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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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薇去參加同學會那天,穿了條我從未見過的紅裙子。

>她回家時領口歪斜,脖子上有可疑紅痕。

>我默默把離婚協議放進抽屜,開始分房睡。

>一週後,她趴在洗手檯乾嘔,我遞水時瞥見垃圾桶裡的孕檢單。

>父親一欄,赫然印著林東二字——她初戀的名字。

>孩子是他的我聲音發顫。

>她沉默點頭,指尖掐進掌心:那晚喝多了…就一次…

>我笑著撕碎協議:行,我成全你們。

>搬走那天,嶽母衝來甩我一耳光:冇良心的東西!薇薇天天哭暈!

>直到林東摟著新歡來耀武揚威,她才知道自己懷的是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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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屜在我手中發出乾澀的呻吟,像是許久未曾開啟的舊傷疤。我拉開它,裡麵空蕩得可憐,隻有幾份疊得整整齊齊的重要檔案,還有一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那是三年前裝婚戒的盒子,如今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凹痕。我把新列印出來的離婚協議書放進去,紙張邊緣劃過粗糙的抽屜底板,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是某種隱秘的告彆儀式。

然後,我輕輕合上了抽屜。那聲沉悶的哢噠落進寂靜的客廳,像一塊石頭投入深不見底的古井,連個像樣的迴音都冇有。

浴室的水聲停了。片刻後,門鎖彈開,帶著濕熱水汽的陳薇走了出來。她穿著一身棉質的舊睡衣,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頸側,臉色透著一種用力清洗後的蒼白。她的目光,下意識地、飛快地掠過我剛剛關上的那個抽屜位置,又迅速垂下,像受驚的鳥。她冇說話,徑直走向臥室。

我站起身,沉默地抱起早已放在沙發上的枕頭和薄被。我的動作很穩,冇有一絲多餘的情緒泄露。經過她身邊時,一股混合著沐浴露和她本身淡淡體香的氣息飄過來,這曾經讓我無比安心和沉溺的味道,此刻卻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

我去書房睡。我的聲音不高,平鋪直敘,冇有任何詢問或解釋的意味。這不是商量,是通知。

陳薇的腳步頓住了,背對著我。她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像被無形的線驟然勒住。她冇有回頭,也冇有出聲挽留。幾秒後,她繼續邁開步子,走進了主臥。門,在她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出兩個世界。

一週前的那個夜晚,像一塊冰冷的烙鐵,反覆燙在我的記憶裡。

她要去參加十年同學會。出門前,在衣帽間磨蹭了很久。最後走出來時,身上是一條我從未見過的吊帶紅裙。那紅色很正,像燃燒的火,又像凝固的血,襯得她裸露的肩頭和鎖骨格外白皙晃眼。裙襬短得恰到好處,勾勒出她依然窈窕的腰臀曲線。她甚至還精心捲了頭髮,塗了比平時更豔麗的口紅。

怎麼樣她在我麵前轉了個圈,裙襬旋開一個張揚的弧度,眼神裡帶著點刻意的、尋求肯定的光。

我靠在門框上,手裡還捏著剛看完的汽車雜誌。目光掃過那抹刺目的紅,落在她臉上,扯了扯嘴角:嗯,挺好。老同學們有眼福了。我的聲音聽起來應該還算正常,隻有我自己知道喉嚨深處梗著什麼。

她臉上的笑意似乎僵了一下,隨即又綻開,帶著點嗔怪:說什麼呢!就是好多年冇見了,總不能穿得太邋遢吧她湊過來,在我臉頰上飛快地啄了一下,一股陌生的、甜膩的香水味瞬間包圍了我,彆等我太晚哦,估計會鬨得挺晚的。

那蜻蜓點水的一吻,帶著敷衍的冰涼。門在她身後關上,高跟鞋清脆的足音在樓道裡漸漸遠去。我站在原地,雜誌的硬角硌著掌心,那抹濃烈的紅裙身影和陌生的香水味,固執地盤踞在腦海裡。

夜越來越深。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怪陸離地流淌進來,在客廳的地板上投下變幻的光斑。牆上的時鐘指針,不緊不慢地走過十一點、十二點、一點……手機螢幕一直黑著,冇有任何資訊或電話進來。我坐在沙發上,電視裡播放著無聊的深夜節目,聲音開得很低,像背景裡模糊不清的囈語。茶幾上的菸灰缸裡,菸頭已經堆成了小山。

淩晨兩點過一刻,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終於響起。那聲音在死寂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刺耳。

門開了。她幾乎是跌撞進來的,高跟鞋一隻還在腳上,另一隻被她提在手裡。客廳裡冇開大燈,隻有電視螢幕幽藍的光映著她的臉。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瞬間蓋過了她出門前噴的香水味。她精心捲過的頭髮有些散亂,幾縷髮絲黏在汗濕的頸側。那條火紅的吊帶裙,領口歪斜得厲害,一邊細細的肩帶滑落到臂彎,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最刺眼的,是她左側脖頸靠近鎖骨的地方,有一小塊暗紅色的痕跡,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不清,像一枚不小心蓋歪了的印章。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鬆開,留下空洞的痛和冰冷的麻木。

她似乎冇料到我還醒著,醉眼朦朧地看向沙發這邊,愣了一下,隨即扯出一個迷濛又帶著點討好的笑:老公…你還冇睡啊等…等我呢她試圖站直,身體卻不受控製地晃了一下,趕緊扶住玄關的鞋櫃。

我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電視幽藍的光在我臉上明明滅滅。我走到她麵前,距離很近。濃烈的酒味、汗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陌生男人的古龍水氣息,混合在一起,鑽進我的鼻腔,胃裡一陣翻攪。

我的視線在她歪斜的領口和那片暗紅的痕跡上停留了一瞬。那痕跡的形狀,像極了某種曖昧的吮吻留下的印記。

玩得開心嗎我開口,聲音出乎意料的平穩,甚至帶著一絲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溫和。

她似乎冇聽出什麼異樣,或者說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經。她傻笑著點頭:開…開心呀!好多人…都喝多了…林東他…她的話音突兀地頓住,像是猛然意識到自己提到了不該提的名字,眼神慌亂地閃爍了一下,飛快地瞥了我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擺弄手裡那隻高跟鞋,…他送我回來的。

哦。我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目光卻像冰冷的探針,再次掃過她頸側那塊刺目的紅痕。那顏色,在幽暗的光線下,紅得發暗,像一小塊凝固的瘀血。送回來的送到這種程度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怒意瞬間衝上頭頂,又被我死死地壓了下去,沉甸甸地墜在心口。我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輕輕替她把滑落到臂彎的吊帶拉回了肩上。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微涼的、帶著汗意的皮膚。

她似乎瑟縮了一下。

累了吧快去洗洗。我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甚至比剛纔更溫和了一點,像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隻是這平靜之下,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了,發出隻有我自己能聽見的、震耳欲聾的轟鳴。

她如蒙大赦,含糊地應了一聲,幾乎是逃也似的,扶著牆壁,踉踉蹌蹌地衝向了浴室的方向。

從那天起,我們之間隔開了一道無形的鴻溝。她變得異常沉默,眼神總是躲閃,像一隻驚惶不安的兔子。她開始頻繁地抱著手機,資訊提示音一響,她就神經質地立刻抓起檢視,手指在螢幕上快速敲打回覆時,會下意識地側過身,或者乾脆躲進陽台或洗手間。家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我們維持著一種詭異的正常,上班、下班、吃飯,隻是餐桌上隻剩下碗筷碰撞的單調聲響。分房而居,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直到那個週六的清晨。

我是被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般的乾嘔聲驚醒的。聲音是從主臥的洗手間傳出來的,一聲接著一聲,帶著令人心頭髮緊的痛苦。我猛地坐起身,心臟在胸腔裡毫無章法地亂撞。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起身下床,走到主臥門口。門虛掩著。我推開門,看見陳薇整個人幾乎趴在洗手檯上,身體因為劇烈的乾嘔而痙攣般地起伏,長髮淩亂地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洗手檯的水龍頭開得很小,水流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我走過去,腳步放得很輕。她冇有察覺,全部的力氣似乎都用在對抗那股翻江倒海的噁心上。我拿起旁邊她的水杯,接了半杯溫水,默默地遞到她手邊。

她的乾嘔稍稍平息了一些,喘息著,虛弱地抬起頭。鏡子裡映出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眼窩深陷,嘴脣乾裂,額頭上佈滿了細密的冷汗。她看到我,眼中閃過一絲驚惶和難堪,下意識地伸手想推開杯子。

喝點水。我的聲音有些發緊,但還是堅持把杯子遞近了些。

她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接了過去,小口地抿著,指尖冰涼,微微顫抖。就在她放下水杯,想要撐住檯麵站直身體的那一刻,也許是動作幅度太大,也許是身體過於虛弱,她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洗手檯下方敞開的垃圾桶邊緣。

哐噹一聲輕響,垃圾桶被帶歪了。

裡麵的東西散落出來一點。幾張揉皺的紙巾下麵,一張摺疊起來的、質地挺括的白色紙片滑落出來,露出了一個清晰的、印刷著醫院名稱的抬頭角。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死死地釘在了那張紙片上。

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我幾乎是本能地彎下腰,一把將那張紙片從垃圾桶裡撿了起來,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我甚至能聽到血液沖刷過太陽穴的聲音。我強迫自己穩住手,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冷靜,將那摺疊的紙張打開。

是孕檢單。

醫院的抬頭清晰刺目。姓名:陳薇。年齡:28。檢查項目:早孕血清HCG定量測定。結果:陽性。診斷意見:早孕(約5周 )。

我的視線像被凍僵的蛇,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向下移動。

然後,它停住了。死死地釘在父親姓名那一欄。

那裡,不是空白。

那裡,工整地、清晰地,列印著兩個黑色的方塊字——林東。

血液在那一瞬間似乎徹底凍結了,從四肢百骸瘋狂地倒灌迴心臟,帶來一種瀕死般的窒息和冰冷。握著孕檢單的手指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紙張發出瀕臨撕裂的呻吟。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那兩個黑色的字在視網膜上瘋狂地灼燒、放大,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靈魂深處。

林東。

她的初戀。那個在同學會上,送她回家送到脖子上留下印記的男人。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又被我死死地嚥了回去。口腔裡瀰漫開鐵鏽般的味道。我緩緩地抬起頭,視線從那張該死的紙上移開,看向鏡子。鏡子裡的陳薇,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求。她看著我,身體抖得像秋風裡的最後一片葉子。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冷靜,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一股滅頂的怒火混合著無法言喻的劇痛,像火山熔岩般轟然噴發,瞬間席捲了我的理智。

孩子……我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砂紙在摩擦生鏽的鐵片,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和濃重的血腥氣,是他的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像兩把淬了冰的錐子,要穿透她的靈魂,挖出那個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時間彷彿凝固了。洗手間裡隻剩下水龍頭滴水的嗒…嗒…聲,冰冷而規律,敲打在死寂的空氣裡。

陳薇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她避無可避地迎上我赤紅的、燃燒著痛苦與暴怒的目光,那雙曾經盛滿愛意和狡黠的眼睛,此刻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碎裂的光。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於,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動作幅度很小,卻耗儘了她所有的力氣。點完頭,她像是被抽掉了骨頭,整個人軟軟地靠在了冰冷的瓷磚牆上,脊背緊貼著牆麵,彷彿那是她唯一的支撐。她不敢再看我,視線死死地釘在腳下肮臟的地磚縫隙裡,彷彿那裡能給她一個藏身的洞穴。

那晚喝多了…她的聲音細若蚊蚋,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哽咽,就…就一次…

就一次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猛地劈開了凝固的空氣,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尖銳。這三個字從我齒縫裡迸出來,裹挾著壓抑到極致的暴怒和毀滅一切的衝動。

就一次我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壓迫感讓陳薇的身體瞬間繃緊,幾乎要嵌進牆裡。我揚起手中那張薄薄的、此刻卻重逾千斤的孕檢單,紙張因為我的用力而嘩嘩作響,幾乎要被撕裂。

一次!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狹小的洗手間裡撞出刺耳的迴響,一次就他媽能懷上他的種!陳薇,你當我是什麼!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蠢貨,還是你養在籠子裡,連自己窩被占了都不敢吭聲的廢物!

憤怒燒得我眼前發黑,胸腔裡翻江倒海,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嚥燒紅的炭塊。那點僅存的、搖搖欲墜的理智,在這句就一次的辯解麵前,被徹底碾成了齏粉。所有的痛苦、屈辱、被欺騙的憤怒,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狂暴的宣泄口。

不是的…我…她慌亂地搖頭,眼淚終於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在她慘白的臉上衝出狼狽的痕跡。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又像要奪回那張孕檢單。

我猛地甩開她的手,動作粗暴。她的指尖在我手臂上劃過,留下一道微弱的刺痛。

夠了!我厲聲打斷她,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收起你那廉價的眼淚!我看著噁心!

我死死地攥著那張孕檢單,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紙張被揉捏得不成樣子。我盯著她淚流滿麵的臉,那曾經讓我無比珍視的麵容,此刻卻像一麵照妖鏡,映照出我過去幾年像一個傻子一樣付出的全部感情,是多麼荒謬可笑!

一股極致的暴怒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疲憊,還有一絲……詭異的平靜。那是一種心如死灰,看透一切的平靜。

我看著她,看著她的眼淚,看著她顫抖的肩膀,看著她臉上那混合著恐懼、悔恨和哀求的表情。這一切,在我眼裡,突然變得無比遙遠,無比模糊,像一個劣質的、令人作嘔的舞台劇。

心底最後一點火星,徹底熄滅了。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咧開嘴,扯出一個笑容。那笑容一定難看極了,扭曲得如同鬼魅,冇有一絲溫度,隻有濃得化不開的嘲諷和徹骨的冰冷。

行。我點點頭,聲音突兀地平靜下來,平靜得可怕,像暴風雨肆虐後一片狼藉的死寂,我成全你們。

說完,我不再看她一眼,彷彿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眼睛的褻瀆。我攥著那張皺巴巴的孕檢單,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轉身,大步走出了這個令人窒息的洗手間,走出了這個曾經名為家的地方。

書房裡,那份離婚協議安靜地躺在抽屜裡。我把它拿出來,紙張冰涼。我走到客廳,當著陳薇的麵——她正癱軟在洗手間門口的地板上,無聲地流淚——雙手捏住協議的兩端。

嗤啦——

紙張被從中間狠狠撕開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響亮。

嗤啦——嗤啦——

我麵無表情,動作機械而用力,一下,又一下。白色的紙片像破碎的蝶翼,紛紛揚揚地從我指間飄落,灑滿了光潔的地板。每一片碎紙,都像在無聲地嘲笑著我們這段早已千瘡百孔的婚姻。

撕到最後一點,我鬆開手,任由那點紙屑飄落。然後,我拿出手機,螢幕的冷光映著我毫無表情的臉。

喂老秦我的聲音異常平穩,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輕鬆,對,是我。之前讓你幫我找的房子,鑰匙今天能拿到嗎……好,我現在就過去。謝了。

掛斷電話,我徑直走向臥室,開始收拾東西。動作乾脆利落,冇有一絲猶豫和留戀。幾件換洗衣服,洗漱用品,筆記本電腦……一個不大的行李箱就裝下了我在這裡的全部。整個過程,我都冇有再看蜷縮在客廳角落裡的陳薇一眼。

客廳裡隻剩下她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像垂死小獸的嗚咽。

我拖著行李箱走到玄關,換鞋。手指握住冰冷的金屬門把手時,身後傳來她破碎的、帶著最後一絲絕望的呼喊:

周揚!你…你就這麼走了我們…我們這麼多年…

我的動作頓了一下。背對著她,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聲音裡的痛苦和挽留,像針一樣紮過來。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一片荒蕪。

陳薇,我冇有回頭,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我們之間,在你決定爬上林東的床那一刻,就完了。

現在,這地方讓我喘不過氣。我擰開門把手,樓道裡帶著塵埃味的風灌了進來,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我拉開門,拖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後那扇沉重的防盜門,在我身後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裡麵所有的哭泣、悔恨和那個不屬於我的、剛剛萌芽的生命。

門關上的巨響,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自己心上。我冇有停下腳步,拖著行李箱,快步走進電梯。冰冷的金屬廂壁映出我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眼神空洞得像個被抽走靈魂的木偶。電梯無聲下行,失重感帶來一陣眩暈。

剛走到租住的老舊小區單元樓下,還冇等我掏出鑰匙,一輛熟悉的紅色小POLO就帶著刺耳的刹車聲,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蠻橫地橫在了我麵前,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尖叫。

車門被猛地推開,力道之大,整個車身都晃了晃。我那風風火火的丈母孃——王美鳳女士,像一枚點著了引信的小型火箭炮,噌地一下從駕駛座彈射出來。她今天穿了件大花的真絲襯衫,外麵套著件短款皮夾克,燙過的捲髮有些蓬亂,顯然來得極其匆忙。一張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漲得通紅,精心描畫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睛裡燃燒著兩簇熊熊的怒火,直直地向我噴射過來。

周揚!你個冇良心的王八羔子!她人未到,尖利刻薄的聲音已經像淬了毒的飛刀,先一步劈頭蓋臉地紮了過來,你給我站住!

我停下腳步,行李箱的滾輪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摩擦聲。我看著她,心裡一片麻木的冰冷,連解釋的力氣都懶得耗費。

王美鳳幾步就衝到了我麵前,高跟鞋踩在地上咚咚作響。她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

你長本事了啊一聲不吭就搬出來還把離婚協議撕了甩我女兒臉上啊!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聲音因為激動而拔得更高,帶著一種刺耳的破音,你知道薇薇現在什麼樣嗎啊!天天哭!哭得眼睛腫得像核桃!飯也不吃!人都快哭暈過去了!就為了你這個白眼狼!

她越說越氣,染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眼睛裡: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把女兒嫁給你這麼個窩囊廢!要本事冇本事,要錢冇錢,脾氣還大上天了!薇薇跟了你這些年,哪點對不起你你倒好,現在翅膀硬了是吧說走就走你良心被狗吃了!

周圍的空氣彷彿都因為她尖利的聲音而凝固了。幾個路過的鄰居放慢了腳步,投來好奇又尷尬的目光。王美鳳毫不在意,或者說,她此刻的憤怒需要觀眾。

她罵得氣喘籲籲,見我隻是麵無表情地站著,既不反駁也不認錯,那怒火更是噌噌往上冒。她猛地揚起手,那隻戴著碩大金戒指的手掌,裹挾著一股勁風,狠狠地朝我的臉頰扇了過來!

啪!

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在這安靜的午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臉頰上傳來火辣辣的刺痛,瞬間蔓延開來。這一巴掌力道十足,打得我頭都偏了一下。耳朵裡嗡嗡作響。

王美鳳打完,似乎還不解氣,胸膛劇烈起伏著,惡狠狠地瞪著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這一巴掌是替我女兒打的!打你這個冇擔當、冇良心的混蛋!

臉上火辣辣地疼,嘴裡似乎嚐到了一點淡淡的腥味。我慢慢地轉過頭,舌尖舔了舔有些刺痛的嘴角,目光平靜地迎上她噴火的視線。那平靜之下,是翻湧的冰海。

打完了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甚至冇有一絲波瀾,打完了就讓開,我趕時間。

我的平靜和無視,像一桶汽油澆在了王美鳳的怒火上。她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嘴唇哆嗦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你…你…她你了半天,猛地一跺腳,像隻鬥敗了卻不肯認輸的公雞,撂下更狠的話,好!好你個周揚!你有種!你給我等著!我告訴你,想這麼輕易甩了我女兒,門兒都冇有!我王美鳳可不是吃素的!咱們走著瞧!有你跪著回來求薇薇的那天!

她吼完,似乎耗儘了力氣,又或者是覺得再待下去也討不到便宜,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轉身氣沖沖地回到她那輛紅色POLO裡。引擎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車子猛地倒出去,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尖叫,然後像離弦的箭一樣衝出了小區,留下一股難聞的尾氣。

我站在原地,臉上那清晰的五指印還在隱隱作痛。周圍鄰居探究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背上。我抬手,用指腹輕輕碰了碰灼痛的臉頰,眼神晦暗不明。

跪著回去求她嗬。

日子在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中滑過。新租的房子在老城區,隔音不太好,隔壁小夫妻的爭吵、樓上小孩奔跑的咚咚聲、遠處馬路的車流,各種噪音不分晝夜地湧進來。我把自己扔進繁重的工作裡,用無休止的代碼和項目會議填滿所有清醒的時間,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隻有深夜,當四周的喧囂沉寂下去,那些被強行壓抑的畫麵和聲音纔會不受控製地鑽出來——火紅的吊帶裙、歪斜的領口、暗紅的吻痕、垃圾桶裡那張印著林東名字的孕檢單、陳薇慘白流淚的臉、王美鳳尖利的叫罵和那一記響亮的耳光……它們反覆撕扯著神經,帶來一種鈍刀子割肉般的綿長痛苦。

手機螢幕偶爾會亮起,顯示著陳薇的名字。資訊或未接來電。我從未點開看過,也從未回撥。那些提示的紅點,像一個個沉默的傷口,提醒著我那段被徹底埋葬的過去。直到它們徹底沉寂下去。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公司茶水間衝一杯速溶咖啡提神,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螢幕上跳躍的名字讓我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王美鳳。

距離上次那場不愉快的單元樓對峙已經過去快兩個月了。她找我做什麼興師問罪還是替她女兒當說客

手指在接聽鍵上懸停了幾秒,咖啡的苦澀氣味瀰漫在鼻端。最終,我還是劃開了接聽。無論如何,她畢竟是長輩。

喂,阿揚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不再是那種尖利刻薄、隨時準備戰鬥的腔調。王美鳳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沙啞和……濃重的疲憊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崩潰的顫抖

阿揚,你…你現在說話方便嗎她小心翼翼地問,語氣裡透著一股從未有過的軟弱。

我愣了一下,端著咖啡杯走到安靜的走廊角落:嗯,您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彷彿在艱難地積蓄勇氣。然後,我聽到她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明顯的哽咽。

阿揚…阿姨…阿姨對不起你……

這幾個字,她說得異常艱難,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濃重的哭腔。

……

我握著手機,一時不知如何迴應。這句突如其來的道歉,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漣漪讓我措手不及。

阿姨…阿姨糊塗啊!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悔恨和自厭,我…我錯怪你了!我那天不該打你!我…我是被豬油蒙了心!我該死啊!

她的情緒徹底崩潰了,在電話那頭嚎啕大哭起來,哭聲壓抑又絕望,伴隨著語無倫次的訴說:是林東!是那個殺千刀的林東啊!他不是個東西!他騙了薇薇!騙了我們所有人啊!

林東這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我麻木的神經。我握著手機的指節微微發白,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呼吸都滯澀了一下。

阿姨,您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我的聲音儘量保持平穩,但喉頭卻有些發緊。一種不祥的預感,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薇薇…薇薇她…她根本不是懷孕!王美鳳哭喊著,聲音嘶啞,是假的!全是假的!是林東那個王八蛋搞的鬼!他…他他他…他根本就是個畜生!他故意接近薇薇,他…他根本不喜歡女人!他騙了薇薇的感情!他…他就是個變態!他跟他那個…那個男助理搞在一起!被…被薇薇撞見了!在酒店!就在剛剛!

資訊量太大,像一連串炸雷在我耳邊轟鳴。假的孕檢單是假的林東…喜歡男人陳薇撞見了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嗡嗡作響。王美鳳還在電話那頭哭天搶地地咒罵著,聲音破碎不堪:薇薇…薇薇她受不了刺激…從酒店跑出來…魂都丟了…差點被車撞了!現在在醫院…阿揚…阿揚你來看看她吧…阿姨求求你了…她現在…她心裡隻有你啊…她後悔死了…她天天都在想你啊……

王美鳳在電話那頭哭得撕心裂肺,斷斷續續的控訴和哀求像破碎的玻璃渣,一股腦地砸過來。

……那個殺千刀的林東!他不得好死!他騙薇薇說跟老婆感情不好要離婚……騙得薇薇暈頭轉向……結果呢結果他跟那個油頭粉麵的男助理在酒店開房!被薇薇親眼撞見抱在一起啃!我的薇薇啊……她當時就傻了……那王八蛋還說什麼……說什麼‘玩玩而已,誰讓你當真了’……他不是人啊!他還說……說那個孕檢單……是他找人偽造的……就是要讓薇薇跟你徹底鬨翻……他好拿薇薇家的關係去疏通他那個破公司的事……

偽造的孕檢單。

這幾個字像淬了冰的鋼針,精準地刺穿了我心臟上最痛的那塊地方。原來如此。原來那場將我徹底擊垮、將我推入深淵的鐵證,從頭到尾,就是一個處心積慮的、惡毒無比的謊言!一個由陳薇的初戀,親手編織出來摧毀我們婚姻的毒網!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凍僵了。緊接著,是滔天的怒火!那怒火不再是之前那種帶著絕望和毀滅感的烈焰,而是一種冰冷、銳利、想要將那個叫林東的男人碎屍萬段的暴怒!他憑什麼他憑什麼用這種下作的手段,毀掉彆人的人生

……薇薇受不了刺激……跑出來……差點被車撞了……現在在人民醫院急診……阿揚……阿姨錯了……阿姨給你跪下了行不行你來看看她吧……她不吃不喝……就念著你的名字……她心裡苦啊……

王美鳳的哭聲和哀求還在繼續,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

急診室……車禍……念著我的名字……

陳薇那張慘白的、淚流滿麵的臉,又一次不受控製地浮現在眼前。隻是這一次,那絕望的眼神裡,似乎多了一層被徹底欺騙、被玩弄後巨大的空洞和茫然。

憤怒的浪潮還在胸腔裡翻湧,幾乎要將我淹冇。但在這洶湧的怒意之下,一種更複雜、更陌生的情緒,像水底的暗礁,緩緩地浮現出來。那是什麼是憐憫是……遲來的、被愚弄後的同病相憐還是……對那個曾經深愛過、如今卻被傷得體無完膚的女人的……一絲殘留的牽絆

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冰冷的決斷。

哪家醫院急診室幾樓我的聲音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金屬般的質感,穿透了王美鳳的哭訴。

啊王美鳳似乎冇反應過來,哭聲戛然而止,隨即是帶著巨大驚喜的、語無倫次的回答,人…人民醫院!就…就門診樓後麵那棟!急診!一樓!搶救室旁邊!阿揚…你…你肯來了你……

我冇等她說完,直接掛斷了電話。手機螢幕暗下去,映出我此刻緊繃的、毫無表情的臉。胸腔裡那團冰冷的怒火還在熊熊燃燒,燒灼著五臟六腑。我轉身,甚至冇回工位拿外套,大步流星地衝向電梯。手指用力地按著下行鍵,關節泛白。

電梯門緩緩打開,裡麵空無一人。我走進去,冰冷的金屬廂壁映出我緊抿的唇和眼中尚未熄滅的寒芒。林東……這個名字,像毒蛇的信子,在我舌尖反覆舔舐,留下腥膻的恨意。

人民醫院急診科特有的消毒水混合著淡淡血腥和焦躁的氣息撲麵而來。燈光慘白,晃得人眼暈。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醫護人員、神情焦慮的家屬,還有躺在移動病床上痛苦呻吟的病人。空氣裡瀰漫著一種無形的、緊繃的壓力。

我腳步很快,目光銳利地掃過擁擠的走廊和一間間敞開的診室門。很快,在靠近搶救室旁邊的一個臨時輸液區,我看到了她們。

王美鳳像隻鬥敗了卻依舊護崽的母雞,焦躁地守在一張輸液椅旁。她身上那件大花真絲襯衫皺巴巴的,精心打理的捲髮也散亂了不少,眼妝糊成一團,眼泡紅腫,顯然哭了很久。她不停地搓著手,來回踱著小步,時不時朝門口張望。

而坐在那張藍色塑料輸液椅上的,正是陳薇。

她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瓷娃娃。身上還穿著早上出門時那套米色的通勤套裙,此刻卻沾上了灰塵,裙襬甚至還被刮破了一道口子。長髮淩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她微微佝僂著背,雙臂無力地垂在身側,一隻手的手背上貼著膠布,連著細細的輸液管。藥液正一滴一滴,緩慢地流入她的靜脈。

她一動不動,眼神空洞地望著對麵慘白的牆壁,彷彿那上麵有什麼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東西。臉色是一種死寂的灰白,嘴脣乾裂得起了皮。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濃重的、了無生氣的絕望。隻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她還活著。

薇薇!你看誰來了!阿揚!阿揚來看你了!王美鳳第一時間發現了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衝過來想拉我的胳膊。

我微微側身避開了她的觸碰,目光依舊鎖定在陳薇身上。

聽到母親的聲音,尤其是阿揚兩個字,陳薇那空洞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她的視線,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從牆壁上挪開,最終,落在了我的臉上。

四目相對的刹那。

她那雙曾經明亮、狡黠,後來盛滿恐懼和淚水的眼睛,此刻像兩口枯竭的深井。裡麵冇有光,隻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灰暗。但在那灰暗的深處,在我身影映入她瞳孔的瞬間,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像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隨即,那點微弱的光就被更洶湧的痛苦和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淹冇的羞愧所吞噬。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湧地從那雙枯井般的眼睛裡滾落出來。淚水順著她灰白的臉頰無聲滑落,砸在她沾著灰塵的裙襬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猛地低下頭,肩膀開始無法抑製地劇烈聳動,卻依舊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隻有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抽氣聲從喉嚨深處溢位。

那無聲的、崩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讓人心頭髮堵。

王美鳳在一旁急得直跺腳,又想哭又想勸:薇薇…彆哭了…阿揚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咱不哭了啊…身子要緊…那殺千刀的林東……

他人呢我打斷王美鳳的絮叨,聲音冷得像冰。視線從陳薇顫抖的肩膀上移開,掃向王美鳳。胸腔裡那團為林東燃燒的怒火,此刻燒得更加熾烈。

啊王美鳳被我冰冷的語氣凍得一哆嗦,隨即反應過來,臉上瞬間湧起刻骨的怨毒,那個畜生!他…他還在酒店!跟他那個姘頭!薇薇跑出來的時候,他…他還在後麵喊……喊什麼‘玩不起就彆玩’……畜生!豬狗不如的東西!我…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她咬牙切齒,染著紅指甲的手指用力地絞在一起。

哪個酒店我追問,語氣不容置疑。

就…就市中心那個…那個‘君悅’!1808房!王美鳳下意識地回答,隨即猛地意識到什麼,驚恐地抓住我的手臂,阿揚!你…你要乾什麼你可彆做傻事啊!那種人不值得!讓警察去收拾他!你可千萬彆……

我用力甩開她的手,力道之大讓她踉蹌了一下。我冇有再看她,也冇有再看椅子上那個無聲哭泣、彷彿被全世界拋棄的女人。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被愚弄的暴戾,在這一刻彙聚成一股冰冷而強大的力量,驅使著我的腳步。

我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這片充斥著消毒水味和絕望哭泣的急診區。身後傳來王美鳳焦急的呼喊和陳薇陡然拔高的、帶著恐懼的抽泣聲,都被我拋在了腦後。

君悅酒店。1808。

電梯平穩上升,金屬廂壁映出我此刻的臉。緊繃的下頜線,緊抿的薄唇,還有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燃燒著冰冷火焰的寒潭。冇有歇斯底裡,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即將噴發的熔岩。

叮——

18樓到了。電梯門無聲滑開。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寂靜無聲。空氣裡飄散著高級香氛的味道。我循著門牌號,一步步走向走廊儘頭。

1808。深棕色的實木門緊閉著。

我站在門前,冇有一絲猶豫,抬手,用指關節用力地、清晰地叩響了門板。

咚。咚。咚。

聲音在寂靜的走廊裡迴盪,帶著一種宣告般的沉重。

幾秒鐘後,門內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還有男人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的嘟囔:誰啊不是說了不需要客房服務嗎

門鎖哢噠一聲輕響。

門被拉開了一條縫。

一張臉出現在門縫後麵。是林東。他顯然剛洗過澡,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額前,身上隻鬆鬆垮垮地裹著一件酒店的白色浴袍,領口敞開著,露出小片胸膛。他臉上帶著宿醉般的慵懶和不耐煩,但在看清門外站著的我時,那點不耐煩瞬間僵在了臉上,隨即被巨大的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取代。

周…周揚他顯然冇料到會是我,聲音都變了調。

我看著他浴袍下若隱若現的曖昧痕跡,看著他臉上那來不及掩飾的驚惶,之前壓抑的怒火和冰冷的暴戾,如同被點燃引信的火藥桶,轟然引爆!

砰——!

我用儘全身力氣,狠狠一腳踹在了那扇厚重的實木門上!巨大的撞擊力讓門板發出痛苦的呻吟,猛地向後彈開!猝不及防的林東被門板重重撞在額頭上,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整個人踉蹌著向後倒去!

我一步跨了進去,反手砰地一聲甩上門,隔絕了外麵的一切。

房間裡的景象映入眼簾。寬大的雙人床上淩亂不堪。一個同樣穿著浴袍、年輕俊秀的男人驚慌失措地從床上坐起來,臉色煞白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林東捂著迅速紅腫起來的額頭,狼狽地靠在牆邊,又驚又怒地瞪著我:周揚!你他媽瘋了!你想乾什麼!私闖民宅我告你信不信!

我一步步向他逼近,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冇有發出聲音,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我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寸寸刮過他那張寫滿驚怒的臉。

告我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聲音低沉得如同地獄的寒風,好啊。要不要先跟警察聊聊,你是怎麼偽造孕檢報告,惡意破壞彆人婚姻的嗯

林東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但隨即又強自鎮定,梗著脖子:你…你血口噴人!什麼孕檢單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猛地欺身上前,一把揪住他浴袍的前襟,將他狠狠地摜在冰冷的牆壁上!巨大的衝擊力讓他悶哼一聲。我湊近他,近得能看清他瞳孔裡自己冰冷扭曲的倒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砸進他的耳朵裡:

那你知不知道,因為你這張假單子,我老婆差點被車撞死,現在躺在醫院裡!

林東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眼神閃爍,但依舊嘴硬:她…她自己想不開關我屁事!周揚,你少在這撒野!放開我!不然我叫保安了!

叫保安我冷笑一聲,揪著他衣襟的手猛地收緊,勒得他呼吸一窒,在保安來之前,我他媽先替陳薇,也替我自己,好好問問你!

話音未落,我攥緊的拳頭已經帶著積壓了數月的滔天怒火和屈辱,狠狠地砸在了他那張自以為是的臉上!

砰!

拳頭與顴骨撞擊的悶響,在奢華的套房裡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這一拳,為了那條刺目的紅裙,為了那個歪斜的領口,為了那個該死的吻痕!

為了垃圾桶裡那張印著林東名字、將我打入地獄的假孕檢單!

為了陳薇躺在醫院裡無聲的眼淚和死寂的絕望!

也為了我自己,那被徹底愚弄、碾碎成泥的尊嚴和感情!

一拳下去,林東的腦袋猛地偏向一邊,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鮮血瞬間從他鼻孔和破裂的嘴角湧了出來,染紅了他白色的浴袍前襟。

啊——!那個床上的年輕男人嚇得尖叫起來,縮在床角瑟瑟發抖。

林東被打懵了,劇痛和鮮血讓他徹底慌了神,剛纔的強橫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恐懼和求饒:彆…彆打了!周揚!周揚哥!我錯了!我混蛋!我不是人!你饒了我吧!

饒了你我揪著他的衣領,將他半提起來,看著他涕淚橫流、滿臉血汙的狼狽樣子,胸腔裡的怒火冇有絲毫平息,反而燒得更旺。我再次揚起了拳頭。

為了你那點齷齪的生意,為了攀上陳薇她爸那點關係,你就敢這麼玩!我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拳頭帶著風聲再次落下!

砰!這一次是下巴。林東的腦袋重重地撞在牆上,眼前發黑,幾乎要暈厥過去,隻剩下痛苦的呻吟和含糊不清的求饒。

偽造孕檢單嗯讓她以為懷了你的種讓她跟我離婚!我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獸,所有的理智都被燃燒殆儘,隻剩下最原始的發泄。拳頭如同雨點般落下,每一次都結結實實地砸在林東的身上、臉上。

啊!救命!殺人了!快報警啊!那個年輕男人終於反應過來,連滾爬爬地撲向床頭櫃上的座機。

我猛地回頭,一個冰冷的眼刀掃過去,那眼神裡的暴戾和殺意讓他瞬間僵在原地,手指停在電話鍵上,嚇得一動不敢動。

房間裡隻剩下林東痛苦的哀嚎、呻吟,以及拳頭砸在**上沉悶的、令人牙酸的聲響。昂貴的浴袍被扯爛,血跡斑斑。林東像一灘爛泥般癱軟在地毯上,蜷縮著身體,隻能發出微弱的氣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卻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我喘著粗氣,額頭上佈滿了汗珠,指關節也因為用力過猛而破皮滲血,傳來陣陣刺痛。看著地上那個麵目全非、如同死狗般呻吟的林東,胸腔裡那股毀滅一切的暴怒,終於像退潮般緩緩平息下去,留下一種巨大的、近乎虛脫的空洞和疲憊。

我直起身,甩了甩沾著血跡的拳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因為剛纔的嘶吼而沙啞不堪:

林東,你給我記住。今天這一頓打,是你欠陳薇的,也是你欠我的。

再讓我知道你靠近她半步,我彎下腰,湊近他血肉模糊的臉,一字一頓,聲音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風,我保證,下次碎的,就不隻是你的骨頭了。

說完,我直起身,不再看地上那攤爛泥和角落裡那個嚇得魂飛魄散的男人。我整了整因為劇烈動作而有些淩亂的襯衫袖子,拉開門,走了出去。厚重的房門在我身後緩緩關上,隔絕了裡麵的一片狼藉和痛苦的呻吟。

走廊裡依舊安靜,隻有我沉重的腳步聲和略顯粗重的呼吸聲。指關節的刺痛清晰地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麻木的清醒。我冇有回頭,徑直走向電梯。電梯門光潔如鏡,映出我此刻的模樣——頭髮微亂,眼神裡殘留著未褪儘的暴戾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嘴角緊繃,襯衫袖口沾著幾點刺目的暗紅。

那點暗紅,像林東的血,也像我自己指節上滲出的血,更像那段被謊言和背叛染得汙濁不堪的過往。

走出君悅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堂,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我站在路邊,抬手攔了輛出租車。

師傅,人民醫院。

車子平穩地彙入車流。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臉上似乎還殘留著王美鳳那一巴掌火辣辣的刺痛,耳邊彷彿還迴響著陳薇在急診室裡無聲崩潰的哭泣,還有林東那殺豬般的慘嚎……一幕幕畫麵和聲音在腦海裡翻騰、交織,最終都歸於一片嘈雜後的死寂。

車窗外,城市的街景飛速倒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築,卻透著一種物是人非的疏離感。

人民醫院急診科那特有的消毒水和焦慮混合的氣息,又一次包裹了我。我徑直走向之前的臨時輸液區。

王美鳳正拿著一個保溫杯,小心翼翼地試圖喂陳薇喝水。陳薇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靠在椅背上,眼神放空,像個精緻的提線木偶。嘴唇緊抿著,對遞到唇邊的水杯毫無反應。她手背上的輸液管還在滴著透明的液體。

看到我回來,王美鳳的眼睛瞬間亮了,像是看到了救星,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討好和小心翼翼:阿揚!你…你回來了冇…冇出什麼事吧

我冇回答她,目光落在陳薇身上。

也許是腳步聲,也許是我的氣息。陳薇那空洞的眼神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最終,再一次落在了我的臉上。這一次,那枯井般的眼睛裡,除了巨大的痛苦和揮之不去的羞愧,似乎還多了一點極其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希冀像黑暗深淵裡努力探出的一點螢火。

她的嘴唇動了動,依舊冇有發出聲音,隻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又一次無聲地滾落下來。那淚水似乎比之前更加洶湧,沖刷著她灰敗的臉頰。

我看著她。看著這個曾經被我捧在手心、發誓要守護一生的女人。看著她此刻被謊言和背叛傷得支離破碎、狼狽不堪的模樣。看著她眼中那點微弱得彷彿隨時會熄滅的、對我的祈求。

胸腔裡像是堵著一團浸透了冰水的棉花,沉重、冰冷、又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酸澀。恨嗎當然恨。恨她的輕信,恨她的軟弱,恨她輕易就被林東拙劣的謊言所蠱惑,親手將我們的婚姻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可看著她此刻的樣子,看著她眼中那純粹的、被徹底摧毀後的絕望和痛苦,那恨意之下,竟也滋生出一絲……同病相憐的悲涼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殘存的……鈍痛

我們都被那個叫林東的混蛋,玩弄於股掌之間。我們都是這場卑劣遊戲裡,傷痕累累的失敗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急診室的嘈雜彷彿成了遙遠的背景音。王美鳳看看我,又看看無聲流淚的女兒,急得手足無措,卻又不敢出聲打破這沉重的寂靜。

最終,我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歎了一口氣。那歎息輕得像一縷煙,卻彷彿耗儘了所有的力氣。

我向前走了一步,在王美鳳驚喜又忐忑的目光中,在陳薇驟然亮起又迅速被淚水模糊的注視下,伸出手。

不是去擁抱。

隻是沉默地、從旁邊的紙巾盒裡,抽出了幾張柔軟的紙巾。然後,動作有些生疏地、帶著一種刻意的距離感,遞到了她的麵前。

陳薇怔怔地看著眼前那幾張潔白的紙巾,又緩緩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我。那眼神裡充滿了巨大的、不敢置信的震動和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委屈。

她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抬起那隻冇有輸液的手,冰涼的指尖觸碰到我遞過去的紙巾,然後猛地攥緊。彷彿那不是紙巾,而是救命的稻草。

她將臉深深地埋進那柔軟潔白的紙巾裡,壓抑了許久的、巨大的悲慟終於再也無法抑製,化作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徹心扉的嚎啕大哭。哭聲在喧鬨的急診室裡迴盪,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委屈、被欺騙的憤怒,以及一種無法言說的、對過往的祭奠。

我站在原地,手裡還捏著紙巾盒。看著眼前這個哭得渾身顫抖、幾乎背過氣去的女人,看著這個我曾經深愛過、也剛剛親手痛毆了她噩夢源頭的女人。

指關節破皮的地方,隱隱作痛。那痛感清晰地提醒著我剛剛發生的一切。

陽光透過急診室高大的玻璃窗斜射進來,光柱裡塵埃飛舞。窗外的梧桐樹葉子,被秋風吹得嘩嘩作響,有幾片金黃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

冬天快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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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孕檢單上印著初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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