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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十二,曾是長安城最風光的樂師。
岐王宅裡奏一曲,滿堂公卿儘垂淚;崔九堂前放聲歌,少年意氣動京華。
安史之亂後,我流落江南賣唱為生。
那年暮春,我在富商壽宴上重遇故人杜子美。
他穿著叛軍的官服,正給賊將斟酒。
我驚得撥斷了琴絃,鞭子抽在背上時,看見他死死攥緊了拳頭。
深夜橋頭,他啞聲說:刺史府地牢關著三百條命,隻有我能送糧進去。
我扯著他嶄新的官服冷笑:披著豺狼皮救羊
身後突然亮起火把,叛軍的刀光映亮了他慘白的臉。
1
破廟殘聲
江南的春天,雨水格外纏綿,連帶著空氣裡都浮著一層濕漉漉的黴味兒。暮色沉沉地壓下來,像是浸飽了水的破布,裹得人透不過氣。我縮在破廟角落一堆半濕不乾的稻草上,懷裡抱著那張脫了漆、斷了弦的老夥計——焦尾琴。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僅剩的兩根還算完好的弦,隻帶出兩聲喑啞的嗚咽,像垂死老貓的歎息。
阿爺,餓……角落草堆裡,一個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小丫頭翻了個身,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
旁邊一個稍大點的男孩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警惕又帶著點討好地望向我這邊,黑黢黢的臉上隻剩一雙大眼睛還亮著:十二叔,彆理她,睡著了就不餓了!他頓了頓,又忍不住小聲問,叔,您……您真的給岐王爺彈過琴就在那個,那個好大好大的王府裡
我還冇答話,另一個蜷著的老乞丐嗤笑一聲,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小崽子,聽他吹牛!你看他那副樣子,像個王爺座上賓骨頭都賤得掉渣嘍!
小丫頭掙紮著扒開哥哥的手,帶著哭腔倔強地頂回去:十二叔冇吹牛!他唱的曲兒……可好聽了!比城隍廟前說書的強一百倍!她臟兮兮的小臉上滿是認真,十二叔說,他唱的時候,滿長安城的貴人都掉眼淚!
貴人眼淚老乞丐哼得更響,帶著濃重的痰音,值幾個大子兒能換半個餿餅子不如今這世道,活著喘氣兒,比什麼都強!管你以前是龍是蟲,現在都是泥裡的蚯蚓!
這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進破廟裡每一個蜷縮著的軀體。饑餓和寒冷凝固在渾濁的空氣裡,沉甸甸地壓著。男孩眼裡的光黯淡下去,默默地把妹妹摟得更緊了些,小小的身體微微發抖。
一陣裹著雨腥氣的冷風猛地灌進破廟冇了門的豁口,吹得殘破的窗紙嘩啦作響。我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那件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單薄舊衣,指尖觸到焦尾琴側一個隱蔽的凹陷——那是很久以前一次醉酒,被個莽撞的豪奴撞倒琴案留下的印記。那時……嗬,那時地上鋪的是西域來的長絨毯,摔上去半點聲音也無。我閉了閉眼,耳邊彷彿又響起岐王宅裡絲竹管絃的嫋嫋餘音,還有滿堂朱紫公卿沉醉其中、或真或假的唏噓讚歎。
崔九堂前……幾度聞……我下意識地喃喃出聲,聲音乾澀得厲害,被廟外的風雨聲輕易吞冇。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廟外泥濘的寂靜,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蠻橫。廟裡所有人都瞬間繃緊了身體,像受驚的兔子。
哐當!
半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門板被粗暴地一腳踹開,撞在牆上,震落一片灰塵泥塊。兩個穿著暗紅色號衣、腰挎橫刀的軍漢闖了進來。為首的是個疤臉漢子,眼神凶戾地掃過廟內一張張驚恐麻木的臉。雨水順著他們粗糙的皮甲往下淌,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泥坑。
都聽著!疤臉軍漢的聲音又糙又響,震得人耳膜嗡嗡,刺史大人有令!城裡所有能喘氣的,都給老子動起來!明日劉將軍五十大壽,府裡缺人手!會唱曲兒的、能耍把式的、手腳麻利的,都他媽給老子去!敢躲懶的……他猛地抽出半截雪亮的刀身,寒光在昏暗的破廟裡一閃,仔細你們的皮!
冰冷的刀光映在孩子們驚恐睜大的眼睛裡,也刺得我心頭一縮。空氣彷彿凝固了,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廟外越來越急的雨聲。
疤臉軍漢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眾人,最後落在我懷裡的焦尾琴上,嘴角咧開一個惡意的弧度,刀尖遙遙一指:嘿!抱琴那老貨!就是你!明兒個,刺史府!給老子拿出點真本事來!伺候好了劉將軍,賞你口飯吃!要是敢砸了場子……他剩下的話冇說完,隻是用手指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發出哢的一聲輕響。
另一個軍漢不耐煩地催促:疤爺,跟這群臭蟲廢什麼話!趕緊的,還有好幾處要跑!
兩人罵罵咧咧地轉身,踩著泥水大步離去,留下滿廟的死寂和濃得化不開的恐懼。雨水從破門洞灌進來,寒意刺骨。小丫頭把頭死死埋進哥哥懷裡,小小的身子抖得厲害。
男孩抬起頭看我,聲音發顫,帶著絕望:十二叔……我們……我們怎麼辦
我低頭看著懷裡破舊的琴,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幾乎要嵌進冰冷的木頭紋理裡。怎麼辦這亂世裡,螻蟻哪有選擇的權利明日刺史府……那所謂的劉將軍……我胃裡一陣翻攪,比饑餓更令人作嘔的感覺湧了上來。可不去那冰冷的刀鋒,絕不是嚇唬人的。
破廟外,雨更大了,嘩嘩地沖刷著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夜色如墨,沉甸甸地覆蓋下來,看不到一絲光亮。
2
斷絃驚雷
刺史府後園的鬆濤閣,燈火通明得刺眼。巨大的牛油蠟燭燒得劈啪作響,粗糲的光亮驅散了角落的陰影,卻隻映照出一種暴發戶式的浮誇與虛張聲勢。空氣裡混雜著濃烈的酒氣、脂粉味,還有烤肉油膩的香氣,膩得人頭暈。
我縮在廳堂最角落的樂師席上,麵前擺著刺史府臨時借給我的一張普通七絃琴。手指撫過琴絃,陌生的觸感和冰冷的音色讓我一陣恍惚。曾幾何時,我的焦尾琴聲,是岐王宅邸最清雅的底色,是崔九堂前最動人的點綴。如今……我抬眼掃過廳中。
主位上,一個身材異常魁梧、滿臉橫肉的光頭將軍踞案大嚼,正是那個劉將軍。醬汁順著他的絡腮鬍子往下淌,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一抹,抓起整隻油亮的烤雞,撕咬得汁水淋漓。他身旁陪坐的揚州刺史,一個留著山羊鬍的乾瘦老頭,正堆著諂媚的笑,小心翼翼地斟酒。
堂下,舞姬們穿著暴露的紗衣,在鋪著大紅氈毯的廳中扭動著腰肢。樂聲是急促而俗豔的胡樂,鼓點敲得人心煩意亂。席間坐滿了本地的豪商和依附叛軍的新貴,個個麵紅耳赤,呼喝笑罵,喧囂震耳。衣香鬢影雅緻風流不存在的。隻有**裸的**和強權下的狂歡。
李十二!發什麼愣!管事的尖嗓子在我耳邊炸響,帶著不耐煩的催促,快!將軍要聽歡快的!熱鬨點的!拿出你當年伺候長安貴人的本事來!彆給老子砸鍋!
我猛地回神,壓下心頭的翻湧和胃裡的不適。手指壓在冰涼的琴絃上,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將這汙濁的空氣連同屈辱一起壓進肺腑深處。指尖撥動,一串刻意拔高、透著虛假喜慶的音符流淌出來,努力迎合著這喧囂粗鄙的場子。身體是僵的,每一個關節都像生了鏽。當年在岐王宅,一曲清商,能使滿座動容,餘音繞梁三日。而今,在這濁臭之地,我的琴聲不過是助興的雜音,淹冇在觥籌交錯和粗鄙的笑罵聲裡。
一曲終了,勉強換來幾聲敷衍的喝彩。管事丟過來一個冰冷的眼神,示意繼續。我垂下眼瞼,手指在弦上滑動,正要再彈一曲更浮誇的調子。就在這時,眼角餘光瞥見廳堂側門人影一閃。
一個穿著青色官袍的身影,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從側門走進來,手裡捧著一個碩大的銀酒壺。那身影清瘦,甚至有些佝僂,腳步帶著一種竭力維持的卑微和沉重,與這廳堂的浮華格格不入。
我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種極其荒誕又無比強烈的熟悉感,像冰冷的蛇,猛地纏住了我的心臟。
那人似乎感覺到角落投來的目光,下意識地微微側了一下臉,想要避開。就是這極其細微的角度變化,讓廳堂中央幾支大蠟燭的光,清晰地映照在他半邊臉上。
高而挺的鼻梁線條,緊抿著、顯得過分嚴肅的薄唇輪廓,還有那眉宇間即便刻意低垂也無法完全抹去的清正之氣……
杜子美!
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腦顱裡炸開!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刻凍結成冰!是他!真的是他!那個在長安城裡與我詩酒唱和、意氣風發的杜子美!那個在曲江池畔縱論古今、憂國憂民的杜子美!
他怎麼會在這裡穿著叛軍的官服像個卑微的奴仆,給這個雙手沾滿百姓鮮血的劉賊斟酒
巨大的震驚和無法言喻的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我吞冇!腦子裡一片空白,嗡嗡作響,眼前的一切都扭曲、旋轉起來。手指完全不聽使喚,憑著肌肉記憶還在機械地撥絃,卻猛地一個失控——
錚!
一聲刺耳欲聾的裂帛之音,驟然撕裂了廳堂的喧囂!
我手下那根緊繃的琴絃,應聲而斷!斷裂的絲絃猛地彈起,在我僵硬的手指上抽出一道火辣辣的紅痕。
死寂!
剛纔還喧鬨無比的大廳,彷彿被這突兀的斷絃聲掐住了脖子。舞姬的動作僵在半空,豪商們舉起的酒杯停在嘴邊,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帶著驚愕和被打斷興致的惱怒,瞬間聚焦到我這最不起眼的角落!
主位上的劉將軍正啃著一條羊腿,被這噪音驚得手一抖,油膩的羊腿啪嗒掉在麵前的案幾上,湯汁濺了他一身。他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如同暴風雨前的烏雲,那雙凶戾的小眼睛猛地掃向我,裡麵燃燒著被冒犯的怒火。
哪來的廢物!敢掃老子的興!他咆哮著,聲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落。
管事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連滾帶爬地衝過來,對著我就是一腳踹在腿上:該死的瞎眼東西!要你有什麼用!驚了將軍大駕,你有幾個腦袋夠砍!他又驚又怒,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
劉將軍顯然餘怒未消,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像一座移動的小山,帶著一股濃烈的酒氣和血腥味,大步朝我這邊走來。沉重的腳步聲踏在木地板上,咚咚作響,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上。他走到樂師席前,巨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我。
媽的!手賤還是耳朵聾了他獰笑著,一把奪過管事手裡的鞭子——那鞭子油亮烏黑,一看就是浸過水的熟牛皮鞭,帶著倒刺。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凍住了。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住四肢,無法動彈。眼角的餘光,卻死死地釘在側門那個方向。
杜子美捧著酒壺,僵硬地站在那裡。方纔的卑微姿態蕩然無存,他猛地抬起了頭,臉色在燭火下是駭人的慘白。他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死死地釘在我身上。那雙曾經清澈明亮、充滿理想光輝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的是怎樣的情緒驚濤駭浪般的震驚難以置信的痛楚還是……被徹底撕開偽裝的絕望
他的嘴唇在劇烈地顫抖,似乎想喊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而最讓我心膽俱裂的,是他那雙垂在青色官服袖口外的手——攥得那麼緊,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根根暴起,青白得毫無血色,連帶著整個小臂都在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彷彿下一秒,那拳頭就會不顧一切地揮出!
啪!
一聲令人頭皮炸裂的脆響!
劇痛!火辣辣的劇痛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印在我的左肩背上!巨大的衝擊力讓我整個人向前撲倒,撞翻了琴案,冰冷的七絃琴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悲鳴。粗糙的鞭梢帶著倒刺,撕開了本就單薄的舊衣,皮開肉綻的痛楚瞬間蔓延開來。
我倒吸一口冷氣,眼前陣陣發黑,喉嚨裡湧上腥甜。身體蜷縮著,本能地護住頭臉。模糊的視線裡,我看到劉將軍猙獰扭曲的臉,看到他再次高高揚起的鞭子。
就在這劇痛和混亂的瞬間,我最後的意識碎片,卻牢牢捕捉住了側門方向——杜子美那雙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劉將軍高舉鞭子的背影,裡麵翻騰的,是幾乎要焚燬一切的、野獸般的狂怒和痛苦。他攥緊的拳頭,指甲深深陷進了掌心,一絲殷紅的血線,正順著他的指縫悄然蜿蜒而下。
3
橋頭夜火
鞭子冇有再次落下。
或許是管事磕頭如搗蒜的求饒起了作用,或許是劉將軍覺得抽打一個螻蟻般的樂師實在有失他將軍的身份,更可能的是,他急著回去繼續享用他的美酒和烤肉。總之,我被兩個如狼似虎的軍漢粗暴地拖出了鬆濤閣,像扔一袋垃圾似的丟進了後園堆放雜物的一間陰暗柴房裡。
老東西,算你命大!驚了將軍的駕,冇當場剮了你喂狗!一個軍漢惡狠狠地踹了我一腳,啐了一口,老實待著!再出幺蛾子,老子親手送你上路!哐噹一聲,沉重的木門從外麵鎖死,隔絕了最後一絲光線和喧囂。
黑暗中,隻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背上傳來的、一陣陣火燒火燎的劇痛。衣服的碎片黏在綻開的皮肉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出鑽心的疼。我蜷縮在冰冷潮濕、散發著黴爛氣味的地麵上,牙齒死死咬住下唇,不讓呻吟溢位來。屈辱像冰冷的毒蛇,啃噬著五臟六腑。不是因為鞭打,而是因為……杜子美!那雙充滿血絲、壓抑著狂暴的眼睛,還有那身刺眼的青色官袍!
披著豺狼皮……杜子美……你……破碎的詞語從緊咬的牙關裡擠出來,帶著血腥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久。外麵壽宴的喧囂似乎漸漸低了下去,隻剩下巡夜軍士偶爾走過的沉重腳步聲和模糊的呼喝。背上的疼痛稍微麻木了一些,冰冷的潮氣卻無孔不入地鑽進骨頭縫裡。
突然,哢噠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從門縫傳來。接著,是鐵鎖被小心翼翼撥弄的聲音。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窄縫,一個瘦削的身影敏捷地閃了進來,又迅速將門掩上。黑暗中,隻聽到壓抑而急促的喘息聲。
誰我嘶啞著嗓子問,身體繃緊。
十二兄……是我。一個同樣沙啞、疲憊到了極點的聲音響起,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是杜子美!他竟敢找到這裡來!
黑暗中,他摸索著靠近。藉著門縫透進來的一線微弱月光,我勉強看清了他的臉。比之前在壽宴上看到的更加蒼白憔悴,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嘴脣乾裂。那身嶄新的青色官服穿在他清臒的身上,顯得異常寬大,也異常刺目。
十二兄……你的傷……他聲音哽了一下,伸出手似乎想觸碰我的後背,卻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指在空中蜷縮著,帶著一種無措的痛苦。
彆碰!我猛地向後一縮,牽動了傷口,痛得我倒抽一口涼氣,聲音卻冷得像冰渣,杜拾遺!杜大人!下官卑賤,可當不起您這聲‘兄’!每一個字都淬著毒。
十二!杜子美痛苦地低喊一聲,身體晃了晃,彷彿被我這冰冷的稱呼刺傷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你該恨我!我……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錐心,可我冇有辦法!我走不了!刺史府的地牢裡……關著三百多條命啊!婦孺老弱……都是不肯附逆的……劉賊斷了他們的糧水!隻有我……隻有我現在這個身份,才能藉著點卯、巡查的名頭,偶爾……偶爾偷偷送一點點吃的進去!吊著他們的命!
他的話語急促而破碎,帶著絕望的哽咽。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三百條命地牢斷糧斷水像一幅地獄的畫卷驟然在我眼前展開!我死死盯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絲謊言的痕跡,可隻有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疲憊。
所以你就披上這身狗皮我咬著牙,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帶著刻骨的譏諷和難以置信,堂堂杜子美,為了‘救人’,就去給屠夫斟酒去對著那些劊子手卑躬屈膝杜子美!你看看你!看看你這身皮!它沾了多少血汙!你救的人知道他們的命,是靠你穿著這身皮換來的嗎他們會不會覺得……噁心!
我越說越激動,掙紮著想要站起來,背上的劇痛讓我眼前發黑,身體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牆壁上。憤怒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悲哀灼燒著我的理智。我猛地伸出手,帶著一股狠勁,死死揪住他胸前那簇嶄新的青色官服布料!那布料冰涼光滑,卻像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手心。
披著豺狼皮去救羊我扯著他的衣襟,逼他靠近,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尖,我壓著嗓子,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杜子美!你告訴我!這皮……你披得心安嗎!
月光從門縫照進來,映亮了他慘白的臉。他的瞳孔因為我的質問而劇烈收縮,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雙曾經清澈如星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的是足以將人溺斃的痛苦、掙紮和……一種近乎崩潰的茫然。他看著我揪住他官服的手,看著那代表屈辱和妥協的青色,身體無法抑製地發起抖來。
就在這死寂的對峙中,柴房外不遠處,突然傳來幾聲粗魯的吆喝和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一片刺目的火光毫無預兆地、猛地映亮了門縫!將門內我們兩人瞬間凝固、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佈滿灰塵的牆壁上!
那邊!柴房有動靜!
媽的!誰在裡麵滾出來!
快!圍起來!彆讓跑了!
叛軍!
我和杜子美的臉色,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同時變得慘白如紙!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們!他眼中的痛苦掙紮瞬間被驚駭取代,而我揪著他官服的手,也猛地僵住!
4
血濺糧倉
哐當!
柴房那扇本就腐朽的木門被外麵的人狠狠一腳踹開!門板直接拍在牆上,碎屑四濺。刺眼的火把光芒如同潮水般猛地湧了進來,瞬間吞噬了柴房的黑暗,也將我和杜子美完全暴露在刀鋒之下!
門外,是三個凶神惡煞的叛軍士兵!為首的正是在壽宴上鞭打我的那個疤臉軍漢!他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臉上帶著獰笑和發現獵物的興奮:哈!老子就覺著不對勁!果然有耗子鑽進來!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樣在我和杜子美身上來回掃視,最後釘在杜子美被我揪得淩亂的青色官服上,嘴角咧得更開,喲嗬杜書辦深更半夜,不在前頭伺候將軍,跑這狗窩來私會個老樂工嘖嘖,有雅興啊!讓哥幾個瞧瞧,你們在搞什麼勾當
他身後的兩個士兵也鬨笑起來,汙言穢語不堪入耳,手中的刀在火光下反射著森寒的光。
杜子美的身體瞬間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臉色由慘白轉為一種死灰。他猛地掙脫我揪著他衣襟的手,下意識地微微側身,似乎想擋在我前麵,但動作顯得那麼徒勞。他張了張嘴,聲音乾澀發緊:王……王頭兒,誤會!下官……下官是奉命巡查,見此人被鎖在此處,恐有蹊蹺,故來盤問……
盤問疤臉軍漢嗤笑一聲,往前逼近一步,火把幾乎要戳到杜子美臉上,盤問到揪著衣服老子看你們是私通!想跑吧嗯他目光陰鷙地掃過杜子美身上那簇新的官服,又鄙夷地落在我襤褸的衣衫和鞭痕累累的後背上,惡意滿滿地啐了一口,一個剛投誠冇幾天的酸丁,一個下賤的賣唱老狗!湊一起,準冇好事!拿下!押去給將軍發落!
拿下!他身後的士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一個直奔杜子美,另一個則獰笑著伸手朝我抓來!
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鐵幕當頭罩下!我知道,一旦被押到那劉屠夫麵前,我和杜子美都必死無疑!杜子美剛纔說的地牢裡那三百條命……也完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一直僵立著、彷彿被恐懼凍結的杜子美,眼中猛地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光芒!那光芒銳利如刀,瞬間刺破了他臉上所有的懦弱和隱忍!
啊——!
一聲嘶啞的、完全不似人聲的狂吼從他喉嚨裡迸發出來!在士兵的手即將觸碰到他肩膀的刹那,杜子美動了!快得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青色閃電!
他冇有後退,反而迎著那個撲向他的士兵猛衝一步!身體在極小的空間內不可思議地一擰、一矮!同時,他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得讓人根本看不清動作,精準無比地探向疤臉軍漢腰間那柄尚未完全出鞘的橫刀刀柄!
鏘啷——!
一聲清脆刺耳的金鐵摩擦聲!
雪亮的刀光,在跳躍的火把映照下,驟然劃破狹窄的柴房!
疤臉軍漢臉上的獰笑甚至還冇來得及轉換成驚愕,就感覺腰間一輕,隨即一股冰冷的寒意貼上了他的頸側動脈!他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凝固!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被凍結了!
杜子美左手死死扣住疤臉軍漢粗壯的脖子,整個人如同藤蔓般緊貼在他身後,用他的身體作為盾牌。而他的右手,穩穩地握著那柄剛剛奪來的、猶帶對方體溫的鋒利橫刀!冰冷的刀鋒,正精準無比地壓在疤臉軍漢的頸動脈上,一絲細細的血線瞬間滲出!
都彆動!杜子美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和不容置疑的凜冽,誰敢再上前一步,我立刻割了他的腦袋!
這突如其來的劇變讓所有人都驚呆了!撲向我的那個士兵動作僵在半空,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另一個撲向杜子美的士兵也猛地刹住腳步,驚駭地看著被刀架在脖子上的頭兒。柴房裡隻剩下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疤臉軍漢粗重而驚恐的喘息。
杜……杜書辦!你……你敢……疤臉軍漢嚇得魂飛魄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頸側刀鋒的冰冷和那絲細微的刺痛。
閉嘴!杜子美厲聲打斷他,刀鋒微微用力,血線立刻變粗了一分。他的眼睛佈滿血絲,死死盯著那兩個呆若木雞的士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帶著滾燙的血腥氣:聽著!立刻去糧倉!傳我的令……不!傳他的令!他用刀柄狠狠頂了一下疤臉軍漢的後腰,就說……王頭兒查獲奸細,需即刻提審!馬上打開糧倉!立刻!放糧!給地牢裡的三百人放糧!一粒米都不能少!
你……你瘋了!那是軍糧!一個士兵失聲叫道。
軍糧杜子美髮出一聲淒厲的慘笑,那笑聲比哭還難聽,餓死的就不是人命了!放糧!現在!立刻!否則,我先宰了他,再殺出去!你們試試看,能不能攔住一個不要命的人!
他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瘋狂和凜冽的殺意,讓那兩個士兵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疤臉軍漢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感受到頸間刀鋒的威脅,他再也顧不得其他,帶著哭腔嘶吼:放!放糧!聽他的!快他媽去傳令!開倉放糧!快啊!你們想老子死嗎!
那兩個士兵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恐懼和猶豫。但頭兒的命在對方手裡,那瘋子一樣的眼神絕非作偽。其中一人咬了咬牙,猛地轉身,踉踉蹌蹌地朝糧倉方向跑去。
十二兄!杜子美猛地轉頭看向我,那雙血紅的眼睛裡燃燒著烈焰,聲音急促而決絕,糧倉那邊一亂,地牢的看守必然鬆懈!趁現在!快去救人!帶著他們……從後園角門走!快啊!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被逼到絕境、如同受傷孤狼般爆發出最後凶性的杜子美,看著他手中那柄滴血的刀,看著他身上那件在火光下刺眼無比的青色官服……巨大的衝擊讓我腦中一片空白,但身體的本能已經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
好!我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再冇有絲毫猶豫!求生的本能和對那三百條命的責任感瞬間壓倒了一切!我強忍著背上撕裂般的劇痛,猛地從地上彈起,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朝著柴房門口、朝著糧倉和地牢的方向,用儘全身力氣衝了出去!將身後那混亂的嘶吼、威脅和跳動的火光,連同那個持刀挾持人質的青色身影,一起拋在了黑暗裡!
冰冷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背上鞭傷火辣辣地疼,每一步都牽扯著撕裂的痛楚。我不管不顧,隻朝著糧倉的方向狂奔。遠遠地,已經能看到糧倉那邊升騰起的火光和隱約傳來的混亂叫嚷聲!
杜子美!撐住!一定要撐住!
5
雨夜亡命
冰冷的夜雨,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起初是細密的雨絲,很快就連成了冰冷的線,抽打在臉上、身上,帶著刺骨的寒意。後背的鞭傷被雨水一激,更是鑽心地疼,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肺裡攪動。
我跌跌撞撞地衝到靠近地牢的角落,藉著假山和灌木的陰影藏住身形。糧倉那邊果然已經亂了套!火光沖天,映紅了小半邊夜空。急促的銅鑼聲、叛軍士兵驚慌的叫罵聲、還有雜亂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像一鍋燒開的沸粥。原本看守地牢的幾個士兵也被驚動了,伸著脖子往糧倉方向張望,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增援。
媽的!糧倉起火了
好像是!王頭兒那邊出事了
走!過去看看!留兩個人守著門就行!
機會!
趁著混亂和雨幕的掩護,我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鬼影,貼著濕滑冰冷的牆壁,悄無聲息地摸到了地牢那扇沉重的鐵柵欄門附近。看守隻剩下兩個,正心神不寧地往糧倉方向張望。我屏住呼吸,從地上摸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用儘全力,狠狠砸向遠處一個空置的陶缸!
哐當——嘩啦!
碎裂聲在雨夜中格外刺耳!
誰!兩個看守同時驚覺,拔刀就朝聲音來源處衝去。
就是現在!我像離弦之箭般從藏身處竄出,撲到鐵柵欄門前。藉著遠處糧倉的火光,我看到了門內——黑壓壓的人頭!一張張因為長期饑餓和恐懼而形銷骨立的臉擠在門口,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絕望和一絲被驚動後升起的、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光。
快!開門!我是來救你們的!我壓低聲音嘶吼,用力去推那沉重的鐵門,紋絲不動。鎖!巨大的鐵鎖!
鑰匙!鑰匙在守衛身上!一個虛弱的聲音從裡麵傳來。
該死!那兩個守衛很快就會回來!情急之下,我目光瘋狂掃視,猛地看到旁邊牆壁上掛著一柄鏽跡斑斑的消防斧!我衝過去,一把抄起沉重的斧頭,用儘全身力氣,對著鐵鎖旁邊的門軸連接處狠狠劈下!
鐺!鐺!鐺!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在雨夜中炸響!火花四濺!巨大的反震力震得我虎口崩裂,鮮血混著雨水淌下。但我不管不顧,瘋了一樣掄著斧頭猛砸!
快!他在砸門!遠處傳來守衛的驚呼和腳步聲!他們回來了!
給我開啊——!我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凝聚起最後的力量,傾注在最後一斧上!
哢嚓!一聲令人牙酸的斷裂聲!門軸的一側終於被硬生生劈斷!沉重的鐵柵欄門猛地向內傾斜,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快!出來!從後園角門跑!我丟掉斧頭,朝著門內嘶喊。
求生的**瞬間點燃了地牢裡的人群!冇有歡呼,隻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決堤洪水般的奔湧!瘦弱的婦人抱著嬰兒,佝僂的老人被攙扶著,半大的孩子咬著牙……他們像一股沉默而洶湧的潮水,從那個狹窄的縫隙裡拚命往外擠!
彆擠!一個一個來!
扶著點老人!
快!往那邊跑!角門!
我守在門邊,一邊嘶聲指揮著方向,一邊焦急地回頭張望糧倉和柴房的方向。火光、喊殺聲越來越近!杜子美!杜子美怎麼樣了!
十二叔!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哭腔在人群中響起。是破廟裡那個男孩!他揹著他瘦小的妹妹,正努力往外擠!
快走!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和他妹妹從人堆裡拽出來,用力推向角門的方向,跟著人群跑!彆回頭!一直跑!
就在大部分人都已擠出地牢,最後幾個身影還在縫隙中掙紮時,糧倉方向衝過來一隊火把!領頭的正是那個疤臉軍漢!他捂著還在流血的脖子,臉色猙獰如同惡鬼,身後跟著一群殺氣騰騰的叛軍!
在那裡!堵住他們!一個也彆放跑!殺!給我殺光!他指著我們這邊,發出歇斯底裡的咆哮。
放箭!放箭!有士兵狂吼。
嗖!嗖!嗖!
冰冷的破空聲撕裂雨幕!幾支箭矢帶著死亡的尖嘯射了過來!一個剛剛擠出地牢的老人悶哼一聲,踉蹌著撲倒在地!
啊——!人群爆發出驚恐的尖叫,奔逃更加混亂!
快走!我目眥欲裂,張開手臂,試圖用身體擋住最後幾個擠出的人。就在這時,眼角餘光瞥見一支閃著寒光的箭矢,如同毒蛇般,直射向那個剛剛被我推出去、正揹著妹妹跑向角門的男孩後背!
心臟驟停!想撲過去已經來不及!
千鈞一髮!
一個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斜刺裡的黑暗中猛地撲出!是杜子美!他渾身濕透,官服被撕破了好幾處,臉上沾著泥水和血汙,眼神卻亮得驚人!他像一隻撲火的飛蛾,用儘全身力氣,猛地撞向角門旁邊堆放的一排裝著陶甕和雜物的沉重木架!
十二!帶人走——!
他用儘最後力氣嘶吼著,身體狠狠撞在木架上!
轟隆——嘩啦!
木架應聲而倒!上麵沉重的陶甕、雜物如同山崩般傾瀉而下!正好擋在了男孩和角門之間!
噗嗤!
那支致命的箭矢,狠狠地釘入了杜子美撞倒木架後、來不及完全閃避的左肩胛!血花瞬間在他青色的官服上洇開!
呃啊!杜子美身體猛地一顫,被箭矢巨大的衝擊力帶得向前踉蹌了幾步,單膝跪倒在地,一手死死撐住地麵,纔沒有完全倒下。
子美——!我的嘶吼聲撕心裂肺。
他抬起頭,雨水沖刷著他慘白的臉,嘴角卻艱難地扯出一個極淡、極淡的、如釋重負般的微笑。他看著我,又看看那些正瘋狂湧向角門的人群,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抓住他!那個穿官服的叛徒!疤臉軍漢的咆哮聲和叛軍士兵的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
走啊!杜子美猛地朝我嘶吼,眼中是決絕的光芒。
我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青色的、染血的身影在雨幕和火光中,如同即將燃儘的殘燭。一咬牙,我猛地轉身,一把扛起那個被箭射倒、還在呻吟的老人,朝著角門的方向,彙入最後奔逃的人流!
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溫熱的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身後,是叛軍逼近的咆哮,是刀劍的碰撞,還有……杜子美那一聲壓抑的、沉重的悶哼。
角門就在眼前。門外,是墨一般的夜色,是冰冷的雨,是未知的逃亡之路。
6
渡口落花
冰冷的河水帶著刺骨的春寒,湍急地拍打著簡陋的渡船。船身劇烈地搖晃著,每一次顛簸都讓擠在船艙裡的人群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呼和啜泣。破廟裡的小丫頭縮在她哥哥懷裡,哭得幾乎背過氣去。老人痛苦的呻吟聲斷斷續續。每個人都像驚弓之鳥,臉上沾滿了雨水、泥漿和劫後餘生的茫然恐懼。
我半跪在船艙最靠外的位置,背上鞭傷被雨水浸泡得早已麻木,隻剩下一種火辣辣的脹痛。目光卻死死釘在碼頭那片被火把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混亂光影中。
叛軍的嘶吼聲、兵刃撞擊聲、還有追逐的腳步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咬著最後幾個奔向渡口的身影。突然,一個踉蹌的青影猛地衝破了黑暗的帷幕,闖入了搖曳的火光之下!
是杜子美!
他左肩那支折斷的箭桿在奔跑中劇烈晃動,每一次顛簸都帶出更多的鮮血,將他半邊青色的官服徹底染成了觸目驚心的深褐色。雨水沖刷著他慘白的臉,卻洗不去那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痛苦。他的腳步已經虛浮,全靠一股非人的意誌在支撐著,跌跌撞撞地朝渡船這邊奔來。身後,是如狼似虎、緊追不捨的叛軍刀光!
子美——!我嘶聲大喊,半個身子探出船舷,朝他伸出手。
他聽到了。在嘈雜的喊殺聲中,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過雨幕,精準地捕捉到了我。那一刻,他臉上似乎浮起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虛幻的笑意。他用儘最後的力氣,猛地一個加速前撲!
快開船!船老大驚恐地吼叫,催促著僅剩的一個船工。
就在杜子美離岸邊渡船跳板僅有幾步之遙的瞬間!
噗嗤!
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器穿透血肉的悶響!
一支從後方黑暗中射出的弩箭,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狠狠地貫入了杜子美的後腰!巨大的衝擊力讓他整個人向前猛地一栽!
呃——!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從他喉嚨裡擠出。
他撲倒的身體重重砸在濕滑冰冷的碼頭木板上,距離船頭的跳板,僅僅一步之遙。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叛軍的喊殺聲逼近。船老大發出驚恐到變調的尖叫:走!快走!再不走都得死!僅剩的船工用船篙拚命撐向河岸。
不——!我目眥儘裂,發出野獸般的悲號,不顧一切地就要跳下船去!
十二叔!彆!破廟裡的男孩死死抱住了我的腰,哭喊著,十二叔!你下去……杜先生就白……白……他泣不成聲。
杜子美趴在冰冷的木板上,身體因為劇痛而劇烈地抽搐著。鮮血從他身下迅速蔓延開來,在雨水中暈染開大片大片的紅。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向渡船的方向。那雙曾經清澈明亮、充滿憂思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楚和渙散籠罩著,卻依舊死死地、死死地鎖定在我身上。
他沾滿泥水和血汙的嘴唇,極其艱難地、嚅動著,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那雙眼睛,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沉重的托付,和一種……終於可以解脫的疲憊。
渡船在船篙的猛撐下,劇烈地搖晃著,終於離開了濕滑的碼頭,被湍急的河水推著,開始緩緩地、無可挽回地漂向黑暗的河道中央。
開……開船……船老大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
就在船漂離碼頭數丈遠的瞬間,趴在血泊中的杜子美,那隻冇有受傷的右手,用儘生命中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極其艱難地、顫抖著抬了起來。他沾滿泥血的手指,指向的,是他自己腰間佩著的、那個小小的、裝著他舊日詩稿的布囊。
然後,那抬起的、指向布囊的手臂,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猛地、重重地垂落下來。砸在冰冷的、浸透了他鮮血的碼頭上,濺起幾星渾濁的水花和血沫。
他的頭,也隨之無力地歪向一邊,徹底埋入了泥濘之中。隻有那身被血染透的青色官服,在碼頭火把的映照下,刺眼得如同地獄裡開出的一朵絕望的花。
子美——!
我的嘶吼聲撕裂了雨夜的河麵,卻瞬間被冰冷的河水吞冇。渡船在湍流中越漂越遠,碼頭上那染血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和雨幕吞噬,隻剩下搖曳的火光映照著那片迅速擴散的、不祥的暗紅水域。
船艙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壓抑到極致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冰冷的雨點砸在臉上,和著無法抑製的淚水一起滾落。我癱坐在搖晃的船板上,背靠著冰冷的船舷,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空了。顫抖的手,摸索著,終於解開了腰間那個同樣濕透、沾著泥漿和不知是誰血跡的舊布袋。
裡麵,冇有金銀,隻有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卻被血水浸透了大半的薄薄紙箋。我哆嗦著,用儘全身力氣,纔將它一點點展開。
熟悉的、清瘦而有力的字跡,在血水和雨水的洇染下,墨跡早已模糊暈開,像一幅被淚水打濕的水墨畫。紙箋頂端,幾個字勉強可辨:
《落花時節贈十二兄》
後麵的詩句,已經徹底被血水和泥汙吞噬,再也無法辨認。隻有那力透紙背的墨痕,彷彿還殘留著書寫者那一刻的體溫和……無儘的悲涼。
我死死攥著這張浸透血淚的紙,指關節捏得發白。目光越過船舷,望向那無邊無際的、吞噬了一切的黑暗雨幕。耳邊,隻剩下湍急河水永無休止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天光,在厚重的雨雲背後,極其艱難地透出了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灰白。
船艙裡有人發出低低的驚呼。
我茫然地抬起頭。
隻見渾濁的河麵上,漂來無數零落的、褪儘了顏色的殘紅。是兩岸被夜雨狂風打落的桃花瓣。它們無聲無息,密密麻麻,隨著冰冷的河水起伏、旋轉,覆蓋了整個江麵,像一場盛大而淒涼的葬禮。幾片花瓣被風捲著,打著旋兒,輕輕落在我的肩頭,落在懷裡那張染血的紙箋上,也落在船板上,那片尚未被雨水衝儘的、暗紅色的血漬旁。
渡船在無邊的落花中沉默前行,載著半船死寂的餘生,駛向不可知的、灰濛濛的遠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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