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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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因生不齣兒子被全村笑話,特意選了屁股大的秀英給我爹。

秀英頭胎生我時,奶奶在產房外冷笑:丫頭片子,賠錢貨。

為了生兒子,她竟給我辦下智力殘疾證——那年我五歲。

七歲時,智障的秀英再次懷孕。

奶奶端出一碗擱了七年的煮雞蛋:多吃點,這回爭口氣。

秀英冇碰雞蛋,顫巍巍推到我麵前。

我抬手掀翻碗的刹那,聽見了奶奶從未有過的尖叫聲。

奶奶王金花是個要強的女人,偏偏在生兒子這件事上,被老天爺狠狠扇了幾個耳光。

張家的院子裡,雞早打過了三遍鳴,空氣裡飄著薄薄的露水味兒,卻壓不住灶房裡那股柴火燒出的煙火氣。奶奶圍著油光鋥亮的圍裙,鍋鏟刮在鐵鍋底,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響。蔥、薑、豬油渣在鍋裡爆開,嗆人的香氣猛地竄出來,直往我鼻子裡鑽。那是隻給我爸張建軍一個人的炒雞蛋,金黃油亮地堆在碗裡。

我縮在灶房門邊那條破板凳上,眼睛像是被釘在了那碗雞蛋上。肚子裡的饞蟲擰著勁兒地鬨騰,咕嚕聲響得我自己都覺得害臊。我偷偷抬眼去看鍋台旁水缸裡晃盪的影子:枯黃的頭髮,尖尖的下巴殼,一雙大眼睛嵌在那張小臉上,顯得格外大,也格外空。這影子陪了我六年,從記事起就在那兒晃著。

看啥看奶奶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針,一下刺穿我的恍惚。她麻利地把油汪汪的雞蛋撥進碗裡,又撈了兩勺濃稠的玉米粥。餓了去啃昨兒的窩頭!小賠錢貨還想吃細糧那碗雞蛋穩穩地擺在了飯桌正中央我爸的位置上。我爸張建軍還在炕上呼嚕震天響。

院子裡,那個瘦弱的身影晃進了我的視線——我媽,李秀英。她端著一大盆剛搓洗出來的衣服,正費力地想把它們掛上晾衣繩。春天的風吹得那根繩子有點飄,衣服水噠噠的,墜得她整個身子都跟著晃。她動作慢,帶著點說不上來的笨拙,臉上一片空白,偶爾眼神掠過我,也冇什麼焦點的停駐,就像看一塊石頭、一根柴禾。

蠢得戳一指頭都不知道哼一聲!慢手慢腳,太陽落山前洗不完看我不揭你的皮!奶奶的罵聲透過灶房的視窗砸出去,在院子裡尖利地迴盪。我媽像是冇聽見,又像是習慣地遮蔽了這些聲音,隻埋頭跟那根飄忽的繩子和沉重的濕衣較勁。

早飯桌永遠是個戰場。我爸張建軍稀裡呼嚕喝著玉米粥,筷子精準地隻往那碗炒雞蛋裡伸。他高大、壯實,是家裡當仁不讓的山,沉默得像院角的磨盤。

媽,我爸嚥下嘴裡的雞蛋,目光掃過桌上另外兩碗清得能照臉的稀粥,還有那盤鹹得發苦的老鹹菜,秀英肚子裡那個…可得當心點。他話說得含糊,意思卻明白。

奶奶那雙精明的三角眼立刻刀子一樣剮向李秀英扁平的肚子:哼!再賠錢就都是她自個兒造的孽!彆人是母憑子貴,我們家倒好,指望塊鹽堿地能長出好莊稼話雖這麼刻薄,眼角餘光卻在我媽身上溜了一圈。

我捧著滾燙的粗陶碗,小口小口地啜吸著寡淡的稀粥。米粒冇幾顆,全沉在碗底。鹹菜疙瘩硌得嗓子眼發硬。奶奶賠錢貨三個字像把生鏽的鈍刀,在耳朵裡來回拉鋸。打我記事起,這個稱呼就牢牢焊在了我身上。我偷偷瞥向院子水缸裡那個模糊的影子,枯草一樣的頭髮,薄得像紙的衣裳下突出的骨頭——這就是賠錢貨該有的樣子嗎我媽那張總是籠著霧氣的臉浮現在我腦海裡,奶奶尖利的話,她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根本冇在意,微垂著脖頸,木然地攪動著自己碗裡的湯水。

突然,一個畫麵強硬地擠進我的意識:一個紅皮的小本本。硬邦邦的。它常年被奶奶鎖在衣櫃頂上的破匣子裡。一個下午,奶奶和人在堂屋嘀嘀咕咕,說些什麼計劃生育緊、指標難弄、得有個說法。她爬上凳子,從那匣子裡把那小紅本摸了出來,我躲在門簾縫裡,清清楚楚看見那上麵貼著我的照片,歪歪扭扭印著幾個黑色的、冰冷的大字——智力殘疾證。我的手指在粗碗沿上收緊,指尖凍得發麻。那年我才五歲。

院子裡,嘩啦一聲悶響。接著是奶奶的尖嗓門炸開:死心眼!笨蹄笨爪!洗件衣裳都洗不利索!

我猛地抬頭,隻見剛晾上去的兩件濕衣又重重砸回盆裡,濺起一大片渾濁的水花。我媽李秀英呆立在水泊中央,眼神茫然地望著地上的衣服,像一個突然被扯斷線的木偶。

早飯桌上的醃臢氣、那本小紅本子的幻影、還有眼前這冰冷的狼藉,全都攪在一起,沉甸甸地墜在我小小的胸口上,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夏日的毒日頭終於蔫巴了些,可村裡嗡嗡的聲音卻鼓譟得厲害。話題繞不開我家那點事——我媽李秀英又懷上了。

這風不知怎麼就捲到了奶奶耳朵裡。她那幾天臉色陰得能擰出水,三角眼裡的光比刀子還快,把我媽上上下下颳了個遍。終於一天早上,早飯的稀粥格外稀,我爸張建軍悶頭扒拉著碗,奶奶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

秀英,聲音冷硬得像敲冰淩子,去收拾東西,今晌午就動身。

我媽茫然地抬頭,嘴裡還含著半口粥。

傻愣著乾啥帶你到城裡我遠房表侄那診診去!奶奶的語氣不耐煩極了,建軍,你套車!去老河口村張麻子那裡雇他那驢車!她指揮得斬釘截鐵,彷彿這事早已板上釘釘。

我爸抬起頭,眉頭鎖著:媽,用得著麼鎮上李大夫…

放屁!奶奶喝斷他,李大夫他那點道行頂屁用!光把出個喜脈有個啥用是圓是扁,是金蛋還是土坯,總得先看個準!我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求到人家!耽誤了工夫,你賠得起她的眼神掃過我和我媽,去,把後頭那件小碎花的包袱皮拿來!後半句是對我媽說的。

李秀英怔怔地站起身,動作依然遲緩,順從地去裡屋找包袱皮了。

我爸冇再吭聲,隻是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他推開粗瓷碗,聲音沉沉的:我去套車。起身出去了。

院子裡的雞被驚得撲騰起來,帶起一陣塵土。我的心也跟著那陣塵土忽悠悠地往上飄。城裡多遠的詞。那裡的大夫,像奶奶說的,能看出娃娃是男是女嗎要是又是個賠錢貨…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桌角。那硬邦邦的小紅本本又在腦子裡閃現——智力殘疾證。萬一妹妹也…我不敢往下想。

驢車走得吱吱扭扭,碾過坑窪不平的土路。我蜷在車尾,看著家那條熟悉的土路,還有河邊歪脖子柳樹一點點退到後麵,變小。我媽李秀英坐在我爸旁邊,被顛簸的車晃得肩膀一聳一聳。她緊緊捏著那個包了幾件換洗衣服的碎花包袱,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眼睛看著遠處光禿禿的山,像是在看,又像是什麼都冇看著。

我爸張建軍隻留給我一個繃緊的後背。鞭子不時甩個空響,驢子甩著尾巴。

進了城,街道亂得像雞窩。花花綠綠的招牌晃瞎人眼,喇叭聲嗶嗶哇哇鬨得人頭疼。高樓一座壓著一座,把人擠成一條縫裡的蟲。奶奶緊緊抓著我媽的胳膊肘,步子踩得飛快,生怕一個眨眼人就丟了,也像是被這陌生的喧囂壓得慌了神。

七拐八繞,奶奶領著我們鑽進條又暗又窄的、飄著酸水味的小衚衕。儘頭是扇油漆剝落的小門,連塊招牌都冇有。奶奶熟門熟路地叩了幾下門環,那聲音乾巴巴的,像敲在木板上。等了好一會兒,門開了條縫,一張寡白寡白的、尖下巴的臉露了出來,細長的眼睛冇什麼溫度地在我們臉上溜了一圈。

金花嬸子進來吧。那人嗓子啞得像破鑼。屋裡光線更暗,藥味混著一股說不出的酸氣直往鼻子裡鑽。

診室小得憋屈。穿白褂子的老頭慢吞吞地放下菸袋鍋子,眼神渾濁,指甲縫裡還積著黑泥。他捏住我媽的手腕,指頭冰得嚇人。奶奶湊上去,聲音壓得低低的:王大夫,勞您神,給好好斷斷,看看俺家這根苗…到底是不是個帶把兒的

老頭的眼皮撩了撩,含糊地應著,佈滿褐色斑點的指頭在我媽瘦削的腕子上移來移去,半晌又讓她躺下,掀起褂子下襬,在那個剛有些微凸的肚皮上按了幾下。屋裡靜得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終於,老大夫收回手,慢條斯理地捋了捋鬍子,幾根稀拉的白鬍子顫巍巍的:脈象嘛,沉實有力…

奶奶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老頭渾濁的眼睛眯了一下:胎氣鼓盪…

奶奶的腰下意識地往前探了探,嘴唇哆嗦著,無聲地重複著帶把兒幾個字。

老頭卻不再說了,隻把菸袋鍋子又摸出來叼上。

奶奶突然回過神,一拍大腿,趕緊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層層疊疊打開,裡麵是卷得整整齊齊的錢票子,花花綠綠。她抽出幾張麵額最大的,幾乎是強行塞進老大夫油漬麻花的兜裡。

老頭這才把菸袋從嘴裡拿開,眼皮都冇抬:嗯…氣足力沉,八成是添丁進口的好事。

奶奶臉上那些刀刻似的皺紋,在這一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往兩邊拉扯開。一種奇異的紅暈泛上她常年被灶火燻烤得蠟黃的臉頰,嘴角抑製不住地向兩邊咧開,露出幾顆豁口的黃牙。那笑,是從骨頭縫裡鑽出來的歡喜,卻又帶著一種急於證明什麼、終於得償所願的狂亂。她用力地拍著自己的大腿,聲音因為激動而變了調:好好好!老天開眼!老天開眼啊!張建軍!張建軍你聽見冇帶把兒的!秀英啊!秀英!你可是咱張家的功臣啊!

李秀英被奶奶搖得身形不穩,那雙總是空洞的眼睛裡,難得地浮起一絲極淡的、不解的漣漪,但很快又被更深沉的麻木覆蓋。她低頭看著自己還不太明顯的小腹,那眼神像是看著一件陌生的東西。

我爸張建軍一直僵硬地站在門邊,像個局外人。直到奶奶的狂喜劈頭蓋臉砸下來,那帶把兒的三個字重重地鑿進他耳朵裡,他那張向來木訥的臉纔像被什麼燙了一下,猛地抽動起來。一股熱流衝上他的腦門,粗壯的手掌無措地搓著褲腿。他想咧嘴笑,肌肉卻牽拉得有些笨拙,最終隻發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真…真成了

我站在最黑暗的角落裡,冰冷的磚牆貼著後背。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褪成了斑駁的黑白照片,隻有那幾張鈔票的鮮亮顏色,奶奶狂喜扭曲的笑容,我爸驟然活泛起來的神情,變得無比刺眼,刻刀般狠狠戳在心上。那冰冷的紅皮小本本,那個智力殘疾的標簽,在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猙獰起來。原來…真的是這樣。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手心。

回去的路上,氣氛完全不同了。奶奶坐在驢車中間,像凱旋而歸的女將軍。夕陽把她的臉塗得金光燦燦,話多得像河開了閘。

建軍哪!開春就把西屋拾掇出來,做娃兒的房!亮堂!多打兩個眼通風!

他王嬸家兒子去年生的胖小子,咱看看人家那搖籃是啥樣式的!

名字!名字得好好琢磨!有山長河還是叫個帶金的字招財進寶,壓得住福氣!她咂著嘴,眼光粘著我媽的肚子,亮得嚇人。我媽李秀英仍舊抱著那個小花包袱,目光飄在飛馳而過的、越來越熟悉的田野上。風把她的頭髮吹亂,一綹貼在汗涔涔的額角。

那點微不可見的漣漪已經完全沉了下去,隻剩下木然。她的身體,像是變成了一個承載張家帶把兒孫子的工具容器。

我爸張建軍趕著驢車,鞭梢在風裡輕輕晃悠,再不抽空響。他甚至哼起幾句不成調子的小曲兒。趕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扭過頭,第一次,眼睛裡真真切切映出了角落裡的我。

杏兒…他叫了我的名字,聲音有點乾澀,但努力擠出笑,臉上的褶子都擠到了一起,往後要有弟弟了!你是大的,要讓著他,護著他,聽見冇

風把我臉上的碎髮吹起,有點癢。我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被一把混著沙石的泥塊堵住,又疼又澀,發不出任何聲音。

弟弟弟弟來了。那張冰冷的紅皮殘疾證,我身上這件舊得發白的舊褂子,灶房裡永遠冇我份兒的油水…所有賠錢貨的東西,以後都要套在弟弟身上嗎

我彆開臉,死死盯住車轍下飛揚的黃土。弟弟…弟弟是什麼

那枚沉甸甸的煮雞蛋終於登場了,像個遲到的嘲諷,也像個荒謬的預言。

麥子割倒了,金黃的穀粒入了倉,天地間那股濃烈的、成熟與死亡交織的氣息被秋天清冷的空氣沖淡。日子一天天沉下來,像浸透了水的棉花。我媽李秀英的肚子漸漸隆得醒目,成了張家小院裡一個突兀的存在。奶奶的目光幾乎長在了那隆起的弧度上,緊張又狂熱,時常隔著布褂子去摸,嘴裡無聲地唸叨著什麼。

那天,村裡來了個收老物件的小販,叮叮噹噹地敲著小銅鑼。奶奶像是被那鑼聲燙著了,猛地想起什麼,一溜小跑鑽進她那間黑洞洞的臥房,在箱櫃頂角一頓亂刨。

過午時分,奶奶破天荒地冇去午睡。她罕見地踱到灶房門口,眼神在那熱氣騰騰的大鐵鍋上溜了一圈,渾濁的三角眼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她從油膩的圍裙兜裡摸出個東西——一枚溜圓的雞蛋。蛋殼在陽光下發著溫潤的光。

我正蹲在院角給雞拌食,看見她手裡的雞蛋,手裡的木勺哐當掉進瓦盆。奶奶根本瞧都冇瞧我這邊。

灶膛裡的火舌跳躍著,舔著烏黑的鍋底。奶奶舀了一大瓢涼水倒進去,發出刺啦啦的聲響。她盯著鍋裡開始冒起的小泡,那枚雞蛋被她托在掌心,掂了又掂,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鄭重,像在掂量一塊金疙瘩。水從微沸到滾開,煙氣蒸騰起來。奶奶這纔像下了天大的決心,動作輕巧得近乎虔誠地,將那枚蛋滑入了沸水中。

我的心也被那滾水一起燙著。雞蛋,是張家飯桌上的聖物,隻屬於我爸張建軍的神品。奶奶甚至捨不得讓她臆想中的金疙瘩——我媽肚子裡的兒子吃上半個,今天竟然煮了!給誰

水滾著,蛋在水中沉沉浮浮。水汽熏得奶奶眯起了眼,渾濁的眸底似乎有極複雜的光一閃而過。

煮了一會兒,她拿出一個小小的粗陶碗,帶點豁口的那種,把鍋裡翻滾得厲害的雞蛋用漏勺小心地撈出來,白乎乎一團還在冒著滾燙的熱氣。她冇在冷水裡浸,就那麼直接端著燙手的碗,像端著一碗稀世珍寶,腳步又輕又快,直接朝堂屋裡走去。

那碗,是給我媽李秀英備的。

堂屋光線不好,我爸蹲在門檻上,悶著頭搓一把篾條。我媽李秀英則抱著舊褂子,就著門邊透進來的一點天光,笨拙地、一針一線地縫著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的幾塊碎布片。

奶奶端著那碗蒸騰著熱氣的煮雞蛋,走進堂屋。她臉上擠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像要堆砌起一個笑容,卻又過於僵硬,嘴角甚至有些微的抽搐。她把碗直接遞到坐在矮凳上縫補的李秀英麵前。

秀英…奶奶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溫和,顯得無比古怪。那溫和像是一層極薄又易碎的油膜,浮在她的本性之上,快…趁熱乎吃了它!

李秀英抬起頭,那雙映著天光的眼睛裡依舊是揮之不去的茫然。她的目光落在碗裡那個白生生的雞蛋上,定格住。那是一種全然陌生的、奢侈的東西,與她的世界隔著厚厚的牆。她呆看了片刻,茫然褪去一點,浮上一種本能的、幾乎不能置信的怯意。她臟汙的手指捏著針和碎布,懸在半空,冇有任何動作去接碗。

奶奶見她不接,那層硬擠出來的溫和瞬間崩裂了一角,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慣常的命令和即將噴發的焦躁:端著!吃啊!專門給你煮的!吃了它!給我吃下去!給我補出個大胖小子來!她的三角眼瞬間又凶光畢露,往前逼近了一步,要把碗直接塞進李秀英懷裡。

李秀英的肩膀哆嗦了一下,身子下意識地往後縮去。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比我腦子轉得更快。

我的腿像被院角的雞屎糊住灌滿了鉛,但一股從腳底猛衝到天靈蓋的熱流卻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我。等我意識反應過來,我已經衝了進去,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牛犢,用自己的身體,狠狠地,狠狠地撞向我奶奶!

啪嚓——!

一聲脆響,極其尖利地刺破了堂屋沉滯的空氣!那隻滾燙的粗陶碗在我眼前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甩脫了奶奶的手,重重砸在青磚地上!白色的雞蛋碎開了,滾燙的液體和半熟的蛋白蛋黃,濺得一塌糊塗,甚至有幾滴燙人的東西濺到了我的手背上。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我爸張建軍猛地從門檻上彈起來,篾條撒了一地。他像被雷劈中了,臉上剛活泛起來冇幾天的神氣被震得粉碎,隻餘下驚駭和震怒。篾條割破了他的手指,滲出血珠,他卻渾然未覺,呆滯地看著地上的狼藉。

李秀英手裡的針線也掉了。她終於徹徹底底地從那片迷霧中清醒過來一瞬,眼睛瞪得大大的,驚恐地看著地上碎裂的碗和一片狼藉的蛋液,又茫然地看向我,彷彿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她的女兒。

而我奶奶王金花。

那一瞬間,她臉上的表情,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股強裝出來的溫和、那種壓抑的焦灼、還有剛纔未散的刻薄命令,像幾股強韌卻不同方向的力,同時在她臉上撕扯、絞擰!她的眼睛瞪得滾圓,眼珠子幾乎要爆裂出來,死死地盯著地上那灘還在冒著熱氣的汙糟——那是她七年來從牙縫裡省下的期盼,那是張家光宗耀祖的唯一指望!那張佈滿深深褶子的臉,刹那間褪儘血色,隨即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爆出紫紅的豬肝色。額角青筋虯結,像無數細蛇在皮膚下瘋狂扭動。

她的嘴巴大張著,喉嚨裡先是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像是破風箱在瀕死掙紮。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尖銳,終於衝破束縛,變成了一聲我從未聽過、也無法想象的、撕裂般的高亢尖叫!

啊——!我的兒啊——!!那尖叫聲飽含著無儘的怨毒、絕望和徹底的瘋狂,像一柄淬了劇毒、帶著倒刺的刀,直直捅進堂屋的每一寸空氣,也狠狠捅在了我的心上!我的耳膜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在這恐怖的回聲裡劇烈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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