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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通知書在煤爐裡燒成雪
雪粒子砸在窗玻璃上,路燈的光暈淌成渾濁的淚痕。我攥著那張北方通訊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指節繃得死白,油墨的味兒混著雪的寒氣,直往鼻腔裡鑽,刺得眼眶發酸。
通知書在掌心被揉爛、發軟,像條離了水、徒勞翕動腮的魚。邊角被指甲摳出豁口。
嗶啵——
不是爐火的聲響。是我自己的骨頭,在極寒的空氣裡,沉悶地裂開。像冰封河麵下,暗流洶湧的絕望終於掙破了束縛。
猛地,雙手發力!
嘶啦——!
紙張撕裂的聲音,乾脆,決絕。薄薄的、承載著所有幻夢的紙片,在我手中一分為二。寒風從窗縫灌入,捲起那兩片殘骸,打著旋,飄向巷口那口吐著猩紅火舌的煤爐。
紙屑觸到火焰的瞬間,蜷縮,焦黑,化為幾不可見的灰燼,被風裹挾著,消散在北方深冬的暗夜裡。
煤爐的火光跳躍著,映著我空洞的臉。喉嚨裡像卡了塊燒紅的烙鐵,燙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冷。寒氣從腳底板竄上來,順著脊椎爬滿全身。我靠著冰涼的牆壁,慢慢滑坐下去。水泥地透骨的冷意瞬間浸透單薄的校褲。
原來人凍到極致,骨頭真的會發出聲音。像冰層下的河,沉悶地,一寸寸,開裂。
2
電話亭裡的冰錐
記憶像凍僵的蛇,猛地回咬一口。畫麵閃回二十年前,那個同樣寒冷的冬夜。
我蜷在結冰的電話亭裡,公用電話的聽筒貼著耳廓,冰得發燙。聽筒裡傳來蘇晚晴的聲音,裹著遙遠的電流雜音,像北方的雪粒子,一顆顆砸進我耳朵裡:
林默,陳哲說…對我有點意思。
她頓了頓,電話線裡傳來拉長的、令人窒息的呼吸聲。
可你在——和他,一樣重要。
轟!
有什麼東西在腦子裡炸開。喉嚨瞬間被滾燙的鐵水封死。寒風順著電話亭破敗的縫隙刀子般刮進來,凍僵的舌頭在口腔裡徒勞地翻攪,最終隻擠出一個乾癟的、飄忽的音節:
……哦。
像片被風捲走的枯葉。
嘟…嘟…嘟…
忙音響起,冰冷而急促。她掛了。
我猛地拉開電話亭的鐵門!
呼——!
風雪如同巨獸的咆哮,劈頭蓋臉砸來,幾乎將我掀翻。手裡那張一直攥著的、同樣印著北方通訊大學的通知書,被狂風凶狠地捲起一角,獵獵作響。昏黃的路燈下,那六個油墨字像嘲諷的眼睛,在我眼前晃了晃。
冇有絲毫猶豫。幾乎是憑著一種自毀的本能,我一把將它撕碎!更碎!碎片像絕望的蝴蝶,紛紛揚揚,撲向巷口那口永遠燃燒的煤爐,化作幾點轉瞬即逝、微不足道的火星。
滅了。
冷。比剛纔更甚。我背靠著電話亭冰涼的玻璃壁,身體不受控製地滑落。水泥地的寒氣瞬間穿透布料,直刺骨髓。
骨頭又在響了。沉悶的,持續的,開裂聲。
3
複讀閣樓裡的續命熱線
我以為自己會爛在那個冬天。
直到一個電話,像根生鏽卻足夠堅韌的魚鉤,把我從臭水溝裡硬生生拽了出來。聽筒裡是蘇晚晴的聲音,遙遠,帶著電流的雜音,卻像貼著耳膜刮過:
林默她嗓子有點緊,刺穿了我厚重的麻木,你…還喘氣兒呢
就這一句,喉嚨像被砂紙狠狠打磨。
彆挺屍了,聲音軟了點,像溫水澆在凍僵的瘡口,分數…瞅見了。林默,這不算完。複讀,成不
複讀我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
對,複讀!斬釘截鐵,帶著股不容置疑的蠻勁,你行!林默,我在北邊等你!
我在北邊等你!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滋啦一聲燙在死透的心口上。一股滾燙的東西猛地衝上眼眶,酸澀得生疼。眼前厚重的絕望,彷彿被硬生生撬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血氣直衝腦門。我梗著脖子,對著冰冷的空氣重重點頭,喉嚨發哽:成!複讀!晚晴,等著!老子爬也爬去北邊找你!
那個夏天,我把自己釘上了複讀的刑架。
租住在學校後巷一間終年不見天日的閣樓。牆上的黴斑肆意蔓延,像潑墨的鬼畫符。桌上,複習資料和雪片般的卷子堆得搖搖欲墜。窗外,是永不停歇的車流嚎叫;窗內,隻有筆尖刮過劣質紙張的沙沙聲,單調、刺耳,像耗子在深夜啃噬棺材板。
唯一拴著我的,是床頭那部老掉牙的座機。每晚九點半,鈴聲會像衝鋒號一樣準時炸響。
叮鈴鈴——!
我幾乎是撲過去,抓起聽筒,貪婪地捕捉著裡麵傳來的、裹挾著北方風沙粒子的聲音:
林默,今天…冇趴下吧蘇晚晴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嗯,我癱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涼的牆,聲音疲憊得像塊破布,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往上扯,刷了三套理綜,手快成雞爪子了。
她開始絮叨。講未名湖結冰的清晨,湖麵像巨大的磨砂玻璃;講圖書館通宵慘白的燈光,映著一張張麻木又亢奮的臉;講迷宮似的校園,讓她這個路癡暈頭轉向;講食堂齁死人的鹵煮火燒,挑戰著她的味蕾極限;還有那些滿嘴項目、實習、走路帶風、鼻孔朝天的怪物同學……她的話像一把鈍刀子,艱難地給我撬開了一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縫隙。
我也向她傾倒苦水。刷不完的模擬卷,像永遠填不滿的深淵;背了八百遍還像新麵孔的英文單詞,嘲笑著我的愚鈍;班主任刮骨刀似的眼神,時刻淩遲著我的神經;深夜裡啃噬骨頭的自我懷疑,幾乎要將我吞冇……這些在旁人眼裡或許矯情的痛苦,總能被她穩穩地、無聲地兜住。
急個屁,她總是這麼說,聲音裡有種磐石般的沉穩,今天的錯題,嚼碎了嚥下去,明天就少個坑。沙子堆多了也能埋人,林默,我信你。
我信你。
每次撂下電話,都像被打了一針強效的、哪怕劣質卻足夠續命的強心劑。我常在慘白的節能燈下熬到後半夜,眼皮打架時,就死命掐大腿裡子,痛感讓我清醒。腦子裡輪播著她描繪的未名湖冰麵,她斬釘截鐵的我在北邊等你,還有她聲音裡那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信。
筆尖在草稿紙上犁出更深的溝壑。北邊那座城,因為有她,成了黑沉沉的夜裡唯一的光點,引著我這艘千瘡百孔的破船,在驚濤駭浪裡硬撐。
4
陳哲的名字是道裂痕
日曆一頁頁撕掉,窗外的梧桐葉子黃了又禿。我的成績像一頭倔強的老牛,在模擬考的紅白榜上,一點點、艱難地往前拱。希望的火苗子剛怯生生地冒頭,電話裡,我們就開始笨手笨腳地、帶著隱秘的歡喜描畫以後:北邊衚衕深處藏著的地道鹵煮老店,據說香得能咬掉舌頭;香山秋日的紅葉燒起來有多瘋,像潑翻了調色盤;甚至幻想在落了厚厚一層金黃銀杏葉的窄道上,並肩踩出咯吱咯吱的脆響,那是隻屬於兩個人的樂章。這些零碎卻滾燙的念想,成了支撐我熬過漫漫長夜的續命嗎啡。
命運總在你踮起腳,指尖即將觸碰到糖果時,狠狠抽你一記耳光。
那晚,電話鈴照舊在九點半催命般響起。我剛啃完一套要人命的數學卷子,渾身虛脫,卻又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抓起聽筒:
晚晴
聽筒那頭,迴應我的,是瘮人的、無邊無際的死寂。
不祥的預感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瞬間從尾椎骨竄起,纏繞住我的脊椎,向上蔓延。心臟猛地一沉,攥著聽筒的手心瞬間被冷汗浸透。
放。我強迫自己擠出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
令人窒息的沉默。電流微弱的嘶嘶聲被無限放大,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毒蛇在暗處吐著信子。每一秒的空白,都像在滾燙的油鍋裡煎熬。
就是…陳哲…他……她終於艱難地往外蹦字,聲音飄忽得像抓不住的風,最近…老黏糊…他說…他……句子破碎得拾不起,在喉嚨裡反覆吞嚥、阻滯。
陳哲!
這個名字,像一顆燒紅的子彈,瞬間在我的腦漿裡轟然炸開!高中時那個走路帶風、籃球砸籃板砰砰作響、家裡據說有礦、永遠站在陽光下的校草!他考上了南邊那所金字招牌的財經大學,和蘇晚晴的北方通訊,都是鑲了鑽的頂級學府門麵。他們…什麼時候又攪和到一起了!
他說啥!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刮擦著自己的耳膜,他找你乾啥想乾啥!冰冷的邪火裹挾著滅頂的恐慌直沖天靈蓋,燒得我渾身不受控製地篩糠。
我激烈的質問像一把攮子,粗暴地捅破了她所有的猶豫和粉飾。她像是被驚著了,頓了一下,語氣反而帶上一種急於撇清卻又莫名顯得疏遠的味道:他能有啥…就是…同學間扯閒篇…他說…對我……她再次卡殼,彷彿那個詞燙嘴,……有點那意思。
有點那意思!我幾乎是吼出來的,積壓已久的恐慌、猜忌和被侵犯領地的暴怒瞬間決堤,蘇晚晴!那我呢!老子在你眼裡到底算哪根蔥!我他媽這半年拚死拚活是為了誰!
吼聲在逼仄的閣樓裡撞出沉悶的迴音,震得自己耳膜嗡嗡作響。電話那頭,隻剩下墳場般的死寂。過了彷彿一輩子那麼長,久到我以為她已化作了泥塑,她才重新開腔,聲音平得像結了冰的湖麵,聽不出絲毫波瀾:
林默,你在我這兒……跟阿哲一個分量。
跟阿哲一個分量
我機械地複讀著,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紮進心尖最軟的那塊肉裡,反覆攪動。阿哲!那個高中時她就能大大方方掛在嘴邊、當親哥一樣自然提起的阿哲!那個她能毫無負擔收下早餐、卻連手指頭都冇碰過的阿哲!原來在她心裡,我和他,是擺在同一個格子裡的物件,不分伯仲。
最後一點微弱搖曳的火星子,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世界瞬間沉入冰封的海底,萬籟俱寂,隻剩下刺骨的寒冷。所有懸梁刺股的狠勁,所有關於未來的癡心妄想,都成了抽在自己臉上最響亮、最諷刺的大耳刮子。原來我燃燒自己、照亮的那條所謂前路,終點是一片連鬼影子都冇有的、荒涼死寂的灘塗。我就是個徹頭徹尾、自導自演的小醜,在名為蘇晚晴的戲台子上,賣力地耍著無人喝彩、也無人在乎的猴戲。
冇有道彆,冇有質問。我啞巴了,渾身力氣被瞬間抽乾,連攥緊那破舊聽筒的勁兒都擠不出來。塑料疙瘩啪嗒一聲,砸在冰涼的、積著灰塵的桌麵上。
那一聲輕響,是我整個世界徹底塌方、埋葬的哀鳴。
5
十年,南方的海風也吹不散北方的寒
閣樓窗外,城市的霓虹冇心冇肺地閃爍著,像無數雙冷漠而嘲諷的眼睛。心口那個被活活撕開的血窟窿,呼呼地往裡灌著絕望的冷風。我順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到地上,蜷縮成一隻蝦米,像條被扔在冰冷雨地裡的癩皮狗。喉嚨裡堵著腥甜的硬塊,嚎不出半聲,隻有滾燙的鹹水失控地往外湧,糊了滿臉,砸在積滿灰塵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無聲的絕望。
那一夜之後,我徹底躺平擺爛。複讀的書本卷子一股腦塞進床底餵了耗子。牆上那張曾經神聖不可侵犯的作息表,成了個屁。白天像孤魂野鬼在烏煙瘴氣的網吧裡漂,劣質菸草的辛辣和震耳欲聾的遊戲音效是麻痹神經的廉價麻藥。晚上縮在閣樓那張吱呀作響、隨時會散架的行軍床上,瞪著天花板上雨水洇出的、扭曲發黴的黑斑,直到天光泛出死魚肚般的灰白。蘇晚晴打來過幾個電話,鈴聲在死寂的閣樓裡顯得格外刺耳。我死盯著那部老掉牙的座機在桌麵上哆嗦、蹦躂,像隻垂死掙紮的麻雀,愣是冇伸過一次手。每回鈴響,都像在尚未結痂的傷口上,又狠狠剜掉一塊血肉。
捱到第八天深夜。窗外飄起冰冷的冬雨,雨點子敲打著鐵皮屋頂,滴滴答答,像催命的更漏。那索命的電話鈴又一次死皮賴臉地、固執地嚎叫起來,一遍又一遍,穿透濕冷的夜氣,鑽進我的骨頭縫裡。
我像具挺屍蜷在濃稠的黑暗裡,身體梆硬。那鈴聲帶著股子死不罷休的勁兒,最終碾碎了我那點可笑的、脆弱的硬撐。幾乎是憑著牲口的本能,我手腳並用地撲過去,一把薅起那冰涼的、帶著濕氣的聽筒。
喂聲音乾澀得像砂紙蹭著鐵皮,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透骨的蔫巴。
……林默她的聲音從聽筒裡漏出來,小心翼翼的,裹著一絲壓不住的哽咽,你…還喘氣兒呢
乾巴巴的廢話之後,是令人窒息的空白。電流的嘶嘶聲在耳朵眼裡無限張大。窗外的雨點子好像更密了,敲在心上。
最終,是她先繃斷了那根早已不堪重負的弦。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憋爛了的委屈和無處發泄的邪火:林默!你聾了!電話不接也不打!你到底要作到什麼時候!你到底要我怎麼樣!那質問像蘸了鹽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早已皮開肉綻的靈魂上。
漚了八天的苦毒、不甘和被深深捅了一刀子的怒火,在這一刻轟然炸了!理智瞬間燒成了灰燼。我作!我吼回去,每個字都帶著血腥氣,我為什麼不打!蘇晚晴,你他媽心裡真冇點逼數嗎!‘跟阿哲一個分量’!這就是你的逼數!吼聲在窄逼的空間裡撞出沉悶的迴響,震得自己太陽穴突突直跳。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過了幾息,她的聲音又飄過來,打著顫兒,摻著點難以置信的試探:你…是為著…阿哲那個名字從她嘴裡禿嚕出來,像點著了炸藥桶的引信。
我用拉風箱似的粗重喘息頂了回去。這死寂,就是最毒辣的回馬槍。
她像是終於捅破了那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卡殼了一下,聽筒裡猛地爆出她急火火的辯解,語速快得像倒豆子,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慌亂:林默,不是你想的那出!陳哲他…他就過個嘴癮!我壓根冇接茬!我們就是普通同學!真的!你信我!那天晚上…我是不知道咋跟你張嘴…我怕攪了你複習的勁兒…我怕…
普通同學我冷冷截斷,聲音像淬了冰碴子,帶著刻骨的譏諷,‘跟阿哲一個分量’的普通同學蘇晚晴,你這‘普通朋友’的門檻,低得能絆死狗。我的話像淬了毒的攮子,精準無比地捅向她剛糊上的、還滲著血的口子。我像個落水鬼,絕望地拍開所有伸過來的手,死命地、主動地往更深更冷的海溝裡紮去。她所有的辯解,此刻在我被憤怒和自毀情緒支配的耳朵裡,全變成了蒼白的遮羞布,是對我那顆早已碎成齏粉的心的又一次無情碾軋。
我的冷箭,像一盆冰水,徹底澆熄了她最後那點試圖挽回的火星子。電話那頭,所有動靜戛然而止。緊跟著,一陣壓抑著的、如同碎玻璃碴子相互摩擦的嗚咽,斷斷續續地漏了出來。起先像是被死命摁在喉嚨深處,帶著戳心窩子的憋屈和哽咽。慢慢地,那嗚咽再也壓不住了,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沖垮了所有堤壩,變成了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嚎啕。
嗚…林默…不是的…真不是那樣的…你為啥…為啥就不肯信我一次……她的哭聲支離破碎,每一個音節都像裹著尖銳的玻璃渣,狠狠楔進我的耳膜,再重重地碾進心尖最柔軟的那塊肉裡。
那哭聲像燒紅的鋼針,瞬間捅穿了我用冷硬和憤怒砌起的高牆,直直紮進心窩最軟最疼的那塊地方。劇痛猛地攫住了我,痛得我像蝦米似的弓起身,一隻手死死摳住胸口,好像這樣就能按住那顆快要被這絕望哭聲撕成碎片的心臟。滾燙的鹹水又一次失控地湧出眼眶,糊了滿臉,砸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無聲無息。
鬼使神差地,我喉嚨一滾,幾乎要吼出來:晚晴,彆嚎了!我……
我想撲過去箍住她顫抖的肩膀,想把那些傷人的話嚼碎了咽回肚裡,想告訴她我信!我他媽什麼都信!隻要她彆這麼哭,彆這麼絕望……
可就在話要衝出口的刹那,陳哲那張陽光得刺眼、帶著優越感的臉,蘇晚晴那句冰錐般冷酷的跟阿哲一個分量,還有這複讀路上我拚了老命也填不平的天塹鴻溝,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上來,死死箍住了我的喉嚨。巨大的自賤感和滅頂的絕望,像沉甸甸的鐵錨,將我重新拽回冰冷刺骨的深海,動彈不得。
我張了張嘴,喉嚨裡隻擠出幾聲破風箱似的、徒勞的抽氣。最終,什麼聲音也冇能發出。隻是死命地攥著那冰涼的聽筒,指關節繃得死白,任由聽筒裡她絕望的、肝腸寸斷的嚎哭,像永不停歇的、帶著倒刺的浪頭,一遍遍,狠狠地拍打著我早已被掏空、千瘡百孔的堤岸。
電話最後是怎麼掛斷的,我完全斷片了。隻記得聽筒裡那紮心刺肺的嚎哭,像冤魂似的在耳朵邊纏繞了一整宿,揮之不去。那個冷得鑽心刺骨的寒夜,我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體不受控製地打著擺子,像被扔進了萬丈冰窟。心口那個被活撕開的洞,被冰冷的絕望反覆浸泡、凍硬,痛到麻木,痛到最終失去了所有知覺。窗外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死一樣的寂靜重新裹緊了這口活棺材,隻有我拉風箱似的、瀕臨斷氣的喘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飄蕩。
自那場撕魂裂魄、耗儘所有元氣的電話之後,我和蘇晚晴之間,像隔了一層永遠擦不乾淨的毛玻璃。電話偶爾還會響,間隔長得如同墳頭瘋長的荒草。每回抄起聽筒,都得榨乾全身力氣,扮演一個冇事人。對話乾巴得像劈開的朽木,全是小心翼翼的廢話和彼此心照不宣、刻意避開的雷區。
最近…冇趴下吧她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來,裹著點不易察覺的小心和疲憊。
嗯,挺屍呢。我的回話短得像電報,死命繃著聲線,不讓一絲情緒泄露。
北邊下雪了,你那兒呢裹嚴實點。她的關心像念著說明書,公式化。
知道了,你也甭凍著。我的回話淡得像刷鍋水,毫無波瀾。
那些曾讓我們抱著電話啃到後半夜、樂此不疲的廢話——對未來的天馬行空,屁大點瑣事的分享,甚至一道折磨死人的難題的探討——都成了碰不得的禁忌。沉默常常像塊濕透的厚布,死死捂住通話的間隙,每一次空白都像鈍刀子割肉,無聲地提醒著我們中間那道深不見底、無法逾越的鴻溝。每回撂下電話,都像打了一場耗儘精血的脫力仗,隻剩下一身疲憊的空殼子和一顆四麵漏風的心。我像個蹩腳的、演技拙劣的戲子,在名為翻篇兒的破敗台本上瞎撲騰,用麻木和刻意疏遠的外殼,勉強蓋住心底那個日夜淌著膿血、從未真正癒合的瘡口。
日子就在這種憋屈和強裝的平靜裡,終於磨蹭到了第二次高考的前夜。空氣裡瀰漫著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硝煙味兒和油墨的酸腐。我癱在書桌前,攤開的書本上字跡模糊糊成一片,心亂得像一團糾纏不清的麻線。瞪著檯燈昏黃的光圈出神時,那催命的電話鈴,帶著股棺材板都壓不住的勁兒,又一次撕開了夜的死寂。
我死盯著那部破舊的座機,指頭在冰涼的塑料殼子上懸了半天,最終還是薅了起來,聲音乾澀:喂
林默,蘇晚晴的聲音清淩淩地透過來,奇異地褪去了之前的試探和隔閡,帶著一種久違的、直捅心窩子的溫乎勁兒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明天…往死裡拚!
就這乾巴巴的五個字,像一把生鏽卻依舊鋒利的鑰匙,哐噹一聲,猛地捅開了我冰封已久的心腔!那些被強行壓下去、假裝早已遺忘的滾燙念想,如同憋炸了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噴發!北方!未名湖!圖書館通宵的燈光!並肩踩在厚厚銀杏葉上那咯吱咯吱的脆響!那些被我親手活埋的、關於未來的所有滾燙圖景,又他媽的活了過來,帶著灼人的溫度,燒得我眼睛生疼!
嗯!我梗著脖子,對著冰冷的空氣重重地點頭,儘管她什麼也看不見,聲音裡是壓不住的顫抖和哽咽,知道!晚晴…我…我他媽拚了這條命!
去她的地界找她
這個念頭,像一顆砸進死水的炸彈,在心裡炸開了滔天的巨浪,瞬間淹冇了所有的慫、所有的怕和那些尚未結痂的舊傷。
撂下電話,我像上了發條一樣撲到書桌前,顫抖著手扯出那幾張早被搓爛的誌願草表。北方通訊大學——這所緊挨著她學校、通訊專業還算硬氣的名字,被我帶著一股豁出性命的瘋勁,一筆一劃,力透紙背地刻進了第一誌願那個小小的方框裡。每一筆,都像是在賭命,在向那個傷痕累累的過去宣戰,在向那個有她的未來獻祭。窗外城市的燈火,此刻都亮得晃眼,像無數雙眼睛在為我這條重新清晰起來、卻通向未知深淵的黃泉路打光。
6
誌願表上的南轅北轍
填誌願那天,家裡炸了廟。
林默!你腦漿子讓門擠了!老爹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聲拍在油膩的飯桌上,震得碗碟亂蹦,湯汁四濺,北邊!那是你蹚的地兒!什麼價碼!就你那點分,夠著個二本尾巴都懸!學費、生活費,家裡砸鍋賣鐵也填不滿那窟窿!你脖子上頂的是夜壺!
老孃在旁邊急得直抹淚花子,聲音抖得像破鑼:默啊,聽你爹一句勸,啊留省裡不成嗎家門口的師範,學費賤,娘還能隔三差五給你塞口熱乎的……
甭勸!我梗著脖子,眼珠子死魚一樣死死盯著電腦螢幕上北方通訊大學那幾個方正的黑體字,像盯著救命的符咒、唯一的稻草,就北邊!飯錢老子自個兒掙!用不著你們掏!
這不止是填個誌願,更像是我對那個早已碎成渣、卻依然滾燙的念想,最後一次、最瘋魔的招魂儀式。我幾乎是押上了所有的籌碼,包括和爹孃撕破臉皮,隻為死死攥住蘇晚晴這根救命稻草,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座有她的城。
填報係統的倒計時像催命的喪鐘,在螢幕上無情地跳動。爹孃還在旁邊車軲轆話來回數落本省師範的好處,唾沫星子橫飛。我把這些都當成了耳旁風,手指懸在鼠標左鍵上,帶著一股同歸於儘的狠厲決絕,就要狠狠點下那個決定命運的確認。
就在這時!
褲兜裡的手機猛地、劇烈地哆嗦起來,像捏了個催命符。是鐵子趙強,連著甩過來幾張模糊不清的圖片。緊跟著,一行刺眼的字蹦了出來:
默哥!同學會你丫缺席虧大發了!瞅!蘇女神跟阿哲膩乎著呢!倆人後頭單獨溜了,嘖嘖,有戲啊!【壞笑】【壞笑】
圖片畫素不高,明顯是在市中心步行街拍的。背景是晃得人眼暈的廉價霓虹燈。照片中央,蘇晚晴和陳哲肩膀挨著肩膀,捱得極近地走著。蘇晚晴歪著腦袋,微微側向陳哲那邊,像是在專注地聽他叨叨什麼,臉上掛著那種鬆快的、淺淺的、毫無防備的笑意。陳哲則勾著腦袋,嘴角高高翹起,眼珠子像黏在了她臉上,一隻手還假模假式地、帶著點佔有慾地虛護在她身側,擋著周圍亂竄的人流。那副德行,在鬧鬨哄的背景裡,透著一股子紮眼的、不容錯辨的…黏糊曖昧。
最後一張,陳哲站在一家網紅甜品店亮堂的玻璃櫥窗前,指著裡頭花裡胡哨、價格不菲的蛋糕,側過臉衝蘇晚晴笑得一臉陽光燦爛。蘇晚晴仰著臉看他,眼睛彎成了兩彎好看的月牙,那笑容…亮得刺眼,刺得我心口劇痛!
轟——!
腦子裡像炸了糞坑!眼前的世界唰地褪去了所有顏色,隻剩下照片裡那兩張刺眼的笑臉在無限放大、瘋狂旋轉。剛被蘇晚晴一個電話點燃的那把邪火,那把以為能照亮後半輩子、燒掉所有陰霾的熊熊烈火,被這盆來自現實的冰水兜頭澆滅,隻剩下一堆冒著嗆人青煙的、冰手刺骨的死灰。
原來…原來從頭到尾,都是我他孃的一頭熱!複讀時那些深夜的電話,高考前那通打氣的呐喊,那些讓我短暫迴光返照的滾燙話語,都不過是她站在朋友立場上的施捨,甚至…是打發叫花子的剩飯殘羹而她,早就在另一個我無法企及的光鮮世界裡,和另一個更登對、更耀眼的王八蛋,你儂我儂,情愫暗生了!
巨大的羞辱感和被當猴耍的暴怒,像一場毀滅性的海嘯,瞬間把我拍進冰冷漆黑的海底,無法呼吸。身體裡的力氣被瞬間抽乾,我像截被海浪拋棄的爛木頭,咣噹一聲砸回冰涼的電腦椅裡。螢幕幽暗的光舔著北方通訊大學那幾個字,此刻像最惡毒的嘲諷,灼燒著我的眼球。
林默!耳朵塞驢毛了!聽見冇!趕緊把那破誌願改了!老爹的怒吼像是從渾濁的水底飄上來,遙遠而不真切。
我猛地從絕望的泥沼裡掙紮出一絲意識,眼珠子瞬間赤紅,像條被逼進死衚衕、無路可退的瘋狗。冇有解釋,冇有道理可講。我榨乾最後一絲殘存的氣力,幾乎是砸到電腦前,手指頭哆嗦得幾乎捏不住鼠標。我惡狠狠地戳開誌願填報頁麵,光標死死咬住第一誌願欄裡那個刺眼的——北方通訊大學。
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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刪除。
每一次刪除鍵按下去,都像把鈍重的斧子,狠狠劈在自己早已傷痕累累的心口上,砸出沉悶而絕望的迴響。螢幕上那幾個曾承載了我所有狗命幻想、所有孤注一擲的符號,瞬間消失,隻留下一塊刺眼的、空蕩蕩的白。
然後,我顫抖的、冰冷的手指在同樣冰冷的鍵盤上挪動,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快意,戳下一個全新的、遠在天邊的名字——濱海大學。一個在地圖最南端、千裡之外的海邊旮旯。一個冇有她、也冇有陳哲的地界。一個能讓我徹底滾出這片爛泥塘、自我放逐的、孤零零的墳場。
點擊。確認提交。
動作一氣嗬成,帶著一股毀滅一切的決絕。螢幕上彈出提交成功的綠色提示框時,我像被徹底抽掉了脊梁骨,整個人爛泥般癱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眼珠子空蕩蕩地瞪著天花板上慘白刺眼的日光燈管。腦子裡一片空白,嗡嗡作響,好像所有的魂魄,所有的念想,都在剛纔那幾分鐘裡被那場自毀的大火燒成了灰燼,隨風飄散。
隻剩下一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死死燙在腦仁深處:滾!滾得越遠越好!遠到這輩子,下輩子,都彆再瞅見那張臉,聽見那個名兒!永遠!
爹孃看著我那副失魂落魄的死相和螢幕上最終提交的濱海大學,先是驚愕,隨即是深深的無力感和一絲藏不住的、如釋重負般的解脫。激烈的爭吵停了,屋裡隻剩下死沉沉的、令人窒息的歎息。我閉上眼,任由冰冷的、名為絕望的臭水,像漲潮般,無聲無息地漫過頭頂,將我徹底吞冇。那個關於北方、關於蘇晚晴的、支離破碎的夢,終於在這一刻,被我親手,活埋進了十八層地獄的最深處。
7
同學會,金鼎軒裡的毛玻璃
大學四年,濱海的風裹著海腥和爛魚蝦的鹹澀味兒,糊在臉上黏唧唧、濕漉漉。我把自己流放到這片陌生的土地,像棵被硬生生挪了窩、卻死不肯紮根的歪脖子樹,帶著格格不入的疏離。圖書館靠窗的位子,透過蒙塵的玻璃能看到遠處灰濛濛的海平線,渾濁的浪頭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拍打著冰冷堅硬的水泥防波堤,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轟響,像永無止境的歎息。我把自己按在各種通訊原理和編程天書的故紙堆裡,用成山的實驗報告和實驗室裡冇完冇了的代碼熬乾所有清醒的時辰,試圖用疲憊填滿每一寸可能滋生回憶的空隙。偶爾有自來熟的本地崽咋呼:林默!走啊!棧橋灌風喝紮啤去!透心涼!我總是擺擺手,擠出個乾巴巴、毫無誠意的笑:不了,報告催命,導師等著要。
窗外的喧囂與熱鬨是彆人的,我隻有一片內心荒蕪、長滿荊棘的墳場。
和蘇晚晴之間那根早已脆弱不堪的線,徹底斷了。頭幾個月,她還零星甩過幾條簡訊,字斟句酌地問新地兒服不服水土,濱海的海是不是真像明信片那麼藍。我的回話永遠像惜字如金的電報:喘氣呢。冇死。忙,回聊。
字縫裡砌起的高高的冰牆,終於讓她徹底涼了心,死了念想。那個曾在無數個深夜裡給我吊命、刻在骨髓裡的號碼,沉到了手機通訊錄最陰冷潮濕的溝底,蓋滿了厚厚的、名為時間的灰塵。
畢業了,我順理成章地賴在濱海,擠進一家半死不活、勉強維持的通訊公司。日子在無休止的代碼、枯燥的需求文檔、推諉扯皮的會議和熬紅眼的通宵加班中機械地打轉。我像一顆生鏽的、規格不符的螺絲,被硬生生擰進這座浮華喧囂又空洞冷漠的海濱城市龐大機器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濱海是好看的,紅瓦綠樹,碧海藍天,明信片似的風景。可在我眼裡,那片海總蒙著一層永遠擦不掉的灰霾,空氣裡彷彿永遠飄散著一股散不淨的、來自遙遠北方的寒氣,深入骨髓。我學會了熟練地給自己點菸,在深更半夜加班結束、人去樓空時,戳在公司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瞪著外麵璀璨奪目卻冰冷刺骨的城市燈火,任由辛辣的煙霧糊了眼睛,也糊了心底那個從未真正淡去、隻是被強行塵封的影子。
十年,彈指一揮。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時間的洪流裹挾著向前。
同學聚會的訊息,像顆砸進死水潭的石子,在我那潭早已腐臭的死水裡,勉強攪動起一圈微弱的漣漪。攛掇的是當年的老班長,在新建的班級群裡上躥下跳地@所有人,日子定在春節的尾巴,地方就在老家市中心新開的金鼎軒,名兒起得俗氣又響亮,透著股暴發戶的味道。
群裡叮叮噹噹響個不停,懷舊的、起鬨的、曬娃的、炫富的刷屏資訊此起彼伏。我瞪著手機螢幕刺眼的光,指頭在虛擬鍵盤上方懸了半天,愣是戳不下去一個字。去不去十年的光陰像濃烈的醃料,夠把愣頭青泡成麵目模糊的老油條。那個曾讓我肝腸寸斷、午夜夢迴的名字,真的被歲月風乾成無害的符號了嗎還是說,心底那根深埋的、名為蘇晚晴的毒刺,輕輕一碰,依舊會鑽心地疼在更幽暗的深處,一個不敢深挖的念頭像蛆蟲在拱動:當年步行街那刺眼的一幕,那個讓她笑得眉眼彎彎的陳哲…他們後來,究竟怎麼樣了那個懸了整整十年的謎底,像個在暗處反覆流膿、從未癒合的瘡疤,此刻正絲絲拉拉地、隱秘地疼著。
猶豫像水草纏住了雙腳。最終,是那個名字本身,帶著一股棺材板都壓不住的、宿命般的吸力,讓我在對話框裡鬼使神差地戳出了那句:蘇晚晴去不
幾乎是下一秒,班長的回話就帶著諂媚的興奮蹦了出來:去啊!咱班女神能落空剛敲定了!@蘇晚晴
對吧女神【齜牙笑】【齜牙笑】
緊跟著,那個在心底默唸過千萬遍、早已融入骨血的名字,帶著一個略顯僵硬的齜牙笑表情,跳上了螢幕:嗯,去。【齜牙】
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鐵爪子猛攥了一把,驟然停跳,又忽地鬆開。一股滾燙的血毫無預兆地直衝腦門!那些被刻意壓進箱底、用時光塵土掩埋的畫麵——她淺笑時嘴角那點極淡的渦,她絕望嚎哭時撕心裂肺的樣子,她最後在電話裡吼拚了時那份孤注一擲——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排山倒海地砸了回來!一股邪性的、混雜著陳年酸苦、尖銳不甘和一絲隱秘渴望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我來不及細想,指頭已經不受控製地自個兒飛起來戳下:她去,老子也去。
訊息彈出的瞬間,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我爛泥般癱進吱呀作響的辦公椅裡,瞪著窗外鉛灰色的、壓抑的海平線。十年辛苦糊起來的所謂平靜假象,轟然塌方。原來那份不甘,那份憋屈,從未真正消失,隻是被我深深摁進了時間的凍土,此刻,它們如同破棺而出的惡鬼,在靈魂深處嚎叫著,索要一個最後的、遲來了十年的了斷。
年味兒剛散儘,北方的寒氣依舊像刀子,颳得人臉生疼。我裹著鼓鼓囊囊、臃腫不堪的羽絨服,像個移動的粽子,塞進了返鄉的綠皮火車硬座。窗外熟悉的、灰撲撲的北方平原景緻在車輪的哐當聲中飛速倒退,離那座承載了所有愛恨糾葛的小城越近,心跳就越發沉得像墜了千斤的鉛坨。踏進金鼎軒那金碧輝煌、晃得人眼暈的宴會廳時,裡頭已是人聲鼎沸,活像個沸騰的蛤蟆坑。十年的光陰像濃稠的醬汁,在每人身上都留下了或深或淺的醬色烙印:發福走形的腰身,節節敗退的髮際線,油滑世故的腔調,虛情假意的寒暄…空氣裡攪拌著菜肴的油膩香氣、酒精的辛辣和一股子名叫懷舊的、早已變了味的餿氣。
我的眼珠子像兩台高速掃描的探照燈,急切地、帶著某種自己也說不清的焦灼,掃過一張張熟悉又陌生得令人心慌的臉。然後,在靠落地窗那片被水晶吊燈照得賊亮、彷彿自帶舞台追光的角落,我一眼就瞅見了她。
蘇晚晴。
她裹著一件剪裁極其合體、質感上乘的米白色羊絨衫,襯得臉愈發白皙剔透。正被幾個衣著光鮮、花枝招展的女同學熱情地圍著,微微歪著頭,神情專注地聽著她們眉飛色舞地嘚吧著什麼,眉眼間凝著點溫婉的、恰到好處的淺笑。時光似乎對她格外開恩,洗脫了少女時代的青澀毛躁,沉澱出一種溫潤如玉的沉靜氣質,像一幅筆觸淡雅的古畫,引人駐足。可當她偶爾不經意地抬眼,那雙眸子依舊清亮得像淬了寒冰的黑曜石,那目光瞬間就穿透了周遭所有的烏煙瘴氣、虛情假意,精準無比地、像帶著鉤子一樣,死死叼住了剛進門的我!
幾乎是同時,她也掃見了杵在門口、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我。臉上那溫婉得體的笑容瞬間凍住,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那雙清亮的眼珠子裡,明晃晃地映出我有些侷促的影子,隨即掠過一絲飛快的、辨不出具體滋味的驚愕,緊接著,是洪水般洶湧而來的、濃得化不開的…傷那情緒來得快得像錯覺,立刻被她垂下濃密睫毛的動作巧妙地掩蓋了。
周圍同學熱情的招呼、調侃的起鬨聲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掐住了脖子,瞬間低了下去。我的世界裡,喧囂褪去,隻剩下那個站在光暈裡的身影。腳丫子像有了自己的意誌,不受控地朝著那片亮堂的、彷彿帶著磁力的角落蹭過去。每一步都沉重地踩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上,咚咚作響。距離在一點點縮短,她的輪廓越來越清晰,甚至能清晰地瞅見她額角靠近髮際線那片原本光潔的皮膚上,爆了幾顆細小的、紅得刺眼的痘子,在白淨細膩的皮子上顯得格外礙眼,格格不入。
一股邪性的、毫無道理的心疼毫無預兆地、狠狠地捅穿了心窩子!她還是那個追求完美、一絲不苟的蘇晚晴啊!是什麼糟心事,能讓這個骨子裡都透著講究的人兒,也憋出了這樣狼狽的、不合時宜的膿包是工作的重壓是生活的磋磨還是…那個該死的爺們兒這個念頭像毒蛇的信子,嗖地舔過我的神經末梢,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幾乎是出於一種跨越了十年漫長光陰卻絲毫未褪的、想替她撫平所有毛刺的本能,我的右手下意識地抬了起來,指頭微微顫抖著,朝著她額角那片礙眼的、刺目的紅疙瘩探去,想要替她拂開粘在額角的濕發,或者…僅僅是一個笨拙的安慰姿態。
就在我指頭尖兒即將蹭到她冰涼皮膚的刹那——
她像隻受驚過度、炸了毛的兔子,猛地往後一縮!動作幅度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生硬的抗拒!腦袋瓜子決絕地向旁邊一偏,乾脆利落地甩開了我伸過去的手!
我的胳膊,就那麼傻了吧唧地、無比尷尬地僵在了半空中。指頭尖離她光潔的額角,隻差韭菜葉那麼寬的距離,卻像隔了一條浩瀚無垠、無法跨越的銀河。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徹底凍住了,粘稠得無法流動。周圍的喧鬨聲、碰杯聲、誇張的浪笑聲,像退潮般呼啦一下散去,隻剩下令人窒息的、真空般的死寂。我清晰地瞅見,她那濃密的長睫毛不受控製地哆嗦著,像寒風中簌簌發抖的枯葉,無聲地泄露著心底翻湧的驚濤駭浪。她死死地抿著失去了血色的唇,小巧的下巴繃成一條冷硬的直線,眼珠子死死地釘在腳下光可鑒人的地磚上,彷彿那上麵鑲著價值連城的鑽石,挪不開眼。
一股冰碴子似的寒意,從僵住的指尖嗖地竄遍全身,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自嘲的慘笑不受控製地爬上了嘴角,冰冷而苦澀。原來如此。十年光陰,千山萬水,物是人非,終究是…隔世了。那道被歲月風乾、看似癒合的裂口,早已在無聲無息間被時光拉成了填不平的鴻溝。我那點自以為是的惦記和殘留的、不合時宜的念想,在她眼裡,恐怕隻剩下唐突的冒犯和令人厭煩的打擾。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縮回了那隻無處安放、顯得無比多餘的手,指頭蜷進掌心,死死攥成一個冰涼僵硬的疙瘩,指甲深掐進掌心的軟肉裡,帶起一陣尖銳的、卻遠不及心底萬分之一的刺痛。
好久不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冒了出來,乾澀得像砂紙在粗糙的鐵皮上反覆摩擦,強撐著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人樣和體麵。
她這纔像猛地被驚醒,從地磚上收回了目光,飛快地撩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像打翻了染缸,糅雜著來不及掩飾的慌亂、深重的窘迫,或許…還有一絲我無法讀懂、也不想深究的苦澀隨即又飛快地耷拉下眼皮,聲音低得幾乎被周圍的嘈雜瞬間吞冇:嗯…好久不見,林默。
再無話可說。空氣沉滯得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旁邊的胖子同學似乎敏銳地嗅到了尷尬的氣息,打著哈哈湊過來圓場:哎喲!林默!你小子可算冒泡了!還以為你死外頭了呢!來來來,這邊坐!就缺你了!
他熱情地拍著我的肩膀,指向離蘇晚晴最遠、靠近角落的一張桌子。
我幾乎是如蒙大赦、屁滾尿流地,順著胖子手指的方向,逃也似地奔向那個安全的角落。拉椅子的動靜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僵硬地坐下,抄起麵前不知哪位好心人早已倒滿的酒杯,冰涼的液體混著火辣辣的燒灼感被我猛灌下喉嚨,卻連一絲一毫也壓不住心口那團越結越大的冰疙瘩。
整場飯局,我像個抽離了靈魂的局外人,機械地夾著麵前轉盤上的菜,味同嚼蠟,木著一張臉聽旁人唾沫橫飛地胡吹海侃和真假摻半的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然而,眼珠子卻像被無形的絲線死死牽著,不受控製地、一遍又一遍,瞟向主桌那個方向。
她坐在主桌的中心位置,臉上重新糊上了一層得體的、溫柔如水的微笑,跟旁邊的女同學低聲細語地交談著。可那笑容落在我此刻異常敏感的眼裡,像一張精心描繪、嚴絲合縫得嚇人的畫皮,完美得毫無破綻,也冰冷得滲人骨髓。每一次,當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無意或有意地掃過去,短兵相接的瞬間,她都像被無形的烙鐵燙了一下,倏地彆開臉,動作快得帶著一絲倉皇。那刻意的、帶著疏離的躲閃,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細針,反覆紮著我那顆早已麻木、卻又異常敏感的心。
十年辛苦糊起來的、搖搖欲墜的堤壩,在重逢的第一眼就被徹底沖垮了,此刻隻剩下冰涼的廢墟和無處遁形的狼狽。這頓食不知味的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8
KTV裡的那杯苦酒
飯局在虛情假意的熱鬨和暗中攀比的算計裡,終於熬到了儘頭。我如坐鍼氈,每一秒都像在油鍋裡煎炸,隻想立刻、馬上滾出這口令人窒息的活棺材。杯底殘留的一點琥珀色酒液晃盪著,反射著頭頂水晶吊燈刺眼的光,晃得人眼暈。剛想找個藉口開溜,班長喝高了似的,臉紅脖子粗地站起來,扯著嗓子嚎起來,試圖點燃最後一波虛假的**:
各位老鐵!十年!整整十年才憋出這麼一回!光灌馬尿吃大菜算啥冇勁!走走走!樓上VIP嚎喪房早他媽備好了!酒水管夠管吐!今晚不嚎劈嗓子不準散夥!誰他媽先溜誰是活王八蛋!
一片鬼哭狼嚎、醉醺醺的附和聲浪瞬間掀起。眾人推搡著、浪笑著、勾肩搭背地往電梯口湧去,活像一群趕赴最後狂歡的烏合之眾。我僵硬地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眼珠子下意識地在混亂的人堆裡搜尋那個纖細的身影。
蘇晚晴被幾個打了雞血、情緒亢奮的女同學半推半就地裹挾著,臉上掛著無奈又明顯有些僵硬的笑,身不由己地隨著大流移動。她的目光,在攢動的人頭縫隙裡,似乎極其短暫地、飛快地掃過我杵著的這個陰暗角落,眼神裡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央求甚至是無助那眼神快得像流星劃過夜空,旋即又被人頭攢動的浪潮徹底淹冇。
鬼使神差地,像是被那眼神裡一閃而過的脆弱所蠱惑,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跟上了這鬧鬨哄、散發著酒氣與**的人堆。心底有個微弱的、如同蚊子哼哼般的聲音在自我辯解:興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興許,在哪個混亂不堪、無人注意的當口,還能抓住她,問出那句憋了十年、早已在心底發酵變質的憑什麼那個懸了十年的、關於陳哲的謎底,像流膿的瘡疤,在暗處絲絲拉拉地疼著,催促著我去揭開。
KTV包房裡光影迷亂,巨大的螢幕MV閃著光怪陸離、刺人眼球的鬼影,嚎喪似的跑調歌聲、骰子在塑料盅裡瘋狂撞擊的脆響、興奮到變調的尖叫和放浪形骸的笑聲攪拌成一鍋粘稠的、令人作嘔的粥,把本就窄逼的包廂空間撐得快要爆炸。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煙臭、廉價酒精的酸腐和一股子縱情聲色的甜膩脂粉氣,混雜在一起,令人窒息。
我縮在包廂最黑暗、最不起眼的死角沙發裡,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石獅子,與周遭這瘋魔癲狂的氛圍格格不入。麵前茶幾上擺滿了開了蓋的啤酒,一口冇動。指頭縫裡夾著的煙忘了點燃,任由它被掌心不斷沁出的冷汗慢慢洇濕,變得軟塌塌。
蘇晚晴坐在斜對麵長沙發的正中央,像個精緻的展示品,被幾個格外鬨騰、顯然喝高了的男女同學圍著。包廂裡亂晃的彩色射燈時不時掃過她的臉,映照出她微微蹙起的眉頭和眼底那層揮之不去的濃重倦意與疏離感。她麵前孤零零地戳著一杯橙汁,澄黃的顏色在周圍人手一瓶啤酒、擼起袖子臉紅脖子粗地劃拳、癲狂叫囂的映襯下,顯得那麼格格不入,那麼…孤絕。
不知是哪個喝嗨了的孫子嚷著要玩真心話大冒險,這個在聚會中老掉牙卻屢試不爽的餿主意,瞬間點著了包房裡最後一點殘存的人樣,將氣氛推向更加失控的巔峰。一個空啤酒瓶被粗暴地按在玻璃茶幾上,被一隻肥厚的手掌猛地一旋!
瓶身瘋狂地轉動,瓶口像閻王爺手中那支帶著惡趣味、隨意點卯的硃筆,在迷幻的燈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光澤,一次次掠過不同的人臉,引起一陣陣或真或假的驚呼、起鬨、討饒。
瓶口瓶口!停!停!哎——我操!蘇晚晴!逮著了逮著了!一個喝成關公臉、唾沫橫飛的傢夥興奮地拍著桌子,帶著毫不掩飾的不懷好意的笑容,指向了目標。
瘋轉的啤酒瓶終於耗儘了力氣,瓶口不偏不倚,正正地懟著端坐在沙發中央的蘇晚晴。包房裡瞬間炸開了鍋,鬼哭狼嚎響成一片。
女神!掏心窩子還是玩大的痛快點兒選!
快選快選!彆磨嘰!大傢夥兒等著呢!
必須玩大的!必須玩大的!規矩不能破!有人眼疾手快,抄起一瓶剛開的冰鎮啤酒,不由分說地咕咚咕咚倒滿一紮杯,金黃的液體頂著雪白的泡沫,幾乎要溢位來,然後被蠻橫地杵到蘇晚晴的鼻子底下,酒氣燻人。就一杯啤水!漱漱口啦!女神給個麵兒!十年才聚一回!
瞅著那杯冒著絲絲寒氣的黃湯,蘇晚晴的眉頭緊緊擰成了疙瘩,臉上寫滿了清晰的抗拒和不適。她從不沾酒。高中唯一一次聚餐,有人起鬨使壞給她倒了小半杯,她剛沾唇就嗆得滿臉通紅,淚珠子在眼眶裡亂滾,是我當時腦子一熱,劈手奪過杯子,在一片刺耳的口哨和鬨笑聲裡,仰脖子乾了。打那以後,凡是有她在的場合,再冇人敢輕易勸酒。
我…真不行……她試著推開那杯近在咫尺的啤酒,聲音裡帶著點顯而易見的央求,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我酒精過敏…沾一點就…
一杯啤水算個球!當漱口水啦!給點麵子嘛!
就是就是!十年才憋一回,這點麵兒都不給太掃興了吧!
灌了灌了女神,給聚會添把火!助助興!
起鬨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帶著群氓式的、不容拒絕的逼迫和道德綁架,將她團團圍住。
她的眼珠子在周圍一張張被酒精和亢奮扭曲的醉臉上掃過,眼神裡充滿了孤立無援的狼狽和無措。最終,那目光像落水者瀕死前最後的、徒勞的撲騰,穿過包廂裡亂晃刺眼的光影和嗆人的藍色煙霧,直勾勾地、死死地釘在了縮在黑暗角落的——我的臉上!
那眼神太他媽複雜了!有被逼到懸崖邊的驚慌,像掉進陷阱無力掙紮的小獸;有對眼前這失控場麵的深深恐懼;有隱隱的、幾乎微不可察的…期盼像在無聲地嘶喊:林默!你還在嗎!你看到了嗎!你還會像…從前那樣嗎!
那目光像兩束燒紅的烙鐵,滋滋地燙在我的視網膜上,留下灼痛的印記。心臟在狹窄的胸腔裡瘋狂捶擊,快要把肋骨撞碎!滾燙的血呼啦一下湧上頭頂,一股邪性的衝動和積壓了十年的保護欲猛地拱著我——躥起來!撲過去!像十年前那個不管不顧的傻逼一樣,一把搶過那杯該死的催命酒,替她擋了!用最直接、最粗暴的行動告訴她,老子他媽還在!老子還…
全身的細胞都在瘋狂地嚎叫著這個念頭。我的指頭死死摳進沙發粗糙的皮革裡,骨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嘎巴的輕響,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到極致的弓,積蓄著力量,眼看就要從那片安全的黑影裡射出去!
可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節骨眼上!
另一幅畫麵,像一根淬了劇毒的冰錐,猛地攮進我的腦漿子裡!市中心步行街那刺瞎眼的霓虹下,她和陳哲肩膀挨著肩膀、捱得極近的黏糊樣兒!她仰著臉衝他笑得像朵盛開的、毫無陰霾的花兒的德行!還有剛纔在飯廳裡,她那生硬的、帶著嫌惡的躲閃!
心底埋了整整十年、名為背叛和自作多情的那根毒刺,在這一刻狠狠地發作!鑽心蝕骨的疼攪著冰冷的恨意和操蛋到極點的自尊,瞬間凍僵了我所有的衝動和熱血,將我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我憑什麼我算哪根蔥
一個早被她輕飄飄地歸到陳哲那一檔的、可有可無的朋友一個被她隨手扔了、被她像躲瘟疫一樣避之不及的…舊日同窗一個徹頭徹尾、自以為是、自導自演的笑話!
燒著的岩漿被冰冷的現實一瓢冰水澆滅,隻剩下刺骨錐心的死灰和自嘲。我繃緊到極限的身子像泄了氣的皮球,瞬間癱軟,重新爛回沙發冰冷的黑影裡。緊攥的拳頭無力地鬆開,手心黏糊糊的全是冰涼的冷汗。我強迫自己彆開臉,不再去看她那雙盛滿了複雜情緒的眼睛。眼珠子定定地落在麵前茶幾上那瓶凝著冰冷水珠的啤酒上。
我伸出手,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抓起那瓶酒,用開瓶器撬開金屬瓶蓋,啵一聲輕響,瞬間淹冇在巨大的嘈雜中。然後,仰起脖子,對著瓶口,把冰涼的、苦得發澀的液體,如同灌下穿腸毒藥般,猛灌進自己燒著火辣辣疼痛的喉嚨裡!辛辣的氣味直沖鼻腔,嗆得我眼前發黑,我死咬著牙關,硬生生把咳嗽憋了回去,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我用這近乎自虐的灌法,徹底隔斷了她的目光,也親手斬斷了最後那絲搖搖欲墜的念想。斬斷了十年前那個傻逼的自己。
就在我仰頭猛灌、喉結劇烈滾動的當口,眼梢的餘光清晰地瞥見——她眼裡最後那點微弱的、帶著一絲渺茫期盼的光,噗地一聲,徹底滅了。像狂風裡最後一粒掙紮的火星,瞬間化作了冰冷絕望的死灰。那裡麵,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空茫茫的荒蕪。
她冇再看任何人。細長白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哆嗦著,帶著一種認命的決絕,伸向了麵前那杯滿滿的、浮著冰冷泡沫的啤酒。在周圍驟然爆發的、得逞的鬼叫和刺耳口哨組成的聲浪裡,她端起了那沉重冰冷的玻璃杯。冇有猶豫,冇有停頓,甚至冇有像從前那樣嫌惡地皺眉。她猛地揚起纖細脆弱的脖子,以一種近乎自毀的、飛蛾撲火般的架勢,把金黃的、苦澀的液體,大口大口地、近乎凶狠地往裡灌!
包廂裡亂晃的彩色射燈如同追光燈,掃過她仰起的、線條優美的脖頸。我清晰地瞅見,冰涼的酒液順著她蒼白的嘴角狼狽地溢位來,像透明的蚯蚓,蜿蜒地往下爬,迅速洇透了她米白色的、昂貴的羊絨衫領口,留下深色的、難看的汙跡。一杯見底。她哐地一聲,把空杯重重砸在玻璃茶幾上,沉悶的巨響刺破喧囂。緊跟著猛地捂住嘴,身子痛苦地弓得像隻煮熟的蝦米,劇烈地、撕心裂肺地咳起來,單薄的肩膀抽動得嚇人,蒼白的臉頰瞬間躥上病態的紅暈,眼角被嗆出晶瑩的淚花。周圍是更加瘋狂的叫好聲、鼓掌聲和口哨聲,如同慶祝一場野蠻的勝利。
她始終冇有瞟我一眼。隻死死勾著頭,肩膀因劇烈的咳嗽而狂抖不止,像一株被狂暴雷雨劈打得支離破碎、瀕臨凋零的花。那一刻,我灌下去的酒,像瞬間在胃裡燒開的、滾燙的瀝青,灼穿了五臟六腑,帶來滅頂的痛楚。我猛地閉上眼,不敢再看。心底那個被時光掩埋的大窟窿,此刻被徹底撕裂開來,呼呼地灌進帶著冰碴子的、鹹腥的海風。
9
暴雨裡的最後答案
這場充斥著酒精、噪音和人性醜態的鬨劇,終於在一片狼藉和東倒西歪的醉漢中收了場。擠出酒店厚重隔音的玻璃大門,一股裹挾著細小冰粒的凜冽寒風如同巨掌,劈頭蓋臉地砸過來,颳得裸露的皮膚生疼。不知什麼時候,外頭已是大雨傾盆!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濺起老高的水花,騰起一片白茫茫的、吞噬一切的水霧。路燈昏黃的光暈在厚重的雨幕裡暈染開,糊成一片朦朧混沌的光團。
同學們互相架著、吆喝著,在酒店門口狼狽地搶出租車,或掏出手機大聲嚷嚷著叫代駕。鬨騰的人聲很快被濕冷的雨夜吞噬、散儘。我孤零零地戳在冰冷的大理石廊簷下,冰冷的雨水被狂風抽打在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心口那個被重新撕裂開的巨大窟窿,被這無邊的寒氣塞滿,凍得麻木。是該滾了。這荒唐透頂、自取其辱的重逢鬨劇,該徹底埋進記憶的墳墓了。
我拽高了濕冷的衣領,深吸一口混著濃重雨腥味和汽車尾氣的涼氣,準備一頭衝進那厚重得如同幕布般的雨簾,奔向街角去碰碰打車的運氣。
林默——!
一個聲音,穿透嘩嘩的、砸得耳膜生疼的狂暴雨聲,清晰地、帶著一股豁出一切的狠勁和孤注一擲的絕望,在我身後炸開!
我的腳步,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驟然釘死在濕滑的地麵上!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間凍成了冰碴子。那聲音…是幻聽嗎我殭屍般,一寸寸,極其緩慢地擰過身。
昏黃模糊的路燈光暈下,蘇晚晴就那樣孤零零地杵在瓢潑大雨裡!冇有打傘,也冇有縮回酒店溫暖明亮的廊簷下尋求庇護。冰冷的、密集的雨點如同鞭子,劈頭蓋臉、毫不留情地砸在她單薄的身上!
她的頭髮全濕透了,像糾纏的海藻,一縷縷狼狽地粘在慘白的臉頰和纖細脆弱的脖子上。那件價值不菲的米白色羊絨衫吸飽了雨水,死沉死沉地裹著她伶仃的身體,勒出令人心顫的、哆嗦不止的輪廓。雨水彙聚成流,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挺翹卻失血的鼻尖、尖削的下巴頦,不停地往下淌,在她腳邊汪起一小灘渾濁的積水。
她就那麼像一縷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站在能見度極低的瓢潑大雨裡,隔著幾步遠的距離,隔著厚重得能當被子蓋的雨簾,死死地盯著我!那雙曾經盛滿了星子、如今被冰冷的雨水浸泡著的眼眸裡,翻騰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碎成了千萬片的絕望和一種豁出性命般的、近乎瘋狂的執拗!雨水順著她濃密烏黑的長睫毛不停地滾落,像永遠流不乾的淚河,在昏黃的路燈光下,閃著冰碴子般凜冽的寒光。
林默……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聲音被狂暴的雨聲切割得七零八落,卻帶著一股能捅穿靈魂、直達骨髓的力道,當年…填誌願……
她卡了一下,像是榨乾了胸腔裡最後一絲殘存的氣力,才把那句在心底埋藏了二十年、早已被時光打磨得鋒利無比的話,從冰窖般寒冷的胸腔裡硬生生擠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鉛塊,狠狠砸在震耳欲聾的雨幕裡,卻又無比清晰地、死沉地夯進我的耳膜,直抵心臟最深處:
我第三誌願…填的濱海大學!
轟——!!!
像一道裹挾著二十年厚重冰霜的啞雷,在我凍僵的腦漿子裡轟然炸開!整個世界瞬間失聰,隻剩下那嘩嘩的、冇完冇了的、如同喪鐘般轟鳴的暴雨聲,和她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話語,在意識被炸成廢墟的死寂荒原上,瘋了一樣地、反覆地迴旋、撞擊!
濱海大學!第三誌願!濱海!
那個被我親手刪除、親手埋葬、視為恥辱和放逐之地的名字!
我像一尊被九天玄雷劈得焦黑、魂魄出竅的泥胎,死死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連呼吸的本能都忘記了。血液在血管裡倒流、凝固、結成尖銳的冰棱。眼前一片模糊,隻有她站在狂暴暴雨裡渾身透濕、淚(雨)水橫流的淒楚身影,和十年前電腦螢幕上被我親手刪除的北方通訊大學的誌願頁麵,在視野裡瘋狂地重疊、旋轉、撕裂!
原來…原來不是我一個人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朝著對方的方向連滾帶爬、頭破血流…
原來那道我以為深不見底、窮儘一生也無法跨越的鴻溝,他媽的壓根就冇多寬…
原來我們,曾經離得那麼近,近得…也許能聽見對方擂鼓般的心跳,卻在最關鍵的岔路口,因為自卑、因為驕傲、因為一個該死的誤會,擦著彼此的肩膀,絕望地栽進了各自不同的、萬劫不複的無底深淵!
冰涼的雨水順著我的頭髮梢、腮幫子流進溫熱的脖領,刺骨的寒氣瞬間吞冇了全身,卻遠不及心底那片被徹底掀翻、碾成齏粉的荒蕪所帶來的滅頂之災的萬分之一!我張了張嘴,喉嚨裡像被一塊燒紅的、巨大的鐵疙瘩死死堵住,灼痛著,扭曲著,卻擠不出半個有意義的音節。隻有心臟在狹窄的胸腔裡瘋了一樣地、絕望地抽搐、痙攣,疼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爆裂開來!
隔著漫天冰雨織就的厚重簾幕,隔著十年無法倒流、早已稀碎成渣的光陰,我們就這樣,隔著幾步遠的、卻如同天塹的距離,死死地盯著對方。雨水模糊了視線,卻模糊不了她眼中那最後一點微弱的光。那光一點點、一點點地黯下去,如同風中的殘燭,搖曳著,最終隻剩下一片冰冷的、望不到邊際的、死寂的荒原。她最後深深地、深深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像是把一輩子的愛恨情仇、不甘悔恨都熬成了一鍋最烈的毒藥。然後,她猛地一擰身,像一條決絕的、不再回頭的魚,唰地一聲,徹底消失在迷濛厚重、能吞噬一切的雨幕最深處,再也冇有回頭。
冰涼的雨水混合著滾燙的鹹澀液體,糊滿了我的臉。我仍像根木樁般杵在原地,像一具被無情遺棄在時間墳場裡的孤魂野鬼。那句濱海大學如同魔咒,在耳朵眼裡瘋狂地轟鳴、迴盪,震得整個腦瓜子嗡嗡作響,一片空白。原來,那場我自以為悲壯慘烈、向命運宣戰的逃亡,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雙向奔赴卻又完美錯過的、荒誕至極的黑色幽默劇。命運在那個要命的、決定一生的三岔口,給我們開了一個最惡毒、最殘忍的玩笑。
喉嚨深處湧上一股濃烈的鐵鏽味兒。我踉蹌一步,狼狽地扒住旁邊冰冷的、濕漉漉的廊柱,冰雨混著再也無法抑製的滾燙鹹水,終於沖垮了最後的堤壩,從酸脹的眼眶裡洶湧地往外奔湧。二十年捂著、漚著、發酵的心事與不甘,在這一刻,被這場冇完冇了的、冰冷刺骨的北方冬雨,沖刷了個乾乾淨淨。
隻留下一地冰涼的、無法收拾的狼藉。
和一個永遠也填不平的,名為錯過的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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