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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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梧桐葉被秋風捲得打旋,汪碩盯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發怔。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桌麵,木質紋理在指腹下硌出淺痕——這是他出國的第三年,距離回國的機票預訂日期,還有整整十一個月。

桌角的相框裡嵌著三年前的合影,照片上的池騁穿著白色衛衣,側頭聽吳所謂說話時眼裡的笑意像融化的蜜糖。汪碩的指尖劃過相框邊緣,指腹蹭過玻璃上自己的影子,那時候他總覺得隻要再往前一步,就能碰到池騁的衣角,可直到登機那天,他連說句再見的勇氣都冇有。

值得嗎他對著空氣輕聲問,聲音在空蕩的公寓裡散成碎片。

三年前他拖著行李箱衝進機場時,滿腦子都是池騁拉住吳所謂手腕的畫麵。吳所謂踮腳替池騁理圍巾,池騁低頭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那樣自然的親昵,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反覆切割。他以為出國就能把那些翻湧的情緒摁進深海,可午夜夢迴時,池騁喊吳所謂名字的聲音總會從記憶裡鑽出來,帶著潮濕的水汽,悶得他喘不過氣。

指尖一鬆,桌前的檔案夾啪地掉在地上。

散開的紙張上畫著密密麻麻的蛇類圖譜,有玉米蛇的橘紅紋路,有球蟒的奶油色塊,還有他用紅筆圈出的一行小字:目標:開一家有溫度的寵物蛇店。這是他出國前就攥在手裡的夢想,那時候總想著等池騁回頭,等他們之間有了可能,就和他說自己其實不愛金融,隻想守著一屋子的蛇過安穩日子。

可現在,池騁的朋友圈裡全是和吳所謂的旅行照。他們去了冰島看極光,在照片裡裹著同一件大衣;去了奈良喂鹿,吳所謂被鹿追著跑,池騁舉著相機笑得彎腰。汪碩早就不看了,卻總有人在微信裡發來截圖,問他要不要回國參加他們的訂婚宴。

為什麼不可以他彎腰撿檔案時,喉嚨突然發緊。

手指捏著那張畫了蛇舍草圖的紙,指節泛白。是啊,池騁和吳所謂的感情早就像加州的紅木林,根係在土壤裡盤根錯節,他憑什麼還困在原地國外對異寵飼養的限製少得多,加州的氣候又適合蛇類生存,他口袋裡還有這三年攢下的獎學金,足夠租一間帶後院的店麵。

就這麼辦。汪碩把檔案重新按好,指尖在寵物蛇店那行字上重重敲了敲。

接下來的三個月,汪碩像上了發條的鐘。他跑遍洛杉磯的商業區,在唐人街附近找到一間帶地下室的鋪麵,前任店主是做古董生意的,木質貨架剛好能改成蛇缸展台。他蹲在地上給牆麵刷漆時,手機彈出國內朋友的訊息,說池騁和吳所謂在籌備新房,問他要不要遠程送個禮物。

汪碩盯著訊息看了半分鐘,手指在螢幕上敲出祝他們幸福,然後把手機塞進褲兜。油漆刷在牆麵上劃出均勻的弧度,淺灰色的漆料覆蓋掉舊牆的斑駁,就像他正在一點點覆蓋掉過去的自己。

開業那天是個晴天,汪碩在店門口掛了塊手繪招牌——蛇語。玻璃櫃檯裡鋪著乾淨的墊材,玉米蛇在暖燈下蜷成橘紅色的圈,球蟒把腦袋埋在木屑裡,還有條白化紅尾蚺正貼著玻璃爬行,鱗片在陽光下泛著珍珠似的光澤。

第一個客人是個揹著雙肩包的大學生,指著玉米蛇問:能上手嗎汪碩笑著遞過手套:當然,它很溫順。看著年輕人小心翼翼托著蛇的樣子,他忽然覺得心臟裡某個發緊的地方,終於鬆開了。

開店第三週的下午,店裡進來個不一樣的客人。

男人穿著黑色皮夾克,袖口露出半截紋身,銀灰色的短髮下是雙深邃的藍眼睛。他冇像其他客人那樣直奔櫃檯,而是站在門口打量著整間店,目光掃過牆上的蛇類科普海報時,眉骨微微動了動。

汪碩正在給綠樹蟒換水,聽見腳步聲抬頭:您好,需要幫忙嗎

男人走到櫃檯前,視線落在玻璃缸裡的加州王蛇身上。那條蛇正盤在假山上吐信子,黑白相間的鱗片像鋼琴鍵。養這麼多蛇,不害怕他的中文帶著點生硬的口音,尾音卻意外地溫和。

汪碩把水壺放在一旁,指尖輕輕敲了敲玻璃:它們比人真誠多了。他伸手打開缸蓋,王蛇順著他的手指爬到掌心,冰涼的鱗片貼著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心感,你看,它知道我冇有惡意。

男人的目光從蛇身上移到他臉上,藍眼睛裡閃過一絲訝異:我叫特伯林。

汪碩。他伸出空著的手,和特伯林的手握在一起。對方的掌心有層薄繭,指腹卻很溫暖,不像他看起來那麼冷硬。

特伯林成了店裡的常客。有時是下午三點來,靠在櫃檯邊看汪碩給蛇餵食;有時是傍晚帶著一身晚風進來,幫汪碩把沉重的飼料箱搬進地下室。他話不多,卻總能在汪碩忙不過來時遞上需要的工具——汪碩正找鑷子時,鑷子已經被遞到眼前;剛唸叨加熱墊好像壞了,特伯林已經蹲在地上檢查線路。

你好像什麼都會。某天汪碩看著特伯林修好溫控器,忍不住說。

特伯林把工具收進工具箱,藍眼睛在暖燈下顯得格外亮:以前在修理廠待過。他頓了頓,補充道,偶爾也需要自己修東西。

汪碩知道特伯林的身份不簡單。有次兩個醉漢在店門口鬨事,特伯林剛走出店門,那兩人看見他袖口的紋身就瞬間酒醒,灰溜溜地跑了。但他從不多問,就像特伯林從不過問他為什麼總在深夜對著蛇缸發呆。

他們的熟稔是在一次次沉默的相處裡滋生的。汪碩會給特伯林講不同蛇類的習性,說玉米蛇如何通過顏色區分基因,說球蟒為什麼總喜歡把自己團成球;特伯林會帶他去唐人街的火鍋店,教他分辨哪種辣椒更適合做蘸料,在他被辣得吸氣時,默默遞上冰鎮酸梅湯。

有次特伯林來的時候,眼角帶著道新的傷口。汪碩正在給乳鼠解凍,看見那道紅痕時手頓了頓,轉身從抽屜裡翻出消毒棉和藥膏。低頭。他站在特伯林麵前,指尖捏著棉片的手有點抖。

特伯林很配合地低下頭,呼吸掃過汪碩的手腕。消毒棉碰到傷口時,他喉結動了動,卻冇吭聲。汪碩的動作放得極輕,藥膏在指尖化開,帶著淡淡的薄荷味。下次小心點。他把用過的棉片扔進垃圾桶,聲音有點悶。

特伯林看著他泛紅的耳根,忽然笑了:好。

那天之後,特伯林來店裡時身上再冇出現過新傷口。他開始在週末帶汪碩去郊外,看野生的遊蛇在溪澗邊滑行,指著遠處的桉樹說:那裡有鷹,蛇要小心。汪碩坐在草地上,看著特伯林輪廓分明的側臉,忽然覺得這個總被彆人當作危險人物的男人,其實有著格外細膩的心思——他會記得汪碩不吃香菜,會在過馬路時悄悄走到車流一側,會在看到受傷的流浪貓時,蹲下來遞上隨身攜帶的貓糧。

你好像和彆人說的不一樣。汪碩抱著膝蓋,看著特伯林給流浪貓搭臨時窩。

特伯林把樹枝擺成圈,回頭看他時眼裡帶著笑意:彆人怎麼說我

說你是黑幫大佬,說你殺人不眨眼。汪碩故意說得誇張,看見特伯林無奈的表情,忍不住笑出聲。

特伯林走過來坐在他身邊,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我隻是在保護想保護的人。他側過頭,藍眼睛裡落滿碎金似的光,以前是兄弟,現在……他頓了頓,冇再說下去。

汪碩的心跳忽然亂了節拍,他趕緊低頭去看草叢裡的螞蟻,耳朵卻像被火燒著似的發燙。

入秋後的某個晴天,特伯林來店裡時拎著個黑色的箱子。他把箱子放在櫃檯上,神情有點緊張,手指在箱麵上敲了敲:給你的。

汪碩打開箱子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箱子裡鋪著柔軟的苔蘚,一條通體雪白的蛇正安靜地蜷著,頭頂有塊淡金色的斑紋,像落了片陽光。這是……他聲音發顫,這是他在國內時就夢寐以求的白娘娘錦蛇,因為數量稀少,就算在寵物貿易寬鬆的美國也幾乎見不到。

托朋友從亞洲找的。特伯林的聲音有點啞,他伸手按住汪碩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襯衫傳過來,汪碩,我第一次來店裡,看見你抱著蛇時眼睛發亮的樣子,就覺得你和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你溫柔,卻比誰都勇敢,知道自己要什麼,也從不委屈自己。

他蹲下來,視線和汪碩齊平,藍眼睛裡的認真幾乎要溢位來:我以前覺得日子就是打打殺殺,遇見你來才知道,原來看著一個人給蛇換水,聽他講蛇的故事,也能覺得踏實。我不敢保證永遠,但我想和你一起,把往後的日子過成你喜歡的樣子。

汪碩看著他眼裡的自己,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機場哭到喘不過氣的夜晚。那時候他以為失去池騁就等於失去了全世界,可現在他站在屬於自己的蛇店裡,手裡捧著夢寐以求的蛇,麵前有個願意聽他講蛇類習性、願意陪他給流浪貓搭窩的人。

白娘娘錦蛇在他掌心動了動,冰涼的鱗片貼著皮膚,卻讓他覺得心裡暖烘烘的。他吸了吸鼻子,看著特伯林的眼睛,慢慢點了點頭。

特伯林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點燃了整片星空。他伸手想抱汪碩,又怕碰到蛇,手在半空停了停,最後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玻璃櫃檯上。玉米蛇在暖燈下舒展身體,特伯林帶來的向日葵插在玻璃瓶裡,花瓣上的水珠閃著光。汪碩低頭看著掌心裡的蛇,又抬頭看向特伯林,忽然覺得那些關於池騁和吳所謂的執念,就像蛻下的蛇皮,早就該留在過去的時光裡。

店裡的蛇還冇喂,他笑著說,你幫我遞下飼料

特伯林立刻點頭,起身時順手幫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以後我每天都來幫忙,他說,直到你煩了為止。

汪碩搖搖頭,指尖輕輕碰了碰特伯林的手背:不會煩的。

傍晚關店時,特伯林牽著他的手走在唐人街的石板路上。晚風帶著桂花的香氣,遠處傳來火鍋店的喧鬨聲,有小孩舉著棉花糖跑過,笑聲像銀鈴。汪碩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忽然想起自己以前總覺得,幸福是要踮腳去夠的星星,可現在才明白,真正的幸福其實是掌心的溫度,是身邊人的陪伴,是終於能對自己說一句——往後的日子,我要為自己而活。

他抬頭看向特伯林,對方剛好也在看他,眼裡的笑意比街燈還要亮。

明天想去看新的蛇舍場地嗎特伯林問,我找到個帶院子的地方,適合養你說的那種樹棲蛇。

好啊。汪碩笑著點頭,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

街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再也不會分開的模樣。玻璃櫥窗裡的蛇語招牌還亮著暖黃的光,裡麵的蛇們在夜色裡安靜棲息,它們不知道,這間小店不僅裝著汪碩的夢想,還裝著一個剛剛開始的、嶄新的未來。

汪碩摸了摸口袋裡的手機,那裡還存著回國的機票資訊。他拿出手機,指尖在螢幕上頓了頓,最終按下了取消預訂。然後他抬頭看向特伯林,對方正彎腰幫他係鬆開的鞋帶,陽光落在他銀灰色的髮梢上,像落了層細雪。

特伯林,汪碩輕聲說,我們週末去買新的蛇缸吧我想給白娘娘換個大點的家。

特伯林繫鞋帶的手頓了頓,抬頭時眼裡的溫柔幾乎要漫出來:好,都聽你的。

風穿過梧桐樹葉,帶來遠處教堂的鐘聲。汪碩看著特伯林的眼睛,忽然覺得過去的那些眼淚和遺憾,都成了鋪墊。就像蛇總要蛻去舊皮才能長大,他也終於在異國他鄉,蛻掉了纏繞多年的執念,長出了屬於自己的、嶄新的鱗片。

未來會有更多的蛇住進蛇語,會有特伯林遞來的酸梅湯,會有唐人街的桂花雨,會有無數個像今天這樣的晴天。而池騁和吳所謂,終究會變成記憶裡模糊的剪影,再也不會讓他皺一下眉頭。

因為他終於明白,真正的幸福從不是追逐彆人的影子,而是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遇見那個願意陪你看蛇、陪你長大的人。

他握緊特伯林的手,一步步往前走。街燈在身後次第亮起,像一串被點亮的星子,照亮了他們腳下的路,也照亮了那個寫滿希望的未來。

玻璃櫃裡的玉米蛇正順著加熱燈的線路緩慢爬行,鱗片擦過玻璃的聲音細碎又清晰。汪碩用鑷子夾起解凍後的乳鼠,指尖剛碰到缸壁,就聽見門口的風鈴叮噹作響。他抬頭時,特伯林正好掀起黑色皮夾克的下襬,將沾著雪籽的外套搭在臂彎裡。

今天路上堵車。特伯林走到櫃檯邊,指腹習慣性地敲了敲玻璃——那裡住著汪碩最寶貝的白娘娘錦蛇。蛇被驚動,雪白的身體在苔蘚墊材上蜷了蜷,頭頂的金斑在暖燈下泛著柔光。

汪碩把乳鼠放進食盆,轉身時被特伯林攥住手腕。男人掌心的溫度透過毛衣滲進來,帶著室外的寒氣,卻讓他的指尖莫名發燙。剛烤的肉桂卷,在保溫袋裡。特伯林從揹包裡掏出紙袋,紙袋邊緣還沾著細碎的糖霜。

汪碩接過袋子時,指腹蹭到他的手背。特伯林的手背上有道淺疤,是上次幫他搬蛇缸時被木刺劃的,現在結了層淡粉色的痂。昨天說想吃街角那家的,特伯林看著他拆開紙袋,藍眼睛裡浮著笑,老闆說要等四十分鐘,我就在店裡坐了會兒。

玻璃櫃裡的王蛇突然豎起腦袋,對著特伯林吐了吐信子。汪碩笑著把一塊肉桂卷遞到他嘴邊:它好像在吃醋。特伯林咬下糕點時,舌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汪碩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耳尖紅得能滴出血來。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三個月。自從在蛇店門口答應特伯林的告白,這個總被街坊鄰居悄悄議論的男人,就成了蛇語最固定的客人。他不再穿印著骷髏頭的黑色T恤,換成了乾淨的棉襯衫;手腕上的銀鏈摘了,露出腕骨處新紋的細小蛇形圖騰——他說這是按白娘孃的樣子紋的,以後看見它,就像看見你在身邊。

有天汪碩在整理蛇類圖鑒,特伯林突然指著遊樂園的廣告海報問:想去嗎海報上的摩天輪正映著晚霞,彩色氣球在藍天下飄成一片。汪碩盯著海報發愣,他從小就怕人多的地方,更彆說過山車之類的東西,但特伯林眼裡的期待太亮,他冇忍住點了頭。

結果那天在遊樂園,反倒是特伯林拉著他衝進了鬼屋。汪碩被突然彈出的假骷髏嚇得攥緊他的胳膊,卻聽見身邊的男人低低地笑。彆怕,特伯林把他往懷裡帶了帶,溫熱的呼吸落在耳廓,有我在。可當他們坐上旋轉木馬時,汪碩看著特伯林認真調整木馬座位的樣子,忽然發現這個傳聞裡殺人不眨眼的黑幫大佬,居然會因為搶到最後一個獨角獸造型的木馬,眼裡閃著像孩子一樣的光。

傍晚在摩天輪最高點,特伯林從口袋裡摸出個小小的玻璃罐。罐子裡裝著細沙似的金粉,在夕陽下晃出細碎的光。這是蛇蛻的鱗片磨的,他把罐子塞進汪碩手心,指腹蹭過他的虎口,朋友說戴這個能平安。汪碩低頭看著罐子裡的金粉,突然想起上週特伯林來店裡時,指縫裡沾著細碎的銀白粉末——原來他說去處理老麻煩的那三天,是在一點點磨碎蛇蛻。

從遊樂園回來後,特伯林帶他去了更多地方。他們在動物園的爬行館待了整整一下午,特伯林對著綠水蚺的飼養缸研究了半鐘頭,突然轉頭問:我們店裡能養這個嗎我可以建恒溫池。汪碩笑著拍他的手背:加州不允許私人養保護物種,而且它太大了,會吃掉其他蛇的。特伯林立刻皺起眉,像是在認真思考如何讓大蟒蛇和玉米蛇和平共處,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讓路過的飼養員都忍不住笑了。

他們還去了郊外的薰衣草田。特伯林穿著淺色襯衫,蹲在花叢裡幫汪碩拍照片,手指在相機螢幕上劃來劃去:這裡光線不好,換個地方。風吹過花海時,紫色的花穗撲在他銀灰色的短髮上,汪碩看著他認真調整角度的側臉,突然覺得那些關於黑幫大佬的傳聞,都不如他此刻眼裡的柔光真實。

但有些痕跡終究藏不住。有次汪碩去唐人街買蛇飼料,隔壁花店的老闆娘塞給他一把白玫瑰,笑著說:特伯林先生特意訂的,說要最新鮮的。他接過花時,聽見兩個搬運工在身後竊竊私語——那就是特伯林的人看著真斯文噓,小聲點,特伯林現在可是這邊的話事人。

他抱著玫瑰站在街角,看著玻璃櫥窗裡自己的倒影。白玫瑰的花瓣沾著露水,映得他的臉頰發白。其實他早就該明白,一個能在三天內幫他搞定異寵飼養許可證,能讓街頭混混看見就繞道走的人,怎麼可能隻是個普通的前修理廠工人。隻是特伯林的溫柔太具體,具體到會記得他對花粉過敏,提前讓花店換成無香玫瑰;具體到深夜幫他檢查蛇缸的溫控器,回來時帶一身霜氣卻輕手輕腳怕吵醒他。

這些具體的溫柔,讓汪碩下意識地迴避那些關於黑幫的猜測。直到那天去海灘看日落。

特伯林說要去處理點事,讓他在沙灘咖啡館等。汪碩點了杯熱可可,看著遠處的衝浪板在浪尖起伏。夕陽把海麵染成橘紅色時,他忽然看見防波堤下站著一群人——黑色西裝,耳後隱約露出紋身,正是以前在唐人街見過的、對特伯林畢恭畢敬的那夥人。

而被他們簇擁在中間的,是特伯林。

男人脫下了常穿的棉襯衫,黑色緊身背心勾勒出流暢的肌肉線條,頸間的銀鏈在夕陽下閃著冷光。他側對著汪碩,懷裡靠著個穿紅色吊帶裙的女人,女人的手搭在他的肩窩,指尖幾乎要碰到他鎖骨處的舊疤。周圍的人都低著頭,冇人敢抬頭看他們,隻有海風捲著女人的笑聲,像碎玻璃似的紮進汪碩耳朵裡。

熱可可的溫度早就散去,杯壁上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汪碩看著特伯林抬手幫那個女人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長髮,動作自然得像是做過千百遍。他突然想起上次在蛇店,特伯林幫他撿掉在地上的蛇類圖鑒時,指尖也是這樣輕,可此刻那個動作落在彆人身上,卻讓他的五臟六腑都像被泡在冰水裡。

他冇打招呼,抓起外套就往停車場走。沙灘上的音樂還在響,孩子們的笑聲混著海浪聲,可他隻覺得耳朵裡嗡嗡作響。開車回去的路上,擋風玻璃上落了雨點,雨刷器來回擺動,卻怎麼也擦不掉特伯林抱著那個女人的畫麵。

回到公寓時,蛇店裡的燈還亮著。汪碩推開門,白娘娘錦蛇正貼著玻璃缸看他,雪白的身體在黑暗裡像一道光。他蹲在缸前,指尖剛碰到玻璃,眼淚就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原來那些溫柔都是假的。原來他所謂的洗白,不過是換了種方式騙人。他想起特伯林送他白玫瑰時眼裡的認真,想起在摩天輪上塞給他鱗片罐時的緊張,想起告白那天說想和你過安穩日子時的真誠——這些畫麵和防波堤下的場景重疊在一起,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反覆切割。

不知道坐了多久,門鎖傳來轉動的聲音。汪碩猛地站起來,手背擦了擦眼睛,卻在轉身時被撞進一個帶著雨水和雪鬆味的懷抱裡。

怎麼不開燈特伯林的聲音帶著急喘,像是跑著回來的,我去咖啡館找你,他們說你走了……他的話在碰到汪碩肩膀時頓住,你哭了

汪碩想推開他,手腕卻被攥得更緊。特伯林的掌心滾燙,帶著室外的寒氣,可汪碩隻覺得冷。放開我。他的聲音發啞,尾音抖得不成樣子。

汪碩。特伯林扳過他的肩膀,強迫他看著自己。男人的藍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裡麵有紅血絲,還有他看不懂的慌亂,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汪碩抬起頭,眼淚還在往下掉,解釋你為什麼抱著彆的女人解釋那些圍著你的黑幫是怎麼回事還是解釋你所謂的‘洗白’,其實就是腳踩兩條船

特伯林的臉色瞬間白了。他想伸手碰汪碩的臉,卻被躲開。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那個女人是……

不用解釋了。汪碩後退一步,撞到身後的蛇缸,玻璃發出輕微的震動。特伯林,你到底是誰他看著眼前的男人,突然覺得無比陌生,你說的洗白是假的,你說的喜歡也是假的,對不對

特伯林突然沉默了。他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著,指節泛白,頸間的銀鏈隨著呼吸輕輕晃動。汪碩看著他這副樣子,心一點點沉下去——原來連辯解都懶得做。

他轉身想回臥室,卻被特伯林從身後緊緊抱住。男人的胸膛貼著他的後背,心跳快得像要撞出來,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脆弱:彆走好嗎汪碩,再給我五分鐘,就五分鐘。

汪碩的肩膀被他抱得發疼,眼淚卻流得更凶了。他想起特伯林在遊樂園幫他擋掉飛濺的爆米花,想起他蹲在地上幫流浪貓搭窩時的側臉,想起他告白那天遞過來的白娘娘錦蛇,蛇鱗上還沾著他手心的溫度。這些畫麵像潮水似的湧上來,和防波堤下的場景反覆拉扯,讓他連呼吸都覺得累。

那個女人是我仇家的女兒。特伯林的下巴抵在他的發頂,聲音悶在他的頸窩,我爸以前欠了他們家一筆債,約定今天用最後的地盤抵賬。她剛纔是故意靠過來的,想讓她爸看見我們‘關係好’,好讓他鬆口。

汪碩冇說話,眼淚砸在他的手背上。

那些穿著黑西裝的人,一半是我的人,一半是她爸的。特伯林的手指插進他的頭髮裡,輕輕摩挲著,我今天把所有灰色地帶的生意都轉出去了,地盤、賭場、放貸……什麼都冇留。他們是來簽最後協議的。

他轉過汪碩的身體,雙手捧住他的臉,指腹小心翼翼地擦掉他的眼淚。藍眼睛在燈光下亮得驚人,裡麵映著汪碩泛紅的眼眶,像盛著整片星空。我以前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今天。特伯林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我十五歲進幫派,是為了保護我妹妹。後來她走了,我就想攢夠錢,洗掉所有過去,找個能讓我安穩下來的人。

他低頭,額頭抵著汪碩的額頭,呼吸交纏在一起:遇到你之後,我才知道安穩是什麼樣子。是每天來蛇店看你喂蛇,是帶你去遊樂園坐旋轉木馬,是晚上抱著你聽蛇缸裡的動靜。所以我加快了速度,哪怕用一些不太乾淨的手段,也要快點把過去清乾淨。

汪碩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裡麵冇有敷衍,冇有躲閃,隻有紅血絲和濃得化不開的心疼。

那個女人,我隻見過三次。特伯林的拇指擦過他的眼角,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他,今天之後,再也不會見了。汪碩,我轉出去的地盤夠買十個蛇店,我賬戶裡的錢夠我們養一百條白娘娘。從今天起,我隻是特伯林,是你的蛇店常客,是想陪你養一輩子蛇的人。

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小的絲絨盒子,打開時裡麵躺著枚戒指——蛇形的戒托,蛇眼鑲著兩顆小小的金鑽,像極了白娘娘頭頂的金斑。我本來想明天在海灘求婚的,特伯林的指尖有點抖,想在你喜歡的日落下麵,問你願不願意……

話冇說完,就被汪碩抱住了。

汪碩把臉埋在他的頸窩,眼淚蹭濕了他的背心,聲音悶悶的:你怎麼不早點說。

特伯林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用更大的力氣回抱住他,彷彿要把他揉進骨血裡。是我不好,他吻著他的發頂,聲音啞得厲害,以後什麼都告訴你,好不好所有的過去,所有的現在,所有的以後。

窗外的雨還在下,蛇店裡的暖燈映著兩個交疊的影子。玻璃櫃裡的白娘娘錦蛇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雪白的身體舒展開來,頭頂的金斑在燈光下閃著光。

特伯林抱著汪碩蹲下來,讓他能看見缸裡的蛇。你看,它在等我們。他的手指穿過汪碩的指縫,和他一起貼在玻璃上,以後我們就在這裡,養很多很多蛇,白天開店,晚上關了門就窩在沙發上看電影。我已經找好新的蛇舍場地了,帶院子的那種,能養你上次說的綠樹蟒。

汪碩吸了吸鼻子,看著特伯林眼裡的光。那光和在遊樂園坐旋轉木馬時一樣亮,和告白那天遞來白娘娘錦蛇時一樣真。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蛇店見到特伯林,男人穿著黑色皮夾克,問他養這麼多蛇不害怕嗎,而現在這個男人,正笨拙地規劃著他們的未來,連蛇的品種都記得清清楚楚。

戒指我要戴。汪碩抬起手,指尖碰到那枚蛇形戒指時,特伯林立刻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幫他戴上。戒圈的大小剛剛好,金鑽在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汪碩。特伯林捧起他的臉,在他的眼淚上印下一個吻,我永遠愛你。

汪碩看著他認真的眼睛,忽然笑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嘴角卻彎了起來:我知道。

那天晚上,特伯林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他。關於他十五歲如何用一把刀嚇退追債的人,關於他妹妹生病時他如何在賭場贏錢救命,關於他為了洗白和仇家周旋了多少個夜晚。他說得很平靜,像在講彆人的故事,可汪碩能感覺到他握著自己的手在微微發顫。

以後不用再做那些事了。汪碩把臉貼在他的手背上,那裡有很多舊疤,卻比任何光滑的皮膚都讓他安心,我們有蛇店,有白娘娘,有彼此就夠了。

特伯林反手握緊他的手,指腹摩挲著那枚蛇形戒指:嗯,夠了。

後半夜雨停了,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蛇缸上。白娘娘錦蛇已經蜷在苔蘚裡睡著了,雪白的身體隨著呼吸輕輕起伏。汪碩靠在特伯林懷裡,聽著他平穩的心跳聲,忽然覺得那些關於黑幫大佬的傳聞,都不如此刻真實的溫度重要。

特伯林或許有過黑暗的過去,但他願意為了自己,把那些黑暗連根拔起。就像蛇會蛻去舊皮,他也願意給這個男人一個機會,和他一起長出嶄新的未來。

第二天早上,汪碩被陽光曬醒時,身邊已經空了。他坐起來,看見床頭櫃上放著杯溫牛奶,杯墊是特伯林親手做的——用蛇蛻的鱗片拚出一個小小的碩字。

樓下傳來熟悉的動靜,是鑷子碰擊玻璃的聲音。汪碩套上特伯林的襯衫下樓,看見特伯林正蹲在白娘孃的缸前,用鑷子夾著一小塊新鮮的雞肉,耐心地等它探頭。晨光從窗戶照進來,給男人銀灰色的短髮鍍上一層金邊,他的側臉輪廓分明,卻在看見蛇探頭時,眼裡漾開柔軟的笑意。

醒了特伯林回頭時,睫毛上還沾著點陽光,剛熱的牛奶在樓上,我買了你喜歡的藍莓麪包。

汪碩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他的腰。特伯林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放鬆下來,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腰側。今天想去哪裡他低頭吻了吻他的手背,動物園的爬行館新來了條網紋蟒,或者去郊外看野生的遊蛇

汪碩把臉埋在他的後背,聞著他身上淡淡的雪鬆味:不去了,今天看店。

特伯林轉過身,指尖捏了捏他的臉頰:想好了

嗯。汪碩看著玻璃櫃裡的蛇,看著牆上掛著的蛇類圖鑒,看著這個被特伯林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小店,忽然覺得無比踏實,以後的日子,在這裡就好。

特伯林笑了,藍眼睛裡的光比晨光還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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