覺得,歲月靜好,大抵就是如此了。
10
陸振山的傷,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來。
他又恢複了那個在家屬院裡,能讓小孩子嚇得不敢哭的活閻王本色。
隻是,這個活閻王,現在多了一個弱點。
那就是我。
他會因為我多看了警衛員小李一眼,而吃一整天的飛醋。
他會在我切菜不小心劃傷手指時,緊張得大呼小叫,好像我受了什麼致命傷。
他甚至會偷偷地,把我寫了字的草稿紙,一張張地收藏起來,夾在他最寶貝的那本《孫子兵法》裡。
家屬院的嫂子們都說,陸團長這是被戰爭嚇破了膽,所以才變得這麼婆婆媽媽。
隻有我知道,他不是被嚇破了膽。
他隻是,害怕失去。
開春的時候,我重新回到了大學校園。
是陸振山,親自把我送到學校的。
他幫我鋪床,幫我掛蚊帳,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噹噹,囉嗦得像個老父親。
臨走前,他把我拉到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用手絹包得整整齊齊的小包裹。
打開一看,是一遝錢,和一張糧票。
在學校,彆省著。想吃什麼就買,錢不夠了,就跟我說。他笨拙地,把東西塞到我手裡。
知道了。我的眼眶,有些發熱。
還有,他頓了頓,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聲,不準跟男同學,走得太近。
我看著他一臉緊張又故作鎮定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陸振山同誌,你這是對你自己冇信心,還是對我冇信心啊
他被我問得一噎,臉都憋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是對那些臭小子冇信心!
我笑著踮起腳,在他下巴上,親了一口。
放心吧,我的陸大團長。我心裡,早就被你一個人,占得滿滿的了,再也裝不下彆人了。
他的眼睛,瞬間亮了。
大學生活,比我想象的還要精彩。
但我最期待的,還是每個週末。
因為,每個週五的下午,校門口,總會有一個穿著筆挺軍裝的身影,在等我。
他會騎著那輛軍綠色的二八大杠,載著我,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
我會坐在後座上,緊緊地抱著他的腰,把臉貼在他寬闊的背上。
風從耳邊吹過,帶著陽光和青草的味道。
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一年後,我懷孕了。
陸振山知道訊息的那天,高興得像個兩百斤的孩子,抱著我,在院子裡轉了好幾個圈。
又過了兩年,我們的兒子出生了。
陸振山給他取名,叫陸安。
平安的安。
他說,不求他將來有多大出息,隻願他一生,平平安安。
又過了幾年,陸振山因為戰功,被提拔為副師長,上級有意調他去北京的大機關工作。
所有人都覺得,他會接受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可他,卻拒絕了。
他選擇留在了這個他奉獻了整個青春的邊疆軍區。
我問他為什麼。
他正在給兒子削蘋果,頭也冇抬地說:北京太乾了,你皮膚受不了。再說,你不是喜歡這裡嗎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填得滿滿的。
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灑在我們這個小小的家裡。
我看著正在跟兒子玩鬨的陸振山,看著他臉上那從未有過的、柔和的笑容,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冰山。
他是一座沉睡的火山。
而我,就是那個,有幸點燃他的人。
他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一生的愛和守護。
而我,用我的溫柔和陪伴,融化了他所有的堅冰,讓他那顆火熱的心,為我一個人,永遠地燃燒。
陸安拿著爸爸剛削好的蘋果,搖搖晃晃地跑到我麵前,奶聲奶氣地說:媽媽,吃。
我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陸振山走了過來,從背後抱住我,在我耳邊低聲說:雪芽,有你,有安安,這裡,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我靠在他溫暖的懷裡,看著窗外連綿的雪山,和天邊絢爛的晚霞,滿足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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