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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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後,班主任突然告訴我:你是京市顧家抱錯的真千金。

全班炸了,我攥緊脫色的校服袖口暗喜——終於可以去北京高考了。

奶奶臨終前握我的手說:咱窮人的路,隻有筆桿子能殺出來。

我穿著打補丁的校服踏進顧宅,正聽見養母溫言哄蘇婉瑩:

她不過是個外人,你若看不順眼,打發到閣樓住便是。

客廳水晶燈刺得眼睛生疼,我掏出《五年高考》開始刷導數題。

筆尖沙沙作響時,假千金突然尖叫著衝下樓扯我卷子:裝什麼清高!

練習冊撕裂聲中,大門忽然被推開——

剛回國的顧家繼承人看著我手上的數學公式:這道題,你的解法更簡潔。

冰冷的空氣裡裹著粉筆灰、汗味和某種說不清的焦躁,壓得高三(1)班的教室沉悶無比。窗玻璃上凝著薄薄一層模糊的霧氣,隔絕了窗外灰撲撲的北方初春。

講台上,物理老師的聲音像老舊的收音機,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著關於帶電粒子在複合場中的運動軌跡。林曉禾埋著頭,筆尖在密密麻麻的草稿紙上飛速移動,留下蛇一樣扭曲的公式和符號。手腕內側的骨頭硌在硬實的木頭課桌邊上,一陣發酸。她強迫自己忽略那點不適,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張剛發下來的、依舊帶著列印機餘溫的一模物理試捲上。

最後那道多選題。A和C看起來都像是對的,但物理直覺如同針紮般告訴她,哪裡有問題。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像有根無形的棍子在裡麵攪動。她伸手用拇指使勁按了一下,指尖觸及頭髮邊緣,一片觸目驚心的光滑突兀地顯現——那是昨天梳頭時才發現的,一片銅錢大小的斑禿,隱藏在濃密的髮絲深處,卻像恥辱的烙印燙在她心上。壓力太大營養不夠她不知道,隻知道這該死的一模成績對她至關重要,幾乎決定了那張通往夢想天堂的車票能否攥進手心。

考清北,考公,落戶京城——這是刻在她骨子裡的執念。隻有這樣,才能徹底跳出腳下這片名為山河四省的黃土地,跳出祖祖輩輩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輪迴。奶奶枯瘦的手掌,冰涼地貼在她臉上,渾濁老眼中最後的期冀幾乎要灼燒出來:禾苗啊,窮人的路,隻有……筆桿子能殺出條血路……

那是她十二歲,奶奶撒手人寰的那個飄著大雪的冬夜。

筆尖在草稿紙上點出一個又黑又深的重重墨點。不行,這樣推不出來。她煩躁地抬起頭,視線掠過同桌李娟同樣佈滿血絲的眼睛,也掠過窗外那條熟悉的、被無數雙廉價帆布鞋踩踏過的破舊水泥路。幾個穿著同樣漿洗得發白甚至帶著補丁校服的身影正匆匆跑向操場方向準備上體育課。一個念頭像冰冷的水蛇鑽進腦海:這分數,夠嗎

她用力過猛,捏著簽字筆的中指被筆桿硌出一個深印子,指節一片刺目的紅。不夠,怎麼算都不夠!夢裡那道高大威嚴的京城門樓,似乎總隔著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而溝這邊,是她學到兩眼昏花的黑眼圈,是頭頂那片羞恥的斑禿,是食堂裡萬年不變的白菜燉粉條。一股絕望的腥氣湧到喉嚨口。

就在這時,年級主任那張一向過於嚴肅的麵孔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冇顧上跟物理老師打招呼,眼神銳利地掃過全班的頭頂,最終準確地釘在了林曉禾身上。

林曉禾,出來一下。

聲音不高,卻像一道悶雷,砸碎了教室裡最後一點昏昏欲睡的安靜。所有或麻木或疲憊或開小差的目光,唰地一下,齊整地聚焦過來。

林曉禾的心猛地一沉,筆啪嗒一聲從痠麻的手指間掉落在試捲上,滾出一道歪扭的黑線。壞了。她僵硬地站起身,指尖控製不住地微微發顫。辦公室訓話是這次的物理卷子……還是其他難道偷偷幫李娟撿過食堂掉在地上的那半塊饅頭被髮現要通報批評腦子裡瞬間塞滿了各種糟糕的可能,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幾乎要窒息。後背的校服似乎瞬間被冷汗打濕了一片。

她腳步沉重地挪出座位,能清晰地感覺到全班同學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照燈,緊緊貼在她的後背上,滾燙又令人難堪。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濕滑的泥沼裡。

走廊比教室更冷,一股穿堂風裹挾著早春的寒氣,吹得她裸露的脖子和手腕一陣雞皮疙瘩。年級主任走在前麵,步子邁得很大,頭也冇回,隻生硬地丟下一句:顧家的人來了,在校長室。

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午飯吃的什麼。

顧家這兩個字對林曉禾而言,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詞彙。她怔怔地抬起頭,望向走廊儘頭那扇半開半閉的校長室木門。雕花的門楣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厚重威嚴。

她跟著主任的腳步停在門前。他象征性地敲了兩下門板,隨即不等裡麵迴應,便一把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暖氣混合著高檔茶香和淡淡的木質氣息撲麵而來,讓她凍得麻木的鼻子下意識抽動了一下。室內光線明亮柔和,與外麵走廊的昏暗形成鮮明對比。幾道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落在她身上。

校長的辦公桌前站了兩個人。一個穿著考究黑色西裝的中年男人,身姿筆挺得像一尊雕塑,臉上冇什麼表情。旁邊坐著一個看起來五十歲上下的貴婦,身上穿著一件剪裁極為合身的米白色羊絨套裝,脖頸處隨意繞著的絲綢圍巾是柔和的奶油色,低調卻透出不容錯認的價值。她保養得宜的臉龐上冇什麼皺紋,頭髮打理得一絲不苟,此刻她捏著一方素淨的絲帕,正緩緩擦拭著眼角。兩人的存在,與校長的拘謹和辦公室裡簡陋陳舊的佈置格格不入。

校長臉上的笑容在門開的那一刹努力堆得更滿了些,他看向林曉禾,又瞥了一眼那兩位貴客,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林曉禾同學,這位是京市顧氏集團董事長的特彆助理劉先生,還有,這位是顧董事長的夫人……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合適的稱呼,……也就是你的親生母親,秦雅儀女士。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冷的鉤子,狠狠砸進林曉禾的耳朵裡。

校長室內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林曉禾整個人僵在原地,血液彷彿在這一瞬凍結,繼而又在下一秒猛地竄向四肢百骸,耳畔嗡嗡作響,蓋過了校長後麵所有的話。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物理考場上,因那道該死的多選題產生了某種荒誕的幻覺。

親生母親

顧家

京市

這幾個詞在她貧瘠單調得隻剩下學習和考卷的世界裡,比暗物質、弦理論還要抽象。

西裝革履的劉助理麵無表情地點了下頭,算是確認。

那位秦雅儀女士終於抬起眼,目光複雜地落在林曉禾臉上。那眼神裡有探究,有驚愕,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覺察的疏離和審視,卻唯獨尋不出一星半點失而複得的激動或狂喜。她放下手中的絲帕,站起身。她身形窈窕,羊絨裙襬隨著動作垂落,流暢得冇有一絲褶皺。

曉禾她的聲音如同質地優良的瓷器碰撞,清晰悅耳,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訓練過的優雅,卻也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名為教養的透明玻璃,孩子,你受苦了。她說著,伸出手來,似乎想碰碰林曉禾的臉頰,那姿態帶著一種訓練過的悲憫感。

那隻手白皙光滑,指尖圓潤,指甲修剪得完美無缺,在校長室裡不甚明亮的燈光下都泛著珍珠般溫潤的光澤。它一點點靠近林曉禾因常年握筆、冬天生凍瘡而留下紅痕和薄繭的手背。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鋪天蓋地的寒意同時攥住了林曉禾的神經。她腦子裡一片混沌的亂麻。然而,就在那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她粗糙皮膚的前一瞬,一個念頭,一個清晰到灼燙的念頭,猛地刺破了混沌,如同死寂深淵裡驟然引爆的一顆冷煙火——

京城戶口!

高三一模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分數線!那個被無數個五點鐘的寒冷淩晨和熬得通紅的夜晚打磨出來的執念!考清北!考公!落戶京城!那條她本以為要靠撞得頭破血流、甚至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抵達的路,突然間,就這樣鋪展在她眼前

這不是認親。這簡直是命運的登機牌突然砸進她懷裡!

她猛地攥緊了校服的袖口。那袖口已經洗得發白,布料有些僵硬,邊緣處因長時間摩擦而脫了線,露出一點刺眼的破敗感。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骨節泛白。她努力嚥下喉嚨口那點莫名湧上的乾澀,極力挺直了同樣因困在書桌後而略顯單薄的脊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喉嚨深處發出來,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是乾啞的、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確認的緊繃:

你……真的是我親生母親她頓了頓,目光死死盯住眼前那張華貴而陌生的臉龐,每個字都吐得艱難卻又清晰無比,那……那我現在,是不是……有京市戶口了

那句直白到近乎粗魯的京市戶口,像一塊投入精緻琉璃杯的生鐵,瞬間打破了室內努力維持的溫情假象。

秦雅儀懸在半空的手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塗著淡雅豆沙色蔻丹的食指微微蜷起,隨即自然無比地收回,落在了她自己膝頭那隻昂貴羊皮手袋的搭扣上,輕輕按了一下。她保養得宜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短暫、如同被微弱電流刺了一下的情緒,旋即又被那完美無缺的優雅麵具覆蓋。

旁邊的劉助理,那張彷彿被冰霜封住的臉龐似乎更冷硬了幾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毫無波動的直線。隻有他垂在身側的手,食指在深色西裝褲縫上極快地刮擦了一下。

校長臉上的笑容像被凍僵的水泥,徹底凝固了,嘴角肌肉不自然地抽動,試圖說點什麼來緩和:曉禾同學太實在了……這、這……

校長說得對。秦雅儀開口了,聲音重新變得輕柔悅耳,像春日的溪流,卻又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向下俯視的距離感,孩子,你受委屈了。

她的目光在林曉禾打了細小補丁的袖口上一掃而過,速度很快,如同飛鳥掠過水麪不留痕跡。家裡……很抱歉,過去冇能在你身邊。你的戶口問題,很快就會解決。

她用詞剋製,甚至帶著一種施捨般的安撫意味。

戶口……解決了!這三個字在林曉禾胸腔裡劇烈地膨脹、撞擊,幾乎要衝破喉嚨喊出來。那一瞬間,什麼血脈親情、什麼豪門貴婦、什麼十八年錯位人生的離奇狗血,在她急速運轉的理智裡統統被壓縮成一幀渺小而遙遠的背景音。

她腦子裡隻剩下最實際的東西:轉學!京城教材!卷子難度!清北錄取線!尤其,京城相對山河四省那令人眼紅的錄取線!

她甚至下意識地開始心算:以她一模的成績,再提個50分,在京城能上什麼檔次的學校那個目標,猛地拉近了一大截!

……家裡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儘快跟我們回京,熟悉環境,安心準備高考。秦雅儀的聲音再度響起,彷彿隔著層薄霧。

好!林曉禾幾乎是用儘全身力氣才控製住自己回答的音量,聲音還是有點發顫,但更多的是急於抓住一切的急切,我……我今天就能走!

回京。高考。這兩個詞,足以讓她立刻扔下眼前的一切。

教導主任引著她回教室收拾東西的幾分鐘路程,像是踩在搖晃的雲端。當她再次推開高三(1)班吱呀作響的木門時,剛纔那種因為一模成績而瀰漫的壓抑氣氛,已被一種強烈的騷動取代。

整個班幾十雙眼睛如同聚光燈般唰地聚焦在她身上,隨之而來的是海嘯般壓過所有呼吸的低語聲浪。

……京城的豪門

……電視裡那種顧家

真的假的林曉禾藏這麼深

她要去京城高考了

那些聲音鑽進耳朵,有羨慕的驚歎,有不敢置信的質疑,更有毫不掩飾的嫉妒,燒得人耳根發燙。林曉禾目不斜視,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她低著頭,能感覺到那些目光黏在背上,灼熱得幾乎要將那件廉價校服燒出洞來。

李娟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指尖用力到讓她有點疼:林曉禾!你說清楚!剛……剛纔來的是你爸媽真的……是京市的顧家那個顧氏

她的聲音又急又低,眼睛瞪得老大,充滿急切和衝擊帶來的眩暈感。

嗯。林曉禾喉嚨有點發乾,隻能簡單應了一聲,抽出書包開始收拾。書本,幾支用得見底的筆,那塊邊緣磨得圓滑的廉價電子錶,一個冇吃完的乾硬饅頭……她的生活向來貧乏,收拾起來快得不像話。

天啊……李娟倒抽了一口冷氣,聲音拔高,在驟然寂靜下來的教室裡顯得格外刺耳。她臉上的血色唰地褪去,眼中是混合著震驚、豔羨和一種無法言說的失落,接著更猛烈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複雜情緒翻湧上來,那你……那你這分在京城不是隨便上……清北!你……你太……話冇說完,但那話裡的嫉妒和不平已經像碎玻璃一樣明晃晃地撒了出來。

旁邊桌的男生,正是每次大考都緊緊咬著林曉禾分數、以她為頭號對手的體育委員陳剛。他抱著手臂,粗壯的指節捏得發白,從鼻腔裡發出一聲極其響亮、飽含不甘與鄙夷的嗤,毫不掩飾地瞪著林曉禾。那眼神,像要剜下她一塊肉。

林曉禾的心在胸腔裡猛撞了一下,像被無形的手攥緊,捏出一點不合時宜的酸澀。但立刻又被一種更強大的暖流覆蓋了——李萍抓著她的手冇放,眼圈紅紅的:曉禾,那……那是不是以後就不能給你打水了她的聲音帶著點哭腔,你去了那邊……好好考……但也……她咬著下唇,後麵的話吞了回去。但林曉禾懂。在這所擠滿了小鎮做題家的高中裡,京城戶口這四個字本身就是一張通天的金券。那點微薄的同窗情誼和短暫的分離擔憂,在巨大的命運鴻溝麵前,顯得如此脆弱和渺小。

她們和她,終究不是一種人。

這個念頭清晰地出現在林曉禾腦海,帶著一點冰冷的清醒。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的所有情緒,用力反握了一下李萍的手,那點溫度短暫而真實。然後她飛快地抽回手,將桌上最後幾本書塞進那個已經磨損得泛白、肩帶甚至有些開裂的帆布書包。書包被撐得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墜在她單薄的肩膀上。

她站直身體,冇有再看向任何人——無論是李娟複雜的眼神,陳剛的嫉恨,李萍的憂慮,還是全班同學那混雜著各種情緒的目光。她隻微微側過臉,對著站在過道上的教導主任,吐出兩個清晰、帶著一絲刻意拔高的調子,足以讓全班最後幾排都聽得清清楚楚的字:

走吧。

轉身,邁步,離開這個困了她三年、榨乾了她所有力氣、最終卻又以一種最離奇方式給了她一條看似生路的教室。身後那嗡嗡低語的海潮在她踏出教室門的刹那,猛地掀起更高的聲浪,但隨即,被那扇沉重的舊木門,砰地一聲,徹底隔絕。

冇有不捨,冇有傷感。心裡隻有一片奇異的火在灼燒。

長途火車轟隆搖晃了一夜。林曉禾靠著硬座的車窗,窗玻璃映出她麻木疲憊的臉。窗外是急速倒退的、從濃重黯淡逐漸過渡到明亮繁華的燈光。她冇睡多久,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劃著一道立體幾何的輔助線圖形。腦海裡反覆複現的,並非血脈相連的親人團聚,而是陌生的京城卷子,是高考考場上的每一秒該如何分配。那個巨大的顧家,在她此刻的想象裡,更像一個功能明確的跳板機構。

清晨的寒氣被車輪摩擦鐵軌的尖響驅散。首都南站高聳、現代到近乎凜冽的穹頂壓下,嘈雜的人聲和廣播彙整合令人耳鳴的背景音。劉助理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走在前麵,為她撥開洶湧的人潮。出站口外,一輛通體漆黑、流線型車身在晨光中折射出冷硬光澤的轎車安靜地停靠在禁停區旁,車窗是深色的單向玻璃,如同巨獸凝視的眼。連車站執勤的保安都隻是對那個車牌投來敬畏的一瞥,不敢上前打擾。

司機早已等候在車外,見到他們,立刻拉開後座厚重的車門。真皮座椅散發出的新皮革和空調暖風混合的氣息,帶著一股凜冽的貴氣撲麵而來。林曉禾遲疑了半秒,穿著那雙邊沿已經微微開膠的舊帆布鞋,小心翼翼地踏上車內厚實柔軟的地毯。昂貴的觸感讓她渾身不自在地微微縮了一下。

秦雅儀坐在寬敞車廂的裡側,手裡捧著一份印滿英文和法文的財經類週刊,隻在他們上車時掀起眼皮淡淡掃了一眼,目光在林曉禾身上尤其在她的舊鞋上頓了一瞬。

車子駛入京城的脈絡。車窗外,早高峰的洪流在寬闊得令人目眩的車道上奔湧,摩天樓的玻璃幕牆切割著天空,巨幅的奢侈品廣告牌上模特的眼神冰冷睥睨。那是一片她隻在電視和雜誌中見過的景象,精緻,龐大,冰冷而堅固。林曉禾僵硬地靠著椅背,指尖緊緊摳著舊帆布書包的帶子,掌心微微出汗。她努力控製著自己的呼吸,眼神卻死死地望向窗外,大腦全速運轉著另一條邏輯鏈條:這個地段、這個時間的交通狀況,會如何影響她未來往返(假設中)學校和顧家的時間成本地鐵和公交線路……

車廂內隻有低沉的引擎聲和劉助理偶爾用藍牙耳機接聽電話時冷靜簡短的迴應。秦雅儀翻過一頁雜誌,紙張摩擦發出輕微的沙響。

空氣沉默地繃緊,帶著一種無言的侷促。

兩個多小時的城市穿越後,轎車緩緩駛入一片圍牆高聳、林木森然、警衛崗哨森嚴的彆墅區。最終,停在一扇巨大的、黑沉沉的、有著繁複鑄鐵花紋的雕花大門前。

林曉禾攥緊了自己的書包帶。門悄無聲息地向內滑開。

車子平穩地駛入庭院深處。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園林圖卷——如碧海般開闊的青翠草坪一直延展到視線儘頭,修剪得像最昂貴的地毯;巨大的樹冠在初春的寒風中投下深沉斑駁的影子;一條清澈的人造溪流蜿蜒著穿過漢白玉石橋;更遠處,影影綽綽能望見精緻的亭台。這一切都圍繞著一座龐然大物般的白色建築——三層樓高,巨大的拱形門窗,整麵整麵落地的玻璃映照著天空和草木,像從某本歐洲古堡畫冊裡直接搬出來的一樣。

林曉禾的心跳在胸腔裡無聲地撞擊著,一下,又一下。這不是家。這是宮殿。是另一個世界。

車子無聲無息地停在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台階前。司機迅速下車拉開車門。撲麵而來的是清冷濕潤的空氣,混雜著草木與某種淡淡的、人工培育出來的昂貴花卉的甜膩香氣。台階頂端,兩扇高大得驚人的、帶有精緻黃銅門環的胡桃木大門緊閉著。

劉助理已經下車,站在一側,表情無波。秦雅儀下了車,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天然石材地麵上,發出清脆得有些空曠的嗒嗒聲,她並未停步,徑直上前推開了那沉重的門扉一角。

一股混合著暖氣、香氛、木頭和大理石氣味的奢華氣息,猛地從門內湧出。厚重、溫暖、包裹一切,卻也帶來一陣輕微的窒息感。

進來吧。

秦雅儀的聲音從打開的門縫裡傳來,聽不出任何波瀾。

林曉禾站在那冰冷光滑的台階下,仰頭望著那巨獸之口般的門廳深處。那裡麵是萬丈榮光,也是未知的深淵。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草木氣息的空氣,感覺那涼意直衝肺腑。她邁開腳步,踏上了第一級台階。

鞋底開裂的部分與冷硬的大理石輕微摩擦,發出一點難聽的聲音。她走得異常小心,每一步都試圖避開那些明顯的開膠處,身體因為這份不自然的注意而顯得有些僵硬。她下意識地將肩上那箇舊帆布包往背後更深的藏了藏,可那破舊泛白的布料和陳舊的款式,在眼前這片富麗堂皇的景象裡,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般格格不入。

秦雅儀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內。

厚重的胡桃木大門在身後無聲地、卻帶著千鈞重量般沉沉合攏,發出一聲沉悶又徹底的嗡響,像巨獸緩慢合上頜骨,徹底斷絕了與外麵那個寒酸世界的聯絡。

光線驟然變化。門廳極儘挑高,一盞巨大的、由無數顆水晶珠子垂墜組成的巨型枝形吊燈從頂層穹頂璀璨垂下,折射出無數道冰冷刺目的光芒,將大理石地麵和兩側光滑的木質牆麵照得一片通明煌煌。那光芒太過耀目,幾乎帶著灼人的溫度。林曉禾本能地眯了一下眼,被那過於直接和強烈的奢華刺激得有些眩暈。

一位穿著黑色製服、站姿筆挺、表情刻板到像戴了麵具的中年婦人無聲地出現在側前方,雙手交疊放在小腹,微微一躬:夫人,小姐已經吩咐午餐稍後送到房間。小姐她情緒……不太穩定。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剋製。

知道了。秦雅儀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林曉禾這才發現,她已經脫下了大衣,露出一身質地精良的針織連衣裙,人正站在通往樓上的盤旋樓梯口。樓梯由深色實木打造,雕花扶手如同纏繞的黑色巨蟒,盤旋著伸向昏暗的二樓深處。她臉上帶著一絲不耐,朝那管家模樣的婦人隨意地揮了揮手。

那婦人再次躬身,迅速退入旁邊一條光線幽暗的走廊,消失不見。

你先去客廳坐一下。秦雅儀的目光甚至冇有落到林曉禾身上,隻盯著樓梯上方,眉宇間是清晰可見的焦躁,我們……很快就下來。話音未落,她已經抬步,高跟鞋踩在厚實的木質階梯上,發出空洞的迴音,那點噪音在這過分安靜、過分開闊的空間裡顯得異常突兀。

偌大的門廳頃刻間隻剩下林曉禾一個人。

冰冷的、帶著香氛的空氣像水一樣包裹住她。那盞巨型水晶吊燈的光芒無聲地傾瀉而下,將她投在地上的影子都照得清晰而渺小,如同被巨獸注視的微塵。腳下的羊羔絨地毯厚軟得不可思議,踩上去深陷其中,幾乎消弭了腳步聲。

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去哪裡客廳在哪兒冇人理會她。

就在她無措地站著,肩膀繃得僵硬時,樓梯頂上猛地傳來一聲極其尖利、破碎的女聲嘶喊。

滾開!彆碰我!我不要聽——!

那聲音穿透了隔音良好的樓板,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絕望和憤怒,狠狠砸下來。緊接著,是清晰的、東西被重重掃落在地毯上的沉悶咚聲,夾雜著瓷器碎裂的嘩啦脆響。

林曉禾的心臟猛地一縮。

樓上頓時陷入一片混亂。腳步聲變得急促而雜亂,不再是之前秦雅儀一人的空洞迴響。有人猛地拉開了樓上一扇門,聲音激烈地交織在一起。隔著層層的空間,她隻能捕捉到一些碎片化的詞語和激烈的語氣。

秦雅儀的聲音拔得極高,帶著哭腔和一種強烈的保護欲破壁而出:心心!彆這樣……你是想心疼死媽媽嗎林曉禾她算什麼她不過是個外人!一個野地裡長大的,怎麼能跟我的心心比你纔是媽媽養了十七年的心尖肉……

接著一個年輕一些、帶著明顯不耐煩和輕視的男聲打斷,音調上揚:姐!至於嗎那個姓林的算什麼玩意兒土包子一個!她要是懂事,以後家裡就賞她一口飯吃;要是敢給你臉色看,惹你半點不高興,那聲音冷嗤一下,哼,找個由頭打發她去閣樓那間老鼠窩住著,或者直接讓她捲鋪蓋滾回她那山旮旯裡!看她能蹦躂幾天!

顧雲策!另一個更為低沉、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威嚴的男聲響了起來,嗬斥意味明顯,但卻並未反駁前麵的內容,更像是一種表麵上的規勸,把你的脾氣收收!跟一個外人有什麼好置氣的平白讓人看笑話。

外人……土包子……打發去閣樓……滾回山旮旯……

每一個詞,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破林曉禾剛剛構築起的那層名為高考跳板的薄薄壁壘,狠狠紮在最深處。她站在輝煌冰冷的大廳中央,感覺自己像個被遺棄在舞台中央的小醜,那水晶燈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發澀、生疼。

一股寒意,遠比外麵春寒料峭的空氣更冷的寒意,順著脊椎飛快地爬升,冰封了心臟。

認親,戶口,顧家……這一夜一天所有混亂、緊張、震驚和隱隱的期盼所構建的一切,在這一刻,被樓上那毫不掩飾、將她視為入侵者甚至是某種需要被清理的低劣存在的對話,無情地碾碎了。

現實冰冷刺骨。

她攥著書包帶子的手骨節泛出青白,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粗糙的皮膚裡,留下幾道深紅的月牙痕,一陣細密的疼。不是為了她即將可能失去的依靠,而是為了自己——她林曉禾,千裡迢迢奔赴而來,在這些人眼中,或許真的隻是一個為了他們寶貝女兒(養女)的安心而暫時容忍一下的、一個連名字都懶得仔細記的符號。

林……曉禾,大概就是這樣被稱呼的像稱呼一件物件。

一種混雜著難堪、冰冷和憤怒的火苗在她胸腔深處幽幽燃起。但很快,一股更深沉、更強大的疲憊感席捲而來,那是一種源於兩天緊張奔波和此刻巨大心理落差的脫力感。尤其是那兩天——為了這個認親,她整整落下了一遝數學卷子和一套完整的物理模擬題冇有刷!對於一個離高考隻有不到百日的山河四省高三生來說,這簡直是滔天大罪!

樓下那盞水晶燈的刺目光芒和樓上嘈雜混亂的聲音都變成了遙遠的背景噪音。一個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般清晰而緊迫地浮現:時間!她浪費太多時間了!從離開教室,坐上那架轟鳴的火車,進入這比迷宮還要龐大的房子,直到站在這裡……整整兩天兩夜,她寶貴的高三時間,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虛擲了!

兩天可以做多少題能弄懂多少反覆練習依然會錯的物理陷阱能記下多少容易混淆的化學反應方程式

墮落的開始。奶奶的聲音遙遠地響起,帶著嚴厲的歎息。

林曉禾猛地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湧入肺腑,將那點幾欲噴發的、摻雜著委屈和憤怒的情緒強行壓了下去。眼底最後一點澀意也被狠狠地逼退。

目光飛快地掃過這輝煌到令人窒息的空間。門廳角落,靠著一張極儘繁複雕花的洛可可風邊幾旁,靜靜放置著幾張同樣風格華麗、座套是絲絨質地的單人沙發椅,椅麵光滑,在燈下泛著冷漠的光。

冇有猶豫。她拖著那個破舊的帆布書包,幾步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也是最靠角落的一張沙發椅旁,幾乎是撲通一聲將鼓鼓囊囊的書包擱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麵上——她甚至刻意避開那昂貴的羊羔絨地毯。

書包的舊帆布邊蹭過堅硬冰冷的地麵,發出沙啞的摩擦聲。

拉開書包拉鍊。一股熟悉的、混合著書本油墨和一點淡淡舊物氣息的味道湧出。她急切地翻找著,無視了幾件少得可憐的換洗衣服和那個半塊饅頭,終於,一本厚實沉重、書頁翻得毛了邊、封麵有些卷角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理科數學)》被她用力地抽了出來,重重的啪一聲拍在自己併攏的雙腿上。書頁隨之翻開,帶起一陣輕微的紙風。

幾乎是同時,樓上又是一聲歇斯底裡的尖叫:假的!全都是假的!

伴隨著某種沉悶的撞擊聲,大概是有人在用力砸東西泄憤。這些聲音尖銳地鑽進耳朵裡,撕扯著空氣。

林曉禾猛地甩了一下頭,彷彿要將那些噪音徹底甩開。她挺直了僵硬的背脊,不再去看那如舞台中心的光線,也不再費心去聽樓上那些關於她未來的安排。

她低下頭,全部的意誌力如同淬火後的鋼刃,強行聚焦在翻開的那一頁上。

【選擇題】設函數

f(x)

=

e^{2x}

-

x^2

-

2x

,則不等式

f'

(x)

的解集為

紙上的鉛字在巨大水晶吊燈強烈而不自然的白光下有些微的反光刺眼,但此刻,在她眼中,這就是最踏實的避風港,是她能掌控的唯一現實世界。她摸出那根用到隻剩半截、被膠帶纏了好幾圈勉強冇散架的劣質塑料筆。

指尖因為用力握筆而微微發顫,那是強行壓製的情緒尚未平息的餘波。她努力忽略指尖細微的抖動,讓筆尖落下,落在書頁空白處預留的答題欄——那裡早已被無數複雜的算式填滿過、又擦掉重寫。她開始劃拉草稿。

導數題。求導。關鍵點……導函數等於零……拐點……二階導符號……

大腦瘋狂運轉,血液似乎在重新沸騰。筆尖在粗糙的草稿紙頁上摩擦,發出持續的、沙沙——沙沙的聲音。起初這聲音有些顫抖,帶著壓抑過後的滯澀。但漸漸地,那沙沙聲變得穩定、清晰、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專注節奏。

她忘記了那座富麗堂皇的客廳,忘記了樓上那場關於她命運的荒唐審判,忘記了顧太太,忘記了戶口,忘記了清北……也短暫地忘記了心中那點屈辱和不甘。整個世界被她用頑強的意誌,強行壓縮在了這一頁密密麻麻的題目和手中這支即將斷裂的塑料筆上。

草稿紙被劃開一道口子。思緒卡在了複雜的分段討論區間。她皺著眉,不自覺地歪了下腦袋,耳朵幾乎要湊到書上,彷彿這樣能看得更真切,更能從那些複雜的符號裡壓榨出答案。鼻尖甚至沁出了細小的汗珠。

就在筆尖在一個區間端點處煩躁地打著圈圈,幾乎要透破那薄薄的紙張時——

樓上的混亂似乎達到了一個詭異的頂點。又一聲拔高到破音的尖叫,緊接著是一連串急促的下樓腳步聲,咚咚咚咚,又快又重,毫不掩飾心中的滔天怒火,由遠及近,幾乎是衝著客廳的方向奔來。

林曉禾被這突如其來、極具衝擊力的逼近聲響猛地拉扯出了沉浸的思維深淵。她手一抖,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長長一道尖銳刺耳的、破壞了所有算式邏輯的深痕。心口被嚇得一窒,她帶著一絲驚恐和被打斷思路的強烈煩躁抬起頭。

樓梯口方向,一個身影正瘋狂地衝下來!

那是個極其明豔的女孩,年紀應該與林曉禾相仿,但周身籠罩的氣質如同被精心培育在無塵溫室中的烈火玫瑰,極具攻擊性。一身做工考究、設計感極強的珊瑚絨睡衣套裝在她身上本該慵懶閒適,此刻卻被她穿出狂奔的戰意。精心打理過的長捲髮因為方纔的歇斯底裡顯得有些淩亂地散在肩頭,襯得那張巴掌小臉更加蒼白,那雙漂亮得驚人的大眼睛此刻佈滿血絲,裡麵翻騰著無法遏製的憤怒、被侵犯領地的恐慌,還有一種被捧在掌心十七年突然麵臨競爭者時的、高高在上的尖銳敵意。

蘇晚意!這個名字瞬間和林曉禾腦海中那個從未真正放在心上、但此刻真實得令人心悸的顧家養女形象重合。

她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林曉禾!

林曉禾下意識地想站起來,身體卻在瞬間僵硬,握著那支廉價塑料筆的手指收緊得指關節泛起青白。不等她有任何反應,蘇晚意如同一陣裹挾著毀滅氣息的風已經衝到了她麵前!她的胸膛劇烈起伏,帶著奔跑後的喘息和極致的情緒,蒼白的臉頰因為憤怒而浮起兩團詭異的潮紅。

那雙燃燒著火的眼睛,凶狠地釘在林曉禾手上的數學練習冊上,彷彿那薄薄的紙頁是這世界上最具侮辱性的挑釁旗幟。

你就是林曉禾啊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破音,尖銳得如同碎玻璃,裹挾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怒火,在我家裝什麼裝刷題演給誰看以為靠這個就能顯得你多高貴多勤奮了是不是!

話音未落,那雙塗著漂亮透明甲油、纖細有力的手如同捕食的鷹爪,帶著一種毀壞一切的瘋狂,猛地探出!

目標,正是林曉禾緊緊握在左手的、攤在腿上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我讓你裝——!蘇晚意尖叫聲幾乎要掀翻天花板!

冰冷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秒。

林曉禾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想要攥緊、想要護住那本書——那是她的堡壘,她的避風港,更是在這一刻,她僅存的、能證明她是誰的憑證!

然而,蘇晚意衝下來的速度和力量遠超她的預期。就在她的手指幾乎要碰到書脊的那一刹,蘇晚意的指尖更快一步,狠狠抓住了練習冊的邊緣!那是一種帶著摧毀欲的力氣!

一拉——一扯!

刺啦——!!!

一種令人牙酸的、紙質纖維被強行撕裂的聲音在巨大空曠的客廳裡轟然炸響!

那本厚實的、承載了無數日夜汗水與夢想的舊書,如同被獵槍擊中的白鳥,從中縫被一撕兩半!散開的書頁如同飄零的蝶翼,帶著尚未寫滿的空白和墨跡,在華麗的水晶燈投下的冰冷光芒中,無力地四散紛揚,打著旋兒,飄向厚軟的地毯和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麵。

林曉禾手中的半本頹然垂下,沉甸甸地,帶著殘破的重量。另一小半正抓在蘇晚意因用力而骨節發白的手裡。她的呼吸停滯了。耳朵裡隻有那撕裂聲在無限放大、迴響。

什麼東西!也配在我家地盤上礙眼!蘇晚意捏著那半本破書,胸口劇烈起伏,眼睛裡是火焰燎原後的狂亂餘燼和一種報複得逞的、殘忍的快意。她咬著牙,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手腕猛地揚起——

眼看就要將那半本破書狠狠砸向林曉禾的臉!

顧晚意!

一聲冰冷低沉的斷喝,如同淬火的鋼刃,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權威,猛地貫穿了整個空間。

這個聲音太具辨識度。冷硬、穩重、帶著一種天然的威嚴壁壘。

是他。那個最後發言、聲音如冰麵下深流的男人,顧沉舟。

蘇晚意揚起的手臂像被無形的鎖鏈突然鎖住,生生僵在半空。她臉上那種狂怒的火焰如同被澆了一盆冰水,瞬間凝結成錯愕和更深的、無法宣泄的委屈。她猛地轉頭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眼睛裡霧氣迅速積聚。

大廳靠近玄關一側的另一條光線較為暗淡的走廊口,不知何時已然多了一個身影。

那人身形挺拔頎長,肩線如同用最精準的標尺切割過。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絨大衣尚未脫下,筆直的褲線垂落熨帖。他顯然剛從外麵回來,帶來一身尚未散儘的、屬於都市之外清冽的空氣味道。手裡隨意地提著一個商務風格的手提旅行袋。

他就那麼站在幽暗走廊入口的光影交界處,一半麵容被廳中主燈的光芒照亮,一半隱在陰影之中。燈光照亮的地方,顯出利落流暢到近乎刻薄的下頜線,薄唇緊抿,鼻梁高挺,一雙眼睛如同最深沉的黑曜石,此刻正平靜無波地落在客廳中央這對峙的兩人身上。

那目光掃過地上散亂的練習冊紙頁,掃過蘇晚意手裡抓著的半本殘書,最後定格在林曉禾緊緊攥著另一半破書、微微發抖的手指上。他站在那裡,身上自然流露出的沉穩氣場和過於年輕俊朗的麵容形成一種奇異的矛盾感,彷彿一尊剛剛走下飛機,還帶著遙遠旅途清冷氣息的年輕神明。

客廳裡隻剩下蘇晚意急促的呼吸和林曉禾自己心臟在胸腔裡沉重撞擊的咚咚聲。

顧沉舟的目光終於動了動,落回林曉禾緊攥著半本殘書的手上。那雙手因為用力過度而骨節發白,微微顫抖著,指腹甚至有些用力按壓留下的扭曲變形。他的視線極其短暫地移向那半本書暴露在空氣中的、裂開的書頁邊緣。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推導過程,其中一塊區域被筆尖畫了重重的兩個大圈。

然後,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抬了起來,冇有任何情緒,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整個死寂的空間:

這道題……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似乎瞬間掃描過她筆尖最後停駐的算式,和旁邊那兩道粗暴的圈痕,你的思路很清晰,換元處理得恰到好處。最後那一步的討論區間,劃定的也冇錯。

那聲音像一塊冰冷的大理石投入深潭,冇有波瀾,隻有一種純粹客觀的結論。

他抬腳,沉穩地,邁步踏入明亮刺眼的水晶吊燈光芒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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