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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斯之妻:素帛無聲
鹹陽的秋雨,如絲如縷,彷彿織就一張無邊的濕網,悄無聲息地纏繞著這座新生的帝國心臟。市井巷尾中,人們議論著那位深居相府的女主人,言詞之間滿是揣度與好奇。這位丞相夫人,如同掩映於巍峨宮闕背後的幽深影子,悄然無聲地陪伴在權力巔峰的李斯身旁,世人皆知丞相的煊赫權勢,卻無人知曉她姓甚名誰——我且稱她為阿芷吧。她的一生,恰似那素帛,雖無字,卻承載著不為人知的沉重。
阿芷初識李斯時,他尚是楚國上蔡管糧小吏,困頓潦倒,抱負難伸。某個春日,他伏在蒙塵的幾案前,對著空茫的燈影長歎: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阿芷恰巧捧著一束清雅的白芷花,靜立門外,聞言竟不覺駐足。那束白芷,幽幽吐露著淡香,似乎也微微顫動著,彷彿與案前之人胸中那團不甘沉寂的火焰遙遙呼應。
後來,李斯終於決然辭彆故土,踏上西行之路。臨行前夜,阿芷默默將一方素帛縫入他的衣襟。那素帛一塵不染,如雪如月,彷彿是她無聲的囑托與全部深情。她深知丈夫胸中燃燒的火焰,那束白芷的幽香,最終被鹹陽宮闕的巍峨所替代,卻無法替代她心底那份無聲的牽念。
多年後,李斯果然以法家奇才名動鹹陽。當府邸門楣掛上丞相府的鎏金巨匾時,阿芷並未陶醉於這份煊赫榮光。她行走於這驟然擴大的庭院之中,目光掠過那些畢恭畢敬的仆役、堆積如山的珍寶,卻總如浮光掠影。她獨獨在一處停下腳步——那是書房,李斯伏案批閱竹簡的地方。燈燭常明至深夜,她總會悄然踏入,為他添一盞新茶,默默拂拭桌案上散落的灰塵。有時,她輕輕撫平他因激奮而揉皺的竹簡,指尖觸到墨痕,那冰涼的感覺,彷彿直透心底,隱隱預感到這墨痕背後即將掀起的風暴。權力如酒,沉醉者不知夜之將儘,她卻是那個清醒的守夜人。
二、血色朝陽:李由降生
鹹陽宮闕巨大的陰影,如玄色巨獸般匍匐,沉沉壓向相府高聳的簷角。初冬的薄霜在黎明前凝結,將庭院中每一片草葉都鍍上凜冽的銀邊。相府深處,一場無聲的搏殺正激烈上演。燭火在產房內瘋狂躍動,將窗欞上的人影拉扯得扭曲變形,斷續的呻吟如同被撕裂的帛縷,在沉寂的寒夜裡顯得格外刺耳。李斯焦躁地徘徊在門外冰冷的石階上,每一步都像踏在燒紅的炭上。他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冰冷的玉帶鉤,那上麵精細的螭龍紋路深深嵌入指腹,帶來一絲銳利的痛感,卻絲毫無法平息他心頭翻湧的潮水。這等待如此漫長而酷烈,竟比當年廷尉獄中,麵對無數死囚垂死掙紮的眼神,更令人窒息。他緊鎖的眉頭下,目光越過庭院,投向遠方巍峨宮牆的輪廓,那裡是帝國權力的心臟,也是他半生心血所繫。然而此刻,這煊赫權勢,竟無法為他換來內室中片刻的安寧。
噹一聲清亮得幾乎要刺破這沉重黎明的啼哭,終於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李斯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他幾乎踉蹌一步,所有強裝的鎮定瞬間瓦解。他迫不及待地掀開厚重的錦簾,一股濃重的血腥氣與炭火氣混雜的熱浪撲麵而來,幾乎令他窒息。然而,他的目光瞬間被吸引——妻子阿芷疲憊地臥於榻上,麵色蒼白如紙,汗水浸透了額發,但她的唇邊竟含著一絲微弱的、近乎虛脫的笑意。她的臂彎中,緊緊擁著一個繈褓。李斯快步上前,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第一次凝視他的長子。
嬰兒小小的臉龐通紅,如同初綻的春花,尚未完全舒展開,帶著生命最初的皺褶與嬌嫩。他緊攥著小小的拳頭,像握住了某種無形的珍寶,那微弱卻執拗的啼哭,是向這個陌生世界發出的第一聲宣言。阿芷的目光溫柔地籠罩著懷中的骨肉,那眼神裡的光,李斯已許久未曾在她眼中見到。她艱難地抬起手,從枕邊摸索出一方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素帛,輕輕覆在嬰兒身上。那素帛,正是多年前他辭彆上蔡西入鹹陽時,阿芷親手縫入他衣襟的那一塊!歲月流逝,它依舊潔白如雪,此刻卻承載了嶄新的、沉甸甸的生命重量。李斯心頭巨震,這方素帛曾是他漂泊路上的慰藉,如今竟成了兒子降生的繈褓!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指尖觸碰到嬰兒溫熱嬌嫩的臉頰,那不可思議的柔軟觸感,像一道溫熱的電流,瞬間穿透了他被權力冰封已久的心防。一種陌生而洶湧的情感,毫無預兆地衝擊著他,那是血脈相連的悸動,是為人父的震顫。
由……就叫由吧。
阿芷的聲音微弱卻清晰,彷彿用儘了最後的力氣,願他一生……有所依憑,得其所由。
她的目光與李斯短暫相接,那裡麵除了新生的喜悅,似乎還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憂慮。
李由……
李斯低聲重複,目光從妻子臉上移向懷中的兒子。這個名字,簡潔而有力,帶著法家特有的務實氣息,卻也寄托著父母最質樸的祈願——願他的道路清晰,有所依循。李斯的心緒在劇烈翻騰。他半生沉浮,從廁鼠之歎到執掌帝國法度,每一步都是精密的算計與冷酷的搏殺。他一手推動的嚴刑峻法,如同冰冷的鐵網,籠罩著龐大的帝國。然而此刻,懷抱著這個初生的、完全依賴他才能存活的脆弱生命,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暖意的重負沉甸甸地壓上心頭。這小小的生命,是他血脈的延續,是他權勢未來的基石,是他李斯之由的另一種可能嗎這柔軟的生命,與他所構築的鋼鐵帝國,竟是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此密不可分。
正當這溫情脈脈的暖流在產房內悄然瀰漫之時,門外傳來急促而剋製的腳步聲。李斯的心腹屬吏,麵色凝重如霜,腳步輕得幾乎無聲,趨近李斯身旁,俯身低語,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鐵珠砸在石板地上:丞相,博士淳於越……今日廷議,公然非議郡縣之製,鼓吹恢複分封……陛下震怒!
屬吏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帶著山雨欲來的緊張。
李斯臉上的溫情瞬間凝固,如同被突如其來的寒流凍結。他小心地將繈褓交還給阿芷,動作輕柔,彷彿怕驚醒沉睡的嬰兒。當他直起身,轉過身麵對屬吏時,那眼神已徹底變了。方纔的柔軟與悸動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廷尉獄中審訊要犯時纔有的那種鷹隼般的銳利與冰封般的森寒。他微微頷首,示意屬吏退下等候。產房內,炭火劈啪作響,阿芷緊緊抱著李由,看著他父親瞬間變換的臉色,眼中那絲憂慮驟然加深。她懷中的嬰兒,彷彿也感受到氣氛的陡變,小小的眉頭無意識地蹙了起來。
李斯大步走向書房,步履沉重而急促。推開沉重的木門,書房內燈火通明,堆積如山的竹簡散發著特有的墨香與陳舊氣息。他徑直走到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坐下,冰冷的案麵觸手生寒。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將方纔產房內嬰兒那溫熱的觸感、阿芷蒼白的臉、那方素帛的柔軟,統統從腦海中驅散。帝國法度的威嚴、始皇帝的震怒、博士們的悖逆之言……這些冰冷的、緊迫的現實如同巨大的漩渦,瞬間將他吞噬。他展開一方空白的竹簡,取過刻刀,刀尖在簡牘上發出細微而刺耳的刮擦聲,彷彿是他內心掙紮與冷酷最終勝出的迴響。他揮刀如筆,每一筆都力透竹背,刻下的不是溫情脈脈的家書,而是即將震動天下、點燃焚書烈焰的《焚書議》!刀鋒劃過竹簡,發出沙沙的銳響,刻下的字句冷酷而森嚴: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
當最後一筆刻就,刀尖在簡牘末端重重一頓,留下一個深坑。李斯緩緩放下刻刀,攤開自己的手掌。藉著搖曳的燭光,他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指尖。那上麵彷彿還殘留著嬰兒嬌嫩臉頰的奇異觸感,柔軟得不可思議,帶著新生命的溫熱。然而,他的目光卻落在剛剛刻下的竹簡上——棄市兩個大字,筆畫剛硬如鐵,冰冷地反射著燭光,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死亡氣息。這柔軟的觸感與這冰冷的死亡判決,在他的掌心和目光中形成了驚心動魄的撕裂。嬰兒微弱的、象征生命的啼哭,似乎還在耳畔縈繞,而竹簡上冰冷的棄市二字,卻像喪鐘般在心頭迴盪。他猛地握緊手掌,彷彿要將那點殘存的、不合時宜的柔軟徹底捏碎。掌心中,隻有刻刀留下的堅硬冰冷的觸感。
他站起身,走到緊閉的窗前。東方天際,已隱隱透出一抹奇異的、帶著血色的微光,掙紮著試圖撕裂沉重的夜幕。這抹血色,竟與產房內未曾完全消散的、生命降臨時的血腥氣隱隱呼應。李由降生的這個清晨,鹹陽宮闕巨大的陰影之下,新生命的第一聲啼哭,與帝國焚書坑儒的殘酷序曲,竟如此詭異地交織在一起。李斯的目光穿透窗欞,落向遠方宮闕深沉威嚴的輪廓。他知道,他親手刻下的這份奏議一旦呈上,將有多少頭顱落地,多少詩書化為灰燼。而他的長子,那個剛剛被命名為由的嬰兒,他的命運,又將被這由父親親手推動、裹挾著血與火的帝國巨輪,帶向何方
書房內,刻有棄市二字的竹簡靜靜躺在案頭,反射著血色晨曦的微光。而相隔不遠的內室,初為人母的阿芷,將臉頰緊緊貼著李由溫熱的小臉,懷中嬰兒均勻的呼吸拂過她的脖頸。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那抹越來越濃、越來越刺目的血色朝霞,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上心頭,越收越緊。那方覆蓋在嬰兒身上的素帛,在微明的晨光裡,白得刺眼,彷彿一片隨時會被血色浸透的初雪。
三、
李由:虎父素帛下的暗湧
鹹陽相府的高牆,如冰冷的鐵幕,隔絕了市井的喧囂,也隔絕了尋常孩童應有的天地。庭院深深,青石鋪就的路徑被仆役打掃得纖塵不染,反射著清冷的光。在這裡,李由開始了他的生命跋涉。他幼小的身影,常常出現在父親李斯那間瀰漫著竹簡與墨香的書房外,透過厚重的門扉縫隙向內窺探。
房內,李斯的身影如同一座峻峭的山峰,永遠伏在堆積如山的簡牘之後。刻刀劃過竹簡的沙沙聲,是他童年最熟悉的背景音,冰冷、單調、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偶爾,父親會考問他背誦《商君書》或《韓非子》的片段。李由必須站得筆直,小臉緊繃,努力讓稚嫩的童音清晰無誤地吐出那些關於法、術、勢、賞罰二柄的艱澀詞句。書房裡空氣凝重,李斯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審視著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發音的停頓。答對了,父親或許隻是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目光便又落回簡牘;稍有差池,那眼神便驟然變得銳利如冰錐,刺得他渾身發緊,冷汗瞬間浸透內衫。這無聲的威壓,遠比任何嗬斥更令人窒息。虎父的陰影,從最初便以如此冰冷的方式,沉沉地籠罩了他。
隻有在母親阿芷的身邊,那鐵幕般的窒息感纔會悄然融化一角。阿芷的居室樸素而潔淨,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地麵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草藥清香。當李由因背誦錯漏而惶惑不安,或因習字過久手腕痠痛時,總會不由自主地跑向母親。阿芷會放下手中的女紅,將他攬入懷中。她的懷抱溫軟,帶著令人心安的草木氣息。她不會像父親那樣考問法條,而是用溫柔的聲音,為他講述家鄉上蔡的春日溪流、秋日麥浪,講述那些樸素鄉民遵循天時、鄰裡相助的古老故事。她的話語裡,冇有法度森嚴,隻有歲時有序、人心向暖。有時,她會拿出那方珍藏的素帛,指尖輕輕撫過它溫潤的紋理,目光悠遠,彷彿在無聲地傳遞著什麼。小小的李由依偎著她,懵懂地感受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在體內衝撞:一種是父親書房裡瀰漫的、如同青銅器般堅硬冰冷的法度之寒;另一種,則是母親懷中散發出的、如同素帛般溫潤柔軟的生命暖意。這暖意微弱卻執著,在他心底最深處,悄然埋下了一粒與父親所期望的法家棟梁不儘相同的種子。
歲月在鹹陽宮闕巨大的陰影下悄然流逝。當李由的身量開始抽條,顯出少年挺拔的輪廓時,他作為丞相長子的身份,將他推入了一個更為複雜微妙的境地——奉詔入宮,成為長公子扶蘇的伴讀。巍峨的鹹陽宮,殿宇連綿,氣勢迫人。行走在深邃的廊道中,巨大的蟠龍柱投下濃重的陰影,空氣中瀰漫著龍涎香與權力交織的獨特氣味。他與扶蘇同席而坐,聆聽學識淵博的博士們講解詩書禮樂、黃老之術。博士淳於越講述《尚書》中堯舜禪讓的仁德,講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孟子之言時,聲音溫和而堅定,眼中閃爍著理想的光芒。這些話語,如同清泉流入李由的心田,與他內心深處從母親那裡承襲的某種柔軟悄然共鳴。他聽得入神,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嚮往與思索的光彩。
然而,這份嚮往很快被一道冰冷的目光凍結。父親李斯,作為帝國法家的擎天巨柱,時常會在他們聽講時巡視而至。李斯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高大的身形帶來無形的威壓,殿內的空氣彷彿瞬間凝固。他鷹隼般的目光掃過講席,尤其在淳於越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冇有絲毫溫度,隻有審視與一種深沉的、幾乎化為實質的排斥。當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兒子李由臉上,捕捉到他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對儒家仁政思想的嚮往神采時,李斯的眉頭驟然鎖緊,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失望與嚴厲的警告。
那目光如冰水澆頭,讓李由渾身一顫。他慌忙低下頭,手指緊緊攥住了衣襟下襬,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淳於越溫和的聲音還在繼續,但李由已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父親那冰冷失望的眼神,如同烙印般燙在他的心上,時刻提醒著他不可逾越的界限——他是李斯的兒子,是法家權相的繼承人。他必須成為父親手中那把鋒利、精準、冰冷的刀,容不得半分屬於母親的柔軟或儒生的仁念。少年心中的天平,在仁與法的砝碼間劇烈搖擺,每一次傾斜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痛楚。他感到自己像走在一條狹窄的刀鋒之上,一側是母親素帛般的溫情與內心微弱的嚮往,另一側是父親冰冷的法度巨網與不容置疑的期許。每一步,都驚心動魄。
李斯對兒子的打磨,遠不止於思想上的禁錮。當李由的騎射功夫在宮廷武師的教導下初具模樣,李斯便為他安排了更為嚴酷的考驗。一次秋獵,李由被父親屬吏引領至遠離大隊的密林深處。一隻雄壯的成年公鹿被驚起,倉皇逃竄。屬吏麵無表情地將一張沉甸甸的硬弓塞入李由手中,聲音平板無波:公子,丞相有命,此鹿務必親手射殺,取其心,獻於陛下。那命令不容置疑,帶著父親一貫的冰冷意誌。
李由的心猛地一沉。他策馬緊追,硬弓在手中彷彿有千鈞之重。公鹿矯健的身影在林木間騰挪跳躍,充滿生命的力與美。他幾次引弓瞄準,手指卻僵硬得不聽使喚。那鹿驚慌回望的眼眸,清澈、無辜,充滿了對生的渴望,像一柄重錘狠狠敲擊在他的心上。他想起母親講述的鄉間故事,想起那些敬畏生靈、順應自然的古老訓誡。弓弦在指尖繃緊,發出細微的呻吟,汗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想起父親那雙能穿透人心的眼睛,那裡麵冇有對生命的憐憫,隻有對命令執行的苛求。巨大的矛盾撕扯著他,幾乎令他窒息。最終,在屬吏冰冷目光的逼視下,在父親如山威嚴的無形壓迫下,他猛地閉上眼,狠命一咬牙,手指鬆開!
箭矢帶著淒厲的破空聲離弦而去,精準地貫入公鹿的脖頸。一聲悲鳴劃破林間的寂靜,沉重倒地的聲音如同砸在李由的心上。他滾鞍下馬,踉蹌著撲到垂死的公鹿身邊。溫熱的血汩汩湧出,染紅了他顫抖的手和冰冷的箭桿。他拔出匕首,執行那取心的命令。刀鋒切入溫熱的肌體,那觸感令他胃裡翻江倒海。當他終於捧著那顆尚有餘溫、微微搏動的心臟時,濃重的血腥氣直沖鼻腔,掌心那滑膩而沉甸甸的觸感,幾乎讓他當場嘔吐出來。他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眼神空洞而迷茫,隻有濃重的血腥味和手上黏膩的感覺真實得可怕。屬吏上前,麵無表情地接過那團溫熱的血肉,用一方布帛仔細包裹好。李由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著屬吏手中那方被迅速染紅的布帛,突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那包裹血心的布帛,多麼像母親珍藏的那方素帛!素帛染血,彷彿是他內心某種珍貴東西被強行撕裂、玷汙的象征。
時光無情,帝國在表麵的強盛下暗流湧動。李由漸漸褪去少年的青澀,在父親的安排下,被外放至關中重鎮三川郡擔任郡守。這既是曆練,亦是李斯為家族在地方權力網絡中佈下的一枚重要棋子。三川郡地控東西要衝,函穀關巍峨聳立,是帝國東方的咽喉鎖鑰。李由身著郡守官服,立於關樓之上,眺望著關外蒼茫大地。凜冽的朔風捲起他的袍袖,獵獵作響。他不再是那個在父親書案前戰戰兢兢背誦法條的孩童,亦非在宮廷中因父親一個眼神而惶恐不安的少年。他麵容剛毅,下頜線條緊繃,眼神深處沉澱著多年曆練帶來的沉穩,卻也帶著一絲難以消融的沉重。他努力遵循父親的教誨,以法為尺,以吏為師,勤勉治理地方,整飭軍備,將三川郡打造成拱衛京畿的堅固壁壘。他的治績可圈可點,郡內吏治清明,糧秣充足,軍容整肅。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每當夜深人靜,批閱完堆積如山的公文,推開窗欞,仰望關山冷月時,心頭那份沉甸甸的壓力與揮之不去的茫然。他像一架被精妙設定的機器,一絲不苟地執行著法的指令,卻時常感到靈魂深處有一塊地方是冰冷的、空蕩的。
始皇三十七年,一個令人窒息的訊息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帝國上空:始皇帝崩於沙丘!緊接著,是更為詭譎的秘不發喪,是趙高那如同毒蛇般悄然收緊的絞索。李斯一步踏錯,被捲入陰謀的漩渦,最終身陷囹圄。鹹陽的天空彷彿瞬間崩塌,巨大的陰影籠罩了李氏全族。李由在三川郡接到噩耗時,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他站在郡守府邸空曠的庭院中,手中緊握著那份傳遞凶訊的密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簡牘冰冷的棱角深深硌入掌心,卻遠不及心中那撕裂般的劇痛。父親,那座他一生仰望、敬畏、試圖攀越又時常感到窒息的高山,竟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轟然倒塌!父親深陷詔獄,趙高的爪牙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正從四麵八方撲向三川郡,要將李氏連根拔起。
巨大的悲痛與滅頂的危機並未將李由擊垮。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最初的空洞與驚駭,在凜冽的夜風中迅速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所取代。這決絕之中,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解脫——他終於不必再活在父親那巨大而冰冷的陰影之下,不必再為成為那把完美的法家之刀而苦苦掙紮。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劍鋒在月光下劃出一道淒厲的寒芒,映亮了他眼中燃燒的熊熊火焰。那火焰,不再是為父權或皇權而燃,而是為自己,為家族最後的血脈,為這片他曾竭力守護的土地!
他迅速召集心腹將校。冇有慷慨激昂的陳詞,隻有冰冷如鐵的命令在燭火搖曳的軍帳中擲地有聲:緊閉函穀!堅壁清野!敢有近關者,立斬!
他不再是那個夾在仁與法之間彷徨的少年郡守。此刻,他就是三川郡最後的屏障,是李氏血脈不滅的象征。他調動所有能調動的力量,加固城防,儲備滾木礌石,將關隘變成一隻豎起了渾身尖刺的刺蝟。士兵們在他的指揮下晝夜巡守,弓弩上弦,刀劍出鞘,整個函穀關瀰漫著大戰將臨的死亡氣息。李由日夜巡行在冰冷的城垛之上,甲冑上凝結著寒霜,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關外越來越密集的反秦烽煙。來自關東的流言如同呼嘯的狂風,帶來了張楚的旗號,帶來了伐無道,誅暴秦的呐喊,更帶來了無數郡縣陷落、守將身死的訊息。帝國的根基在腳下劇烈地晃動、崩裂。他緊握著冰冷的劍柄,指關節因用力而咯咯作響。他守護的,已不再是那個父親為之耗儘心血、最終卻被其吞噬的冰冷帝國。他守護的,是身後關中父老或許能免於兵燹的一線可能,是李氏一門最後的不屈尊嚴,更是對自己命運的一次徹底掌控——以血,以劍!
秦二世二年,函穀關迎來了它最後的、也是最慘烈的時刻。陳勝麾下大將周文,挾裹著關東起義的滾滾洪流,如同決堤的怒濤,洶湧澎湃地撲向這座天下雄關。黑壓壓的叛軍如同漫過原野的蟻群,填滿了關前的每一寸土地,震耳欲聾的呐喊聲、戰鼓聲、兵器的撞擊聲彙聚成一股毀滅性的聲浪,猛烈地衝擊著古老的關牆。
關樓之上,李由身披重甲,甲葉上佈滿刀箭的劃痕與凝固的血汙。他如同一尊沉默的青銅雕像,矗立在獵獵狂風中。連日慘烈的攻防戰,早已耗儘了他和守軍的氣力。城牆多處崩塌,守軍死傷枕藉,箭矢將儘,滾木礌石早已用完。叛軍如同狂暴的潮水,一波又一波,瘋狂地衝擊著搖搖欲墜的防線。每一次撞擊,都讓腳下的城牆痛苦地呻吟、顫抖。
李由的目光掃過身邊一張張疲憊不堪、沾滿血汙卻依然緊咬牙關的麵孔。這些士兵,大多是他一手帶起來的關中子弟。他猛地舉起手中早已砍出無數缺口的青銅長劍,劍鋒直指關下如潮的敵軍,聲音嘶啞卻如同金鐵交鳴,壓過了震天的廝殺:三川兒郎!身後即是桑梓!今日,唯有死戰!
他的聲音裡冇有恐懼,隻有一種燃燒到極致的、玉石俱焚的決絕。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一股悍不畏死的叛軍精銳,終於在一個被屍體填平的缺口處,如同毒蛇般猛躥上來!李由眼中寒光暴射,怒吼一聲,如同受傷的猛虎,帶著身邊最後幾十名親衛,如同楔子般狠狠撞入敵群!刀光劍影瞬間絞殺在一起,血肉橫飛。他手中的長劍化作一道道死亡的弧光,每一次揮出都帶起一蓬血雨。甲冑碎裂,身上不斷增添著新的傷口,鮮血染紅了戰袍,但他彷彿感覺不到疼痛,隻是機械地、瘋狂地劈砍著。在混亂的廝殺中,他的目光透過飛濺的血沫,彷彿看到了鹹陽巍峨的宮闕在烈焰中崩塌,看到了父親李斯在刑場上被腰斬時最後望向東方的眼神,看到了母親阿芷在相府傾覆時懷抱素帛、湮滅於人海的背影……
這些破碎而慘烈的畫麵,如同最後的燃料,注入他瀕臨熄滅的生命之火。
一柄冰冷的長戈,帶著千鈞之力,從側後方狠狠刺入他的腰肋!劇痛如同閃電般貫穿全身,力量瞬間從四肢百骸抽離。李由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長劍脫手,噹啷一聲墜落在染血的城磚上。他艱難地、緩緩地轉過身,背靠著冰冷的、佈滿刀痕箭孔的關牆,身體不受控製地向下滑去。視線開始模糊,關樓、殘陽、廝殺的人群都變成了晃動扭曲的血色光影。殷紅的血,不受控製地從他口中、從腰肋間恐怖的傷口裡洶湧而出,迅速在身下漫延開,溫熱而黏稠。
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之前,李由渙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這修羅場般的關樓,落向遙遠的西方——鹹陽的方向。他彷彿又看到了母親阿芷,看到她拿出那方珍藏的素帛,輕輕覆在初生的自己身上。那素帛,是如此的潔白、柔軟、溫暖……
他沾滿血汙、冰冷僵硬的手指,無意識地、極其微弱地蜷縮一下,彷彿想抓住那早已飄散在記憶深處的、屬於母親的最後一絲溫暖。虎父的烙印,終究未能完全磨滅素帛的餘溫。這冰冷的帝國,這沉重的姓氏,這由父親鋪就卻又親手將他推入的血色之路……
一切的一切,都在這片刺目的猩紅中,歸於永恒的沉寂。
函穀關的烽煙終於熄滅,隻餘下斷壁殘垣和凝固的血跡。李由的名字,如同無數湮滅於亂世的塵埃,未能在大秦將傾的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的獨立篇章。他的一生,始於父親冰冷法網下的窒息管教,終於帝國崩塌時孤關喋血的慘烈落幕。他是李斯鐵腕之下竭力鍛造的法家之刃,卻終未能成為父親期望中那把純粹無暇、隻為皇權劈斬的利器。母親阿芷那方素帛所象征的柔軟與溫度,如同深埋地底的微弱火種,從未在他心底徹底熄滅,並在生命最後爆發出玉石俱焚的熾熱光芒。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在函穀關的殘陽下,為這個吞噬了他父親也即將吞噬他自己的龐大帝國,刻下了一道悲愴而複雜的血色休止符。虎父的陰影何其沉重,而素帛的餘溫,終究在血色落幕時,透出人性最後的不甘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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