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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歲那年,我聽見了媽媽床上的陌生男人。
爸爸在機械廠上夜班時,李建明溜進了我家。
她怎麼在這兒睡他壓著嗓子問。
媽媽喘息著說:聽鬼故事嚇的…快睡你的。
後來所有人都誇我懂事早,隻有撕碎的花瓣知道我每晚的詛咒。
直到那個雨夜,我聽見廚房壓抑的爭吵。
你要走就走,爸爸聲音疲憊,念念必須跟我。
我冇想走!媽媽哭了,建明逼我…抽屜裡有他承認的錄音——
陽台晾衣杆突然墜落,砸出刺耳響聲。
1
初冬的夜風帶著哨音刮過筒子樓陳舊的窗框,鑽進一絲陰冷的嗚咽。我,徐念念,剛過完九歲生日還不到兩個月,整個身體卻像是被這夜晚抽空了骨頭,隻剩下一層害怕的皮,死死裹在單薄的棉質秋衣秋褲裡。白天同桌陳小胖講的那個水鬼拖小孩替命的故事還在腦子裡鮮活地蹦躂——尤其是那水鬼長滿綠毛、濕漉漉冰涼的手,彷彿下一秒就要從床底伸出來攥住我的腳踝。晚飯桌上爸爸徐大偉扒拉完最後幾口飯,拿起油膩的工作服外套:夜班,念念乖,彆鬨你媽。鐵門哐當關上的聲音,成了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恐懼徹底占了上風。
媽媽劉夢還在廚房收拾碗筷,水流嘩啦嘩啦地響。我再也忍不住,赤著腳,像顆射進棉花堆的子彈,一頭紮進爸媽臥室那張靠牆的大床上。空氣裡殘餘著爸爸機油和汗水混雜的粗糲氣味,混雜著媽媽身上那種淡淡的香皂味,這讓我像即將沉冇的小船抱住了唯一的浮木,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了一絲,迷迷糊糊昏沉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打了個盹,那陣開門的聲音就把我從混沌的邊緣猛地拽了回來——極輕,哢噠一聲,然後是更輕的關門落鎖。不是我爸!我爸開門的動靜像拆房子。懸著的心剛要放下,又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提緊。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睜大,拚命聚焦,耳朵豎得幾乎要貼到冰冷的牆上。
一個男人壓得極低的聲音飄了過來,帶著一種刻意隱藏的親昵和一絲慌張,像耗子在灶台下啃噬木板:夢,她…念念怎麼在這兒睡即使極力壓著,那帶著點沙啞的鼻音,我也能從那模糊的一團陰影輪廓裡,對上那張隻在樓道裡偶爾瞥過幾眼的臉——五樓的李建明,頭髮總是抹得油光水滑,開著一輛據說很貴的黑色轎車。
緊接著是我媽劉夢的聲音,像燒著的炭被突然潑上一瓢涼水,又急促又虛浮:…死妮子今天被同學講的鬼故事嚇破膽了,非要擠過來…快彆說了!快睡你的…
話音未落,黑暗裡驟然響起一陣令人心驚肉跳的窸窣。床墊彈簧在我身側傳來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那聲音短促、壓抑,又被刻意拉長,每一次都如同鈍刀刮過我鼓膜上最細的絨毛。我渾身僵硬,每一根骨頭似乎都嵌進了石膏裡,連指尖都被凍麻了,動彈不得。不屬於爸爸的重量和陌生的、帶著點鐵鏽味的汗氣絲絲縷縷侵入我的鼻腔。
那聲音像某種怪物的低語,纏住了我的手腳,也封住了我的喉嚨。一股劇烈的噁心從胃底直衝喉頭,酸腐的味道瞬間瀰漫了整個口腔。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出一絲聲響,鐵鏽般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開來,身體控製不住地發著抖。黑暗不再是純粹的墨黑,而是被拉扯扭曲成一團渾濁黏稠、蠕動著怪物的沼澤。我屏住呼吸,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肺像個破風箱,拚命忍耐著被掐斷氧氣的窒息感,整個胸腔都在灼痛地抗議。終於,那令人作嘔的異響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甸甸的死寂。我像一具丟在冰麵上的屍體,凝固在無邊寒冷的恐懼裡,直到窗外泛起魚肚白那種僵死的灰白。
2
日子照舊碾過破舊的水磨石樓道,筒子樓裡的人們依舊為著糧票油鹽醬醋茶奔忙。陳小胖依然在課間活靈活現地嚇唬膽小的女生,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篤篤地響。隻是在我身上,有什麼東西被永遠地剜走了。笑容像是被凍僵在了臉上,成了一層脆弱的殼。鄰居張嬸會揉揉我紮得一絲不苟的小辮兒,跟我媽說:夢啊,你家念念真是懂事兒,一點都不鬨騰,哪像我們樓上那個皮猴子。媽媽劉夢總會立刻瞥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像打翻的調色盤,有不易察覺的心虛飛快閃過,隨即堆起一個略顯浮誇的笑:是啊,念念從小就省心。
隻有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媽媽無暇照料的矮牽牛知道我夜裡的事。它的花朵開始遭殃了。每晚,當我確定爸媽房裡那模糊的對話變成沉悶的鼾聲之後,就悄悄坐起身。窗外微弱的光勾勒出窗欞灰硬的影子。我伸出微微發顫的手,摸索著夠到那冰冷窗台上的牽牛花。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一片小小的花瓣,屏住呼吸,指尖用力一撚。花瓣被碾碎、撕裂的微小聲響,在這個死寂的夜裡被放得無限大。一股植物的、略帶著苦澀的生青氣鑽進鼻孔。心裡那團沉重、冰冷、憋悶的東西,好像隨著那一片花瓣的毀滅,被悄悄釋放掉了一點點。花瓣冰冷的汁液留在指尖。這動作重複著,一片,又一片,小小的花瓣帶著露水般冰涼的觸感在我的指尖化作齏粉,細碎的撕裂聲成了暗夜裡唯一的安魂曲。
那個油膩膩的影子李建明在樓道裡撞見我時,眼神躲閃得更厲害,幾乎要貼在牆壁上變成一幅壁紙。有一次放學,我遠遠看見他那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黑轎車停在我們樓下,車窗搖下一半。他探出頭,對著正提著一個小布袋子急匆匆走過去的劉夢低聲說著什麼,臉上帶著笑,可那笑容像刷了劣質油漆的牆皮,說不出的虛假彆扭。媽媽僵在車邊,低著頭,肩胛骨從薄薄的舊毛衣下緊張地凸出來,手指死死絞著布袋子的提手。她對著李建明飛快地搖了兩下頭,嘴唇無聲地開合了幾下,臉上毫無血色,透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極度的狼狽和倉惶。然後她猛地轉過頭,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幾步外、拎著菜籃子的老鄰居吳奶奶探究的眼神。媽媽的臉騰地一下漲紅,像一團燒起來的晚霞,又猛地煞白下去。她幾乎是小跑著鑽進樓道口,把李建明和他的黑車都甩在了身後,連帶著吳奶奶疑惑的目光。
3
那個註定在我生命裡刻下更深的印痕的雨夜毫無預兆地降臨了。天像被捅漏了底,冰冷的雨水裹挾著早春殘留的寒意,瘋狂砸在玻璃窗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劈啪聲,砸在那盆被我摧殘得隻剩光禿禿莖稈的矮牽牛上。爸爸如常去上夜班,鐵門哐地一聲隔絕了樓道聲控燈微弱的光暈。家裡瞬間沉入一片隻有雨聲的死寂。
我蜷縮在爸媽大床的邊緣,像隻瑟縮在斷崖邊的小獸,後背緊貼著冰冷的牆壁。白天那種如影隨形、黏稠陰冷的恐懼冇有消散,反而被這無休無止的雨聲澆灌得更加龐大堅硬,盤踞在心頭。我豎起耳朵,努力分辨風聲、雨聲、水管裡水流嗚嗚的迴響,想象著那個披著**綠毛的水鬼會從哪裡爬進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突兀的聲音刺破了夜的繭——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的聲音!和那天晚上李建明溜進來時一模一樣!心臟瞬間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我幾乎聽到它爆裂前的哀鳴。
他來抓替身了嗎
喉嚨乾得像是塞滿了砂礫,燒灼感順著食道一路蔓延到胃。我強壓下要溺斃在這恐懼潮水中的窒息感,用儘全身力氣掙脫僵硬冰冷的床鋪,踮著腳,一步,一步,無聲地蹭出臥室。不敢開燈,黑暗像濃稠的墨汁包裹著我。我想去廚房喝水,喉嚨實在太乾了,像是被砂紙磨過。
廚房的門虛掩著一條昏暗的縫。就在我快要夠到廚房的燈繩時,裡麵極其壓抑、如同即將繃斷的琴絃般的聲音猛地拽住了我的腳步。
是爸爸徐大偉的聲音!沉重、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生鏽的磨盤底下硬生生擠出來的石碴:…小劉,話說到這份上…你要是鐵了心跟他,那就走吧…隻是念念…她必須跟我。
空氣像一塊濕透的厚重幕布沉沉壓下來,帶著冰箱裡逸散出的陳舊蔬菜味。那句念念必須跟我,像一把鈍刀子在我心口狠狠剜過,冰冷又劇痛。
緊接著是啪嗒啪嗒壓抑的碎裂聲,是淚水砸在地上的聲音。媽媽劉夢哽嚥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幾乎被窗外的暴雨聲吞冇:老徐…老徐…我冇想走!真冇想走!…是我…是我糊塗,是我錯了!我昏了頭!…
她崩潰的情緒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憤怒和恐懼蓋過,語速變得急促尖銳,帶著豁出一切、孤注一擲的淒厲:是他!是李建明那個殺千刀的!是他纏著不放!他、他還威脅我!他說…他說要是我不順著…
劉夢的聲音驟然壓低,充滿驚懼和決絕的恨意,急促地吸著氣,爆出一段斷續卻清晰的控訴:
…我有證據!抽屜…對!就那個帶銅環的舊木頭抽屜最底下…壓著一箇舊信封…裡頭塞著個小東西…他…他那天來找我攤牌,逼我離…我錄下來了!我悄悄錄了他那些鬼話!老徐!你信我!……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滯,廚房昏暗的光線從門縫透出,映照著空氣裡懸浮的塵埃和絕望。那盆光禿禿的矮牽牛莖稈在我頭頂的窗台上投下嶙峋猙獰的枯影。我像被釘死在冰冷潮濕的水磨石地上,連血液都成了凝固的鉛塊。
幾乎是媽媽話音落地的瞬間——
哐當!!!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爆響在陽台方向炸開,如同地獄裡的驚雷在頭頂直接劈落!那聲音是如此巨大、突兀、勢不可擋,粗暴地撕碎了夜的死寂!
是那根橫亙在窗外的粗長生鏽鐵質晾衣杆!像條被斬首的巨蟒,從它年久失修的固定支架上掙脫,帶著它掛了一整季的、沉甸甸濕漉漉的棉被、冬衣、床單,裹挾著狂風暴雨的怒吼,轟然砸下!狠狠地拍打在緊閉的陽台鋁合金落地窗的滑軌和玻璃上!玻璃發出瀕死般的尖銳哀鳴,在風雨飄搖中瘋狂震顫!
我腦中一片灼燙的空白,魂飛魄散間隻看到一個模糊的念頭像燃燒的隕石般劃過——是他們那見不得光的秘密太重了嗎!把他們不堪的鐵證都轟出來了吧!
4
那晚之後,家裡的空氣像是被抽乾了水分的海綿,沉重得讓人喘不上氣。時間變成了粘稠緩慢流進黑暗沙漏的沙,每一顆都帶著冰冷的重量。
陽台窗戶的碎片已被清理乾淨,新的窗框還冇裝上。一個巨大的、空洞漆黑的缺口豁然洞開在牆上,像一個無聲呐喊的黑色嘴巴。淒厲的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從那裡肆意灌入,粗暴地捲動著殘留在空中的玻璃粉塵,拍打著地上那堆曾懸掛在斷裂鐵桿上的濕透棉絮,發出嗚嗚的怪響,彷彿有冤魂在深處嗚咽。客廳和廚房灌滿了這種濕透棉絮發酵般的酸腐氣味,混合著破碎石灰牆和金屬切割後生腥的鐵鏽味。
第二天晚上,爸爸徐大偉下班回來,頭髮被寒風吹得豎立,臉上深深淺淺全是機修時蹭上的黑灰色機油汙痕,連那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上,也洇開了一大片油汙。他冇像往常那樣急著換衣服,反而一言不發地站在廚房那張破舊的、桌麵燙出好幾個白疤的樹脂貼麵飯桌旁,佝僂著背,彷彿被頭頂那隻低瓦數燈泡昏黃的光線壓彎了腰。桌上油膩膩的,隻有一盤中午剩的發烏的土豆絲和一碗冷硬的米飯。媽媽劉夢像個罪人,縮在廚房唯一的舊凳子靠牆的那頭,頭髮蓬亂地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手指在油膩的桌麵上無意識地摳著,骨節用力到泛著青白色,指甲縫裡嵌著陳年的黑色油垢,彷彿要把那些經年的汙垢摳穿。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淌,隻有風穿過牆洞發出的呼嘯聲。
終於,爸爸長長地、沉重地吐出一口帶著機油和疲憊氣息的濁氣。他從懷裡摸索著,掏出那個我無比熟悉的、油漬麻花的舊黃色工作服布包,小心翼翼地解開上麵纏著的藍色電工膠帶。布包很癟,裡麵似乎冇裝多少東西,隻有一個小小的、黑色的、拇指蓋大小的塑料方塊被他粗糙的手指撚了出來。那東西太不起眼了,像個生鏽的鈕釦電池。
我去找老王了,他閨女在大學弄這個…他聲音啞得像是被砂輪打磨過,目光黏在那個黑色小方塊上,聲音…能導出來,存在磁帶裡了。他把小方塊輕輕放在劉夢麵前那個滿是油點的桌麵上,塑料碰擊桌麵發出細微的哢噠一聲,在穿堂的寒風裡卻清脆得讓人心驚。
桌麵上那個不起眼的黑方塊,像一顆投入凝滯油湖裡的石子。劉夢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一道無聲的電鞭抽中。她劇烈地瑟縮了一下,彷彿那東西滾燙得足以灼傷她低垂的視線。長久以來緊鎖的淚腺在那劇烈的抽搐後轟然潰塌。壓抑的、渾濁的嗚咽聲猛地從她喉嚨深處撕裂出來,起初是低沉如同困獸的悲鳴,很快便升級成洶湧的、不顧一切的嚎啕。淚水不再是滴落,而是沖刷般地洶湧而出,在她蒼白浮腫的臉頰上衝出幾道泥濘的小溝。她的肩背抽動著,瘦削的脊梁骨在單薄的舊衣下痛苦地弓起,像一張被拉到極限即將斷裂的弓。她用一隻沾著油汙的手死死捂住嘴巴,卻捂不住那崩潰絕望的嗚咽,淚水決堤般從指縫中洶湧而出,滴落在冰冷油膩的桌麵上。
徐大偉冇有伸手去碰她,甚至冇有抬起眼認真看她那張涕淚橫流的臉。他隻是死死盯著劉夢頭頂上方斑駁發黃的牆壁,視線凝固在油煙燻出的那片焦黑色油漬上,那油漬像一張扭曲的鬼臉。
這磁帶,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像兩塊鏽鐵在摩擦,我明天一早,去交給派出所管片的老張。
哐啷!劉夢猛地從凳子上滑落下去,雙膝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她冇有站起來,也冇有發出聲音,隻是跪在那裡,身體抖得像狂風裡最後一片被抽打的落葉。
5
李建明是從天剛亮時的筒子樓下被直接帶走的。他冇再開他那輛紮眼的黑色轎車。兩個穿製服的片警把他從五樓帶下來時,天灰濛濛的,像一塊浸飽了臟水的舊抹布壓在城市頭頂。他頭髮不再油亮,散亂地糊在額前,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灰色夾克,釦子都歪扭著。他試圖挺直背,但那姿勢在我眼裡充滿了強弩之末的虛張聲勢,像個斷了線的木偶被無形的手推搡著往前走。下到三樓拐角時,他忽然朝我家那扇貼著褪色年畫的舊門看了一眼,眼神隔著清晨的薄霧,凶狠得彷彿淬了毒,像一條被踩了七寸的毒蛇。
然而那陰鷙到極致的一瞥,在看到門邊站著的我爸徐大偉那一刻,驟然變了。像是毒牙剛探出就被一根更粗的鐵棍瞬間砸扁了回去。李建明的囂張氣焰被徐大偉沉默佇立如山巒般的身影碾得粉碎。我爸就那麼堵在樓梯口,身材並不魁梧,卻站得極其紮實穩當,微微佝僂的脊梁像是被無數個夜班和機油浸透的辛勞壓得習慣了那種弧度,此刻筆直如一截沉默且蓄勢待發的鋼鐵。他隻是站在那裡,冇動,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那種機修車間裡常年與冰冷鋼鐵角力磨礪出的、岩石般的粗糲沉鬱籠罩著周圍稀薄的晨霧。李建明的目光與這沉默的岩石隻碰撞了零點一秒,那毒蛇般的凶狠就徹底坍縮了,隻剩下一片被驟然抽空的、灰敗的驚懼。他踉蹌了一下,迅速低下頭,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加快了腳步,被兩個片警夾著,匆匆忙忙、跌跌撞撞地踩下樓梯,消失在瀰漫著煤球煙味和陰冷水汽的樓道深處,像一滴汙水,終於被潑了出去。
我趴在自家那扇隔著鐵柵欄和破洞紗窗的木門上,努力用臉頰擠開一條縫,眼睛幾乎貼在冰冷的鐵欄杆上,透過柵欄的間隙,拚命向下張望,直到那三個身影徹底消失在樓道的陰影裡。懸在嗓子眼裡那團憋脹了好久的、滾燙的、不知該叫解恨還是惶恐的東西,轟然散開,嗆得我眼圈發酸,但最終冇有眼淚掉下來。心裡麵某個地方,那種常年被濕冷青苔覆蓋、日夜陰冷疼痛的感覺,彷彿透進了一絲微弱卻乾燥的光。窗台上被我碾碎花瓣的矮牽牛,新發了孱弱的嫩芽,畏怯地舒展開一點翠綠,第一次被遺漏的陽光照亮葉脈。
6
家裡的傷口開始結痂,是那種癢痛交織、格外需要小心翼翼的時候。
那盤載著李建明自述脅迫罪證的舊磁帶,連同那把黃銅鎖環都斷裂了的破舊抽屜,被爸爸徹底清理了出去,一起丟掉的還有媽媽劉夢那幾件在記憶裡變得刺眼的衣服。他沉默的動作像一場無言的審判,又像一場笨拙的清掃儀式。陽台上那個巨大的黑洞被新的窗框玻璃填滿了,工人在外麵敲打框釘時,發出篤篤的聲響,屋裡迴旋的穿堂風終於停止嗚咽,隻有那盆矮牽牛的嫩芽在風停後悄悄舒展了一些。新的窗框牢固,玻璃乾淨透亮,能完整地框進樓下那兩棵抽了新芽的老槐樹。
飯桌上的變化最明顯。爸爸夜班回來得更準時了,偶爾廠裡有急活拖了點時間,他也會提前在樓下小賣鋪花一毛錢打個公用電話回來報個信。桌子上不再長時間隻有冰冷的剩菜剩飯。劉夢好像終於從那個巨大的漩渦裡掙紮出了一點力氣。她開始學著爸爸的樣子和麪,動作生澀笨拙,髮絲垂下來粘著汗濕的麪粉。蒸好的饅頭常常大小不一,要麼瓷實發酸像個鐵疙瘩,要麼軟塌塌地粘牙。但那蒸騰的麵香氣卻暖暖地彌散在屋子裡。她買菜也開始講價了,雖然常被菜販子搶白得漲紅了臉,最終還是蔫蔫地掏出零錢。一個週末清晨,天還冇大亮,徐大偉值完夜班回來,帶著一身寒氣,破天荒地遞過來一個用塑料袋裹著、帶著滾燙鐵板溫度和濃鬱蛋香的手抓餅。他從油膩的夾襖口袋裡掏錢的手凍得通紅。
順路,他把餅放到劉夢麵前,聲音依然粗硬,視線不自在地垂著,廠門口新支的攤子。
劉夢接過那個溫熱的袋子,指尖飛快地擦過徐大偉凍得通紅粗糙的手指,又像被燙到般縮了回去。她低著頭,用牙齒一點點撕咬著熱乎乎的麪餅邊緣,小口小口地嚼著。熱氣燻蒸得她眼圈又開始發紅,滾燙的油漬洇開一點點在粗糙泛黃的舊包裝紙上,像一滴努力噙著的淚冇有落下。
7
大學報到那天,城市的暑氣未消,陽光像融化的金屬汁液鋪滿火車站喧囂的站前廣場,空氣裡蒸騰著熱浪、汽油味、人聲的嗡鳴。我爸徐大偉扛著印著碩大尿素字樣的尿素袋子,裡麵塞滿了我媽劉夢親手縫製、帶著樟腦球味的棉被和薄毯,脊梁挺得很直,步伐穩健地把人群分開一個口子。我媽緊緊拽著拖杆箱——箱子拉鍊有些舊了,走起來嘎啦嘎啦響,輪子磕碰著廣場地麵的瓷磚縫隙,不停地發出刺耳的抗議。她一路嘮叨著,碎碎念火車上要注意這小心那,生怕我丟了行李找不著鋪位。我爸隻說了兩句話:到了就打電話。錢不夠就說。聲音被周圍巨大的聲浪淹冇了一半,但那沉穩的語調像錨一樣定住了我。
拖著箱子和行李擠過汗流浹背的通道,穿過火車上嗆人的煙味泡麪味混雜的空氣,大學校園帶著一種初秋獨有的寧靜和清爽撲麵而來。
然而就在我推開那扇陌生的宿舍門,笨手笨腳地把巨大的尿素袋子搬進狹小的空間時,手指忽然像被一種極其細微、卻極其熟悉的存在猛地攫住了。
宿舍窗台向陽的位置,放著一個豁了口的白色粗瓷花盆。就在那粗糙的泥土裡,竟然疏疏落落探出幾根極其眼熟的嫩綠莖稈,頂著幾片心形的小葉子!
旁邊的室友短髮高個,正踮腳用力擦著上鋪欄杆,見我進來,立刻爽朗一笑:哎新室友你好!我是馮曉梅!那是矮牽牛!我看陽台角落空花盆怪可惜的,就順手撒了點種子…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動作麻利地跳下來,指了指花盆,不知道能不能活,不過它們挺賤的,好養…
後麵的話我有點聽不清了。我隻是定定地看著那個粗糙花盆裡那簇在校園陽光下舒展著、奮力向上的纖弱綠色。闊彆十年的矮牽牛。原來它也可以是這樣。冇有暗夜的撕裂,隻有純粹的生命力在陽光裡向上奔湧。
8
假期結束,我拖著半滿的箱子回到那座老舊的城市。夕陽正濃,金色的光輝漫過樓宇間巨大的縫隙,在熟悉的筒子樓坑窪發黑的水泥地麵上拖拽出長長的、寧靜的影子。樓道裡飄著晚飯的煙火氣,油爆鍋的茲啦聲隱約入耳。
剛要踏入單元門,腳步卻兀自頓住了。幾步開外,樓前那兩棵老槐樹下,熟悉的身影被熔金般的落日勾勒得異常清晰。
是爸爸和媽媽。
徐大偉身上那件洗得泛白變薄的藍色舊工裝背心在暮色裡有些發灰,他微微佝僂著肩背,雙手背在身後,走得不快。劉夢穿著她那件印著褪色小碎花的廉價的確良短袖襯衣,落後他半步跟著。她的步子竟顯得有些輕盈,微弓的背看上去挺直了不少。晚風撩動著她的鬢髮,一縷銀白色在夕陽裡格外紮眼。徐大偉的側臉在金色光線中顯現出粗糲的柔和,微微偏著頭,似乎在聽旁邊的劉夢絮叨著什麼。
他們靠得不算近,中間保持著那大半步不遠不近的距離,像一條默契的河流。落日的熔金潑灑在兩人身上,將兩個微彎的背影焊進一幅發舊卻透出溫存的底片裡。
那個瞬間,我眼前的一切彷彿被疊上了另一層影像:昏暗房間裡令人作嘔的喘息,陽台牆麵上那個漆黑撕裂的巨口,桌麵上那個無聲的黑色小方塊,媽媽崩潰下跪時磕在冰涼水泥地上的那聲悶響……
……死妮子……非要擠過來……快睡你的……
……念念必須跟我。
……那個帶銅環的舊木頭抽屜……信封裡……
陽台上那盆矮牽牛被撕碎的花瓣,早已在時光的河流裡沉入無聲的淤泥深處。此刻夕陽下的兩個背影緩慢地挪動著,如同兩顆被流水磨圓了棱角的石頭,彼此留著一道淺淺的縫隙——那道縫隙裡,冇有原諒的宣言,冇有消弭的疤,隻有被艱難日子磨出來的、粗糙發亮的底色。那縫隙間瀰漫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寂靜,卻又是如此的堅韌不拔,像河床被激流無數次沖刷後裸露出的沉默基石,是支撐著無數個明天繼續運行的唯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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