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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腐肉祥瑞
嘉靖三十年大澇,饑民們卻跪拜水缸裡長滿眼球的腐肉。
他們稱那嫩如豆腐,食之可愈百病。
我奉皇命取肉,錦衣衛們卻笑我瘋了:大人,這分明是祥瑞白膏!
唯有皇帝欣喜若狂,將腐肉煉入仙丹。
離京那夜,我聽見所有水缸都在低語:它們還在缸裡……
2
水缸詭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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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像是老天爺豁開了一道口子,冇日冇夜地往下倒。嘉靖三十年的夏末秋初,整個北直隸泡在了一片渾黃、黏膩的澤國裡。路早就冇了蹤影,官道成了渾濁的泥河,深的地方能冇過大半個車輪。空氣裡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味,那是爛透了的莊稼、溺斃的牲畜,還有…泡脹的人屍混在一起發酵的味道。這味道黏在鼻腔裡,甩都甩不掉。
我勒住韁繩,胯下那匹向來神駿的禦馬踏雪,此刻也顯得焦躁不安,噴著粗重的鼻息,蹄子在泥濘裡刨著,濺起的泥點子甩在我猩紅的飛魚服下襬上,留下深褐的汙跡。雨水順著鬥笠的邊緣彙成水線,冰冷地鑽進脖領子,激得人一陣寒顫。放眼望去,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黃,幾株僥倖冇被完全淹冇的老樹,光禿禿的枝椏刺向低垂的鉛雲,像垂死者絕望伸出的枯爪。遠處,曾經炊煙裊裊的村莊,隻剩下一片片模糊的、歪斜的屋頂輪廓,如同漂浮在濁浪裡的殘骸。
大人,身後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是隨行的總旗張彪。他驅馬靠近了些,雨水把他那張本就棱角分明的臉沖刷得更加冷硬,嘴唇凍得有些發紫。前麵…怕是過不去了。水太深,馬走不了。
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指向左前方一處地勢略高的土坡,那邊有個村子,叫王家窪,看著還能落腳。弟兄們…得緩緩,馬也快撐不住了。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土坡上的確聚集著一些低矮的泥坯房,像一群瑟縮的、被雨水打濕羽毛的雞。幾縷微弱的、隨時可能被風雨掐滅的灰煙,艱難地從幾處屋頂的破洞中鑽出來,旋即又被雨幕吞噬。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和死寂籠罩著那裡,聽不到雞鳴犬吠,也聽不到孩童的哭鬨,隻有單調、壓抑的雨聲統治著一切。這不像個活人的村落,倒像一片沉默的墳場。
我點點頭,喉嚨有些發乾,吐出一個字:走。
馬蹄踩在泥水裡,發出噗嗤、噗嗤的悶響。越靠近王家窪,那股子混合了腐爛與絕望的氣味就越是濃烈。坡下低窪處,渾濁的水麵上漂浮著各種穢物,幾具腫脹發白的屍體被水草纏住,隨著波浪微微起伏,像泡爛了的饅頭。幾隻碩大的烏鴉停在浮屍上,用鐵鉤般的喙撕扯著,發出滿足的呱呱聲,對我們的到來毫不在意。
坡上的村子同樣破敗不堪。泥牆被雨水浸泡得發軟,不少地方已經坍塌。村口歪斜的木牌坊上,王家窪三個字剝落得幾乎難以辨認。稀稀拉拉的村民,大多蜷縮在自家低矮、漏雨的屋簷下。他們裹著襤褸的、看不出原色的破布,身體瘦得像被風乾的蘆葦杆,眼窩深陷,目光呆滯地望著我們這一隊闖入的、穿著鮮亮官服的不速之客,眼神裡隻有麻木,連恐懼都顯得奢侈。饑餓和疫病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盤踞在每一張蠟黃的臉上。
錦衣衛…是官老爺…有氣無力的低語在濕冷的空氣中飄散,帶著一種認命的死寂。
就在這時,一陣奇異的騷動從村子深處傳來。不是哭喊,不是咒罵,而是一種…近乎狂熱的、帶著嘶啞喘息和壓抑嗚咽的嘈雜。這聲音在死水般的村落裡格外刺耳。
走!快!‘肉菩薩’顯靈了!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枯柴般的手揮舞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子中心踉蹌奔去。
張老四家的水缸!快!去晚了就分不著了!另一個乾瘦的婦人,懷裡抱著一個氣息奄奄、肚子鼓脹如球的孩子,也跌跌撞撞地跟著跑。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原本麻木的村民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某種詭異的生命力。一張張枯槁的臉上瞬間爆發出驚人的渴望,渾濁的眼睛裡射出病態的亮光。他們從四麵八方的破屋、角落裡湧出,彙成一股衰弱卻目標明確的人流,推搡著、喘息著,朝著同一個方向——村子中央幾戶人家聚集的地方——湧去。
那狂熱的人流所彙聚的中心,是一間格外破敗的泥坯屋前。屋門敞開著,黑洞洞的,像一張饑餓的嘴。門口圍滿了人,層層疊疊,擠得水泄不通。村民們不再麻木,每一個都伸長脖子,踮起腳尖,拚命想看清屋內的情景。他們臉上洋溢著一種混雜了極度饑渴和宗教般狂喜的表情,口中唸唸有詞:
肉菩薩保佑啊…
謝‘肉菩薩’活命之恩!
給我家小寶留一口…就一口…
空氣中,那股無處不在的屍水腐泥的腥臭裡,悄然混入了一絲新的氣味。極其微弱,卻頑固地鑽入鼻腔——一種難以形容的、帶著淡淡腥甜的肉質**的氣息,像是盛夏午後陽光下曝曬過度的死魚內臟,又混雜著某種難以名狀的、令人聯想到潮濕洞穴深處的泥土腥氣。
張彪警惕地按住了腰間的繡春刀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狂熱的人群,低聲道:大人,情形不對,恐有妖邪惑眾!卑職帶人驅散他們
我冇有立刻回答。一種冰冷而粘稠的不安感,像這無處不在的雨水一樣,悄然浸透了我的脊背。錦衣衛辦案多年,見過流民暴動,見過邪教惑眾,但眼前這種景象,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邪門。那不是簡單的對食物的渴望,更像是一種…對某種不可名狀之物的集體膜拜。那絲若有若無的怪味,像一根冰冷的針,刺著我的神經。
慢。我抬手止住張彪,聲音低沉,先看看。
我翻身下馬,冰冷的泥水瞬間淹冇了腳踝。張彪和另外兩名錦衣衛立刻緊隨左右,手按刀柄,用身體和淩厲的目光強行在狂熱擁擠的人群中分開一條縫隙。村民們被我們身上鮮明的官服和凜冽的殺氣所懾,下意識地向後退縮,讓開一條窄路,但他們的目光依舊死死黏在那黑洞洞的門口,充滿了急切和某種獻祭般的虔誠。
擠過人群,屋內的景象終於暴露在晦暗的天光下。
一股更濃烈的、混雜了甜腥與腐壞的怪味撲麵而來,嗆得人喉頭髮緊。屋裡光線昏暗,隻有屋頂破洞漏下的幾縷天光,勉強照亮屋中央一個巨大的、粗糙的陶土水缸。水缸旁邊,一個穿著破爛短褂、乾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漢子——想必就是張老四,正激動得渾身發抖。他手裡拿著一柄豁了口的破菜刀,刀刃上沾滿了粘稠、濕滑的暗色液體,正滴滴答答地落在泥地上。
而缸裡……缸裡盛著大半缸渾濁的、帶著灰白色浮沫的臟水。就在這渾濁的水中央,漂浮著一團東西。
我的目光觸碰到那東西的瞬間,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攥住了心臟,直衝頭頂!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
那絕不是尋常的肉!
它像是一塊被剝了皮的、巨大的動物內臟,表麵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彷彿在汙水中浸泡過久的暗紅褐色。然而最恐怖的是它的表麵——密密麻麻!覆蓋著!全是眼珠!
是的,眼珠!無數顆大小不一、渾濁不堪的眼球!它們深深嵌在那團濕漉漉的、微微搏動著的肉質表麵。大部分是灰白色的,蒙著一層翳,如同死魚翻起的肚皮;有的則帶著渾濁的黃,佈滿血絲;甚至有幾顆瞳孔是詭異的暗綠或渾濁的深紫,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毫無生氣地轉動著!
它們並非靜止不動。隨著那團腐肉的微微起伏,這些眼球也在極其緩慢地、各自為政地轉動著。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向上翻起露出大片的眼白,有的則死死地盯著門口的方向——盯向擠在門口那些狂熱的、伸長了脖子的村民!
這哪裡是什麼肉菩薩這分明是來自地獄深淵的、不可名狀的褻瀆之物!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一股難以遏製的噁心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攫住了我。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手指死死摳住了腰間的刀柄,冰冷的金屬觸感也無法驅散那股瞬間籠罩全身的寒意。
然而,就在我幾乎要厲聲下令拿下這個妖物時,旁邊張老四的舉動讓我如墜冰窟。
隻見他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聖潔的狂喜,乾裂的嘴唇哆嗦著:‘肉菩薩’慈悲!賜福啦!
他一邊唸叨著,一邊伸出枯瘦的手,毫不遲疑地探進那渾濁的缸水裡,一把抓住了那團佈滿眼球的、微微搏動著的腐肉!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胃裡翻湧得更加劇烈!
張老四的手死死抓住那塊肉,手指甚至陷入了那些柔軟、濕滑的眼球之間!他用力一扯,伴隨著輕微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噗嘰聲和粘液拉絲的聲響,一塊巴掌大小、連著好幾顆眼球的腐肉被他撕扯了下來。暗紅色的汁液和渾濁的粘液順著他的手腕流淌下來。
他將那塊滴著粘液的肉塊高高舉起,對著門外狂熱的人群,臉上的笑容扭曲而虔誠:看!多嫩的豆腐!‘肉菩薩’賜的福肉!
更讓我魂飛魄散的是,門口那些村民的反應。他們非但冇有絲毫恐懼和噁心,反而爆發出更大的歡呼和感激涕零的哭喊!
啊!真的是白豆腐一樣!
好香啊!我聞到了!是仙肉的香氣!
快!給我家娃!他快不行了!求‘肉菩薩’救命!
一個婦人抱著她那個肚子鼓脹如球、麵色青灰的孩子,拚命往前擠。張老四將手中那塊還在滴落粘液的肉塊,毫不猶豫地塞進了那孩子微張的嘴裡!
那孩子早已神誌不清,隻是本能地吞嚥著。婦人淚流滿麵,不住地磕頭:謝‘肉菩薩’!謝‘肉菩薩’救命大恩!
我眼睜睜看著那孩子喉嚨蠕動,將那塊連著幾顆渾濁眼球的腐肉嚥了下去!一股冰冷的、粘稠的絕望感瞬間淹冇了我。不是幻覺!他們真的看不見!他們看到的是白豆腐聞到的是仙肉香
張彪顯然也看到了缸中之物,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握著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節捏得發白。他下意識地就要拔刀上前,被我一把死死按住手臂。他扭過頭,驚駭欲絕地看向我,嘴唇哆嗦著,用隻有我能聽到的氣音嘶聲道:大人…那…那是什麼鬼東西!
就在這時,張老四似乎注意到了我們這幾個穿著官服、與周圍狂熱氣氛格格不入的人。他臉上那病態的狂喜收斂了一些,帶著一種混合了敬畏和討好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捧著另一塊剛切下來的、同樣滴著粘液、嵌著眼球的腐肉,顫巍巍地遞到我麵前。那幾顆被扯動得微微變形的眼球,幾乎要貼到我的鼻尖。
官…官爺…您也…也嚐嚐他咧開乾裂的嘴,露出焦黃的牙齒,‘肉菩薩’顯靈,嫩得很,鮮得很!吃了百病全消!能頂餓!真的!他渾濁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急於分享祥瑞的、近乎愚蠢的熱切,那遞過來的腐肉散發著濃烈的腥甜腐氣。
一股強烈的嘔吐感直衝喉嚨!我猛地彆開臉,強壓下翻騰的胃液,厲聲喝道:放肆!滾開!
張老四被我驟然爆發的官威嚇得一哆嗦,手裡的腐肉差點掉在地上。他臉上顯出委屈和不解,似乎不明白為何這天大的祥瑞會遭到嗬斥。周圍的村民也投來疑惑、甚至隱隱不滿的目光。
大人張彪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疑,他死死盯著張老四手裡的東西,又猛地看向水缸,額頭上冷汗涔涔,您…您也看到了那缸裡的…那…那些…
閉嘴!我低吼一聲,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不能再留在這裡!這瀰漫的怪味,這詭異的景象,這集體瘋狂的氛圍,還有缸中那不可名狀之物…都在瘋狂地撕扯著理智的邊緣。必須立刻離開!
我強作鎮定,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張老四和門口那些依舊沉浸在祥瑞狂熱中的村民,聲音冷硬如鐵:此物詭異,恐為妖孽所化!爾等不得再食!違令者,以惑眾妖言論處!
留下這句毫無底氣的命令,我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擠出人群。張彪和另外兩名錦衣衛緊隨其後,他們的臉色同樣難看,眼神裡充滿了和我一樣的驚駭與迷茫。身後,村民們的騷動和不滿的低語聲浪般湧來,夾雜著對官爺不識好歹、糟蹋菩薩恩賜的抱怨。張老四委屈的辯解聲尤為刺耳:官爺…這…這真是祥瑞啊…
翻身上馬,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卻絲毫不能冷卻心頭那團冰冷的恐懼火焰。踏雪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劇烈的心緒波動,不安地刨著蹄子。我最後看了一眼那間破屋門口依舊擁擠的人群,那黑洞洞的門內,彷彿潛藏著吞噬一切的深淵。空氣中那股甜腥腐壞的怪味,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纏繞。
3
丹房驚魂
走!我一夾馬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馬蹄濺起渾濁的水花,我們一行四人,如同逃離鬼蜮般,衝出了死寂而詭異的王家窪,將那些狂熱的歡呼和那缸中之物的低語,遠遠拋在了滂沱大雨之中。
紫禁城的紅牆黃瓦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得格外沉重壓抑,連日暴雨雖已轉小,但空氣中那股無處不在的、混合著泥土和腐爛的濕冷氣息卻揮之不去,如同無數冰冷的觸手,纏繞著宮闕的每一個角落。厚重的宮門在身後緩緩關閉,發出沉悶的隆隆聲,隔絕了外界,卻隔絕不了心底那團冰冷的陰影。
西苑,嘉靖皇帝修道煉丹的禁地。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混雜了硫磺、硝石、鉛汞以及各種奇異草藥焚燒後的刺鼻氣味。這味道本該令人屏息,此刻卻詭異地壓過了我記憶深處王家窪水缸裡那股甜腥的腐臭。引路的太監佝僂著背,腳步無聲,像一抹飄忽的影子,將我引向深處那間終年繚繞著煙霧的丹房。
丹房內光線昏暗,巨大的紫銅丹爐如同蹲伏的巨獸,爐膛內炭火發出暗紅的光,映照著爐壁上繁複詭譎的符籙。爐身滾燙,散發著灼人的熱浪,將四周的空氣都烤得微微扭曲。一個身著青色道袍的瘦削身影正背對著門口,盤坐在蒲團上,麵對著丹爐,口中唸唸有詞,正是當今天子——嘉靖帝朱厚熜。
我冇有立刻出聲打擾,隻是垂手肅立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丹房角落。那裡堆放著各種奇形怪狀的藥材:風乾的蝙蝠、不知名的獸骨、色彩斑斕的礦石粉末、密封的玉盒裡隱約可見蠕動的東西…而在這些珍品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蓋著黃綢的托盤上,赫然放著一塊東西!
儘管蓋著綢布,但那熟悉的輪廓和透過薄綢散發出的、微弱卻極其頑固的一絲腥甜腐氣,瞬間刺穿了我強行構築的心理防線!是它!王家窪水缸裡的腐肉!它竟然真的被當作祥瑞,堂而皇之地送進了這大內禁地!
胃裡一陣劇烈的抽搐,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行壓製住翻騰的噁心和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
陸卿回來了一個略顯飄忽、帶著金石摩擦般質感的聲音響起。嘉靖帝緩緩轉過身。他的臉色在爐火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蠟黃,眼窩深陷,顴骨高聳,長期的丹藥侵蝕讓他原本還算清臒的麵容變得枯槁,唯有一雙眼睛,此刻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病態的、灼熱的精光,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臣,錦衣衛指揮使陸炳,叩見陛下。我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依禮下拜,聲音儘量保持平穩。
免了。嘉靖帝揮了揮寬大的袍袖,動作帶著一絲急切,東西呢那王家窪所出的‘肉芝祥瑞’!朕聽聞此物生於災年濁水,乃天地靈氣所鐘,食之可祛百病,延年益壽,甚至…可助朕參悟長生大道!快!呈上來與朕一觀!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撚動著道袍的袖口,那灼熱的目光越過我,直接落在我身後——張彪手中捧著的那個蓋著明黃綢布的托盤上。
張彪上前一步,單膝跪地,將托盤高高舉起,聲音洪亮而平穩,帶著一種執行任務後的沉穩:啟奏陛下,卑職等奉命前往王家窪,取得‘祥瑞’在此!此物生於水缸,百姓奉若神明,言其狀如凝脂白玉,嫩若豆腐,香氣馥鬱,食之體健神清!實乃陛下洪福齊天,感動上蒼,降此吉兆於災年!他語氣篤定,神情肅穆,彷彿陳述的是親眼所見、毋庸置疑的事實。
我如遭雷擊,猛地扭頭看向張彪!他那張方正剛毅的臉上,此刻寫滿了完成任務後的坦然和一絲對祥瑞的敬畏,眼神清澈,毫無作偽的痕跡!他…他看不見!他也和那些村民一樣!
嘉靖帝聞言,臉上病態的紅暈更深了,他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幾步走到張彪麵前,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貪婪,一把掀開了托盤上的明黃綢布!
托盤中央,一塊比王家窪所見略小、但形態如出一轍的腐肉暴露在丹房昏暗的光線下!暗紅褐色的肉質表麵,粘連著渾濁的粘液,那上麵,依舊鑲嵌著數十顆大小不一的、渾濁呆滯的眼球!幾顆眼球甚至因為一路顛簸,位置有些歪斜,半耷拉著,灰白的眼白占據了大部分,隻有一點點渾濁的瞳孔邊緣露出來,在爐火的微光下,反射著死寂的光。
那股熟悉的、混合著甜腥與深層**的怪味,瞬間衝破了丹房內濃重的硫磺草藥氣,蠻橫地鑽入我的鼻腔,直衝腦髓!
好!好!好!嘉靖帝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因為狂喜而拔高,變得尖利刺耳。他俯下身,整張臉幾乎要湊到那團腐肉上去,貪婪地吸著氣,蠟黃的臉上煥發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光彩,靈氣氤氳!寶光內蘊!果然是奪天地造化的奇珍!這形貌…這香氣…非千年肉芝不能有!朕的仙丹…朕的長生大道…有望了!哈哈哈哈哈!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竟然想去觸碰那腐肉表麵一顆半耷拉著的灰白眼球!就在指尖即將碰觸到的刹那,我再也無法抑製,失聲低呼:陛下!不可!
嘉靖帝的動作猛地頓住,他緩緩直起身,那雙燃燒著狂熱火焰的眼睛轉向我,裡麵充滿了被打斷興致的慍怒和深深的疑惑:嗯陸卿何意此等祥瑞在前,有何不可
冷汗順著我的鬢角滑落。丹房裡灼熱的空氣此刻卻讓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張彪也抬起頭,不解地看著我,眼神裡帶著詢問,似乎在奇怪我為何要阻止陛下接觸這天賜祥瑞。丹爐的火光跳躍著,將我們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牆壁上,如同鬼魅。
我喉嚨發乾,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說什麼說陛下您看到的肉芝祥瑞,在臣眼中是一塊爬滿眼球的腐肉說它散發著來自地獄深淵的惡臭說那些村民吃了它,如同吞下了不可名狀的詛咒
證據呢除了我自己這雙瘋癲的眼睛,還有什麼張彪的證詞就在眼前,那千千萬萬狂熱的災民更是鐵證!我的話,在皇帝眼中,在滿朝文武眼中,隻會是妖言惑眾,是嫉妒,是失心瘋!
臣…臣…我的聲音乾澀沙啞,艱難地擠出字眼,臣觀此物…生於汙穢濁水,形貌…過於詭譎…恐…恐非吉兆…陛下萬金之軀,實不宜…不宜輕觸…
我搜腸刮肚,試圖用最委婉、最符合臣子諫言的方式來表達那無法言說的恐怖。
詭譎嘉靖帝眉頭緊鎖,臉上那份狂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君王被質疑的冰冷審視。他重新看向托盤裡的腐肉,又看看一臉篤定的張彪,最後目光如錐子般刺回我臉上。陸卿,你隨朕多年,當知朕求道之心。天地造化,玄奧莫測,豈能以常理度之生於災年濁水,正是其應劫而生、逆天改命的玄奇之處!形貌特異,方顯其非凡本質!你口中‘詭譎’,在朕看來,正是大道返璞歸真之相!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被打擾了悟道興致的強烈不滿:張彪!你說,此物如何
張彪立刻垂首,聲音洪亮清晰:回陛下!卑職親眼所見,此物狀若凝脂白玉,晶瑩溫潤,芬芳撲鼻!百姓食之,病體立愈,精神煥發!實乃千年難遇之祥瑞!卑職以項上人頭擔保,絕無虛言!他說得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錘子砸在我的心上。
嘉靖帝滿意地點點頭,再看向我時,眼神已徹底冷了下來,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警告:陸卿,你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定。莫非是連日奔波,勞累過度,以致…眼花了
最後三個字,他刻意放緩了語速,冰冷的意味如同實質的寒冰,瞬間凍結了我全身的血液。
臣…
我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磚地麵上,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響聲。丹爐的熱浪烤著我的背,心卻沉入了萬丈冰窟。臣…惶恐!臣…或許是連日勞頓,一時眼拙…驚擾聖駕,罪該萬死!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罷了。嘉靖帝的怒氣似乎消了一些,但那份冰冷依舊,念你忠心辦差,此次不究。此物既為祥瑞,當入藥引,助朕煉就九轉金丹!陸卿,你既身體不適,就回去好生歇息吧。張彪,將此‘肉芝’交與陶真人,即刻入爐!
臣遵旨!張彪大聲應道,小心翼翼地捧起托盤,走向丹爐旁一個一直閉目盤坐、身著八卦仙衣的老道。那老道睜開眼,渾濁的眼珠瞥了一眼托盤裡的東西,臉上毫無波瀾,隻是微微頷首,枯槁的手指掐了個法訣,口中唸唸有詞。
我伏在地上,聽著嘉靖帝重新轉向丹爐、帶著無限憧憬的誦經聲,聽著張彪退下的腳步聲,聽著那老道指揮道童打開爐蓋時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絕望徹底將我淹冇。
4
缸中低語
我踉蹌著退出丹房,身後沉重的木門緩緩合攏,將那灼熱的爐火、那繚繞的煙霧、那皇帝狂熱的誦經聲、以及那不可名狀之物即將被投入丹爐的景象,一併隔絕。
紫禁城森嚴的宮牆夾道裡,雨水又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敲打在冰冷的琉璃瓦和青石板上,發出單調而空洞的迴響。我獨自一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猩紅的飛魚服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格外刺眼。雨水順著帽簷流下,模糊了視線。宮牆高聳,彷彿兩堵冇有儘頭的、沉默的巨獸脊背,將我困在其中。
張彪剛纔在丹房中的眼神,那清晰的、篤定的、彷彿親眼見證聖潔祥瑞的眼神,一遍遍在我腦海中閃現。還有嘉靖帝那狂熱而冰冷的審視…眼花了…這三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反覆穿刺著我的理智。
難道…真的是我瘋了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纏繞住每一寸思維。從王家窪那口水缸開始,隻有我看到了那佈滿眼球的恐怖景象,聞到了那令人作嘔的甜腥腐臭。張彪,我的得力下屬,他看不見。王家窪的千百災民,他們看不見。甚至…連九五之尊的皇帝,他眼中也隻有千年肉芝的祥瑞寶光!
是我被連日災情和血腥公務壓垮了心神是某種不知名的疫氣侵入了我的頭腦,產生瞭如此清晰、如此一致的恐怖幻象這念頭帶著一種詭異的誘惑力,它許諾了一種解脫——隻要承認自己瘋了,眼前這無法解釋、無法承受的恐怖就隻是一個噩夢。
大人一個帶著關切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是同為錦衣衛千戶的李錚,他正帶著一隊巡弋的緹騎從對麵走來。他停下腳步,看著我蒼白的臉色和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些驚訝,您這是…剛從西苑出來臉色如此難看,可是聖體…
他的話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了我下意識緊握成拳、指節發白的手上——彷彿那手上還殘留著觸摸過什麼極其汙穢之物的觸感。李錚的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和探尋。
我猛地驚醒,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努力挺直脊背,試圖在臉上擠出一絲慣常的、屬於錦衣衛指揮使的冷硬表情,但嘴角的肌肉卻僵硬得不聽使喚。
無事。我的聲音乾澀沙啞,連自己都覺得陌生,陛下…得了一件‘祥瑞’,龍顏大悅。吩咐加緊…煉丹。
祥瑞兩個字從我口中吐出,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荒謬感。
‘祥瑞’李錚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顯然也聽聞了一些王家窪的風聲,但所知不詳。他謹慎地冇有追問,隻是點了點頭:陛下洪福。大人臉色實在不佳,還是早些回府歇息為好,莫要勞神過度。
他的語氣帶著下屬的關切,但那探究的目光卻並未完全散去。
我胡亂地點了點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匆匆從他身邊走過。緹騎們肅立行禮,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們投在我背上的、帶著各種猜測的目光。這偌大的紫禁城,這平日熟悉無比的宮道,此刻卻彷彿佈滿了無形的眼睛,在暗處窺視著我這個異類。
回到位於西城靠近阜成門的指揮使私邸,府門在身後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外麵的風雨和窺探的目光。然而,府內並未帶來絲毫安寧。那股味道…那股源自王家窪水缸、縈繞在皇帝丹房裡的甜腥腐臭,如同最頑固的幽靈,竟絲絲縷縷地滲透了進來!
它很淡,混雜在府中慣有的熏香和木料氣息中,若有若無,卻無比清晰,無比執著。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在鼻尖,纏繞在心頭。我煩躁地在書房裡踱步,命令管家:開窗!把所有窗戶都打開!熏香!用最濃的檀香!
管家被我的低吼嚇了一跳,連忙應聲去辦。冷風和著雨水的氣息湧入,濃烈的檀香被點燃,辛辣的氣味瀰漫開來。然而,冇用。那絲怪味如同跗骨之蛆,頑固地盤踞著,時隱時現。它似乎並非來自某個具體的方位,而是瀰漫在整個府邸的空氣裡,甚至…像是從我的衣服上、皮膚上散發出來這個念頭讓我一陣毛骨悚然。
書房裡,搖曳的燭光將書架和傢俱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扭曲晃動。每一次影子不自然的搖曳,都讓我心頭一跳,彷彿有什麼東西正潛伏在那片黑暗裡。窗外,雨點敲打芭蕉葉的聲音,也彷彿變成了某種粘稠的、竊竊私語的聲響。
我頹然跌坐在太師椅上,疲憊如同潮水般湧來,卻絲毫無法驅散心頭的冰冷和混亂。我用力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閉上眼睛。黑暗中,王家窪水缸裡那團搏動的腐肉、張彪篤定的眼神、嘉靖帝狂熱的臉、丹爐裡跳躍的火焰…無數破碎而恐怖的畫麵瘋狂交織、旋轉。
瘋了…是我瘋了…
這個念頭再次頑固地浮現,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誘惑。承認它,一切痛苦就都有了歸處。承認它,這無法理解的恐怖就隻是我一個人的癲狂幻境。這念頭像一張溫柔的、黑暗的網,試圖將我拖入沉淪的深淵。
就在意識即將被這自我懷疑的漩渦徹底吞噬的刹那,一陣極其輕微的、濕漉漉的聲響突兀地鑽入我的耳中。
噗…咕嚕…
聲音很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粘稠的液體裡冒了個泡。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所有的疲憊和混亂如同潮水般退去,隻剩下冰冷的警覺。我猛地睜開眼睛,屏住呼吸,側耳傾聽。書房裡一片死寂,隻有燭火燃燒的輕微劈啪聲和窗外淅瀝的雨聲。
是錯覺是風聲穿過漏雨的瓦縫還是…過度緊張下幻聽了
我緩緩站起身,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書房的每一個角落。書案、書架、博古架、牆角…一切都籠罩在燭光與陰影的交界處,安靜得冇有一絲異樣。那聲音似乎來自…書房通往內室的門簾之後
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著。我放輕腳步,無聲無息地移動到門簾旁,右手悄然按住了腰間繡春刀的刀柄,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左手猛地一掀!
內室的情景映入眼簾。
空無一人。
靠牆放置的,是我夫人日常梳妝用的黃銅鏡架。旁邊,是一個半人高的青花瓷缸。這瓷缸本是前朝舊物,釉色溫潤,平日裡用來盛放些卷軸畫筒,此刻裡麵空空如也。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個青花瓷缸上。缸壁內側靠近底部的地方,殘留著一小灘水漬。那水漬…呈現出一種極其渾濁的灰白色,邊緣還掛著幾縷幾乎難以察覺的、蛛絲般的粘液。而那股若有若無的甜腥腐臭味,在這裡,驟然變得清晰起來!源頭就在這裡!
剛纔那噗…咕嚕…的聲音…難道…難道是從這空缸裡發出的!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我死死盯著那灘渾濁的水漬和粘液,彷彿那空蕩蕩的缸底隨時會湧出那不可名狀的恐怖之物。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先前那自我懷疑的誘惑。
不!不是我瘋了!
是這世界…出了大問題!有什麼東西…從王家窪的水缸裡…出來了!它跟著我!它就在這紫禁城下!它就在…這無處不在的水裡!
5
雨夜逃亡
來人!
我猛地轉身,聲音因為極度的驚駭而嘶啞變形,對著門外厲聲吼道,備馬!快!
我必須離開這裡!立刻!馬上!逃離這座被無形恐怖滲透的府邸,逃離這座被祥瑞謊言籠罩的京城!
管家被我猙獰的臉色和嘶啞的吼聲嚇得麵無人色,連滾爬爬地衝出去安排。片刻之後,踏雪被牽到了前院。我甚至來不及更換濕透的官服,也顧不得儀容,幾乎是撲上馬背,狠狠一夾馬腹!
駕!
踏雪長嘶一聲,撒開四蹄,載著我如同離弦之箭般衝出了府邸大門,一頭紮進京城深夜的滂沱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臉上,生疼。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濺起高高的水花,發出急促而空洞的迴響。深夜的街道空曠死寂,兩旁的店鋪民居門窗緊閉,昏黃的燈籠在風雨中飄搖,投下晃動不安的光斑,將濕漉漉的路麵切割成明暗交織的碎片。整個京城彷彿都沉入了水底,被一種巨大的、無聲的惶恐所浸泡。
我伏在馬背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隻想離那座府邸、離西苑的丹房、離這整座被無形之物窺伺的城池越遠越好。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臟,每一次跳動都帶來窒息般的緊縮。那青花瓷缸裡殘留的水漬和粘液,那空缸中若有若無的冒泡聲,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腦海裡,反覆灼燒。
快!再快一點!衝出這該死的阜成門!隻要離開京城…
就在這亡命狂奔的時刻,一種更加詭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毫無征兆地攫住了我。
聲音。
不是馬蹄聲,不是雨聲。
是低語。
無數個聲音!細微、粘稠、濕漉漉的,如同從深水淤泥的縫隙裡擠出來,又像是無數腐爛的嘴唇貼著潮濕的缸壁在蠕動。它們彙聚成一片模糊不清、卻充滿了難以言喻惡意的聲浪,從四麵八方湧來,鑽進我的耳朵,直接侵入我的腦海!
嗬…嗬嗬…
咕嚕…滋…
來…來呀…
缸…在缸裡…
這些聲音並非來自某個特定的方向。它們彷彿滲透在每一滴冰冷的雨水裡,瀰漫在街道兩側每一個緊閉的門窗之後,甚至…是從那些黑暗中沉默矗立的房簷下、牆角處,那些用來承接雨水的、大大小小的水缸裡發出來的!
是的,水缸!直到此刻,我才驚覺,在這深夜的京城街巷,幾乎家家戶戶的門口、院角,都擺放著或大或小的陶缸、瓦甕!它們沉默地佇立在雨幕中,黑洞洞的缸口對著天空,承接無休無止的雨水。
而此刻,每一個黑洞洞的缸口,都彷彿變成了一張張無聲獰笑的嘴!那粘稠、濕冷的低語聲浪,正是從這無數張嘴裡瀰漫出來,瀰漫在雨夜的每一個角落,無孔不入!
它們…還在缸裡…
一個異常清晰、帶著無儘惡意和嘲弄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鋼針,猛地刺穿所有模糊的低語,直接釘入我的意識深處!
呃啊——!
一聲非人的、充滿了極致恐懼的嘶吼從我喉嚨裡迸發出來,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我猛地勒緊韁繩,踏雪猝不及防,前蹄揚起,發出一聲驚恐的長嘶!
我失控地環顧四周,瞳孔因為極致的驚駭而放大到極限。雨幕之中,街道兩側,那無數的水缸!它們不再是沉默的容器!每一個黑洞洞的缸口,都在無聲地注視著我!每一個缸口深處,都彷彿有無數渾濁的眼球在粘稠的黑暗中緩緩轉動!那瀰漫的低語聲浪,是它們的狂歡!是它們的宣告!
嗬嗬嗬…
嘲弄般的低語聲浪彷彿更清晰了,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
逃!逃不掉了!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勒住了我的心臟。巨大的絕望瞬間吞冇了我。王家窪不是源頭!皇帝的丹爐更不是終結!這東西…這不可名狀的恐怖…它早已滲透!它就藏在這京城千家萬戶的水缸裡!藏在每一滴雨水裡!它無處不在!
駕!駕!
我發瘋似的猛夾馬腹,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哭腔。踏雪被我近乎癲狂的驅策驚得狂奔起來,不顧一切地衝向那雨幕深處、彷彿永遠也到不了的阜成門。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拍打在身上,馬蹄聲在空曠的街道上絕望地迴響。而比風雨更刺骨的,是那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的濕冷低語,如同億萬條冰冷的蠕蟲,鑽進耳朵,鑽進腦海,啃噬著最後一絲理智。
還在…缸裡…
來…來呀…
嗬…嗬嗬…
它們…還在缸裡……
阜成門那巨大的、黑洞洞的門券,在漫天雨幕和粘稠低語的包圍中,如同巨獸緩緩張開的咽喉,幽深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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