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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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沈硯雞黍飯的邀約時,我幾乎捏碎了那張灑金箋。

五年前他盜我詩作名揚天下,反誣我抄襲,令我身敗名裂。

如今這故人竟還有臉邀我至田家

綠樹合圍的院落裡,沈硯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咳著血求我原諒。

當年偷詩的……咳咳……是你親弟弟顧承澤。

我踹開弟弟房門時,滿屋酒氣的少年砸了酒罈:對,是我!

可哥你知道嗎你眼裡永遠隻有他沈硯!

沈硯彌留之際攥緊我手:淮安…替我…看著承澤…

重陽那日,漫山菊花如血,我抱著沈硯的詩稿坐在新墳前。

身後傳來枯枝斷裂聲——顧承澤提著兩壇酒,紅著眼站在風裡。

1

那碗燙手的雞黍飯

紙箋邊緣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裡,燙得驚人。灑金的底子,墨痕猶帶昔日故人那熟悉的清雋風骨,卻隻讓我胃裡翻湧起一股濃烈的鐵鏽腥氣。

顧兄臺鑒:彆來五載,思之如狂。寒舍新炊雞黍,村酒尚溫,敢邀故人一聚青山在望,綠樹相候,唯待君至。硯頓首。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在舊日的瘡疤上。沈硯!這名字在齒間碾磨,帶出五年前那場徹骨的寒冷。瓊林宴上,本該屬於我顧淮安的魁首榮光,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冠以無恥抄襲的汙名,狠狠砸落塵埃那些唾棄鄙夷的目光,那些錐心的竊竊私語,源頭,正是這封請柬的主人!他沈硯,踩著我的脊骨,用那偷來的錦繡詩篇,登上了我夢寐以求的高台,從此名動京城,風光無限。而我,成了文人圈子裡一則令人不齒的笑談,連家門都蒙上洗刷不掉的灰暗。

五年銷聲匿跡,像陰溝裡的老鼠般躲著昔日榮光。如今,他竟還有臉,用這故人二字,邀我去品什麼田家雞黍飯邀我去看那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荒謬!怒火灼燒著理智,我幾乎要將這虛偽的灑金箋撕成齏粉。

嗬,一聲冷笑從喉間擠出,乾澀刺耳,好一個‘思之如狂’!好一個‘唯待君至’!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泛出青白。五年的恨意如蟄伏的火山,被這張輕飄飄的紙驟然點燃。去!為何不去我倒要看看,這春風得意的沈探花,如今擺下的,究竟是怎樣的鴻門宴!這遲來了五年的雞黍飯,我顧淮安,咽得下,也吐得出!

2

青山猶在,故人非昨

驢蹄踏過村口被秋陽曬得發白的石板路,碾碎幾片蜷曲的枯葉。空氣裡瀰漫著稻草焚燒後的微嗆氣息,混雜著泥土和成熟莊稼的微腥,沉甸甸的。遠處,幾座灰瓦房舍掩映在依舊濃密的綠樹叢中,樹冠相連,如一道綠色的屏障,將村莊溫柔環抱。更遠處,青灰色的山巒線條在薄薄秋陽下延展開去,沉默地斜倚著村莊的邊緣——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詩裡的景緻,此刻真實地鋪展在眼前,卻隻襯得心底那片荒蕪越發冰涼。

引路的村童在一處爬滿枯藤的竹籬笆院門前停下,小手往裡一指:喏,沈先生家。聲音脆生生的。

院門虛掩著。我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直衝肺腑,壓下翻騰的心緒,抬手推開了門。

吱呀——

門軸乾澀的呻吟在寂靜的院落裡格外刺耳。院中景象入眼,卻讓我心頭猛地一墜。絕非想象中探花郎歸隱的雅緻清幽。幾畦菜蔬疏於打理,蔫蔫地趴著。角落裡堆著些未劈的柴禾。唯一顯出點生氣的,是窗台上幾盆半開的白菊,在秋風裡瑟瑟地抖。

一個清瘦得近乎嶙峋的身影,正背對著院門,費力地想將一件半舊的青色長衫晾上竹竿。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的一截小臂瘦得隻剩皮包骨頭,蒼白得能看到皮膚下青紫色的細小脈絡。那背影,單薄得像深秋枝頭最後一片枯葉,風一吹就能飄走。哪裡還有半分當年瓊林宴上,那個身著錦袍、意氣風發、受儘追捧的沈探花的影子

是他這念頭剛起,那人似乎被推門聲驚動,猛地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的刹那,時間彷彿凝固了。我清晰地看到對方渾濁眼瞳裡驟然爆發的巨大震動,那是一種混雜著狂喜、無措、濃重得化不開的愧疚與痛苦的驚濤駭浪。他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想說什麼,卻隻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

咳!咳咳咳——!

那咳嗽聲凶悍得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他佝僂著腰,一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間,刺目的猩紅洇透了蒼白的指節,一滴,兩滴,砸落在腳下乾燥的泥土地上,迅速暈開幾小團深褐。

沈硯咳得渾身顫抖,好半晌才勉強止住,抬起那張被病痛折磨得脫了形的臉,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眼底卻是一片死寂的灰敗。他望著我,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淮安……你……咳咳……你終於……肯來了那聲音裡,竟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企盼。

3

軒窗下的血色真相

堂屋裡光線昏暗,瀰漫著一股濃重苦澀的藥味,揮之不去,絲絲縷縷纏繞在鼻端。一張舊木桌,兩碗糙米飯,一盆熱氣微弱的燉雞,一碟煮得發黃的青菜,還有一小壺渾濁的村釀。這便是那封灑金箋上盛情相邀的雞黍飯。簡陋得諷刺。

我坐在他對麵,看著沈硯枯枝般的手指顫抖著端起粗陶酒碗,碗沿幾乎湊不到唇邊,酒液便因他劇烈的顫抖潑灑出來,濺在同樣粗糲的木桌上。他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斷斷續續,像一架破舊的風箱在艱難拉扯:淮安……喝……喝口酒……暖暖身子……田家濁釀……彆……彆嫌棄……

那卑微的姿態,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刺破了我一路積蓄的、堅硬如鐵的恨意外殼。五年了,想象過無數次重逢時如何疾言厲色地痛斥,如何用最鋒利的言語將他剝皮拆骨。可此刻,對著這具油儘燈枯、咳血不止的殘軀,那些淬毒的利刃竟哽在喉頭,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有胸腔裡被強行壓抑的悶痛,無聲地蔓延。

我端起自己麵前的酒碗,仰頭,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質的酒液辛辣嗆喉,燒灼著食道,激得眼眶發熱。我重重放下碗,碗底磕在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目光如冰錐,釘在他臉上。

沈硯,我的聲音乾澀緊繃,每一個字都像從砂礫中磨出,五年了。你請我來,就為喝這碗酒,吃這頓飯看我顧淮安的笑話還冇看夠還是想聽我親口說一聲,‘沈探花,當年抄得好!’

沈硯端著酒碗的手猛地一抖,更多的酒潑灑出來。他臉上那點強擠出來的卑微笑意瞬間碎裂,如同風化的牆皮簌簌剝落,隻剩下灰敗的死寂和深不見底的痛苦。他死死閉上眼,枯瘦的身體篩糠般抖起來,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這次咳得整個人都蜷縮下去,伏在桌沿,肩膀劇烈聳動。這一次,他冇能捂住嘴,鮮紅的血沫直接噴濺在粗糙的桌麵上,洇開一片刺目的狼藉,也濺落幾滴在他洗得發白的青色衣襟上,如同雪地裡綻開的紅梅,妖異而絕望。

我放在膝上的手瞬間攥緊,指甲深陷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才勉強壓下心頭翻湧的驚悸和一絲……不該有的慌亂。

咳聲漸歇,他喘息著,用衣袖胡亂抹去唇邊的血跡,那抹猩紅在他蒼白如紙的臉上顯得觸目驚心。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我,裡麵翻湧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悔恨與絕望。

淮安……他喘息著,聲音破碎得不成調,我……我對不起你……萬死……難辭其咎……咳咳……他艱難地吸著氣,每一個字都耗儘了力氣,眼神卻像瀕死的困獸,死死攫住我,可……可那詩……當年……偷走詩稿……趁你酒醉……交給那些人的……不是……咳咳咳……不是我……

他喘息得如同破風箱,胸膛劇烈起伏,彷彿下一秒就要徹底散架。那雙深陷的眼窩裡,絕望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交織著。他猛地伸出手,枯瘦如鷹爪的五指死死抓住我放在桌邊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完全不像一個垂死之人,冰冷的指尖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裡。

是……是你弟弟!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破碎的聲音帶著血沫的腥氣,噴在我的臉上,顧承澤!是……是顧承澤啊!咳咳咳咳——!

轟隆!

一聲驚雷,不是炸在天際,而是直接劈進了我的天靈蓋!腦子裡瞬間一片空白,嗡嗡作響。顧承澤我那個從小沉默寡言、隻會跟在我身後怯怯叫著哥的親弟弟!沈硯在說什麼他瘋了嗎!臨死還要攀咬,還要攪亂一池渾水!

手腕上那冰冷的鉗製帶來尖銳的痛楚,混合著他話語中那石破天驚的名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上。一股狂暴的、混雜著荒謬、震怒和被愚弄的戾氣,如同失控的野火,轟然席捲了我每一寸理智!

你放屁!我猛地甩開他的手,力道之大,帶得他整個人向後踉蹌,幾乎從條凳上栽倒。我霍然站起,帶翻了身後的條凳,哐噹一聲巨響在寂靜的堂屋裡格外刺耳。胸膛劇烈起伏,血液衝上頭頂,眼前陣陣發黑。我指著沈硯,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尖厲和狂暴,完全失了控:沈硯!你這條毒蛇!到死還要反咬一口!汙衊我親弟弟你休想!休想再把臟水潑給任何人!我——

4

酒罈碎處兄弟裂

我字後麵的話,被我自己硬生生掐斷在喉嚨裡。沈硯被我甩開,虛弱地伏在桌邊,咳得蜷縮成一團,像隻瀕死的蝦米,隻有肩膀在劇烈地聳動,連咳聲都微弱下去,隻剩下破碎的抽氣。那慘狀,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暫時壓住了我狂暴的怒火,卻澆不滅心底那瘋狂滋長的、冰寒刺骨的懷疑之芽。

顧承澤……這三個字像毒藤一樣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不可能!絕不可能!我反覆告訴自己,沈硯在撒謊!他是在用最惡毒的方式報複!可心底深處,一個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在質問:為什麼一個將死之人,何必撒這種一戳即破、對他毫無好處的謊言

我猛地轉身,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撞開那扇吱呀作響的堂屋門,衝進了院子。午後的陽光刺眼,卻毫無暖意。憑著五年前模糊的記憶,我朝著村子東頭那幾間低矮的泥瓦房狂奔而去。腳下被田埂的土塊絆了一下,踉蹌幾步,膝蓋重重磕在硬土上,鑽心的疼,我卻渾然不覺,爬起來繼續狂奔。風在耳邊呼嘯,颳得臉頰生疼,卻刮不散腦海裡沈硯咳血的臉和那個石破天驚的名字。

砰!

顧家那扇搖搖欲墜的柴門被我狠狠一腳踹開,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整扇門板向內拍在土牆上,震落簌簌的灰塵。

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酒氣混雜著食物**的酸餿味,如同實質的拳頭,迎麵砸來,熏得人幾欲作嘔。昏暗的光線下,一個穿著沾滿汙漬短打的少年背影,正歪斜地趴在唯一一張油膩的方桌上。桌麵上杯盤狼藉,空酒罈東倒西歪。

聽到破門的巨響,那背影猛地一僵,隨即慢吞吞地、帶著濃重醉意地轉過身來。

是顧承澤。五年不見,他已褪儘了少年的青澀,眉眼輪廓依稀還有幾分舊時模樣,但那張臉上,卻佈滿了被生活過早磋磨出的粗糙和一種近乎麻木的陰沉。他臉頰酡紅,眼神渾濁,佈滿血絲,看到門口逆光而立的我時,那渾濁的眼底先是掠過一絲茫然,隨即迅速被濃烈的譏誚和毫不掩飾的怨毒所取代。

喲他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踢開腳邊的空酒罈,發出骨碌碌的滾動聲。他歪著頭,斜睨著我,嘴角咧開一個充滿惡意的弧度,我當是誰呢這麼大陣仗踹我家的門這不是……咱們鼎鼎大名、哦不,是臭名遠揚的‘顧大才子’嗎怎麼,京城混不下去,滾回這窮鄉僻壤了還是……被你那好兄弟沈探花‘請’回來敘舊了嗯

那刻毒的腔調,那怨毒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針,密密麻麻紮在心上。一股寒意,比剛纔在沈硯那裡感受到的更深、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衝頭頂。眼前這個渾身散發著戾氣和怨恨的少年,陌生得讓我心驚肉跳。

顧承澤!我強壓著翻騰的心緒,一步一步走進這汙濁昏暗的屋子,聲音冷得像冰渣,沈硯快死了。臨死前,他告訴我一件事。我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他說,五年前瓊林宴前夜,偷走我詩稿,交給那些人構陷我抄襲的……是你!

最後兩個字,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時間彷彿停滯了一瞬。

顧承澤臉上的醉意和譏誚,如同被寒潮瞬間凍結。他眼底的血絲猛地暴漲,那怨毒瞬間變成了被徹底戳破偽裝的狂怒!下一秒,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

砰——嘩啦!!

他抄起手邊一個半滿的酒罈,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在地上!粗陶罈子應聲粉碎,渾濁的酒液和鋒利的碎片四散飛濺!濃烈的酒氣轟然炸開,瀰漫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是我!!他吼得聲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一條條扭曲的蚯蚓,整張臉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某種扭曲的快意而猙獰變形。他喘著粗氣,佈滿血絲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釘在我臉上,裡麵翻湧著積壓了不知多少年的怨恨、不甘和一種近乎瘋狂的絕望,就是我乾的!怎麼樣!顧淮安!我的好大哥!你現在知道了!滿意了!

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腳下踩過濕漉漉的酒液和碎陶片,發出咯吱的聲響,帶著濃重酒氣的呼吸幾乎噴到我臉上,聲音尖銳得刺破耳膜:

可你知道嗎!你眼裡有過我這個弟弟嗎!從小到大,你眼裡隻有他沈硯!隻有你那些狗屁不通的詩!隻有你那高高在上的功名心!他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飛濺,我呢我算什麼!一個跟在你和沈硯屁股後麵的、多餘的小尾巴!一個連你寫廢的草稿紙都不如的廢物!你正眼看過我嗎!你問過我想要什麼嗎!

他吼得渾身都在抖,眼淚混著鼻涕一起流下來,混合著臉上的酒漬,一片狼藉,聲音卻陡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被抽空了力氣的、濃得化不開的悲愴和絕望:

我恨他沈硯!他憑什麼搶走我唯一的哥哥我更恨你!顧淮安!你憑什麼……憑什麼永遠都看不見我!他指著門外沈硯院子的方向,手指抖得不成樣子,看到他快死了……你心疼了難過了哈哈……咳咳……他嗆咳著,笑得比哭還難看,那你就去啊!去守著他啊!去給他送終啊!還來管我這個‘親弟弟’的死活做什麼!

他最後的話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胸口。那股狂暴的怒意瞬間被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所取代。看著眼前這個涕淚橫流、歇斯底裡、渾身散發著毀滅氣息的親弟弟,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怨毒和悲涼,我踉蹌著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牆上,喉頭湧上一股濃重的腥甜。

原來……恨錯了人信錯了人我自以為是的仇恨,我五年來日夜啃噬的痛苦,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荒唐而真正的背叛者,一直是我視而不見的血脈至親這遲來的真相,比沈硯咳出的血,更讓我痛徹心扉,冰冷刺骨。

5

墳前菊花應舊約

我幾乎是跌跌撞撞衝出顧承澤那間充滿毀滅氣息的屋子,身後那混合著酒臭、怨毒和絕望的嘶吼,像跗骨之蛆,緊緊纏繞,幾乎讓我窒息。腦子裡一片混沌,隻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如同黑暗中的燈塔,微弱卻固執地牽引著我沉重的腳步——回去!回沈硯那裡!

推開那扇熟悉的竹籬院門時,天光已然暗淡。暮色沉沉地壓下來,給寂靜的小院塗上一層淒涼的灰藍。堂屋裡透出一點搖曳的昏黃燈火,卻靜得可怕,連那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都聽不見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冰冷粘膩,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我猛地衝進堂屋!

屋內的景象讓我的血液瞬間凍結。

桌上那盞如豆的油燈,燈芯劈啪爆出一點微弱的火星,映照著桌邊。沈硯依舊維持著我離開時的姿勢,伏在冰冷的桌麵上。隻是那單薄的肩背,再無一絲起伏。他的頭無力地側枕著手臂,臉色是一種死寂的青灰,嘴唇微微張著,唇邊蜿蜒著一道已經乾涸發黑的血跡,一直延伸到下頜。那雙曾盛滿清輝、也曾被愧疚和病痛折磨得渾濁不堪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睜著,茫然地望著虛空,映著那點跳躍的、隨時會熄滅的燈火,卻再也映不進任何光影。

一片死寂。濃重苦澀的藥味裡,混入了另一種冰冷的、屬於死亡的氣息。

沈……沈硯我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輕得幾乎聽不見,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我一步步挪過去,腳下像踩著棉花,虛浮無力。

冇有迴應。隻有油燈燃燒的細微聲響。

我伸出手,指尖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遲疑,輕輕碰了碰他搭在桌邊的手背。

冰冷!刺骨的冰冷!那寒意順著指尖瞬間竄遍全身,激得我猛地一哆嗦。

沈硯!我失聲叫出來,猛地抓住他那隻冰冷僵硬的手,用力搖晃!那枯瘦的手腕毫無生氣地晃動著,帶動他整個上半身也跟著無力地擺動了一下。

你醒醒!沈硯!你看著我!你說話啊!我語無倫次地嘶喊著,聲音在空寂的堂屋裡迴盪,顯得格外淒厲絕望。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滅頂。我用力扳過他的肩膀,想讓他抬起頭來,觸手卻是一片僵冷和沉重。

就在這時,他那冰涼僵硬的手指,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或者隻是我的錯覺緊接著,一個極其微弱、彷彿來自幽冥的嘶氣聲,從他微微張開的唇間逸出:……淮……安……

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他還有意識!

我在!沈硯!我在!我慌忙俯下身,湊到他耳邊,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我回來了!我信你!我什麼都知道了!承澤他……他認了!是承澤!

他似乎聽到了。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睛,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渾濁的瞳孔終於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光,費力地想要聚焦在我的臉上。那目光裡,有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是終於等到的釋然是無儘的悲憫還是對塵世最後的、沉重的牽掛

……好……一個幾乎聽不見的音節,氣若遊絲。他用儘最後殘存的生命力,那隻被我握住、冰冷僵硬的手,竟奇蹟般地、極其微弱地蜷縮了一下,試圖回握住我的手。那力量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念。

……承……澤……他斷斷續續地吐出這個名字,每一個字都耗儘了最後的生機,目光死死地、帶著無儘懇求地釘在我的眼睛裡,……看……著……他……替……我……

最後一個我字,化作一聲悠長的、如同歎息般的呼氣。那死死凝聚在我臉上的目光,如同燃儘的燈芯,驟然失去了最後一點微光,徹底黯淡下去,歸於一片死寂的空茫。那隻試圖回握我的手,也徹底失去了最後一絲微弱的力道,無力地垂落下去。

油燈的火苗猛地跳動了一下,映著他青灰的側臉和唇邊那抹乾涸的暗紅。

……好。我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輕飄飄的,卻像用儘了全身力氣,我答應你……我看著承澤……替你看著他……

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將他冰冷僵硬的手指掰開。掌心裡,赫然躺著一枚小小的、溫潤的羊脂玉平安扣。那是我們少年結伴遊學,在金陵古寺中,一位老僧所贈,言道可佑情誼長久。我們一人一枚。他的這枚,邊緣已被摩挲得無比光滑,帶著他殘餘的最後一絲體溫。我緊緊攥住那枚玉扣,玉石的棱角深深硌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楚,卻遠不及心底那撕裂般的空洞。

窗外,暮色四合,將小院徹底吞冇。隻有那盞油燈,還在徒勞地燃燒著,映著桌邊那個已然失去所有溫度的身影,和跪在冰冷泥地上、緊緊攥著一枚平安扣、渾身顫抖的我。

6

菊花謝了,酒還溫著

九月初九,重陽。

本該是登高望遠、賞菊飲酒的時節。可眼前這座位於村後山坳向陽處的新墳,卻將所有的秋色都染上了一層悲涼。新翻的黃土堆成小小的塚,尚未立碑,隻在墳前孤零零插著一根臨時削就的木牌,上麵是我用燒焦的樹枝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兩個字:沈硯。

山風毫無遮攔地吹過,帶著深秋的寒意,嗚嗚咽咽,捲起墳前燒剩的紙錢灰燼,打著旋兒飛向遠處枯黃的草叢。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開得正盛,金黃、雪白、淺紫……潑潑灑灑,連成一片絢爛的花海,在秋陽下灼灼耀眼。可這耀眼的絢爛,落在我眼裡,卻隻剩下刺目的猩紅。每一朵搖曳的菊花,都像是沈硯咳出的、凝固在時光裡的血。

我抱著一個用藍布仔細包裹的包袱,背靠著那冰冷的墳堆,席地而坐。包袱裡,是沈硯留下的所有詩稿。一頁頁泛黃的紙張,承載著他短暫一生中所有未及展露的光華、所有的苦悶掙紮、所有的愧疚與不甘。指尖撫過那些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字跡,如同撫過他枯瘦嶙峋的脊背。風掠過紙頁,發出窸窣的低語,彷彿是他未儘的歎息。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我喃喃念著,聲音沙啞乾澀,被風吹散在空曠的山野裡。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何等恬淡溫馨的畫麵。可這約定,終究是遲了。遲了整整五年,遲到了生死永隔的陰陽兩岸。

身後的菊花叢深處,毫無征兆地傳來一聲清晰的哢嚓聲。是枯枝被踩斷的脆響,在這片隻有風聲嗚咽的寂靜裡,格外驚心。

我猛地一僵,抱著詩稿的手指瞬間收緊,骨節泛白。心臟在胸腔裡重重地撞擊著,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鈍痛和警惕。是誰這荒僻的山坳,這新起的孤墳……

我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頭去。

目光穿過幾叢開得正盛的金色野菊,定格在不遠處。

顧承澤站在那裡。

幾日不見,他像是被狂風暴雨狠狠蹂躪過。身上的粗布短打皺巴巴地沾著泥灰,臉上鬍子拉碴,眼窩深陷,裡麵佈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眼下一片濃重的青黑。他整個人瘦了一圈,顴骨高高凸起,站在那裡,像一株被抽乾了水分、隨時會折斷的枯草。那曾經佈滿怨毒和戾氣的臉上,此刻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空洞,還有一絲藏也藏不住的、巨大的茫然和……深可見骨的疲憊。

他的手裡,提著兩個粗糙的土陶酒罈,壇口用紅布塞著。酒罈沉甸甸的,墜得他本就單薄的肩膀微微傾斜。他就那樣站著,隔著幾叢迎風搖曳的菊花,紅著一雙空洞的眼,沉默地、直勾勾地看著我,看著這座新起的墳。

山風捲起他淩亂的額發,掠過他沾著塵土的臉頰。時間彷彿凝固了。隻有滿山遍野的菊花,在風裡無聲地起伏,如同金色的波濤,湧動著無言的悲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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