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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搗不碎的月光
長安城的秋夜,是被聲音填滿的。不是絲竹,不是笙簫,是成千上萬根木杵,一下下、一聲聲,重重砸在濕冷的布帛上。梆!梆!梆!這聲音從朱雀大街兩旁的坊牆裡鑽出來,從曲江池邊低矮的屋簷下漫出來,彙成一片沉悶而執拗的潮水,拍打著清冷的月色。萬戶搗衣聲,說的就是眼前這景象。空氣裡瀰漫著濕布、皂角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焦灼氣息。
我家的小院天井裡,月光慘白地鋪了一地。我蹲在冰冷的石臼旁,半舊的青布裙裾浸在淺淺一層水漬裡,也顧不得了。手裡那件給遠哥做的厚實冬衣,才捶了一半,硬邦邦的,吸飽了水,沉得像塊石頭。我咬著牙,掄起沉重的木杵,狠狠砸下去!
咚!沉悶的聲響震得石臼邊的積水都跳了一下。
咚!手臂痠麻,虎口被粗糙的木杵柄磨得生疼。
咚!汗水順著額角滑下來,滴進渾濁的皂角水裡,暈開一小圈漣漪。
每一杵,都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好像隻要這樣用力地捶打下去,就能把塞外的風雪捶軟,就能把邊關的刀光捶鈍,就能把那條橫亙在長安和玉門關之間的、名叫胡虜的天塹,硬生生捶平。秋風打著旋兒從院牆頭掠過,捲起幾片早凋的梧桐葉,帶著一股子驅不散的寒意,直往人骨頭縫裡鑽。吹不儘,總是玉關情……這風,是不是剛從玉門關刮來帶著遠哥他們身上的鐵鏽和塵土味
喲!柳玉娘,還在給你家陳遠搗冬衣呐
隔壁院牆頭,探出半張敷了厚粉的臉。是李娘子,她手裡捧著個暖手爐,身上裹著件半新的夾襖,倚在牆頭,嘴角撇著,那眼神裡混著看熱鬨的興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像針一樣紮人。
這都第幾個年頭啦她拖長了調子,聲音尖利,輕易就刺破了單調的搗衣聲,三年還是四年玉門關外頭那風沙,嘖嘖,颳起來跟刀子似的!彆說一個大活人了,就是鐵打的鎧甲,丟在那兒風吹日曬的,這會兒怕也爛得找不著北嘍!你還巴巴地在這兒搗啊捶啊,給誰看呢傻不傻呀!
木杵懸在半空,硬生生頓住。
一股邪火騰地就頂上了我的腦門心,燒得眼前金星亂冒。我猛地扭頭,狠狠剜向牆頭那張臉,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又冷又硬:李香蘭!閉上你的臭嘴!我家遠哥命硬得很!他應征前發過誓,一定會活著回來!你少在這兒放屁!
李香蘭被我吼得一縮脖子,臉上的粉似乎都簌簌往下掉了一層。她撇撇嘴,悻悻地嘟囔:哼!好心當成驢肝肺!你就守著你的空屋子做夢去吧!等哪天官府的陣亡文書真砸到你頭上,我看你哭都找不著調門!說完,腦袋飛快地縮了回去,牆那邊傳來她扭著腰走開的腳步聲。
我胸口劇烈起伏著,像被什麼堵住了,喘不上氣。手裡的木杵變得有千斤重,怎麼也落不下去了。月光冷冰冰地照在石臼裡那件濕漉漉、灰撲撲的冬衣上,那未縫完的領口,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大嘴。
遠哥……你真的……還活著嗎李香蘭那惡毒的話語,像冰冷的毒蛇,絲絲縷縷鑽進耳朵,纏繞著心臟。玉門關外的風沙,真的能吞掉活生生的人嗎我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嚐到一絲腥甜的鐵鏽味,才把那幾乎要沖垮堤壩的酸澀硬生生逼了回去。不能哭!柳玉娘!遠哥說過,他會回來!他從不騙你!
我重新攥緊木杵,高高舉起,用儘全身力氣,對著那件承載了我所有念想和恐懼的冬衣,狠狠砸落!
咚——!
2
墨字如刀
三天。像在滾油裡煎了三天。
李香蘭那張刻薄的嘴臉和那些剜心的話,像跗骨之蛆,日夜在我腦子裡攪動。白天搗衣時,那木杵砸下去的聲音,聽著都像是砸在我自己心上。夜裡更是難熬,躺在冰冷的床板上,睜著眼,數著窗欞格子外一點點移動的月光,耳朵卻像兔子一樣支棱著,捕捉著坊間任何一絲異常的響動。風聲還是……馬蹄聲會不會是報捷或者……彆的什麼
第三天傍晚,秋意更濃了。我胡亂扒拉了幾口冷粥,食不知味。院子裡那件冬衣,領子終於快縫好了,細密的針腳,是我熬紅了眼一針一線趕出來的。指尖被針紮了好幾個小洞,滲出的血珠染在青布上,變成深褐色的小點,不仔細看,倒像是布料自帶的紋路。我捏著針,就著最後一點天光,想把最後幾針收完。心裡那根弦繃得太緊,手指抖得厲害,針尖怎麼也找不準地方。
突然!
一陣急促、沉重、紛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像密集的鼓點,狠狠砸碎了坊巷黃昏的寧靜!不是一兩匹,是一隊!那蹄鐵敲擊在青石板路上的聲音,又快又急,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祥!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猛地攥住,狠狠一捏!針尖狠狠刺進了食指指腹,尖銳的疼痛讓我渾身一激靈。血珠立刻湧了出來,滴落在未縫完的衣領上,像一朵驟然綻放的、不祥的花。
坊門的方向,傳來了壓抑不住的騷動。有人在高聲呼喊,聲音嘶啞,帶著哭腔。緊接著,是女人尖利的嚎哭聲,撕心裂肺,穿透了薄暮的空氣,直直紮進我的耳朵裡!
邊關……急報——!
陣亡……是陣亡文書啊——!
我的兒啊——!
轟的一聲,我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一片空白!隻剩下那兩個滴著血的字——陣亡!
我猛地從石墩上彈起來,帶倒了旁邊的小竹凳。顧不得指尖的刺痛,也顧不得那件染了血的冬衣,跌跌撞撞就朝院門口撲去!腿腳軟得不聽使喚,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過門檻。巷子裡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幾個穿著皂色公服、風塵仆仆的信使,臉色鐵青,嘴脣乾裂起皮,正被一群哭天搶地的婦人死死圍著。他們手裡捏著一卷卷沉重的、帶著汗漬和塵土氣息的紙卷。
我的視線像瘋了一樣在那些紙捲上掃過,在那些哭嚎扭曲的麵孔上掃過。陳遠!陳遠!遠哥!你在哪告訴我你在哪!
一個年輕的信使被推搡著,幾乎站立不穩。他手裡展開的一份名冊,那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每一個都像燒紅的烙鐵!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其中一個名字上。像被一道九天落雷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間凍成了冰渣子,又在下一瞬轟然倒流,衝得我眼前發黑,天旋地轉!
陣亡:陳遠。前鋒營,丙字隊伍長。
白紙黑字。墨跡淋漓,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捅進了我的心臟!
不……不可能……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破舊的風箱在拉扯。視線瞬間被滾燙的液體徹底模糊,世界變成一片晃動扭曲的水光。身體裡所有的力氣都被那兩個字抽乾了,我像一截被砍斷的朽木,直挺挺地朝後倒去。
玉娘!玉娘!
混亂中,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在驚恐地喊我,是隔壁的阿棠嫂。
可我什麼都聽不見了。後腦勺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階上,一陣悶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塊血肉的劇痛萬分之一。黑暗,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帶著玉門關外的風沙呼嘯聲,瞬間將我徹底吞冇。遠哥……我的遠哥……你騙我……
3
征令如血
黑暗粘稠得像化不開的墨,死死裹著我。我在裡麵沉浮,掙紮,卻找不到一絲光亮。耳邊是嗡嗡的雜音,時遠時近,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嗚咽,像受傷小獸的悲鳴。是誰在哭是我自己嗎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生。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我費力地掀開一條縫。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阿棠嫂那張憔悴焦灼的臉。她眼睛紅腫得像桃子,正拿著一塊濕冷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的額頭。見我睜眼,她猛地吸了口氣,眼淚又湧了出來:玉娘!玉娘!你醒了老天爺啊,你可嚇死我了!她粗糙的手緊緊攥著我的手,掌心冰涼,微微顫抖。
視線緩緩移動。我躺在自家堂屋那張冰冷的木板床上。身上蓋著薄被,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目光越過阿棠嫂的肩頭,落在牆角。
那裡,靜靜躺著那件未縫完的冬衣。青灰色的粗布,皺巴巴地蜷縮著,衣領處,我暈倒前刺破手指留下的那點深褐色血跡,像一隻冰冷嘲諷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
陣亡:陳遠。前鋒營,丙字隊伍長。
那八個墨黑的大字,帶著鐵鏽和死亡的氣息,瞬間衝破記憶的閘門,再次狠狠砸在我的意識裡!痛!剜心剔骨的痛!像無數把鈍刀在五臟六腑裡攪動!
啊——!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從我喉嚨裡衝破而出!我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一把推開阿棠嫂試圖安撫的手,赤著腳就跳下了床!冰冷的泥地激得腳底一縮,但我不管不顧,像瘋了一樣撲向牆角那件衣服!
遠哥!遠哥!我把它死死抱在懷裡,彷彿那是陳遠僅存的溫度。布料粗糙冰冷,硌著我的臉,也硌著我破碎的心。眼淚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瞬間浸濕了前襟。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身體抖得像秋風裡最後一片枯葉,撕心裂肺的嚎哭在空蕩蕩的屋子裡迴盪,撞在牆壁上,又反彈回來,顯得更加絕望。你騙我!你說你會回來的!你說過的!你答應過我的啊!你怎麼能……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遠哥……你回來啊!你回來看看我啊!
阿棠嫂撲過來,想抱住我,想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嘴裡語無倫次地勸著:玉娘,彆這樣……玉娘,哭出來也好……哭出來……可你得顧著點身子啊……遠哥他……他在天有靈,也不願看你這樣糟蹋自己啊……
就在這時!
砰——!!!
一聲巨響!我家那扇本就不甚結實的薄木板院門,竟被人從外麵一腳狠狠踹開!門板撞在土牆上,發出痛苦的呻吟,搖搖欲墜!
刺骨的寒風裹挾著濃重的塵土和汗臭,瞬間灌滿了小小的堂屋!
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像一尊鐵塔,擋住了門外殘存的天光。他穿著沾滿泥汙的明光鎧,頭盔夾在腋下,露出一張被風沙雕刻得棱角分明、佈滿疲憊與戾氣的臉。是王校尉!駐守我們這一坊的軍頭!他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戰場上淬鍊出的、毫不掩飾的凶悍,掃了一眼屋內哭作一團的我們,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他手裡捏著一張蓋著猩紅大印的紙卷,那顏色,刺目得像剛剛潑灑上去的鮮血!
嚎什麼嚎!都給老子閉嘴!王校尉的聲音炸雷般響起,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往下掉。他根本不在乎屋裡的悲慟,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樣刮過我和阿棠嫂,最後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強硬。
胡虜又他孃的犯邊了!朔州急報!城破了!殺光了!他幾乎是咆哮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朝廷有令!緊急征兵!長安各坊,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丁,隻要還能喘氣的,即刻征召入伍!開赴朔州!敢有違令者,斬!
他唰地一下,將那張印著血紅色官印的征召令,拍在了我家堂屋那張搖搖晃晃的破桌子上。力道之大,震得桌上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跳了起來,又哐噹一聲倒扣在桌麵。
柳玉娘!王校尉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蜷縮在地上的我,語氣冰冷,毫無轉圜餘地,你男人陳遠是冇了!但你家戶籍上還有你!按戰時緊急律例,你家必須出一個人頭!要麼,你有兄弟子侄頂上!要麼……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懷裡那件染血的寒衣,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殘酷的弧度,你親自去!頂你男人的缺!明天卯時,坊門口校場集結!逾時不到,以逃兵論處,全家連坐!
說完,他根本不等迴應,像完成了一件例行公事,轉身就走。沉重的軍靴踏在院子的泥地上,留下幾個清晰的、帶著泥濘的腳印,也像踩在我剛剛被碾碎的心上。
寒風呼嘯著,從洞開的破門灌進來,吹得那張血紅的征召令在桌角嘩啦作響。
屋內的空氣死寂。隻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阿棠嫂壓抑的抽泣。
全家連坐……頂男人的缺……親自去……
這幾個詞,像燒紅的烙鐵,輪番燙在我的神經上。懷裡的冬衣冰冷依舊,那點血跡卻彷彿灼燒著我的皮膚。
阿棠嫂猛地撲過來,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肉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玉娘!不能去!你不能去啊!那是戰場!是絞肉磨盤啊!你一個女人……去了就是送死!連個收屍的人都冇有!遠哥他……他要是知道……他在地下也不能安生啊!我們……我們去求裡正!去求官府!總會有辦法的!實在不行……我……我讓我家那口子……
辦法我抬起頭,打斷她。臉上淚水縱橫,但眼神卻空洞得嚇人,像兩口乾涸的枯井。我看著阿棠嫂驚恐的臉,又緩緩地、緩緩地轉向那張在風中抖動的、刺目的血紅征召令。
遠哥死了。死在玉門關外。連屍骨在哪裡都不知道。現在,一張薄薄的紙,就要把我也拖進那個吃人的地方就因為我是個女人就因為我家男人冇了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憤怒,毫無征兆地從心底最深的絕望裡猛地竄起!像地底的岩漿,瞬間沖垮了所有悲傷的堤壩!
辦法我重複了一遍,聲音嘶啞,卻不再顫抖。我猛地推開阿棠嫂的手,力氣大得讓她踉蹌了一下。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赤腳踩在冰冷的泥地上,一步一步,走向那張桌子。視線死死釘在那張血紅的征召令上。
要我頂他的缺我喃喃著,嘴角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近乎猙獰的笑。遠哥的血,是不是也染紅了這樣的紙憑什麼憑什麼!
在阿棠嫂驚駭欲絕的目光中,我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而是用儘全身力氣,一把抓住了那張紙!
嗤啦——!
刺耳的撕裂聲,響徹死寂的堂屋!
猩紅的官印,冰冷的墨字,在我手中被狠狠撕成了兩半!再撕!四半!碎紙片像染血的蝴蝶,紛紛揚揚,飄落在冰冷的泥地上,落在我的赤腳邊。
我抬起腳,用儘全身的力氣,狠狠踩了上去!碾!用力地碾!彷彿要把那冰冷的律法,那吃人的世道,連同我所有的恐懼和絕望,一起碾進肮臟的泥土裡!
我去!我猛地抬起頭,臉上淚痕未乾,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刺向門外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寒風,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瘋狂,老孃親自去!我倒要親眼看看!看看那玉門關外的風沙,看看那胡虜的刀,看看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戰場,到底是個什麼鬼樣子!看看它憑什麼……憑什麼奪走我的遠哥!
4
屍山尋骨
塞外的風,根本不是風。是裹著砂礫的銼刀,是蘸著冰水的鞭子,冇日冇夜地抽打在臉上、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一捧滾燙的沙子,灼燒著喉嚨和肺腑。朔州城殘破的輪廓在昏黃的風沙裡若隱若現,像一頭垂死巨獸的嶙峋骨架。空氣中瀰漫的味道令人窒息——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皮肉燒焦的惡臭、還有糞便和傷口腐爛的甜腥氣,混合著塵土,沉甸甸地壓在頭頂。
我穿著從陣亡士兵身上扒下來、明顯寬大不合身的破爛號衣,外麵套著件同樣沾滿汙垢的皮甲,頭髮胡亂挽在臟兮兮的布巾裡,臉上除了眼白和偶爾咧開時露出的牙齒,幾乎和周圍的泥土一個顏色。背上,是一個沉重的藤筐,裡麵塞滿了沾著膿血和泥汙的肮臟布條——那些從前線抬下來的傷兵身上換下來的繃帶。我的職責,就是把這些東西背到城外那條渾濁的小河下遊,捶打,清洗,周而複始。
河邊早已蹲滿了和我一樣麻木的女人,大多是隨軍的營妓或征來的民婦。木杵砸在濕布上的梆梆聲,單調而沉重,彙成一片,卻奇異地被淹冇在塞外無休止的風吼裡。河水是赤褐色的,不知混進了多少血汙。
喂!新來的!發什麼愣!手腳麻利點!一個膀大腰圓、臉上有疤的粗壯婦人朝我吼,她是管我們這堆浣洗婦的小頭目,天黑前洗不完這些,大家都彆想領到那口餿粥!
我麻木地蹲下,把筐裡一捆散發著惡臭的繃帶浸入冰冷的河水。刺鼻的氣味衝得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手指早已凍得通紅麻木,佈滿了裂口,一浸到水裡,更是鑽心的疼。我抓起木杵,機械地捶打著。梆!梆!梆!每一下都濺起帶著血絲的渾濁水花。
這聲音……和長安秋夜裡的搗衣聲,何其相似。
可那時,搗的是帶著皂角清香的冬衣,心裡揣著滾燙的念想。如今,搗的是沾滿膿血的裹屍布,心裡隻剩下冰冷的絕望和無處發泄的恨意。
遠哥……你在哪裡你說玉門關的風沙大,可曾想到,朔州的風,颳得人骨頭縫都疼你說胡虜的刀快,可曾知道,他們的馬蹄踏過的地方,連草都不長你說你會回來……你的屍骨,是不是也像這些繃帶一樣,被隨意丟棄在某個角落,慢慢爛掉,連個名字都留不下
梆!木杵重重落下,砸在繃帶上,也砸在我空蕩蕩的心口。
聽說了嗎旁邊一個瘦小的婦人壓低聲音,帶著驚恐,昨天抬下來那些……都是從‘死人坡’那邊撿回來的!天殺的胡狗,把咱們戰死的兄弟……全堆在那兒了!像堆柴火垛一樣!老天爺啊……造孽啊!
死人坡!
這三個字像淬毒的針,猛地紮進我的耳朵!我捶打的動作瞬間僵住!死人坡……堆屍的地方!
遠哥!遠哥會不會也在那裡!就算……就算隻剩下一把骨頭,一塊爛肉……我也要找到他!我不能讓他孤零零地躺在那種地方,被野狗啃,被烏鴉啄!我要帶他回家!帶他回長安!
一股近乎瘋狂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洗什麼繃帶!找遠哥!我要去找遠哥!
我猛地丟開木杵,霍然起身!冰冷的河水順著褲腿往下淌,也顧不得了。
哎!你乾什麼去!疤臉婦人厲聲喝道。
死人坡!我頭也不回,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我去找我男人!
你瘋啦!疤臉婦人幾步衝過來想拽我,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剛打完仗,胡狗的遊騎還在外麵晃盪!再說……那……那都是死人堆!晦氣沖天!軍爺們都不願意靠近!你一個女人……
滾開!我猛地一甩胳膊,爆發出驚人的力氣,竟將她推了個趔趄。我雙眼赤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狼,死死瞪著她,也瞪著其他幾個想圍過來的婦人:誰敢攔我!我男人在那堆死人裡!我要帶他回家!誰攔我,我跟誰拚命!
我的眼神太過駭人,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和毀滅欲。疤臉婦人被我瞪得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嘴裡罵罵咧咧,卻終究冇敢再上前。其他幾個婦人也噤若寒蟬。
我不再理會她們,拔腿就朝著北麵那片被風沙籠罩的、據說叫死人坡的亂石崗方向狂奔!腳下是硌腳的碎石和不知名的骨頭碎片,耳邊是呼嘯的、帶著血腥味的風。號衣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
死人坡。名副其實。
那景象,足以讓最膽大的屠夫噩夢連連。
根本不是什麼山坡,而是一個巨大的、被反覆踐踏過的窪地。層層疊疊的屍體,像被隨意丟棄的垃圾,胡亂堆疊在一起,形成一座座令人作嘔的屍山。大部分屍體早已麵目全非。有的被戰馬踩踏得不成人形,像一灘爛泥;有的被利刃劈開,內臟流了一地,在風沙中乾癟發黑;有的渾身焦黑,蜷縮著,保持著臨死前掙紮的姿勢。斷肢殘骸隨處可見,一條穿著殘破軍靴的腿孤零零地插在屍堆邊緣,一隻僵硬的手五指張開,指向灰濛濛的天空。凝固發黑的血跡浸透了每一寸土地,在夕陽殘照下泛著詭異的紫黑色油光。濃烈到極致的屍臭,混合著血腥和內臟**的甜膩氣味,形成一層肉眼幾乎可見的、黃綠色的瘴霧,沉甸甸地籠罩在窪地上方,連塞外猛烈的風都吹不散。成群的烏鴉像一片片移動的烏雲,聒噪地起起落落,猩紅的眼睛貪婪地掃視著盛宴,鋒利的喙撕扯著早已失去彈性的皮肉。野狗的綠眼睛在屍堆邊緣的陰影裡閃爍,發出低沉的、威脅性的嗚咽。
嘔……胃裡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強壓下那股幾乎要衝破喉嚨的酸水。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這煉獄般的景象,因為想到遠哥也可能在這其中……變成這樣!
遠哥……你在哪你在哪!
我跌跌撞撞地衝下窪地邊緣的斜坡,腳下打滑,摔倒在冰冷粘稠的血泥裡。顧不得肮臟,我爬起來,像瘋了一樣撲向最近的一座屍堆!腐臭的氣息瞬間將我淹冇。
遠哥!陳遠!陳遠!你應我一聲啊!我嘶喊著,聲音在空曠的屍場上顯得異常微弱而淒厲。雙手胡亂地在那些冰冷、僵硬、粘膩的肢體中翻找、扒拉。翻開一具穿著同樣破爛號衣的屍體,不是!臉被削掉了一半!再扒開一具被長矛洞穿胸膛的,不是!鎧甲樣式不對!手指觸碰到滑膩的內臟,粘稠冰冷的觸感讓我渾身汗毛倒豎!碰到斷裂的骨頭茬口,尖銳的刺痛從指尖傳來!
但我停不下來!不能停!遠哥一定在這裡!他一定在等我!
陳遠!前鋒營!丙字隊!伍長!陳遠!我一邊機械地重複著,一邊像不知疲倦的機器,從一個屍堆撲向另一個屍堆。指甲翻了,滲出血,混著屍泥。臉上、身上沾滿了黑褐色的汙跡和凝固的血塊。烏鴉被我驚起,哇哇叫著盤旋在頭頂,像在嘲笑我的徒勞。野狗在不遠處低吼,綠油油的眼睛充滿敵意。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冇我。力氣在飛速流逝,視線開始模糊。翻找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遠哥……我找不到你……我真的找不到你了……淚水混著臉上的汙血,沖刷出兩道狼狽的痕跡。
就在意識快要被疲憊和絕望徹底擊垮的瞬間,我的腳踝,突然被一隻冰冷、粘膩、鐵鉗般的東西死死抓住了!
啊——!一聲短促淒厲到極點的尖叫猛地衝破了我的喉嚨!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恐懼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扼住了我的呼吸!
我僵硬地、一寸一寸地低下頭。
一隻沾滿黑紅血汙和泥濘的大手,正從屍堆底部伸出來,像從地獄探出的鬼爪,死死扣在我的腳踝上!那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力量大得驚人!
詐屍!還是……冇死透的胡虜!
極度的恐懼瞬間點燃了求生的本能!我另一隻腳猛地抬起,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朝著那隻鬼爪狠狠踹去!鞋底重重踢在對方的手腕骨上!
呃……屍堆深處,傳來一聲極其微弱、沙啞、破碎得不成樣子的悶哼。像破舊風箱最後一絲抽氣。
這個聲音……
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的腦海!所有動作瞬間僵住!踹出去的腳懸在半空,心臟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
這個聲音……這個破碎的、瀕死的、帶著無儘痛苦和疲憊的聲音……
就算再過一百年,就算被挫骨揚灰,我也認得!
是遠哥!
是陳遠!
5
搗衣聲停
時間彷彿凝固了。屍山,腐臭,盤旋的烏鴉,低吼的野狗……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整個世界,隻剩下那隻死死扣在我腳踝上的、冰冷粘膩的手,和屍堆深處那一聲微弱到幾乎被風聲吞噬的悶哼。
遠哥!是遠哥的聲音!
遠哥!我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嘶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他還活著!但……他在這屍堆最底下!他……
我像瘋了一樣撲過去,不再恐懼那粘膩冰冷的觸感,不再顧忌那刺鼻的惡臭。雙手瘋狂地扒拉著壓在上麵的屍體!一具,又一具!它們沉重、僵硬,帶著死亡的冰冷氣息。我的手指被斷裂的肋骨劃破,被凍硬的皮甲邊緣割開,鮮血混著屍泥流下來,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遠哥!撐住!我來了!玉娘來了!我哭喊著,聲音嘶啞破裂。指甲翻開了,血肉模糊,依舊不管不顧地扒!撬!推!用肩膀頂!用儘身體裡每一絲殘存的氣力!
終於!當最後半具被壓得不成形的屍體被我奮力掀開一角時,一張被血汙和泥土徹底覆蓋的臉,暴露在昏黃的光線下!
是他!是陳遠!雖然那張臉腫脹變形,佈滿青紫和乾涸的血痂,嘴唇裂開幾道深可見肉的口子,顴骨高高凸起,但那雙緊閉著的眼睛上濃密的眉毛,那棱角分明的下頜輪廓……刻在我骨子裡的模樣,我絕不會認錯!
遠哥!我撲過去,顫抖的雙手捧住他那張冰冷得嚇人的臉,淚水洶湧而出,滴落在他汙濁的臉頰上,遠哥!是我!玉娘!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他的眼皮極其沉重地顫動了幾下,像是耗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細縫。眼白渾濁不堪,佈滿了可怕的血絲。那渙散無光的瞳孔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似乎用了很久,才艱難地聚焦在我涕淚橫流的臉上。
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波動,掠過他死寂的眼底。乾裂起皮、粘著黑泥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娘……子……
破碎的氣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我耳邊!
是我!是我!遠哥!是我啊!我泣不成聲,緊緊抓住他那隻依舊扣在我腳踝上的手,試圖用自己掌心的溫度去暖他冰冷的手指,彆說話!省著力氣!我帶你走!我帶你回家!我們回長安!
聽到長安兩個字,他那雙渙散的眼睛似乎又亮起了一點點微弱的光。嘴唇又動了一下,這一次,聲音似乎稍微連貫了一絲,帶著一種近乎夢囈般的沙啞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恍惚。
……好……吵……
我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慌亂地用袖子胡亂擦著他臉上的血汙和泥土:什麼遠哥你說什麼哪裡吵是風聲嗎還是烏鴉你彆怕……
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這個微小的動作似乎耗儘了他僅存的力氣,眉頭痛苦地蹙緊。那隻冰冷的手,卻在我腳踝上,極其微弱地收緊了一點點。
……你……搗衣……聲……梆……梆……梆……他斷斷續續地吐出這幾個字,眼神再次開始渙散,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好……吵……睡……睡不著……
搗衣聲……梆梆梆……
如同被一道九天玄雷狠狠劈中!我整個人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長安秋夜!萬家搗衣!月光下,石臼旁,我用儘全身力氣捶打著那件永遠送不出去的冬衣!梆!梆!梆!那沉悶執拗的聲音,穿過千山萬水,穿過生死界限,竟然……竟然傳到了這玉門關外的屍山血海裡傳到了彌留之際的遠哥耳中
原來……原來他一直都聽得到!聽得到我絕望的思念,聽得到我不甘的捶打!這聲音,竟成了他墜入無邊黑暗時,最後抓住的一絲人間念想!吵得他……在屍堆裡……睡不著
巨大的酸楚和難以言喻的悲愴像滔天巨浪,瞬間將我徹底淹冇!我再也控製不住,緊緊抱住他冰冷僵硬的身體,將臉深深埋在他沾滿血汙和塵土的頸窩,放聲痛哭!哭聲撕心裂肺,在空曠死寂的屍場上空迴盪,連盤旋的烏鴉都暫時噤了聲。
遠哥……我吵著你了……我吵著你了……我語無倫次,滾燙的淚水沖刷著他頸間的汙垢,我們不搗衣了……不搗了……我們回家……回家就安靜了……再也不吵你了……你睡……你好好睡……我守著你……一直守著你……
不知是我的體溫,還是這絕望的哭喊,似乎喚回了他一絲極其微弱的清明。那隻扣在我腳踝上的手,徹底失去了力氣,軟軟地滑落下去。但他垂落在身側的另一隻手,幾根沾滿泥血的手指,極其艱難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想要觸碰什麼。
我立刻抓住他那隻手,緊緊貼在我滿是淚水的臉上。
他渙散的目光,極其緩慢地移向我沾滿血泥、被凍得通紅皴裂的手。那手上,指甲翻裂,傷口縱橫交錯,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他乾裂的嘴唇,再次極其微弱地翕動,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手……疼……
隻兩個字,卻像最鋒利的針,狠狠紮進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我哭得渾身抽搐,拚命搖頭:不疼!遠哥!不疼!隻要你能好起來,手爛了都不疼!
他看著我,那雙瀕死的眼睛裡,似乎掠過一絲極其淺淡的、難以捕捉的心疼。然後,那最後一絲微弱的光芒,終於徹底熄滅了。眼皮緩緩地、沉重地合上。
遠哥遠哥!我驚恐地搖晃他,拍打他冰冷的臉頰,彆睡!遠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手!你看啊!
冇有迴應。隻有塞外永不停歇的風,卷著砂礫,嗚嚥著掠過這片人間煉獄。
來人啊——!救命啊——!這裡有人還活著——!我猛地抬起頭,朝著朔州城的方向,用儘生命所有的力氣,發出淒厲到極致的呼喊!聲音在空曠的屍場上尖銳地迴盪,帶著無儘的絕望和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遠處,終於傳來了模糊的迴應和人影的晃動……
……
三個月後。長安城外的官道旁。
初春的風還帶著料峭寒意,但已能嗅到泥土解凍和新芽萌發的清新氣息。柳條抽出了嫩黃的新芽,在風中輕輕搖曳。
一條清澈的小河從官道旁蜿蜒而過,水流潺潺,沖刷著圓潤的鵝卵石。河邊,一個穿著粗布素衣的女子蹲在那裡。她低著頭,專注地捶打著石板上的一件青色男衫。木杵落下,發出梆……梆……的輕響,節奏舒緩而平穩,不再有秋夜裡的焦灼,隻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安寧。
女子身側不遠處,一個高大的男人拄著一根簡陋的柺杖,靜靜地站著。他的一條褲管空蕩蕩地挽起,膝蓋以下已然不見。臉頰上,一道猙獰的傷疤從額角斜斜劃至下頜,破壞了原本英挺的輪廓,卻無損於他眼神中沉澱下來的溫和與平靜。正是陳遠。
他看著河邊那個熟悉的、忙碌的背影,聽著那一聲聲久違的、安穩的搗衣聲,嘴角慢慢向上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娘子。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卻不再破碎,帶著劫後餘生的暖意。
河邊捶打的動作停住了。柳玉娘抬起頭,臉上沾著一點水珠,在初春的陽光下閃著微光。她看向他,眼中是同樣溫和的笑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怎麼又吵著你歇息了
陳遠拄著拐,慢慢挪到河邊,在她身旁一塊乾淨的大石頭上坐下。他伸出佈滿老繭的大手,輕輕握住她拿著木杵的手。那雙手,依舊粗糙,指節粗大,佈滿新舊疤痕和凍瘡留下的深色印記,有些地方甚至微微變形。
不是吵。他搖搖頭,粗糙的指腹極其溫柔地摩挲著她手背上那些凸起的疤痕和凍裂的口子,動作小心翼翼,彷彿在觸碰一件稀世的珍寶。他的目光落在那雙飽經磨難的手上,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心疼和感激:是這雙手……比那搗衣聲……更懂相思。
玉娘微微一怔,隨即,眼中瞬間盈滿了水光。她反手緊緊握住陳遠那隻同樣佈滿傷痕的大手,將臉頰輕輕貼在他粗糙溫暖的掌心。那裡,有塞外的風霜,有戰場的鐵鏽,更有失而複得的、滾燙的生機。
河水流淌,木杵靜靜地躺在石板上。搗衣聲停了。
春風拂過柳梢,帶來遠處田野裡新翻泥土的氣息。陽光暖融融地灑在他們身上,將兩人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劫波渡儘,良人終罷遠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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