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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要讓這天下,再無不平事
我叫柳三七,十七,鬆陽縣人。
爹說,生我那天下著小雨,村頭的三七花卻開得精神,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可惜我娘冇熬過去,家裡隻剩我爹和我,窮得叮噹響。
爹是私塾先生,愛講大道理。他常拍著我的腦袋:閨女,讀書不為當官,隻為不讓彆人欺負咱,也不讓咱欺負彆人。我點頭,其實心裡想的是:最好誰也彆欺負誰。
可鬆陽縣偏不這樣。
新來的縣令杜貅,人模狗樣,卻跟三大惡霸勾成一夥:
崔家囤糧、馬家販鹽、趙家織布,三家輪流漲價,百姓輪流上吊。
去年修迎祥堤,攤派銀子五兩,我家砸鍋賣鐵湊了。結果堤冇高一寸,我爹去理論,反被衙役踹斷三根肋骨,回來咳了一夜。
爹咳到半夜,抓住我的手:三七,彆哭,你要做的事比哭重要。
第二天,他咳出來的血染紅了半塊帕子,再冇醒來。
我跪在靈前,一滴淚冇掉,隻把爹那本破《大周律》塞進懷裡。
三天後,杜貅又貼告示:再派五兩,抗命者以謀反論。
我去河邊洗衣服,聽嬸子哭:再交就賣閨女了。
我把棒槌一扔,站起來:嬸子彆哭,我去講理。
我穿著補丁衣,跑到縣衙門口,亮出抄的律法第十七條:徭役需戶部覈準,違者民可拒。
衙役愣了半天,把我帶進去。
杜貅坐太師椅上轉核桃:小姑娘,膽子不小。明兒辰時,城南校場,三大世家擺擂台,比籌算。你贏,免全縣一年徭役;你輸,自己把敲鼓的槌子交出來。
我知道他們算盤打得比雷快,可我冇退路。
我點頭:行。
出了縣衙,我直奔破廟,把這些年偷偷記的賬、畫的圖攤一地,點了三支香:爹,明天我給你討個說法。
一夜冇睡。
天矇矇亮,我揣著算盤和一本《迎祥堤銀兩用度漏洞錄》,去了校場。擂台高掛紅綢,上書為民籌算,看得我直想笑。
三大世家請了三位神算:山羊鬍、白麪書生、金算盤沈萬笙。
我這邊,隻有我自己。
鼓響,一炷香計時。
我冇急著撥珠,先把漏洞錄最後一頁揭下來,往公示板一貼:
迎祥堤未修,銀已空,空銀去向:崔家糧倉、馬家鹽倉、趙家布倉。
我轉身衝台下喊:鄉親們,想不想現在就去看看
人群轟然:想!
我跳下擂台,帶著幾百號人衝倉庫。
門一開,白花花的米袋印著迎祥堤仨字;鹽包蓋縣衙大印;布匹碼成山。
我站在車轅上吼:贓在眼前!杜縣令,給句話!
杜貅這才帶人趕來,臉色黑得能滴墨。
他低聲警告我:小丫頭,三大世家背後是京裡那位,你鬨大了收不了場。
我回他一句:那就讓京城那位也聽聽鬆陽縣的算盤聲。
人群齊吼:去京城!去京城!
杜貅咬牙:好,三日後我親自押你上京。敢跑,全縣陪葬。
我手心全是汗,卻咧嘴笑:大人,你也得祈禱我路上彆掉一根頭髮。
爹,你聽見了嗎
我要做的事,比哭重要。
2
一紙荒唐聖旨,把我送進狼窩
三天,眨眼就過。
杜貅說到做到,一大早就把我塞進一輛破囚車。說囚車都算抬舉它——其實就是輛冇窗的驢車,門板釘幾根鐵柵欄,味兒衝得我直翻白眼。
臨出城,全鬆陽縣的鄉親都來了。裡三層外三層,鋤頭扁擔拿在手,硬是把官道堵成菜市口。帶頭的李鐵匠紅著眼衝我喊:三七,彆怕!咱人多!
我心裡熱乎,卻也隻能苦笑。人多人再多也擋不住杜貅背後那把刀。我衝他們拱拱手:各位叔伯嬸子,等我回來吃你們釀的米酒。
說罷,杜貅一鞭子抽在驢屁股上,車子咯吱咯吱往前滾。
出了縣界,我才發現這隊人有多寒磣:加上我,總共六個人。杜貅騎頭瘦馬,四個衙役挎著捲刃刀,還有一個——哎喲喂,居然是我那死對頭沈萬笙!
對,就是擂台上左右手打兩把算盤的那位。此刻他換了身青布長衫,臉比鍋底還黑。
我隔著柵欄衝他呲牙:喲,沈大先生也去京城路費報銷不
沈萬笙冷哼:閉嘴!要不是你,我至於被東家踢出來
原來崔家嫌他當眾丟臉,連夜把他趕出門。如今他被杜貅雇來做賬證,說白了就是把我往死裡算的刀筆師爺。
我樂得直抖肩:成,路上多指教。
第一天,風平浪靜。夜裡住破廟,衙役怕我跑,拿鐵鏈子把我拴供桌腿上。沈萬笙坐我旁邊,藉著火摺子劈裡啪啦打他的小算盤,嘴裡念唸叨叨:柳三七,你可知咱這一去,是死路
我咬口冷饃:我隻知道不去,鬆陽縣也是死路。
第二天,變了天。中午剛過,官道迎麵來了一隊錦衣騎,腰掛繡春刀,馬蹄揚起塵土三丈高。領頭的太監尖嗓子一甩:聖旨到——鬆陽縣民柳三七接旨——
我當時就傻了。
杜貅也傻了,趕緊下馬跪成一排。
太監展開黃綾,聲音像掐脖雞: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聞鬆陽縣有民女柳三七,擅籌算、曉律法、敢為民請命,朕心甚慰。茲令即刻赴京,入內務府‘女賬局’,專司查覈江南徭役賬目,欽此——
我腦子嗡的一聲。
女賬局那不就是傳說中給後妃管胭脂賬的小衙門讓我去查徭役這哪是升官,分明是把我架火上烤!
太監合上聖旨,皮笑肉不笑:柳姑娘,接旨吧
我雙手舉過頭頂,嗓子發乾:民女……接旨。
直到錦衣騎走了,我還在發懵。杜貅的臉色更精彩,青裡透紫——他本想押我去京城交差,如今倒成了護送我上任。
沈萬笙在旁邊幽幽補刀:恭喜柳大人,賀喜柳大人。女賬局雖隻七品,可頂頭上司是內務府總管,正二品。你這一腳,踩進龍窩了。
我舔舔乾裂的嘴唇:龍窩我看是狼窩。
當晚,我們改道驛站,一人分了一間乾淨房,熱水泡腳,還有兩葷一素。衙役看我的眼神全變了,從死囚到官老爺,就差給我磕一個。
我卻睡不著。
聖旨來得太蹊蹺。
我一個小小民女,就算鬨了校場,也值當皇帝親筆下旨除非——有人想讓我當刀,去捅更大的窟窿。
我想起杜貅那句背後是京裡那位。
那位是誰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這條小命,如今拴在龍椅腿上了。
第二天啟程,換了高頭大馬,車簾繡著內務府的小火印。沈萬笙被安排跟我同車,美名其曰協助,其實就是監視。
他抱著算盤坐我對麵,忽然低聲道:柳三七,想活命,到京城就裝傻。
我挑眉:怎麼裝
女賬局水深,後妃、太監、外戚,三股繩子勒脖子。你隻管算胭脂錢,彆碰徭役賬,碰就是死。
我笑笑,冇吭聲。心裡卻想:不讓我碰我偏要碰。
不碰,我怎麼救鬆陽縣
車行第七日,終於看見京城灰撲撲的城牆。
城門下,早有宮女太監列隊,為首的女官一身青緞,衝我福了福:柳姑娘,奴婢是女賬局司正,姓秦。奉總管公公之命,接您入宮。
入宮
我攥緊袖口,指節發白。
都說皇宮吃人不吐骨頭,可它偏偏給了我一把刀。
能不能把這刀磨亮,就看我柳三七的本事了。
我深吸一口氣,邁過高高的門檻。
身後,沈萬笙忽然小聲嘀咕一句:柳三七,彆忘了你還欠我一場擂台。
我回頭衝他勾勾嘴角:放心,京城就是最大的擂台。
宮門在我身後緩緩合攏,轟的一聲,像是給所有退路上了鎖。
也像是給所有前路,開了閘。
3
惡霸、強權、世家門閥,三重天羅地網
我前腳剛進女賬局,後腳就明白沈萬笙那句水深不是嚇唬人。
女賬局看著不大,三進院子,門口兩隻石獅子都是癟耳朵,可門檻高得離譜。秦司正領我往裡走,一路迎麵撞上好幾撥人——
穿綾羅的小太監甩著拂塵,見麵就笑,笑得我心裡發毛;
穿青緞的女史抱著賬簿,走路帶風,眼角都不斜一下;
最離譜的是幾個穿軟甲的侍衛,腰間掛的不是刀,是算盤,玉珠子,一甩嘩啦響,跟暗器似的。
秦司正把我安頓在最裡一進的小耳房,窗紙新糊,被褥雪白,桌上點著宮裡禦用的蠟燭,香得我直打噴嚏。
柳姑娘,今夜先委屈,明兒一早去內庫磕頭,見過總管劉公公,再分派差事。
我點頭哈腰,等她一走,立馬把門栓插死,窗戶推開條縫往外瞄——
好傢夥,對麵廊下立著兩個侍衛,腰板筆直,算盤珠子反月光,閃得我眼皮直跳。
我心裡暗罵:這是怕我跑,還是怕我死
亥時剛過,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沈萬笙貓著腰鑽進來,手裡拎著個油紙包,熱氣騰騰。
趁熱,剛出爐的肉包子。
我餓得前胸貼後背,三口一個,燙得直吸氣:你怎麼進來的
他翻白眼:宮裡也有後門,隻要銀子夠。
我壓低聲音:外頭那倆侍衛
劉公公的人。他掰著指頭算,宮裡分三派:後妃派、太監派、外戚派。劉公公是太監派頭子,女賬局正好歸他。你現在是他的刀,也是他的盾。
我嚥下最後一口包子,舔舔唇:說重點。
重點就是——他忽然湊近,聲音壓得極低,崔、馬、趙三家,已經進京了。
我腦子嗡一聲。
沈萬笙繼續往外抖料:今天下午,戶部左侍郎崔明遠進宮麵聖,說鬆陽縣民變,皆因刁民柳三七妖言惑眾。馬家、趙家聯名上折,請求將你‘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我後背一層冷汗:皇上怎麼說
皇上冇搭理,轉手把摺子扔給了劉公公。沈萬笙歎氣,劉公公保了你,可也給你下了死命令——一個月內,把江南徭役賬查得水落石出,還得把崔、馬、趙三家拖下水,不然就讓你背鍋。
我咬牙:一個月他們十年爛賬,當我神仙
沈萬笙拍拍算盤:所以我來給你送機會。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薄薄的紙片,遞給我。
我藉著燭光一看,上頭密密麻麻全是人名、數字、倉庫名,墨跡還冇乾透。
這是崔家去年走鹽的鐵證。他壓低聲音,我下午買通了一個小太監,從內庫抄出來的。原件鎖在劉公公私庫,這張是摹本,你可用來破局,但——
我挑眉:但什麼
但崔家背後是戶部,戶部背後是首輔嚴嵩。你一動,嚴黨就會動。嚴黨一動,劉公公為了自保,可能第一個把你推出去。
我把紙片攥得皺巴,心裡像壓了塊石頭。
沈萬笙拍拍我肩:柳三七,你現在腳踩三條船:太監、後妃、外戚。三條船都想翻,你掉哪條都得淹死。唯一的活路,是把三條船綁在一起,讓他們誰都捨不得翻。
我深吸一口氣:怎麼綁
他神秘兮兮:明兒一早你就知道了。
說完,他翻窗溜了,像隻大黑耗子。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一個月和三條船。
迷迷糊糊剛閤眼,外頭忽然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接著是女子壓低的聲音:
柳姑娘睡了嗎
我一骨碌爬起來,打開門縫一看,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宮女,圓臉杏眼,手裡捧著個漆盒。
奴婢小桃,奉貴妃娘娘之命,請姑娘明日巳時去翊坤宮喝茶。
貴妃我腦子更大了。
小桃把漆盒塞我手裡,轉身就跑,像後麵有鬼追。
我打開盒子,裡頭躺著一枚羊脂玉佩,雕著並蒂蓮,背麵刻一個寧字。
寧貴妃,皇上的心頭肉,傳聞她爹是當朝寧國公,手握兵權。
我捏著玉佩,心裡直打鼓:太監、外戚、後妃,三條船這麼快就湊齊了
天剛矇矇亮,秦司正就來敲門:柳姑娘,劉公公傳話,讓你辰時去內庫,先磕個頭,再領差事。
我點頭,心裡卻盤算:辰時見劉公公,巳時見寧貴妃,午時還得去戶部點卯,一天三場鴻門宴,連喘氣都嫌浪費。
我換好女史青衫,把沈萬笙給的紙片貼身藏好,又把寧貴妃的玉佩掛在腰間,對著鏡子咧嘴一笑:
柳三七,彆慫,今天先把這三重天羅地網捅個窟窿再說。
宮門剛開,我抬腳邁進去,一陣晨風吹來,帶著禦花園的桂花香,也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血腥味。
我縮了縮脖子,忽然想起爹臨終前那句話:
三七,彆怕,你要做的事,比命重要。
我攥緊拳頭,大步往裡走。
4
我把算盤敲成戰鼓,把繡針磨成尖刀
宮裡一天分成三段辰光:卯時開宮門,酉時下鑰匙,中間這六個時辰,每一步都有人盯著你。
我給自己定了條鐵律——把六時辰拆成十二塊,每塊算一仗,打不完不睡覺。
第一仗,辰時,內庫磕頭。
劉公公的屋子比禦花園還香,龍涎香點得跟不要錢似的。他盤腿坐在炕桌後,臉白得像剛刷的牆,指甲蓋一寸長,正慢悠悠剝荔枝。
柳三七他眼皮不抬,皇上把你當刀,咱家把刀當命,你可彆生鏽。
我跪得板直:請公公賜個磨刀石。
好說。他拍了拍手,小太監捧出一隻黑漆托盤,上頭擺著兩樣東西——
一把算盤,烏木框、象牙珠,沉甸甸壓手。
一根繡針,三寸長,針眼卻大得能穿麻繩。
算盤響,算的是人心;繡針尖,紮的是命脈。一個月內,咱家要聽見江南三十七縣的徭役賬,珠子響成雷;也要看見崔、馬、趙三家的七寸,被這根針紮得嗷嗷叫。明白
我雙手接過,額頭碰地:明白。
香案後傳來一聲輕笑,劉公公把荔枝核啐地吐進痰盂:去吧,先贏今天三場。
第二仗,巳時,翊坤宮喝茶。
寧貴妃比傳聞裡還年輕,看著也就二十出頭,一身月白常服,鬢邊隻彆一支素銀簪,像朵剛出水的小白花。
茶是上好的獅峰龍井,入口卻苦,我咂咂舌,她先開了口:
聽說你算盤打得好,本宮正好缺個女賬史,幫我對一對脂粉賬。
她指尖在桌麵輕輕一劃,宮女捧來一摞賬簿,封麵寫著永和宮用度五個金字。
我翻開第一頁,心口就咚地一跳——這哪是脂粉賬分明是內庫調撥江南貢緞、海鹽、新米的暗賬,數字大得嚇人,落款全是寧國公。
貴妃拿茶蓋撥茶葉,聲音輕得像羽毛:本宮不缺脂粉錢,缺的是懂分寸的人。你若能在這賬裡找出‘差錯’,本宮就保你在宮裡不死。
我攥緊袖中繡針,笑了:娘娘,差錯好找,分寸難拿捏。不如您告訴我,哪一頁能看,哪一頁不能看
她抬眼,眸子黑得發亮:第一頁到最後一頁,你都能看。但有一條——看歸看,說歸說,說的時候得讓該聽見的人聽見,不該聽見的人永遠聽不見。
這是要我唱一出隔牆有耳、隔山有眼的好戲。
我點頭:民女遵命。
第三仗,午時,戶部點卯。
戶部大堂比廟堂還高,一進門就聞到墨臭。左侍郎崔明遠坐在正位,山羊鬍修得跟刀裁似的,一看見我,眼睛就眯成一條縫。
柳女史,久仰。他遞過來一本賬冊,這是去年江南徭役總賬,請你三天內勾出漏洞,好讓我等回稟首輔。
我翻了兩頁就明白——這是套。賬做得比戲文還圓,根本挑不出錯,挑了就是我構陷忠良。
我不動聲色,把算盤往前一推:三天太短,至少五天。
崔明遠捋鬍子:可以,但需有人作保。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一聲笑:咱家來作保,如何
劉公公扶著兩個小太監慢悠悠進來,手裡轉著一串沉香木珠。崔明遠臉色一變,起身作揖:不敢勞動劉公。
劉公公笑得慈祥:咱家不白保,五天後,咱家親自來取賬冊,若有半分差池——他指尖輕輕一點我,就剝了她的皮,給崔大人糊燈籠。
一句話,把我、崔明遠、賬冊一起釘在火上烤。
三仗打完,日頭纔剛過未時。
我抱著算盤、賬簿、繡針回屋,門一關,先灌了半壺涼水,才覺得心跳冇那麼吵。
紙上得來終覺淺,宮裡要的是真刀真槍。
我先給自己列了張單子:
一、把寧貴妃的脂粉賬拆成三份,一份真、一份假、一份半真半假;
二、把戶部的總賬拆成七天,每天隻改一筆,改得悄無聲息;
三、把沈萬笙給的鹽路鐵證,剪成碎片,再縫進三份賬冊的夾層裡,讓它們彼此咬合,一扯全爆。
算盤珠子被我撥得劈啪響,像戰鼓。
繡針在燈下來回穿梭,把碎紙片、絲線、發黃的賬頁縫在一起,每縫一針,我都默唸一句:
崔、馬、趙,你們欠鬆陽縣的,該還了。
戌時,小桃敲門,送來一碗桂花粥。
我順口問:翊坤宮今晚可安
小桃眨眨眼:娘娘說,夜長夢多,柳姑娘要是餓了,就多吃一碗,免得半夜睡不著。
我心裡咯噔一下——這是提醒,也是催促。
我端起粥,一口一口喝完,最後一口,咬到一粒硬物。
吐出來看,是一枚小小的金錁子,上頭刻著寧字。
我把金錁子含在舌尖,涼絲絲的。
這是買命錢,也是催命符。
我把算盤放回盒裡,繡針彆在髮髻,吹了燈。
黑暗裡,我對自己說:
柳三七,你隻有一個月,把算盤敲成戰鼓,把繡針磨成尖刀。
窗外打更聲過,子時了。
我閉眼,聽見很遠的地方,似有若無,算盤珠子嘩啦啦,像潮水湧上來。
5
死對頭竟是我失散多年的未婚夫
宮裡人常說,夜路走多了,總會踩到屎。
可我冇想到,這一腳踩得這麼準——直接把死對頭踩成了未婚夫。
那天剛過戌時,我抱著改好的假賬簿,準備送去劉公公的小廚房——他每晚子時要在那兒吃一碗桂花酒釀,邊吃邊聽彙報。我打算趁他酒勁上頭,把崔家鹽引那頁真賬混進去。
路過禦花園西角門時,忽聽假山後有人低喝:東西帶來了嗎
另一個聲音壓得極低:隻偷出半張,剩下的被沈先生收了。
沈萬笙他到底站哪邊
我貓腰躲進芭蕉叢,掰開葉子偷看。月光下站著兩個小太監,一個手裡拎著食盒,另一個遞過去一塊腰牌——腰牌上赫然刻著內務府密檔。
我心裡咯噔一下:沈萬笙那孫子,果然瞞著我私通彆人!
正想湊近,後領子忽地一緊,整個人被提溜進假山洞裡。我反手就要把繡針紮過去,手腕卻被牢牢扣住,溫熱掌心直接包住我拳頭。
彆動,是我。
聲音清冽,帶著一點笑意。
我抬頭一看——月光斜照,那人眉骨硬朗,眼尾卻微微下垂,像一把收鞘的刀,冷是冷,偏偏又藏了點笑。
我愣了足足三息,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名字:……沈、萬、笙
不對,這張臉比沈萬笙少了市儈氣,多了鋒利。
他挑眉,用更低的聲音道:沈萬笙是我堂兄,我——沈硯。
我腦子嗡地炸開。
沈硯,這名字我熟得不能再熟——十二年前,我爹在私塾門口撿了個凍暈的小乞丐,起名阿硯,當半個兒子養。後來縣裡鬧饑荒,我爹托人把他送去京城投親,從此音訊全無。臨走前,他把自己唯一值錢的東西——半枚磨得發亮的銅錢——掰成兩半,一半塞我手裡,一半自己留著,說:長大我娶你。
我那時候才五歲,鼻涕糊一臉,隻記得他耳根紅紅的。
現在倒好,當年的小乞丐搖身一變成了內務府暗線,而我——成了被押進京的刁民。
世界真小,狗血真大。
我甩開他手,壓低聲音:你早認出我了
沈硯冇正麵答,隻從懷裡摸出那半枚銅錢,指腹輕輕摩挲斷口:你那一半呢
我下意識摸向自己荷包,掏出同樣半枚銅錢。月光下,兩個半圓拚在一起,缺口嚴絲合縫。
我心裡像被誰猛拽了一下,酸得發疼。
敘舊打住!我把銅錢攥回掌心,你混進來乾嘛偷賬還是殺我滅口
他低笑一聲:都有。
我差點把繡針戳他眼珠子裡。
沈硯抬手,做了個噓的手勢:我奉太後密令,查劉公公、寧貴妃與嚴黨之間的銀子往來。你如今是劉公公的刀,也是寧貴妃的盾,正好做我的眼。
我眯眼:我憑什麼信你
他從袖口抽出一張薄紙,遞到我眼前——
紙上是太後私印,硃紅小篆:
持此令者,可先斬後奏。
我心裡咚一聲,像掉進了冰窟窿又被人拎出來。
太後、皇上、首輔、劉公公、寧貴妃……原來這盤棋比我想的還大。
沈硯收起令牌,聲音低而快:明日子時,禦膳房冰窖,我把真賬交給你。你把寧貴妃那份‘脂粉賬’抄件給我。記住,隻準你一人來。若帶尾巴——他指了指自己腰間佩刀,我殺人不眨眼。
我舔舔發乾的唇:那你現在為什麼不動手直接搶不是更省事。
他垂眸看我,眼底映著月光,像深井裡起了漣漪:我欠柳先生一條命,也欠你一句解釋。
我喉嚨發緊,想說我爹已經不在了,卻哽在舌尖。
他伸手替我把鬢邊碎髮彆到耳後,指尖冰涼:三七,對不起,來晚了。
這一聲對不起,比任何利刃都戳人。
我深吸一口氣,把情緒硬壓回去:好,明晚子時。但我也把話撂這兒——你敢耍花樣,我就敢把皇宮算盤珠子全砸你臉上。
他低低笑出聲:還是小時候那股狠勁。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腳步聲。
沈硯身形一閃,像一陣風掠出假山,眨眼消失在夜色裡。
我貼著石壁緩了半晌,才發現自己手心全是汗,銅錢被攥得發燙。
回到耳房,我剛點上燈,門吱呀又被推開。
沈萬笙端著一壺酒晃進來:喲,柳大人夜遊禦花園,可有豔遇
我皮笑肉不笑:豔遇冇有,倒遇見個鬼。
他自顧斟了一杯:提醒你一句,宮裡不止我一個沈家人,盯著你的人多得是。想活命,彆亂信人。
我盯著他半晌,忽然笑了:沈大先生說的是。畢竟……沈家人也會騙沈家人,對吧
他眼神閃了閃,仰頭灌酒,冇再搭話。
窗外,更鼓敲過三更。
我把兩半銅錢合在掌心,輕輕一磕,聲音脆亮,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所有舊事與新的危局。
明天子時,禦膳房冰窖。
我要見的,到底是死對頭,還是失散多年的未婚夫
又或者——兩者都是。
6
皇帝跪在我麵前,求我彆掀桌子
子時,禦膳房冰窖。
我裹著女史青袍,袖口裡揣著寧貴妃那份脂粉賬抄件,鞋底踩著碎冰碴,一路嘎吱作響。
冰窖深處,一盞昏黃油燈,燈下站著沈硯。
他隻穿一件玄色薄衫,肩頭落滿霜花,像把剛出鞘的冷刀。
我把抄件遞過去,他遞給我一隻牛皮袋。
袋口還冒著寒氣,裡頭是厚厚一摞真賬——江南三十七縣的徭役總賬原件,連戶部硃批的暗紅大印都清晰得嚇人。
我指尖一碰,冷得發顫。
太後讓你把這個給我
太後讓你把這個——交給皇上。沈硯一字一頓,今晚,乾清宮。
我以為自己聽錯,掏了掏耳朵:你再說一遍
皇上要見你。
皇上見我現在
嗯。沈硯低頭替我拂去鬢邊的冰渣,轎子已停在北門,小太監等你兩刻鐘,再晚就換防了。
我深吸一口冷氣,牙根發酸:沈硯,你彆玩我。
他忽然握住我肩膀,聲音壓得極低:三七,你手裡那袋東西,足夠讓半個朝堂掉腦袋。皇上若不先下手,明早掉腦袋的就是你、我,還有鬆陽縣兩千三百戶。
我腦子嗡嗡作響,像有千萬隻算盤珠子同時崩裂。
沈硯把我塞進轎子時,還在我耳邊丟下一句:彆怕,皇上……其實比你更怕。
乾清宮燈火通明,卻靜得可怕。
我被引到暖閣外,脫鞋、解劍、搜身,連髮髻裡的繡針都被拔了出來。
最後一步,小太監捧來一隻鎏金小秤:姑娘,鞋底也得稱。
我翻了個白眼,把兩隻鞋遞過去——左腳藏著半枚銅錢,右腳藏著寧貴妃的金錁子。
秤砣一響,小太監臉色變了,剛要開口,暖閣裡傳來一道清朗男聲:讓她進來。
聲音疲憊,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
我赤足踏入暖閣,金磚地冰得像刀。
龍案後,年輕的皇帝隻穿一件素白中衣,頭髮散著,眼下烏青,像三天冇閤眼。
他抬頭看我,第一句話竟然是——
柳三七,你能不能……先彆跪
我愣在原地。
皇上自己倒先跪下了。
他跪得突然,撲通一聲,膝蓋撞得金磚脆響。
我嚇得往後蹦半步,差點撞翻香爐。
皇上,您這是……折我壽
他苦笑,聲音啞得不成調子:朕跪的不是你,是朕的江山。
他從袖中抽出一份摺子,攤在膝前——
摺子封麵,血紅大字:
江南徭役虧空案,首輔嚴嵩親批。
我瞳孔驟縮。
嚴嵩的筆跡,我認得——沈硯給我看過密檔。
摺子裡列了整整三頁虧空數字,末尾一句:
請皇上下旨,斬鬆陽縣民柳三七,以平民憤。
皇帝抬眼看我,眸子佈滿血絲:朕若批了,明日午門外就是你的腦袋;朕若不批,嚴嵩就聯合六部逼宮,說朕縱容刁民,禍亂朝綱。
我嗓子發乾:所以皇上要我進宮,是想親手砍我
他搖頭,從龍案底下又拖出一隻檀木箱,哢噠打開——
滿滿一箱奏摺,全是各地密報:
崔家居奇囤糧,馬傢俬運官鹽,趙家侵吞布稅……
最上麵一封,落款:太後私印。
皇帝聲音發顫:朕登基三年,處處受製。太後、首輔、內廷、外戚……每一根繩子都勒在朕脖子上。如今你手裡那袋賬冊,是唯一能斬斷繩子的刀。
他抬頭,目光灼灼:柳三七,朕求你——彆掀桌子,先把桌角鋸了,讓朕喘口氣。
我從冇見過一個皇帝,把求字說得這麼低聲下氣。
暖閣燭火劈啪,像算盤珠子亂撞。
我深吸一口氣,蹲下身,與他平視:皇上,要我鋸桌角可以,但我也有條件。
他眼裡亮起一點光:你說。
第一,鬆陽縣徭役永免;第二,崔、馬、趙三家贓款,全部充公賑災;第三——我頓了頓,聲音放輕,我要一把尚方算盤。
皇帝愣住:尚方……算盤
我點頭:金框玉珠,上刻‘如朕親臨’四字。以後誰再敢亂攤派,我就用算盤珠子砸他腦袋。
皇帝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好,朕給你。
他起身,從龍案暗格裡取出一隻巴掌長的金算盤,遞到我麵前。
算盤小巧,卻沉得墜手,珠子是溫潤羊脂玉,側麵果然刻著如朕親臨。
我指尖一碰,心頭滾燙。
皇帝低聲道:三日後,萬壽節,百官入宮賀壽。朕要在那時,當眾公佈徭役案。你——敢不敢在太和殿上,把算盤敲給天下人聽
我握緊尚方算盤,抬頭衝他咧嘴一笑:皇上,您彆忘了——我柳三七,最會敲算盤。
出宮時,天色已微亮。
沈硯在神武門外等我,手裡拎著兩隻熱包子。
我把尚方算盤往他麵前一晃,他瞳孔地震:皇上連這個都給你了
我咬一口包子,含糊道:沈硯,你欠我的解釋,以後再慢慢算。現在——
我揚了揚手裡的牛皮袋,咱們先砍幾根繩子玩玩。
沈硯低頭笑,眼裡映著晨曦:遵命,柳大人。
宮牆之上,朝霞像火。
我攥緊尚方算盤,心跳如鼓。
三天後,太和殿,我要讓天下人聽見——
一把算盤,也能震碎九重天。
7
今天我不止要打臉,還要拆了整個棋盤
三天,七十二個時辰,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根繃緊的弦。
白天,我窩在女賬局的小耳房,算盤珠子劈裡啪啦從早響到晚;夜裡,沈硯翻牆遞訊息——崔家、馬家、趙家的銀車幾時離京、密信藏在誰家的祠堂、哪本賬冊最後一條暗線通往戶部左侍郎的私印……我全都掰碎了、揉爛了,再重新拚成一張網。
萬壽節當天,天不亮我就起身。
秦司正親自給我梳頭,一身七品女史的青衫被熨得連條褶子都冇有。我把尚方算盤彆在腰間,玉珠撞著金框,叮噹作響。小桃塞給我一塊桂花糕,小聲道:姑娘,彆怕。我咬了一口,甜得發苦——今天要是砸了,這塊糕就是我最後的斷頭飯。
卯正,宮門大開。
太和殿外,銅鶴香爐吐著嫋嫋青煙,文武百官按品級排成兩條長龍,蟒袍補服晃得人眼花。我一個小小七品女史,原本連門檻都摸不著,可皇上特旨:徭役案主算柳三七,著赴殿前陳奏。聖旨一出,我成了眾矢之的。
崔明遠站在文官第二排,山羊鬍抖得像風裡的草;馬、趙兩家的家主躲在人群後,臉色比棺材板還硬。我掃過去,心裡冷笑:待會兒有你們抖的時候。
鼓聲三通,皇上升座。
我捧著尚方算盤,一步一步走上丹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卻也踩得踏實——爹,你瞧見了嗎當年你教我的第一個字,是人;今天,我把它寫在這金鑾殿上。
臣女柳三七,叩見陛下。
皇上抬手:平身。所奏之事,可有實據
我朗聲答:有!
尚方算盤往地上一放,玉珠滾出一聲脆響。我掀開托盤上的黃綾,露出厚厚三摞賬冊,封麵分彆寫著崔、馬、趙。
此三本,乃三大世家十年徭役賬,一筆一筆,皆有真憑實據。
話音未落,崔明遠撲通跪下:陛下!此女妖言惑眾,賬冊定係偽造!
我早料到他來這一手,抬手抽出第一本,翻到第三十七頁:崔大人,您說偽造那請您解釋一下——去年臘月十八,崔家糧船在瓜洲渡口卸貨三千石,同日戶部卻記‘賑災放糧五千石’。多出來的兩千石,去了哪裡
我把賬冊往地上一甩,嘩啦一聲,紙張散開,露出夾層裡沈硯連夜偷出的漕運關防印影。
崔明遠臉色刷地慘白,嘴唇哆嗦:這……這是栽贓!
我不給他喘氣機會,又拎出第二本:馬家鹽引!弘治十七年,馬家以每引七錢銀的官價領鹽,轉手卻以二兩四錢私賣。十年間,侵吞鹽稅一百一十七萬兩。證物在此!
我啪地打開一隻漆盒,裡頭整整齊齊碼著馬傢俬鹽票根,最上麵一張蓋著鮮紅鹽課司大印。
趙家家主見勢不妙,膝行兩步:陛下!臣等冤枉!賬冊、印信皆可假冒!
我冷笑,把尚方算盤往前一推:趙家主,您說假冒那咱們當場算一算。
我指尖飛動,玉珠劈啪作響,聲音清脆得像炒豆子。
趙家布稅,每年應繳三十萬匹,市價每匹折銀一兩二錢。可據內務府采買單,趙家卻以每匹九錢結算。三年,差出銀兩九十萬!敢問趙家主,這九十萬兩,是不是在您家地窖裡發黴
趙家主張口結舌,額頭冷汗涔涔。
殿上百官嘩然。
有人低聲驚歎:一個小女子,竟把三大家的老底掀了個底朝天!
也有人偷偷往後縮,生怕下一個輪到自己。
皇上端坐龍椅,目光掃過群臣,最後落在我身上:柳三七,三大世家罪證確鑿,依律當如何
我深吸一口氣,聲音清亮:抄家、追贓、流放三千裡!所追銀兩,悉數撥作江南徭役免賦基金,永免鬆陽縣及沿途三十七縣徭役!
準奏!皇上金口一開,殿外禦林軍轟然應諾。
崔明遠猛地抬頭,嘶聲大喊:陛下!臣乃兩朝元老,您不能——
我一步上前,抓起尚方算盤,對著他麵前的青磚狠狠一砸。
玉珠四濺,叮叮噹噹滾了一地,像一場急雨。
崔大人,您不是說我偽造嗎現在算盤也碎了,珠子也散了,您要不要一顆顆撿起來,再跟我算一遍
崔明遠嘴唇抖了抖,竟兩眼一翻,當場暈了過去。
馬、趙兩位家主癱軟在地,像兩攤爛泥。
我轉身,麵向文武百官,朗聲道:諸位大人,今日我柳三七砸的不是算盤,是盤剝百姓的枷鎖!徭役賬冊在此,誰還有異議,儘管站出來!
金鑾殿上,鴉雀無聲。
皇上緩緩起身,走下丹陛,親手扶起我:柳三七,你替朕、替天下百姓,拆了三座大山。朕賜你——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群臣,聲音清朗:賜你尚方金算盤一柄,準你行走天下,專查徭役賦稅!所到之處,如朕親臨!
我跪地叩首,額頭碰得金磚脆響:臣女——遵旨!
殿外,朝陽破雲而出,金光萬道。
我低頭看著滿地的玉珠,像極了那年鬆陽縣的三七花,碎了一地,卻香得徹底。
爹,你看見了嗎
今天,我不止打了惡霸的臉,還拆了他們的棋盤。
從今往後,這天下,再無不平事。
8
鳳冠我不要,江山我分你一半,惡霸一個都跑不了
太和殿一役,我被封為巡算欽使,官階不高,卻佩尚方金算盤,所到之處如朕親臨。
聖旨一下,京中嘩然。有人罵我狐假虎威,有人連夜搬家。我隻當冇聽見,帶著沈硯、沈萬笙兄弟倆,還有從鬆陽縣一路跟來的李鐵匠、小桃,風風火火出了京。
第一站,鬆陽縣。
碼頭還是那條破碼頭,堤還是那條爛堤,可百姓看我的眼神變了——以前叫三七丫頭,現在叫柳大人。我聽著彆扭,擺擺手:都彆跪,我膝蓋疼。
崔、馬、趙三家的家產,禦林軍抄了整整七日。米囤、鹽坨、布山,一車車拉去府庫。我把李鐵匠喊來:叔,你不是會打鎖嗎給我打三口大鐵箱,上刻‘徭役免賦’四字,剩下的銀子全鎖裡頭,鑰匙交給縣丞,每動一文,得全縣老少按手印。
李鐵匠咧嘴笑:成!以後誰敢再伸手,我一錘子砸斷他爪子!
我又在堤上立了塊碑:
永免鬆陽縣徭役,違者以謀反論。
落款:巡算欽使柳三七。
石碑立好的那天,我爹的墳頭正好對著堤,風吹過,草葉嘩啦啦響,像他在鼓掌。
第二站,江南三十七縣。
我坐著一條小船,沿運河一路南下。每到一縣,先開賬局,再開粥棚。百姓排隊領粥,我坐棚子口撥算盤,誰家欠糧、誰家欠稅,珠子一響,一目瞭然。有人想跑,沈硯提刀;有人想賴,沈萬笙打算盤打到他哭。
三個月,查完三十七縣,追回銀子一百八十三萬兩,免徭役一十八萬戶。
夜裡,我把金算盤放在枕邊,珠子映著月光,像一條靜靜流淌的河。
第三站,京城。
回京那天,皇上在乾清宮擺了家宴,隻請三個人:我、太後、寧貴妃。
太後鬢邊已見白,舉杯衝我:柳丫頭,你替哀家拔掉嚴黨一根毒刺,哀家欠你一次。
寧貴妃笑眯眯地塞給我一隻錦盒:本宮無以為報,送你個玩意兒。
我打開一看,差點嗆住——鳳冠,十二旒,鑲東珠一百零八顆,皇後規格。
我手一抖,蓋子啪又合上:娘娘,這禮太重,我要不起。
皇上卻笑:朕可以再加一道聖旨——
我連忙擺手:彆彆彆,臣女野慣了,進宮三天就得憋死。
皇上大笑,太後也笑,寧貴妃笑得最歡:那就換個賞賜。
她推來一張地契:京郊五百畝良田,旁邊蓋了座小書院,題名三七學堂。
我眼眶一熱,想起我爹:成,這我收。
家宴散時,皇上單獨留下我。
他遞過一杯溫酒:柳三七,天下徭役盤根錯節,你才砍了冰山一角,可願留在京中,做朕的戶部尚書
我抿了口酒,辣得直吸氣:戶部太大,我算盤小。給我一塊地、一間學堂、一把金算盤,我替皇上把算盤聲敲進每個孩子的耳朵裡,讓他們長大以後,再冇人敢亂攤派。
皇上沉默良久,舉杯與我輕輕一碰:好,江山分你一半。
我笑著糾正:江山是皇上的,百姓也是皇上的。我隻要百姓不再賣兒賣女。
兩年後,鬆陽縣。
三七學堂開學了,第一批學生三十人,學費全免。
我在院裡栽了一大片三七花,春天開花,紫白相間,像一場小雨。
沈硯辭了內務府的差事,在學堂教騎射;沈萬笙自封賬藝教頭,算盤打得比鞭炮還響。小桃成了女夫子,李鐵匠還是鐵匠,不過改打課鈴了,每天噹噹噹,孩子們在鈴聲中背書、算賬、練大字。
我每月巡算一次,帶著尚方金算盤,走到哪兒算到哪兒。
有人告狀:柳大人,隔壁縣又加稅!
我把算盤往地上一放:走,去敲他們腦袋。
傍晚回學堂,孩子們圍著我喊:先生,今天講什麼
我彎腰掐下一朵三七花,彆在最小那個女娃耳後:今天講——讀書是為了不讓彆人欺負你,也不讓你欺負彆人。
孩子們齊聲背:人字一撇一捺,要站得直!
風吹過,三七花香漫過整條青石巷。
我抬頭,看見晚霞燒得通紅,像那年太和殿前的朝陽。
爹,你看見了嗎
我答應你的事,做到了。
——天下,再無不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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