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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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城朝雨沾濕李征的舊甲時,他正在灌第五碗斷頭酒。

西出陽關就是死地,他笑著摔碎酒碗,老子孤身上路,倒也痛快!

摯友趙青攥著軍令衝進雨幕:朝廷有令...命我與你同去。

陽關烽燧下,守將的刀鋒抵住李征咽喉:叛將之子,也配出關

當箭雨淹冇烽火台,李征把趙青踹下馬背:這酒...老子請你喝定了!

血浸透的營帳裡,趙青顫抖著倒酒。

李征染血的手突然抓住他腕子:西出陽關的...不都成故人了

1

斷頭酒

冷雨像細密的銀針,紮在渭城青石板路上,濺起一層薄薄的濕霧。天剛矇矇亮,整座城還在打著濕漉漉的哈欠,唯有城東那家掛著褪色醉陽關旗幡的小酒肆裡,透出昏黃的光和人聲。

李征就坐在靠窗那張油膩膩的條凳上。雨水順著簷角滴落,在他褪了色的陳舊皮甲肩頭砸開小小的水花。他麵前桌上歪歪斜斜倒著四個空蕩蕩的粗陶酒碗,第五碗正被他端在手裡。劣質的燒刀子氣味又衝又烈,直往人鼻子裡鑽。

屁話少說!李征仰起脖子,喉結劇烈滾動,碗裡的渾濁液體被他一飲而儘。他重重地把空碗拍在桌上,碗底殘餘的酒液震得濺出來幾滴,老子明天就要去那鬼地方報到了!西出陽關哈!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猙獰,像一張被強行拉開的弓,那就是片吃人不吐骨頭的死地!正好,老子孤家寡人,光棍一條,上路倒也痛快!

李頭兒,話不能這麼說……同桌一個矮壯的漢子剛開口,就被李征不耐煩地揮手打斷。

痛快個屁!另一個聲音帶著點虛浮的醉意插進來,李哥,那鬼地方,十個人進去,能爬出來半個都算老天開眼!你……

閉嘴!李征猛地抄起桌上最後一個空碗,作勢要砸過去,醉醺醺的眼睛裡卻冇什麼真正的怒意,隻有一層被酒氣燻蒸出來的、近乎麻木的亮光,老子是去當斥候!斥候懂嗎腦袋彆褲腰帶上混飯吃的!用得著你們這幫慫貨給老子哭喪他晃了晃空碗,衝著櫃檯後麵喊,紅姐!再來一罈!記老子賬上,下輩子還你!

櫃檯後風韻猶存的老闆娘紅姐白了他一眼,冇好氣地啐道:呸!死鬼!這輩子都還不上,還扯下輩子喝死你拉倒!話雖這麼說,她還是拎了壇新酒,重重地頓在李征麵前。

就在這時,酒肆那扇破舊的門板被砰地一聲撞開了。一股裹挾著雨水清冽氣息的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櫃檯上的油燈火苗一陣狂跳。門口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影,大口喘著粗氣,雨水順著他年輕卻繃得死緊的臉頰和下巴不斷往下淌,像小河一樣流進他沾滿泥點的衣領裡。他穿著和李征樣式相仿但更新些的皮甲,腰間挎著刀,正是李征在軍中唯一稱得上過命的兄弟——趙青。

酒肆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火苗劈啪的輕響和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趙青身上。李征臉上的醉笑也僵住了,他眯起眼,看著趙青那隻緊緊攥著、指節捏得發白的手,那手心裡,露出一角被雨水浸透的、蓋著猩紅官印的硬質公文。

趙青的目光穿過瀰漫的酒氣和昏暗的光線,死死鎖在李征臉上。他胸膛劇烈起伏,嘴唇翕動了幾下,才從牙縫裡擠出聲音,那聲音乾澀得像砂紙在摩擦,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驚濤駭浪:

李征……朝廷……朝廷有令……

他艱難地吞嚥了一下,喉嚨裡發出咕的一聲響,彷彿要把那沉重的、足以壓垮人的幾個字用力嚥下去,卻又不得不吐出來:

命我……與你……同去陽關!

啪嚓!

李征手裡那隻剛被紅姐頓在桌上的酒碗,被他無意識的手指一碰,骨碌碌滾下桌沿,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聲在陡然死寂的酒肆裡顯得格外刺耳。碗裡的酒液潑濺開來,混著地上的泥水,洇開一小片深色的、肮臟的痕跡。

李征臉上的最後一點醉意和血色,如同被瞬間抽乾,隻剩下一種死灰般的僵硬。他直勾勾地盯著趙青,盯著趙青手裡那張被雨水泡得發軟的紙,彷彿那是什麼噬人的毒蛇猛獸。窗外的雨聲驟然變大,嘩啦啦地響成一片,像是要把這間小小的、充斥著劣酒和絕望氣息的酒肆徹底淹冇。

2

同去柳林

渭城西郊,一片疏朗的柳林。昨夜那場朝雨早已歇了,隻留下滿樹青翠欲滴的嫩葉,濕漉漉地反射著晌午有些晃眼的陽光。林間空地上,兩道迅疾的人影裹挾著風聲交錯、分開,刀光凜冽,每一次碰撞都迸出清脆的金鐵交鳴。

當!

李征手中那把帶著明顯舊痕的環首刀猛地盪開趙青斜劈過來的刀鋒,刀身順勢一旋,帶著一股凶狠的黏勁,直削向趙青握刀的手腕。趙青反應極快,手腕一沉,刀柄向下一磕,險險格開。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李征的左肩故意向趙青的刀尖撞去,趙青瞳孔一縮,硬生生將刀鋒一偏,擦著李征的皮甲劃開。李征卻趁著他這瞬間的遲滯,左腿如毒蠍擺尾般無聲無息地彈出,狠狠踹在趙青小腿肚子上。

唔!趙青悶哼一聲,踉蹌著後退幾步才穩住身形,小腿傳來一陣鑽心的麻痛。他拄著刀,喘著粗氣,瞪著幾米外同樣氣息粗重的李征,眼中又是惱怒又是無奈。

你他孃的下死手啊趙青揉著劇痛的小腿肚子,齜牙咧嘴地罵。

李征嗆啷一聲將刀插回腰間的舊皮鞘,臉上冇什麼表情,走過去撿起扔在地上的兩個水囊。他拔開其中一個的塞子,仰頭灌了幾大口,冰涼的清水順著嘴角流下,沾濕了他帶著短硬胡茬的下巴。他甩了甩頭,水珠四濺,然後才把另一個水囊拋給趙青。

死手李征嗤笑一聲,聲音在空曠的柳林裡顯得有些冷硬,真到了陽關外麵,那些蠻子的刀子,可比老子黑得多。他抹了把下巴上的水漬,眼神銳利如鷹隼,刺向趙青,剛纔為什麼收刀砍下來!你砍我條胳膊,總比我死在關外,連個收屍的都冇有強!

趙青接過水囊的手猛地一緊,指關節再次泛白。他仰頭狠狠灌了幾口水,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卻澆不滅胸中那股翻騰的憋悶。他重重放下水囊,水珠濺在腳下的濕草上。放屁!他低吼著,聲音壓抑著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老子是去看著你!看著你這混蛋活著滾回來!誰他媽要給你收屍!

李征冇接話,隻是沉默地看著他,那雙經曆過太多風沙的眼睛深得像兩口枯井,映著柳葉間漏下的破碎陽光,也映著趙青年輕臉龐上那份尚未被邊塞風霜徹底磨礪掉的倔強和擔憂。風穿過柳林,拂動千萬條柔韌的新枝,發出沙沙的輕響,空氣裡瀰漫著雨後泥土和青草特有的清新氣息。這勃勃生機,與他們此刻談論的死亡之地,形成一種殘忍的對比。

看著我李征終於開口,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趙青,聽著。陽關外麵,是狼窩,是虎穴,是吐穀渾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瘋子。斥候的活兒,就是把腦袋伸到狼嘴裡去探路。九死一生,那都是祖墳冒青煙的好運。他頓了頓,目光像冰冷的鐵鉤子,死死鉤住趙青,你告訴我,要是……要是你回不來了呢

趙青的身體驟然繃緊,彷彿被這句話狠狠抽了一鞭子。他猛地抬眼,撞上李征那雙深不見底、卻又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那裡麵冇有試探,冇有玩笑,隻有一種血淋淋的、逼他直麵最壞可能的冷酷。

趙青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喉結上下滾動。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幾片被風吹落的柳葉打著旋兒,輕輕落在他的肩頭、發間。他死死盯著李征,從牙縫裡擠出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

那就讓紅姐溫好最烈的酒!老子在黃泉路上等著,看你個混蛋敢不敢來!到時候,老子把你欠的酒,連本帶利灌進你喉嚨裡!

李征看著他年輕氣盛、帶著血絲的眼睛,看著那份為了義氣可以豁出一切的莽撞,忽然咧開嘴,無聲地笑了。那笑容冇有一絲暖意,反而像沙漠裡被烈日暴曬開裂的岩石。他什麼也冇說,隻是突然揚起手中的水囊,朝著趙青那張緊繃著的臉,狠狠砸了過去!

嘩啦!

水囊砸在趙青胸口,冰涼的水瞬間潑了他滿頭滿臉,順著脖子流進衣領,激得他一個哆嗦。水囊噗地一聲掉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蠢貨!李征的笑聲終於爆發出來,帶著一種粗糲的、近乎癲狂的暢快,震得柳枝都微微顫動,老子要是死了,骨頭渣子都讓禿鷲叼乾淨了!誰他媽有空給你送酒真要惦記,他臉上的笑容倏地一收,眼神變得如同淬了火的刀鋒,冰冷而銳利,那就活著!活著回來,把酒澆到老子墳頭上,讓老子聞聞味兒!

趙青被這兜頭一盆冷水澆得有些懵,又被李征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態度激得心頭火起。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正要發作,一個高亢尖利的女聲帶著十足的火氣,像把錐子一樣刺破了柳林的寂靜:

澆墳頭!澆你個大頭鬼!

隻見酒肆老闆娘紅姐,端著個熱氣騰騰的粗陶大碗,風風火火地從林邊小路上衝了過來。她腰肢一扭,把碗重重塞進李征手裡,叉著腰,柳眉倒豎,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李征臉上:一大早灌馬尿,晌午頭又在這兒發瘋!要死死遠點!彆臟了老孃這林子!喝了!醒酒的薑湯!趁熱!一滴都不許剩!還有你,小趙!她一轉頭,炮火又對準了濕漉漉的趙青,愣著乾什麼跟個落湯雞似的!還不滾回去換身乾爽衣裳等著老孃伺候你她越說越氣,一腳踢開地上那個空癟的水囊,晦氣東西!

李征端著那碗滾燙的薑湯,看著紅姐氣得發紅的臉,再看看旁邊狼狽不堪、敢怒不敢言的趙青,臉上那點冰冷的狠厲終於徹底繃不住,化作一聲低沉的、帶著點無奈的嗤笑。他低下頭,吹了吹碗裡騰起的熱氣,辛辣的薑味直沖鼻腔。趙青看著他那副難得吃癟的樣子,又瞥了眼還在叉腰怒罵的紅姐,滿腔的怒火和鬱結忽然也泄了氣,隻剩下一種哭笑不得的荒誕感,抬手抹去順著鬢角滑下來的水珠。

3

陽關刁難

黃土夯築的巨大關牆,如同一條傷痕累累的土黃色巨龍,沉默地橫亙在灰濛濛的天穹之下。風是這裡的主宰,捲起乾燥嗆人的沙塵,嗚嗚咽咽地穿過垛口和箭樓,發出鬼哭般的嘶鳴。關牆向西,視線所及,是望不到邊際的、單調枯燥的黃褐色戈壁,一直延伸到天地模糊的交接線。那就是令人聞之色變的死地——真正的西出陽關。

李征和趙青牽著馬,站在關牆下巨大的拱形門洞前。門洞深邃幽暗,彷彿巨獸張開的咽喉。門洞上方,陽關兩個斑駁的篆體大字,被風沙侵蝕得幾乎難以辨認。幾個穿著陳舊皮甲、神情麻木的戍卒拄著長矛靠在牆根下,像幾尊落滿灰塵的泥塑。

站住!驗牒!

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一個身材異常魁梧、穿著低級軍官皮甲的大漢從門洞的陰影裡踱了出來。他臉上斜著一道蜈蚣似的猙獰舊疤,從左額角一直劃到右嘴角,讓他整張臉看起來都歪斜著,透著一股凶悍的戾氣。他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李征和趙青身上刮過,最後死死釘在李征臉上,嘴角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帶著濃濃惡意的弧度。

李征麵無表情,從懷中掏出兩份蓋著兵部大印的勘合路引,遞了過去。趙青也沉默地遞上自己的。

疤臉軍官接過李征那份,看都冇看內容,目光卻像毒蛇的信子,貪婪地舔舐著李征那張被風沙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臉。他喉嚨裡發出一陣含糊不清的嗬嗬怪笑,像是破風箱在抽動。

李征……李……他反覆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閃爍著一種殘忍的、發現獵物的興奮光芒,哈!老子就說看著眼熟!原來是你!李老狗的兒子!

他猛地踏前一步,幾乎要撞到李征身上,一股濃重的汗餿和劣酒混合的臭味撲麵而來。他伸出粗糙如砂紙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李征的鼻梁上,唾沫星子噴濺而出:

你爹那個軟骨頭!當年在野狼穀,貪生怕死,臨陣脫逃!害得老子一隊兄弟,整整二十三條好漢,全他媽餵了吐穀渾的野狗!他臉上的疤痕因激動而扭曲抽搐,像一條活過來的蜈蚣,老子臉上這道疤,就是拜你那個狗爹所賜!他倒是死得便宜!你呢你這小雜種,也配穿這身皮也配出陽關

趙青臉色驟變,一步搶上前,橫在李征和那疤臉軍官之間,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眼中怒火噴湧:你嘴巴放乾淨點!李都尉是奉軍令出關公乾!你再敢辱及先人……

趙青!李征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冷的鐵錠砸下,瞬間凍住了趙青的動作和後麵的話。李征甚至冇有看趙青一眼,他的目光始終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漠然,直視著疤臉軍官那雙因暴怒和舊恨而充血的眼睛。

嗆啷!

刺耳的金鐵摩擦聲響起。疤臉軍官猛地抽出了腰間的環首刀!冰冷的刀鋒在昏黃的天光下劃過一道刺目的寒芒,帶著風聲,瞬間就抵在了李征的咽喉上!刀尖傳來的冰冷和鋒銳,讓李征頸間的皮膚瞬間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

軍令疤臉軍官的刀穩穩地抵著李征的脖子,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殺意和嘲弄,他衝著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濃痰,呸!在老子這陽關,老子的話就是軍令!叛將之子,也想踏出這關門做夢!給老子滾回去!或者……他手腕微微用力,刀鋒在李征的皮膚上壓出一道淺淺的白痕,老子現在就送你下去,找你那狗爹團聚!

4

烽火箭雨

時間彷彿在冰冷的刀鋒下凝固了。關牆下的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隻剩下疤臉軍官粗重的喘息和李征頸間動脈在刀鋒下微弱卻頑強的搏動。趙青目眥欲裂,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拔刀!砍翻眼前這個雜碎!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嗚——嗚——嗚——

三聲短促淒厲、如同瀕死野獸哀嚎的號角聲,毫無征兆地從關牆最高的那座烽燧頂端撕裂了沉悶的空氣!那聲音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風聲,狠狠紮進每一個人的耳膜!

疤臉軍官臉上的猙獰和得意瞬間凍結、碎裂,化作一片驚駭的慘白。抵在李征咽喉的刀鋒,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號角而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敵襲!吐穀渾!是吐穀渾的狼崽子!烽燧上,一個戍卒撕心裂肺的吼叫聲緊跟著號角傳來,充滿了無法抑製的恐懼。

幾乎就在那吼聲落下的同時——

咻咻咻咻——!

一片密集得令人窒息的銳器破空之聲,如同無數毒蜂同時振翅,從關牆西麵那片死寂的戈壁灘上驟然爆發!天空瞬間暗了一下!那不是烏雲,是遮天蔽日、帶著死亡尖嘯的箭雨!如同黑色的鋼鐵瀑布,狠狠地朝著關牆,朝著烽燧,朝著關牆下這片狹窄的區域傾瀉而下!

躲開!李征的嘶吼聲如同炸雷!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在那片死亡陰影籠罩頭頂的刹那,李征動了!他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不是後退,而是猛地向前一撞!肩膀狠狠撞在因驚駭而失神的疤臉軍官胸口!疤臉軍官猝不及防,悶哼一聲向後踉蹌跌去,手中的刀也脫了手,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李征撞開障礙的同時,身體藉著反衝之力向後急旋,左手閃電般探出,一把抓住還在因憤怒和震驚而僵直的趙青的胸甲束帶,用儘全身的力氣,將他朝著門洞內側一根粗大的、用來頂門石柱的陰影後麵狠狠甩了過去!

進去!李征的吼聲淹冇在箭矢釘入土石和木頭的恐怖聲響中。

趙青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得他騰空而起,天旋地轉,後背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石柱上,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他眼前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

就在他被甩開的同一瞬間!

噗!噗!噗!噗!

密集如雨打芭蕉的沉悶聲響在李征剛纔站立的地方炸開!一支支粗長、尾部帶著褐色雁翎的狼牙箭,深深地釘入夯實的黃土路麵,箭桿兀自劇烈顫抖,發出令人心悸的嗡鳴!其中一支,幾乎是擦著李征翻滾時揚起的皮甲下襬飛過,狠狠紮進地麵!

呃啊——!

我的腿——!

關牆下,慘叫聲此起彼伏。幾個反應稍慢的戍卒瞬間被射成了刺蝟,鮮血汩汩地從箭孔中湧出,染紅了黃土。那個疤臉軍官雖然被李征撞開,躲過了致命的攢射中心,但左臂和大腿上還是各中了一箭,正痛苦地蜷縮在牆根下呻吟。

李征一個翻滾,狼狽地躲到了石柱的另一側,和驚魂未定的趙青背靠著冰冷的石壁。他急促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額角被飛濺的石子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混著汗水流下來。

馬!李征喘息著,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汗混合物,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搶馬!衝上烽燧!放狼煙!不然都得死!

趙青猛地回過神,透過石柱的縫隙,看到他們那兩匹拴在稍遠處木樁上的戰馬,正驚恐地嘶鳴著,不斷試圖掙脫韁繩,周圍的地麵上也插滿了箭矢,險象環生。更遠處,烽燧上留守的零星戍卒正在絕望地用弓箭還擊,但稀疏的箭矢很快就被更猛烈的敵箭壓製下去。

跟我來!李征低吼一聲,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猛地從石柱後竄出!他的動作迅捷而詭異,充分利用著門洞內凹凸不平的牆體、堆放的雜物甚至是倒斃的戍卒屍體作為掩護,在箭矢的間隙中快速穿行!

趙青一咬牙,緊隨其後,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出胸腔。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之近,每一次箭矢破空的尖嘯都像是擦著靈魂飛過。

兩人冒著不斷落下的箭雨,終於衝到了拴馬樁附近。李征一刀砍斷自己那匹黑馬的韁繩,翻身上馬,動作一氣嗬成。趙青也砍斷韁繩,躍上馬背。

上烽燧!李征一夾馬腹,黑馬長嘶一聲,朝著關牆內側陡峭的登城馬道衝去!趙青緊隨其後。

馬道狹窄陡峭,盤旋而上。頭頂不斷有被箭矢射中、慘叫著墜落的戍卒身影砸落下來,重重摔在下麵的石階或空地上,血肉模糊。兩人伏低身體,緊貼馬頸,策馬狂奔,耳邊全是呼嘯的箭矢聲、垂死的慘嚎聲、戰馬驚恐的嘶鳴聲,還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終於衝到了烽燧所在的關牆頂部平台!這裡視野開闊,也意味著完全暴露在敵軍的箭雨之下!幾具戍卒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燃燒了一半的柴堆旁。更多的箭矢如同附骨之疽般追射而至!

點火!放煙!李征朝著烽燧頂上那個僅存的、正縮在女牆後瑟瑟發抖的年輕戍卒吼道,自己則跳下馬,抓起地上的一麵蒙皮盾牌,猛地衝到垛口邊緣,試圖吸引下方敵軍的箭矢。

趙青也跳下馬,衝到柴堆旁,撿起地上的火把,不顧一切地伸向那堆浸了油脂的柴薪。一支勁箭奪地一聲,狠狠釘在他腳邊的青磚上,箭尾亂顫!

快啊!李征舉著盾牌,盾麵上瞬間傳來哆哆哆幾聲悶響,巨大的衝擊力震得他手臂發麻。他透過盾牌的縫隙,看到關牆下那片戈壁灘上,黑壓壓的吐穀渾騎兵如同決堤的黑色潮水,正發出震天的怪叫,朝著關牆洶湧撲來!距離已經很近了,他甚至能看清衝在最前麵那些騎兵臉上猙獰的油彩和嗜血的眼神!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轟!

一股濃烈刺鼻的黑煙,終於從烽燧頂端的柴堆上猛地騰起!粗大的黑色煙柱如同一條憤怒的黑龍,掙紮著、扭曲著,頑強地刺向灰濛濛的天空!這是求援的信號!是陽關還活著的證明!

然而,這黑煙也瞬間暴露了烽燧上最後幾個人的位置!

下方衝鋒的吐穀渾騎兵中,響起一聲尖銳的呼哨。緊接著,一片更加精準、更加密集的箭雨,如同被激怒的馬蜂群,發出令人頭皮炸裂的尖嘯,朝著烽燧頂端,朝著李征和趙青所在的平台,瘋狂地攢射過來!箭矢破空的厲嘯聲彷彿死神的獰笑!

小心!李征瞳孔驟縮,嘶聲大吼,舉著盾牌想朝趙青的方向移動。

但太遲了!

趙青剛點燃狼煙,還未來得及喘息,眼角餘光便瞥見一片烏壓壓的死亡陰影當頭罩下!那箭矢的數量和速度,遠超之前!避無可避!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扼住了他的咽喉!

電光火石之間!

一道黑影帶著決絕的力量,猛地從側麵撞了過來!是李征!他放棄了盾牌,如同撲火的飛蛾,用儘全身力氣狠狠撞在趙青的腰肋上!

砰!

巨大的撞擊力讓趙青完全失去了平衡,身體騰空,朝著平台內側相對安全的地麵摔去。在他被撞飛的瞬間,他清晰地看到,李征撞開他後,身體因為巨大的慣性完全暴露在那片奪命的箭雨之下!

噗!噗!噗!

數聲沉悶到令人心膽俱裂的利器入肉聲響起!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凝固。趙青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眼前發黑,五臟翻騰。他掙紮著抬起頭,模糊的視線中,看到李征的身體猛地一震,如同狂風中斷了線的木偶,被巨大的衝擊力帶得向前踉蹌了好幾步。一支粗長的狼牙箭,帶著猙獰的倒刺,深深冇入了李征的右肩胛下方,箭桿還在劇烈地顫抖!另一支箭穿透了他左大腿的皮甲,釘入肌肉!最致命的是第三支箭,擦著他的頸側飛過,帶走了一大片皮肉,鮮血瞬間噴湧而出,染紅了他半邊脖頸和破爛的皮甲!

李征的腳步踉蹌著,在平台邊緣搖搖欲墜,腳下就是幾十米高的關牆!他猛地回頭,那張被血汙和汗水浸透的臉上,痛苦扭曲,眼神卻亮得嚇人,死死地釘在摔在地上的趙青身上。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湧出的鮮血堵住了他的喉嚨,隻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然而,趙青卻清晰地讀懂了那眼神,讀懂了那無聲的嘶吼。那是李征在邊塞風沙裡淬鍊出的最後一絲悍勇,是對兄弟的交代,是……是酒!

就在李征的身體即將失去平衡、墜下高牆的刹那,他用儘最後殘存的意識,猛地將腰間那個一直繫著的、鼓鼓囊囊的酒囊扯了下來,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朝著趙青的方向,狠狠地、決絕地擲了過去!

酒囊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這酒……李征嘶啞破碎的聲音,終於混著血沫,微弱卻清晰地穿透了箭矢的尖嘯和狂風的嗚咽,砸進趙青的耳朵裡,如同重錘擊鼓:

……老子請你喝定了!

話音未落,他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如同被伐倒的巨木,直挺挺地向前傾倒,朝著關牆外那片死神盤踞的戈壁灘,墜了下去!

李征——!!!趙青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叫,連滾帶爬地撲向平台邊緣,伸出的手徒勞地抓向虛空,隻抓住了一把混合著血腥味的凜冽狂風。

那個鼓鼓囊囊的酒囊,帶著李征最後的體溫和決絕,重重地砸落在趙青身前幾步遠的青磚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囊口被震開,濃烈醇香的酒液汩汩地流淌出來,迅速在冰冷的磚麵上洇開一片刺目的、帶著酒香的深紅。

5

血帳濁酒

濃烈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著劣質金瘡藥刺鼻的苦澀和草藥煮沸後的古怪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傷兵營的每一個角落。低低的、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聲此起彼伏,像鈍刀子一樣切割著人的神經。幾盞昏黃的油燈掛在低矮的帳篷頂上,隨著夜風有氣無力地搖晃著,投下幢幢鬼影。

趙青直挺挺地跪在一張簡陋的行軍榻前。他身上的皮甲沾滿了乾涸發黑的血跡和塵土,左臂用粗糙的麻布草草吊著,額角也纏著繃帶,滲出的血漬已經變成了暗褐色。但他的眼睛,卻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榻上的人,彷彿要把自己的生命力通過目光傳遞過去。

行軍榻上,李征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具冇有生氣的石雕。他的後背和左大腿被厚厚的、滲著黃褐色藥膏和暗紅血跡的繃帶包裹著,幾乎看不到一塊好肉。頸側那道最深的傷口也被仔細包紮過,但依舊有絲絲縷縷的血色頑固地透出來。他裸露的肩頭皮膚滾燙,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箱似的、令人心顫的雜音。那張曾經帶著不羈笑容的臉,此刻灰敗得如同蒙了一層死灰,嘴脣乾裂起皮,緊緊抿著。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軍醫佝僂著背,剛剛給李征換完藥,渾濁的眼睛裡滿是疲憊和無奈。他收拾著染血的布條和藥罐,輕輕歎了口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箭傷入肺……高熱不退……膿毒入血……唉……老軍醫搖著頭,後麵的話冇說出口,但那沉甸甸的絕望感,比任何宣判都更清晰地壓在了趙青的心頭,看造化吧……給他……喂點水……擦擦身子……或許……

老軍醫蹣跚著走開了,留下趙青獨自麵對著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濃重的死亡氣息。帳外偶爾傳來巡邏士兵沉重的腳步聲和遠處模糊的刁鬥聲,更顯得帳篷裡如同墳墓。

趙青的目光緩緩移開,落在行軍榻旁地上那個沾滿塵土和已經變成暗褐色的血漬的酒囊上。那是李征墜下烽燧前,用最後的力氣扔給他的。他顫抖著伸出手,手指因為脫力和後怕而冰冷僵硬,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解開了酒囊的塞子。

一股熟悉的、濃烈醇厚的酒香,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碎的溫暖,瞬間沖淡了帳內濃重的血腥和藥味,瀰漫開來。

趙青拿起旁邊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他左手吊著,隻能用右手。他努力想穩住手腕,想將那珍貴的、帶著李征最後體溫和承諾的酒液,平穩地倒入碗中。可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完全不受控製。清冽的酒線在空中劇烈地搖晃著,灑出不少,濺在碗沿上,也濺在他自己冰冷的手背上。

媽的……穩……穩住啊……趙青咬著牙,低聲咒罵著自己不爭氣的手,額頭的冷汗混著灰塵流下來,蟄得傷口生疼。可越是用力,手抖得越是厲害。碗裡的酒液在晃動,映著昏黃的燈光,也映著他眼中無法抑製的水光。淚水終於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砸進碗裡,混入那渾濁的酒液中。

就在這時——

一隻滾燙的、佈滿乾裂血口子的手,突然從行軍榻上伸了過來!那隻手的力量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拗,猛地、死死地抓住了趙青倒酒的那隻手腕!

趙青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電流擊中!他猛地抬頭,正對上李征不知何時睜開的眼睛!

那眼睛不複往日的銳利或戲謔,裡麵佈滿了血絲,渾濁而黯淡,彷彿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然而,在那片渾濁的深處,卻有一點微弱卻異常清晰的亮光,像被狂風撕扯後依然不肯熄滅的殘燭火苗,頑強地燃燒著。他乾裂的嘴唇艱難地翕動著,每一次開合都似乎要撕裂唇上的血痂,發出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如同砂礫摩擦的氣音:

笨……笨手……笨腳……

他艱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那令人揪心的拉鋸聲,但抓著趙青手腕的手指,卻異常用力,彷彿用儘了生命裡最後的一點力氣,西出……陽關的……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趙青那雙被淚水模糊了的眼睛,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費力地向上扯動,試圖勾出一個熟悉的、帶著痞氣的弧度,雖然那笑容比哭還難看百倍:

……不都……成……故人了……嗎

6

墳頭新柳

清晨的戈壁灘,風依舊帶著入骨的寒意,捲起細小的沙礫,打在臉上微微刺痛。但陽光卻異常慷慨,金紅色的光芒潑灑下來,將陽關那道巨大的、傷痕累累的黃土關牆染上了一層悲壯的暖色。

關牆內,一片背風的小坡地上,新起了一座小小的土墳。墳頭冇有立碑,隻插著一根剛剛削好的、光禿禿的木樁。木樁旁,斜斜地靠著一把帶著舊痕的環首刀,刀柄上的纏繩磨損得厲害。

趙青獨自一人站在墳前。他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但乾淨整潔的軍服,左臂的吊帶已經取下,隻是動作還有些僵硬。臉上的風霜之色更重了,眉宇間那道深刻的刻痕,彷彿一夜之間鑿進了骨頭裡。他手裡拿著那個空空如也的酒囊,囊身沾滿了塵土和洗不掉的黑褐色血漬。

風掠過墳頭新土,捲起幾縷細微的煙塵。

趙青沉默地站了很久,彷彿一尊石像。最終,他慢慢地彎下腰,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個空癟的酒囊,輕輕地、端正地放在了墳前那塊被風吹得最乾淨的地麵上。彷彿那不是個空囊,而是盛滿了世間最重的承諾。

他直起身,目光越過孤零零的墳塋,投向關牆之外。那片無垠的、黃褐色的戈壁瀚海在晨光下延伸,一直融入遙遠天際灰藍色的霧靄之中。風沙瀰漫,蒼茫死寂。這就是西出陽關的路。那條路,吞噬了太多人,如今,也吞噬了他唯一的兄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戈壁清晨凜冽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沙土的味道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早已散儘的酒香。他緩緩地、清晰地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平穩,像是在對墳塋訴說,又像是在對著這片亙古不變的天地宣告:

李征,你聽著。

陽關,老子替你守。

關外的路,老子替你走。

欠你的酒……他頓了頓,目光落回那個空癟的酒囊上,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卻又異常堅定,下輩子,老子還你三壇!不,十壇!管夠!

說完,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那座新墳一眼。挺直的脊背像一杆永不彎曲的標槍,迎著初升的朝陽,邁著堅定而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著關牆上那麵在風中獵獵作響、殘破卻依舊倔強飄揚的軍旗走去。風捲起他軍服的下襬,吹動他鬢角的短髮,也將他身後那座孤墳上最後一點新土的濕潤氣息,徹底帶走。

陽光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黃土坡上,也投在那座小小的墳頭和那個空酒囊上。遠處,陽關巨大的身影沉默地矗立著,如同一個亙古的見證者。關外,依舊是那片望不到儘頭的、蒼涼的黃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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