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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紹勢傾天下時,我問他為何不隨大流。
>他答:吾不知誰乃明主,但願追隨仁政。
>初見仁君,那人正為凍僵流民搓熱雙手。
>從此銀甲玉麵將,隨君轉戰天下。
>雁門關血戰,他七進七出救少主,渾身浴血猶如修羅。
>天下將定那日,他望著初升朝陽微笑:可惜……看不見新朝的太陽了。
>少主登基後,親手將那支染血白翎羽繫上太廟最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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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如刀,卷著腥鹹的血氣和鐵鏽味,割在臉上生疼。雁門關外,天地間一片混沌的黃褐,彷彿被血浸透又曬乾的破布。唯有那身銀甲,在昏暗天光下依然固執地閃爍著一抹刺眼的亮色,像一顆墜入汙濁泥沼的孤星。
雲白翎伏在馬背上,粗重的喘息灼燒著喉嚨,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左臂箭創深處鑽心的劇痛。溫熱的血順著冰冷的臂甲紋路蜿蜒爬行,最終浸透了束腕的皮索,又黏膩地滲進緊握的韁繩裡。赤驥的鬃毛早已被血塊板結,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抬眼望去,前方那杆沾滿血汙的袁字大纛,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在狂風中猙獰翻卷。
第六次了……身後僅存的親兵劉伍嘶啞地喊,聲音像破鑼般撕裂,將軍,衝不動了!弟兄們……快拚光了!他的聲音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
雲白翎冇有回頭。目光穿透瀰漫的煙塵與廝殺的人影,死死釘在敵軍大纛下那輛孤零零的囚車。車轅下,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著,在震天的殺伐聲中,發出微弱如幼獸般的嗚咽,斷斷續續地飄來,卻又像驚雷般狠狠劈在雲白翎的心上。
少主!
他猛地挺直脊背,撕裂的傷口傳來更尖銳的痛楚,卻奇異地壓下了一切疲憊與恐懼。手中那杆染透血汙、槍纓幾乎掉光的銀槍,被他緩緩抬起,冰冷的槍尖在昏暗中劃出一道微弱卻堅決的弧光。
劉伍!他低吼,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斬截,護住我後背!最後一次!衝!
話音未落,赤驥似乎感應到主人那決死的意誌,發出一聲震裂肝膽的長嘶,四蹄猛刨起地上的血泥,如一道燃燒的赤色閃電,再次撞向那黑壓壓、彷彿永遠也殺不儘的敵軍洪流。雲白翎手中的銀槍驟然活了,化作一道肉眼難辨的銀色狂飆,冰冷的鋒刃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厲嘯。破雲十九式的殺招千山雪被他催動到極致,槍影重重疊疊,潑灑出一片死亡的光幕。擋在正前方、挺著長矛刺來的三名敵騎,隻覺眼前銀光爆閃,咽喉便是一涼,鮮血狂噴著栽落馬下。
攔住他!攔住那銀甲將!敵陣中響起一片變了調的驚惶嘶吼。更多的長矛、鉤鐮槍,帶著致命的寒光,從四麵八方攢刺而來,試圖將這孤身闖入的煞神絞殺。
雲白翎的銀槍舞成了一團密不透風的銀光旋風,叮叮噹噹的金鐵交鳴聲如同暴雨擊打鐵皮屋頂,密集得令人心膽俱裂。每一次格擋、每一次反擊,都震得他臂膀痠麻,震得那臂甲下的箭創迸裂得更深,鮮血浸透了內襯的布帛,沿著冰冷的甲葉不斷滴落。一支刁鑽的鉤鐮槍擦著他的肋甲劃過,帶起一溜刺目的火星和幾片碎裂的甲葉,留下火辣辣的痛楚。他猛地擰身回槍,槍桿如毒龍般橫掃,將偷襲者連人帶槍狠狠砸飛出去。
赤驥在主人的催逼下,爆發出最後的狂猛,硬生生撞開幾匹試圖合圍的戰馬。雲白翎的視野被血水和汗水模糊,隻有前方那輛囚車越來越近。他看到了囚車旁守衛驚駭扭曲的臉,看到了他們舉起的長刀反射著不祥的寒光。
休傷少主!一聲炸雷般的咆哮從雲白翎胸腔中迸發,壓過了戰場上所有的喧囂。他雙腿猛夾馬腹,赤驥人立而起,藉著這雷霆萬鈞之勢,雲白翎手中的銀槍化作一道撕裂空間的閃電,帶著同歸於儘的慘烈決絕,悍然擲出!
銀龍脫手!槍尖破空,發出刺耳的尖嘯,精準無比地洞穿了那個正舉刀劈向囚籠縫隙的敵兵胸膛,巨大的衝擊力帶著屍體向後飛撞,重重砸在囚車粗大的木柱上,發出沉悶的巨響。囚車劇烈晃動,鎖鏈嘩啦作響。
幾乎在銀槍脫手的刹那,雲白翎已從馬背上騰身躍起,腳尖在馬鞍上一點,身形如一隻浴血的銀鷹,撲向囚車。人在半空,腰間佩劍已然出鞘,寒光一閃,囚車上那粗如兒臂的鐵鎖鏈應聲而斷!他撞開碎裂的囚籠木欄,一把將那個瑟瑟發抖、滿臉淚痕的小小身影緊緊護在懷裡。孩子冰涼的小臉貼在他染血的冰冷胸甲上,那細微的嗚咽瞬間變成了劫後餘生的大哭。
少主莫怕!翎叔來了!雲白翎的聲音低沉急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力竭與痛楚交織的喘息。他抱著孩子,腳步踉蹌地落回地麵,赤驥立刻靈性地靠攏過來。
將軍!上馬!劉伍渾身浴血,狀如瘋魔,揮舞著捲刃的腰刀死死護在雲白翎身側,聲嘶力竭地狂吼。
雲白翎咬緊牙關,用儘最後的氣力將少主托上馬背,自己也翻身而上,將孩子緊緊護在胸前。他環顧四周,劉伍和僅存的幾名親兵如同礁石,在洶湧的敵潮衝擊下苦苦支撐,不斷有人倒下。
走!雲白翎雙目赤紅,猛地一勒韁繩,赤驥調轉方向,朝著來路——那被鮮血浸透的、層層疊疊堆滿屍骸的死亡通道,再次發起衝鋒。這一次,不是為了殺入,而是為了殺出!
冰冷的朔風捲過荒原,帶著未散儘的鐵鏽和血腥味,吹拂著雲白翎額前被汗與血黏住的髮絲。懷中的少主阿昭已經在他臂彎裡沉沉睡去,小臉蒼白,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痕。赤驥疲憊地踏著被血浸透的凍土,每一步都顯得沉重。身後,劉伍和另外兩名同樣傷痕累累的親兵沉默地跟著,如同幾尊移動的、沾滿泥血的雕塑。剛剛那場雁門關外的血戰,七次殺透重圍的慘烈,耗儘了所有人的氣力,也帶走了太多熟悉的麵孔。
雲白翎的目光掠過荒涼的大地,殘破的旌旗斜插在焦黑的土地上,幾隻黑鴉聒噪著,啄食著無人收斂的屍骸。這景象,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此刻短暫的安寧,將他的思緒猛地拉回數年前,同樣蕭瑟的初冬。那時,他的名字還掛在袁紹帳下,頂著個不大不小的騎都尉頭銜。
那時,袁本初坐擁四州,兵強馬壯,謀士如雨,猛將如雲,其聲勢之盛,真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鄴城之內,冠蓋雲集,每日裡投效之人絡繹不絕,門前車馬喧囂,幾乎踏破門檻。彷彿天下歸心,儘在袁氏囊中。
雲都尉,一個帶著三分酒意、七分自得的聲音打斷了雲白翎巡視營地的腳步。說話的是袁紹麾下頗受重用的一個同僚,姓張,此刻正摟著個歌姬,斜倚在溫暖的營帳門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打量著他,瞧你這身銀甲,倒是光鮮,人也精神!不過嘛……他拖長了調子,噴出一口酒氣,這天下大勢,明眼人都瞧得真真兒的,早晚是袁公的囊中之物!你我兄弟跟著袁公,將來少不得封妻廕子,光耀門楣。何必整日裡……咳,跟那些泥腿子流民攪和在一起冇得汙了身份!
張都尉說著,嫌惡地撇了撇嘴,下巴朝營寨外某個方向揚了揚。雲白翎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隻見營寨轅門之外,一片枯黃的草坡下,蜷縮著幾十個衣衫襤褸、瑟瑟發抖的流民。那是被戰亂驅趕,又被袁軍斥候攔在營外,不得靠近的可憐人。寒風捲過,他們隻能彼此依偎著取暖,像一群等待被凍僵的鵪鶉。
雲白翎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記得很清楚,自己清晨出營時,曾將隨身攜帶的幾塊硬餅悄悄塞給了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那婦人枯槁的臉上瞬間迸發出的卑微感激,像烙鐵一樣燙在他心上。眼前這位張都尉奢靡的營帳、懷中美豔的歌姬,與轅門外那片絕望的灰敗,構成了一幅刺眼到令人作嘔的圖景。
張兄高見。雲白翎的聲音不高,帶著慣常的清冷,像初冬結冰的溪水,隻是雲某愚鈍,尚看不清這天下歸屬。天下人皆言袁公勢大,趨之若鶩……然雲某所求,非此虛名。
哦張都尉似乎來了興趣,推開懷裡的歌姬,往前湊了湊,帶著戲謔,那都尉所求為何莫不是想做那遺世獨立的高士
無他。雲白翎的目光越過張都尉,投向轅門外那片枯草坡,投向更遠的、烽煙未熄的蒼茫大地,語氣平靜卻字字清晰,吾並不知誰乃明主。隻願……追隨仁政而已。
話音落下,他不再理會張都尉臉上錯愕又混雜著譏諷的表情,一勒韁繩,策馬轉身,銀甲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劃過一道冷冽的光弧,徑直朝著轅門之外那片流民聚集的枯草坡行去。
風更冷了。枯草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流民們看到有軍爺策馬過來,本能地瑟縮著,驚恐地擠作一團,眼中滿是絕望的麻木。雲白翎勒住馬,翻身下來。他冇有說話,隻是解下自己腰間的水囊,又摸索出幾塊用布小心包好的、僅剩的乾糧,默默地遞向離他最近的一個老丈。那老丈衣衫破爛得幾乎無法蔽體,凍得嘴唇青紫,渾濁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枯枝般的手顫抖著,不敢去接。
拿著吧。雲白翎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溫和,天寒,墊一墊。
老丈終於伸出顫抖的手接過,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哽咽,渾濁的老淚滾落下來。其他流民見狀,眼中也燃起一絲微弱的光,怯生生地、帶著巨大的渴望望過來。
雲白翎心下黯然。他身上已無餘糧,水囊也空了。他默默摘下自己的披風——那是一件軍中製式的厚毛披風,雖已舊,卻足夠禦寒。他俯身,將披風輕輕裹在那個抱著嬰兒、蜷縮在草窩裡的婦人身上。嬰兒在睡夢中發出微弱的哼唧,婦人猛地抬頭,臉上沾著泥汙,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雲白翎,彷彿要將他的樣子刻進骨子裡。
謝…謝謝軍爺!婦人哽嚥著,聲音細弱蚊呐。
雲白翎搖搖頭,正欲開口,眼角的餘光卻瞥見轅門處一陣小小的騷動。隻見一個穿著普通士卒粗布襖子、身形略顯單薄的人影,正費力地提著一個沉重的木桶,從轅門衛兵把守的縫隙裡擠出來,快步朝這邊走來。那衛兵似乎想攔,卻被旁邊一個年長些的同伴悄悄拉住了胳膊。
那士卒低著頭,腳步卻很快。他走到流民中間,放下沉重的木桶,桶裡是熱氣騰騰的稀粥,散發出誘人的穀物香氣。他隨即又解下自己肩上揹著的包袱,裡麵是許多雜糧餅子。
來,老人家,孩子,都過來,吃點熱乎的暖暖身子!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流民們先是呆住,隨即爆發出壓抑的騷動和低低的哭泣。饑餓的本能壓過了恐懼,他們掙紮著爬起來,圍攏過去,卻也不敢爭搶,隻是眼巴巴地望著。
那士卒挽起袖子,動作麻利地開始分粥、分餅。他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動作間帶著一種沉穩的韻律。當分到那個抱著嬰兒的婦人時,婦人身上的披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眼,目光越過人群,恰好與雲白翎投來的視線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間,雲白翎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年輕而清臒的麵容,下頜線條略顯瘦削,鼻梁挺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眼窩有些深,瞳仁是沉靜的墨色,此刻映著冬日慘淡的天光,卻像蘊藏著兩團溫煦的火焰,專注而真誠地落在每一個分到食物的流民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專注。
士卒似乎也認出了雲白翎身上的甲冑,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隨即,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個婦人懷中的嬰兒身上。嬰兒不知何時醒了,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周遭。
孩子有些涼。
士卒低聲道,聲音溫和。他伸出手,不是去探嬰兒的額頭,而是極其自然地、用自己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輕輕握住了婦人懷中嬰兒凍得有些發紅的小腳丫。他的手掌寬厚,掌心乾燥而溫暖。他動作輕柔地搓揉著那冰涼的小腳,一絲絲熱力透過皮膚傳遞過去。嬰兒舒服地哼唧了一聲,小腳丫下意識地在他掌心蹭了蹭。
這細微的動作,這專注的神情,冇有一絲一毫的作態,自然得如同呼吸。雲白翎站在幾步之外,靜靜地看著。朔風捲著枯草碎屑刮過,吹動那士卒額前幾縷散落的髮絲,他卻渾然不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雙冰冷的小腳丫上。那雙手,剛剛還在分發維繫性命的食物,此刻又在傳遞著微不足道卻無比真實的暖意。
雲白翎的心,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熱流毫無征兆地從心底最深處湧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甚至沖淡了臂甲下箭創的疼痛。他見過太多手握重權者的惺惺作態,見過太多對百姓疾苦視若無睹的冷漠。眼前這一幕,卻如此樸素,如此真實,像一道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光,刺破了這亂世厚重的陰霾,直直照進了他迷茫的心底。
仁政。
這兩個字,不再是典籍上空洞的符號,不再是謀士口中華麗的辭藻。它變得如此具象,具象到就是一碗冒著熱氣的稀粥,就是一雙傳遞溫暖的手,就是這冰天雪地裡一個卑微生命感受到的、實實在在的暖意。
那士卒搓暖了嬰兒的小腳,又仔細地用婦人披風的一角將其裹好,這才直起身。他再次看向雲白翎,這次目光停留得久了一些,帶著一絲詢問和不易察覺的欣賞。
雲白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胸腔裡翻湧的熱流,上前一步,抱拳,微微躬身。他的動作標準而恭敬,是軍中下級對上級的禮節。
末將雲白翎,袁公帳下騎都尉。他聲音沉靜,目光卻灼灼地迎上對方的視線,敢問……將軍名諱
士卒——年輕的將軍,嘴角泛起一絲極淡、卻彷彿能融化冰雪的笑意。他冇有立刻回答,隻是環視了一圈捧著碗、小口小口珍惜地啜著熱粥的流民,又看了看雲白翎身上那件已披在婦人肩上的披風,最後,目光重新落回雲白翎那張沾著血汙、卻難掩玉質清朗的麵容上。
我非將軍。他開口,聲音依舊沉穩平和,姓劉,名玄。一個……不願百姓凍斃於風雪之人罷了。
劉玄!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雲白翎心中炸響。近月來聲名鵲起,以弱抗強,在數路豪強夾縫中崛起,所過之處,軍紀嚴明,善待黎庶……原來是他!那個被袁紹謀士嗤為婦人之仁、難成大事的劉玄!竟是眼前這個親自為流民送粥、為凍僵嬰孩搓腳的年輕人!
一瞬間,所有的傳聞、所有的觀望、所有的迷茫,都在眼前這張清臒而堅毅的麵容前煙消雲散。追隨仁政……原來並非遙不可及的理想。它就站在這裡,帶著一身塵土和人間煙火氣,如此真實。
雲白翎挺直脊背,銀甲在風中發出細微的錚鳴。他凝視著劉玄那雙沉靜如淵、卻又彷彿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袁公帳下騎都尉雲白翎,願棄暗甲,隨明主!從此鞍前馬後,生死相隨,助主公……行此仁政!
話音落下,他再次深深一揖,這一次,是士為知己者的頓首。
寒風依舊凜冽,枯草坡上,流民捧著熱粥,感受著久違的暖意。兩個身影,一站一揖,在蕭瑟的天地間,無聲地立下了一個關乎生死的約定。
……馬蹄踏在冰冷的土路上,發出單調的聲響,將雲白翎從深沉的回憶中猛地拉回現實。懷中的阿昭在顛簸中不安地動了動,小手無意識地抓緊了他胸前冰冷的甲片。雲白翎低頭,看著孩子蒼白的小臉和猶帶淚痕的眼角,臂彎不由得收緊了些。
將軍,身旁的劉伍策馬靠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劫後餘生的疲憊和濃得化不開的憂慮,我們……去哪
他環顧著這片被戰火反覆蹂躪過的陌生地域,眼中一片茫然。雁門關一役慘敗,主母失陷敵營,少主雖然救出,但與大部隊徹底失散。他們這幾個人,如同驚濤駭浪中僥倖逃脫的幾片碎木,前途未卜。
雲白翎的目光投向灰濛濛的天際線。朔風捲著細碎的雪沫,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他沉默了片刻,臂甲下那處箭創隨著每一次呼吸隱隱作痛,提醒著他不久前那場幾乎耗儘生命的搏殺。然而,比傷口更沉重的是肩上這份托付的重量。
往南。他開口,聲音因力竭和乾渴而沙啞,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主公大軍,必在南方重整旗鼓。我們……去尋主公!
他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劉玄那雙沉靜而蘊藏火焰的眼睛。追隨仁政,這誓言從未動搖。縱使此刻孤軍深陷,縱使前路荊棘密佈,他也要護著懷中這微弱的火種,殺出一條血路,回到那麵旗幟之下。
喏!劉伍和另外兩名親兵低聲應命。疲憊不堪的臉上,因為有了明確的方向而重新凝聚起一絲剛硬的神色。他們調整方向,護持著懷抱少主的雲白翎,朝著南方那片未知的、風雪瀰漫的天地,催動了同樣疲憊的戰馬。
路途比想象中更為艱難。袁紹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斥候的馬蹄聲時常在遠處響起,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他們不敢走官道,隻能穿行於荒僻的山野、乾涸的河床。食物早已耗儘,隻能靠獵取些野兔、山雞,甚至挖掘苦澀的草根勉強果腹。赤驥的膘掉了許多,步伐不複往昔的輕盈,但它依舊忠實地馱負著主人和少主,在崎嶇的山路上跋涉。
阿昭受了驚嚇,又一路顛簸風寒,終於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發起了高燒。小小的身體在雲白翎懷中滾燙,小臉燒得通紅,嘴脣乾裂,時而發出痛苦的囈語。
阿孃……翎叔……冷……孩子含糊不清地呻吟著,滾燙的眼淚濡濕了雲白翎冰冷的胸甲。
少主!少主!劉伍急得團團轉,他們躲在一個避風的山坳裡,燃起的篝火在呼嘯的風雪中顯得格外微弱。他脫下自己還算完好的內襖,想裹住阿昭,卻被雲白翎阻止。
你穿著,還要警戒。雲白翎的聲音異常冷靜,他解開自己早已殘破不堪、沾滿血汙和泥濘的外袍,又迅速脫下裡麵一層相對乾淨些的裡衣。冰冷的空氣瞬間刺得他肌膚生疼。他小心翼翼地將燒得迷迷糊糊的阿昭包裹起來,隻露出小臉,然後緊緊抱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他坐在最靠近火堆的地方,背對著風口,將孩子牢牢護在懷中,如同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
將軍,您的傷……劉伍看著他裸露出的精壯上身,左臂靠近肩胛處,那被簡單包紮過的箭創因為一路的顛簸和此刻的寒冷,邊緣已經有些紅腫發暗,隱隱有黃水滲出。
無妨。雲白翎看也冇看自己的傷口,他的全部心神都係在懷中滾燙的小身體上。他低下頭,用自己同樣乾裂的嘴唇,輕輕碰了碰阿昭滾燙的額頭,低聲安撫著,阿昭乖,不怕,翎叔在……很快就不冷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與戰場上那個七進七出、浴血修羅般的銀甲將軍判若兩人。
那一夜,風雪肆虐,篝火幾度瀕臨熄滅。雲白翎抱著阿昭,一動不動。他用自己的體溫對抗著嚴寒,用自己的意誌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劉伍和另外兩名親兵輪番警戒,不斷地往火堆裡新增好不容易尋來的枯枝,火光映照著雲白翎沉靜如水的側臉和懷中孩子痛苦蹙起的眉頭。時間在寒冷與煎熬中緩慢流逝。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風雪終於小了些。阿昭身上的高熱奇蹟般地開始消退,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沉沉睡去。雲白翎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稍一鬆懈,徹骨的疲憊和傷口劇烈的疼痛便如潮水般將他淹冇。他靠在冰冷的山岩上,閉上眼,幾乎立刻陷入了短暫的昏睡。
將軍!有動靜!劉伍壓低卻急促的聲音像一根針,猛地將雲白翎刺醒。他瞬間睜開眼,眸中睡意全無,隻有鷹隼般的銳利。他小心地將熟睡的阿昭交給旁邊一名親兵,自己則無聲地抓起靠在身邊的佩劍,伏低身體,與劉伍一同潛到山坳邊緣向外窺探。
風雪雖小,但天色依舊昏暗。隻見遠處山道的拐角,影影綽綽出現了一隊人馬,大約二三十騎。為首一人身形高大,騎著一匹異常神駿的黑馬,在微明的天光下,那身影竟有幾分熟悉。
是……是張將軍!劉伍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幾乎要叫出聲來。
雲白翎凝神細看,心頭也是一震。那高大魁梧的身影,那策馬的姿態,正是劉玄麾下頭號猛將,張翼德!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就在這時,那隊人馬似乎也發現了這個避風的山坳和微弱的火光,為首的黑馬騎士勒住韁繩,抬手示意隊伍停下。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般掃射過來,穿透稀薄的晨霧和尚未停歇的細雪。
坳裡的朋友!一個洪亮如雷、中氣十足的聲音滾滾傳來,在這寂靜的黎明山穀中激起迴響,報上名來!是敵是友!
雲白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激動,站起身來,同時示意劉伍等人也現身。
翼德將軍!雲白翎揚聲迴應,聲音帶著長途奔襲後的沙啞,卻清晰地穿透風雪,雲白翎在此!少主無恙!
雲白翎!張翼德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巨大的驚愕,隨即便是狂喜,是子龍!真是子龍!少主也在!
話音未落,他已猛地一夾馬腹,那匹神駿的黑馬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嘶鳴著衝了過來,身後騎兵也緊緊跟上。
轉眼間,張翼德已衝到近前。他飛身下馬,動作矯健如豹,幾步就跨到雲白翎麵前。藉著熹微的晨光,張翼德看清了雲白翎的樣子:銀甲破碎不堪,沾滿黑紅的血痂和泥汙,左臂包紮處滲出暗色的痕跡,臉上毫無血色,嘴脣乾裂,隻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再看到他身後親兵懷中抱著的、裹在厚厚衣物裡安然熟睡的少主阿昭……
這位向來以剛猛暴躁聞名的猛將,眼圈瞬間就紅了。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雲白翎完好的右肩上,力道大得讓雲白翎身形一晃。
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竟有些哽咽,子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小子命硬!能把少主帶出來,你……你是好樣的!主公他……他快急瘋了!
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目光掃過雲白翎身後同樣狼狽不堪、隻剩下寥寥幾人的親兵,眼中更是充滿了沉痛的敬意。
快!張翼德猛地回身,對著跟上來的騎兵大吼,把傷藥!清水!乾糧!都給老子拿出來!最好的!快!
他吼完,又轉向雲白翎,語氣不容置疑,子龍,你和少主立刻上馬!我老張親自開路,咱們回家!回主公大營!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停了。天邊,一抹極其微弱的魚肚白悄然浮現。雲白翎看著張翼德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感受著肩上那沉甸甸的、帶著兄弟情誼的拍打,一股暖流終於徹底衝散了連日來的陰霾與冰寒。他輕輕頷首,聲音雖輕,卻重逾千鈞:
好!回家!
當雲白翎抱著依舊沉睡的阿昭,在張翼德及其精銳騎兵的嚴密護衛下,終於踏入己方大營轅門時,整個大營彷彿被投入了一塊巨石。
雲將軍回來了!
少主!少主也回來了!
老天有眼!是雲將軍!他救回了少主!
狂喜的呼喊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席捲了整個營寨。疲憊的士卒、焦慮的軍官,紛紛從營帳中湧出,不顧一切地擠到道路兩旁。他們看到那身幾乎被血汙和塵土完全覆蓋、卻依舊能辨認出昔日耀眼光澤的銀甲;看到銀甲將軍懷中安然無恙的少主;更看到他那張蒼白如紙、寫滿極致疲憊卻依舊挺直如鬆的身影。
道路兩旁的士卒們,無論軍階高低,許多人眼中瞬間湧上了滾燙的淚水。他們自發地、無聲地,對著那個懷抱少主緩緩前行的身影,深深垂首,抱拳為禮。動作整齊劃一,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肅穆。那是對勇氣的最高致敬,對忠義的無言頌揚。
子龍!
一聲帶著巨大震顫的呼喚從前方傳來。人群如同被摩西分開的紅海般,迅速向兩側退開。隻見劉玄在幾名謀士將領的簇擁下,正快步奔來。他顯然來得極急,身上隻穿著尋常的青色布袍,連外氅都未來得及披上。他的臉色比雲白翎好不了多少,眼窩深陷,佈滿了血絲,下頜的線條繃得死緊,顯然這些日子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和煎熬。
然而,當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雲白翎身上,落在他懷中那個小小的身影上時,那雙沉靜如淵的眼眸裡,瞬間爆發出難以言喻的光彩,那是狂喜、是後怕、是失而複得的巨大沖擊,更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淹冇的感激!
他幾步搶到雲白翎馬前,甚至等不及雲白翎下馬,便急切地伸出手。
阿昭!我的兒!
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雲白勒住馬,動作因疲憊而有些遲緩。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托舉著世間最珍貴的琉璃,將懷中熟睡的少主輕輕遞向劉玄伸出的雙臂。
劉玄一把將兒子緊緊摟入懷中,臉頰貼著孩子溫熱的小臉,身體抑製不住地微微發抖。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失而複得的骨肉氣息刻入靈魂深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睜開眼,目光重新落在馬上的雲白翎身上。
那目光,複雜得如同翻湧的雲海。有難以言喻的感激,有深切的痛惜,更有一種沉重的、幾乎讓雲白翎感到灼熱的托付。
白翎……劉玄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中擠出,雁門關……苦了你了!
他的視線掃過雲白翎破碎的銀甲,掃過那明顯傷勢不輕的左臂,最後落在他那張因失血和極度疲憊而毫無血色的俊朗麵容上。
雲白翎翻身下馬,動作牽扯到傷口,讓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單膝跪地,聲音平靜無波,彷彿訴說的並非那驚天動地的壯舉:末將無能,未能護主母周全,隻救得少主歸來。請主公責罰!
起來!劉玄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甚至驚醒了懷中半睡半醒的阿昭。孩子茫然地睜開眼,看到父親熟悉的麵容,小嘴一癟,委屈地哭了起來。
劉玄連忙輕輕拍撫著兒子,目光卻依舊緊緊鎖在雲白翎身上,語氣斬釘截鐵:何罪之有!若非子龍,吾兒已陷敵手!此恩此德,玄銘記五內!
他上前一步,空出一隻手,親自扶起雲白翎。那雙手,依舊沉穩有力,傳遞著毫無保留的信任和倚重。
醫官!劉玄轉頭厲聲喝道,速為雲將軍診治!用最好的藥!
他環視四周激動的人群,聲音朗朗,傳遍全場:傳令!雲白翎將軍,孤身救主,忠勇無雙!此役首功!待他傷愈,孤親自為他披甲慶功!
萬歲!雲將軍萬歲!
營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直衝雲霄。
雲白翎在劉玄的攙扶下站直身體。傷口的劇痛、身體的疲憊,在潮水般的歡呼和主公那沉甸甸的目光中,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他抬眼,望向遠處連綿的營帳和獵獵招展的軍旗,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追隨仁政之路,雖九死,吾亦往矣!
時光如流沙,在征戰的馬蹄下悄然滑落。雁門關的血色漸漸沉澱為記憶深處的烙印,而雲白翎左臂那處箭創,也如同一個沉默的見證者,在無數次戰場衝殺中反覆撕裂、癒合,最終化為一道深嵌入骨的暗痕,每逢陰雨寒涼,便如附骨之疽般隱隱作痛,提醒著那場幾乎燃儘生命的搏殺。醫官曾不止一次憂心忡忡地告誡:將軍,此創入髓,牽動筋骨,萬不可再如昔日般…那般不顧惜己身了。
雲白翎總是頷首應下,神色平靜無波。然而,當戰鼓擂響,當主公的帥旗所指,當那身銀甲再次披掛上身,那道舊創便彷彿被遺忘在九霄雲外。他依舊是那柄最鋒銳的劍,是劉玄麾下最令敵人膽寒的銀甲玉麵將。
歲月在刀光劍影中淬鍊著鋒芒,也悄然改變著天下棋局。曾經不可一世的袁氏巨輪,在劉玄步步為營的仁政鋒芒下,終於顯露出傾覆的頹勢。人心向背,如水之就下。那些曾被袁紹鐵蹄踐踏、又被劉玄新政撫慰的土地,那些曾因一碗熱粥、一紙均田令而重燃希望的百姓,漸漸彙成了支援劉玄最浩蕩的洪流。關隘一座座易手,城池一處處歸降。劉玄的旗幟,如同燎原的星火,在曾經晦暗的神州大地上,頑強地蔓延開來。
終於,在一個金風送爽、天高雲闊的秋日,最後負隅頑抗的袁氏殘部,被合圍於其最後的巢穴——鄴城以北的孤山要塞。喊殺聲震天動地,持續了三天三夜。當象征著袁氏統治的黑色大纛被一柄燃燒的長矛狠狠射斷,從高高的城樓上頹然墜落,砸入下方混戰的人群時,整個戰場彷彿被按下了短暫的靜止鍵。
隨即,是山崩海嘯般的爆發!
勝了!我們勝了!
袁紹完了!天下太平了!
主公萬歲!新朝萬歲!
巨大的聲浪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彙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天地的洪流。疲憊不堪的將士們拋下手中的兵器,不顧滿身的血汙和傷痕,瘋狂地擁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聲嘶力竭地呐喊著。有人跪倒在地,親吻著被血浸透的土地;有人仰天狂嘯,宣泄著積壓多年的苦難與憤怒。狂喜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間點燃了整片戰場,也點燃了後方連綿的營寨。
雲白翎駐馬立於一處地勢略高的山坡上,靜靜地看著下方這片沸騰的海洋。他剛剛從最激烈的突破口撤下,銀甲上又添了數道新鮮的刀痕,肩甲處一道深痕更是幾乎撕裂了甲葉,露出內裡被血染紅的襯布。左臂那道舊創在持續的高強度廝殺後,此刻正傳來一陣陣沉悶而深遠的鈍痛,彷彿有無數細針在骨髓深處攪動。他握著韁繩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和舊傷的牽製,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著。
然而,他的臉上卻不見絲毫苦楚,反而浮現出一種奇異的、近乎透明的平靜。他看著歡呼雀躍、狀若瘋癲的同袍,看著遠處要塞城頭陸續豎起的己方旗幟,看著象征著袁氏統治的最後堡壘在烈焰與歡呼中崩塌……
結束了。真的結束了。
數十載兵戈擾攘,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的慘景,似乎終於要在這一刻畫上句點。一個嶄新的、由他畢生追隨的仁君所開創的王朝,即將在廢墟與血火之上冉冉升起。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喧囂的戰場,投向東方遙遠的地平線。那裡,一輪旭日正掙脫最後的雲靄束縛,磅礴躍出!萬丈金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潑灑向剛剛甦醒的大地。層疊的山巒被鍍上溫暖的金邊,蜿蜒的河流閃爍著粼粼碎金,連空氣中瀰漫的硝煙與血腥味,彷彿也被這聖潔的光芒所淨化。
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溫暖,帶著一種新生的、無可阻擋的力量。它照亮了將士們狂喜的淚眼,照亮了破碎的城池,也照亮了雲白翎清俊卻蒼白的臉龐。他微微眯起眼,迎向那初升的朝陽,唇角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彎起,勾勒出一個極致純粹、極致滿足的微笑。彷彿跋涉了萬水千山的旅人,終於看到了故鄉的炊煙。
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無法抑製的眩暈猛地襲來!眼前那輪輝煌的朝陽驟然模糊、擴散,化作一片刺目的光暈。渾身的力氣,如同退潮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道深嵌入骨的舊創處,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彷彿要將他的血液都凍結。
呃……一聲極其壓抑的悶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逸出。緊握韁繩的手再也支撐不住,驟然鬆開。挺拔如鬆的身軀,在赤驥寬闊的背上,不受控製地向一側軟倒。
將軍!一直護衛在他身側,同樣沉浸在狂喜中的劉伍,是第一個發現異常的。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化為驚駭欲絕的恐懼!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扶住那個傾倒的身影。
然而,還是遲了半步。
眾目睽睽之下,在震天的勝利歡呼聲浪頂端,在那輪初升旭日萬丈金光的映照中,那身象征著忠勇與勝利的銀甲,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撐,沉重地、無聲無息地,從馬背上滑落下來。
砰!
一聲並不響亮,卻足以讓周圍所有目睹者心臟驟停的悶響。雲白翎重重地摔落在被晨露打濕、沾著血泥的草地上。
將軍——!
劉伍撕心裂肺的吼聲終於炸開,壓過了所有的歡呼!他連滾帶爬地撲過去,顫抖著雙手想要扶起雲白翎。附近的幾名將領也駭然變色,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
白翎!
子龍!
驚呼聲此起彼伏。狂喜的浪潮如同撞上了無形的礁石,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驚愕地聚焦過來,山坡上下,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遠處不知情的士兵們,還在繼續著勝利的呐喊,那聲音傳來,顯得無比遙遠而空洞。
雲白翎躺在冰冷的草地上,視野一片模糊的金紅。他能感覺到劉伍和同袍們焦急的呼喊和搖晃,能感覺到他們手指觸碰自己身體時的顫抖。然而,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唯有左臂深處那蝕骨的寒痛,以及全身被徹底抽空般的虛弱感,是如此清晰。
他努力地、極其艱難地轉動眼珠,透過朦朧的視線,再次追尋著東方那輪初升的太陽。金光依舊璀璨,帶著新生的希望。
一絲微弱的、近乎歎息的氣息,從他乾裂蒼白的唇間輕輕吐出,飄散在驟然死寂的空氣中,輕得如同拂曉的薄霧:
可惜……
他的嘴唇翕動著,用儘生命最後一絲殘存的氣力。
……看不見……新朝的太陽了……
最後一個音節消散的瞬間,他努力追尋著朝陽的目光,終於一點點渙散開來。那抹滿足的微笑,卻依舊凝固在唇角,如同鐫刻。緊握的左手,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刹那,極其輕微地鬆開了一些。掌心,靜靜躺著一支小小的、末端沾染著早已乾涸發黑血漬的白色翎羽。那是數月前,少主阿昭在營中玩耍時,從一隻路過的白鳥身上撿到,獻寶似的送給他的。他一直貼身收著。
翎叔戴著好看!孩子稚嫩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
雲白翎的手,最終無力地垂落在身畔沾著晨露的青草上。那支染血的白翎羽,悄然滑落,靜靜地躺在他染血的銀甲旁,在初升朝陽的金輝裡,閃爍著一種淒絕而溫柔的光澤。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整個山坡。
劉伍抱著雲白翎尚有餘溫卻已氣息全無的身體,整個人僵住了,如同瞬間被抽走了魂魄。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毫無征兆地、瘋狂地湧出眼眶,砸落在雲白翎冰冷的銀甲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衝過來的將領們全都僵立在原地,臉上的狂喜被巨大的驚愕和無法置信的悲痛瞬間撕裂。他們看著那個靜靜躺在草地上、唇角猶帶微笑的身影,看著他身邊那支染血的白翎羽,彷彿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那個在百萬軍中七進七出的玉麵將軍,那個永遠衝在最前方的銀甲身影,那個代表著不敗與忠勇的符號……原來,也是血肉之軀。
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愴,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過每一個人的心臟,瞬間淹冇了剛剛席捲全軍的勝利狂喜。山坡上下,方纔還沸騰如海的歡呼徹底消失了,隻剩下風穿過染血旌旗發出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短短一瞬,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人群如同摩西分開紅海般,帶著無聲的悲慟,迅速讓開一條通路。
劉玄來了。他幾乎是奔跑著衝上這片山坡。身上那件在慶功準備時匆忙換上的、象征著最高權柄的玄色袞服,此刻顯得如此沉重而不合時宜。當他撥開最後擋在身前的將領,看清草地上那個熟悉的身影時,他狂奔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比地上的霜草還要蒼白。那雙曾映照過流民淚眼、曾點燃過無數人希望、也曾洞悉天下風雲變幻的深邃眼眸,此刻隻剩下了一片空茫的死寂。所有的光芒都熄滅了,如同燃儘的灰燼。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彷彿瞬間被抽去了所有的脊梁。
冇有人說話。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劉玄身上,凝聚在那個躺在血泊與晨光中的身影上。天地間,隻剩下風拂過染血草葉的沙沙聲。
劉玄踉蹌著,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那個身影。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沉重得讓腳下的土地都為之呻吟。他走到雲白翎身邊,緩緩地、如同怕驚擾了沉睡般,蹲下身。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雲白翎安詳卻再無生息的麵容上,長久地凝視著那抹凝固的微笑,彷彿要將這張臉刻進靈魂的最深處。然後,他的視線下移,落在那支靜靜躺在染血銀甲旁的白翎羽上。
他伸出手。那隻曾執掌千軍萬馬、批閱無數關乎黎民生死的文牒、也曾為一個凍僵的嬰兒搓熱雙腳的手,此刻卻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他極其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拈起了那支小小的、末端染著暗紅血漬的白翎羽。
翎羽冰涼。殘留的血漬早已乾涸發硬,觸手粗糲。
劉玄將它緊緊攥在手心,彷彿攥住了最後一點屬於那個人的溫度。他低著頭,寬厚的肩膀開始無法抑製地劇烈聳動。冇有嚎啕,冇有慟哭,隻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從緊咬的牙關中壓抑地、破碎地逸出。滾燙的淚水,大滴大滴地砸落在他緊握的拳頭上,砸落在沾染著血與露的草地上。
他佝僂著背,將額頭深深抵在自己緊握的拳上,抵在那支冰冷的翎羽上。玄色的袞服在晨風中微微顫抖,像一座瞬間崩塌的山嶽。這位即將開創一個嶄新王朝的帝王,此刻隻是一個失去了最鋒利之劍、最忠誠之盾的老人,在黎明初臨的戰場上,在勝利的頂點,無聲地慟哭。
初升的朝陽,將萬丈金光慷慨地灑向這片剛剛經曆血火洗禮的大地,灑向沉默悲泣的人群,也灑向那身染血的銀甲和君王佝僂的背影。新朝的太陽,終究是升起來了。隻是,那個曾用生命守護它升起的人,卻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時光的洪流裹挾著勝利的餘燼與新生的喧囂,滾滾向前。巍峨的宮闕在舊日焦土之上拔地而起,琉璃瓦在陽光下流淌著耀目的金輝。象征著新朝的玄色龍旗,取代了所有殘破的舊幟,在九重宮闕的最高處獵獵招展。
新帝登基大典的鐘鼓餘韻似乎還在空氣中震顫,莊嚴、宏大,宣告著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啟。年輕的帝王,身著繁複厚重的十二章紋玄色袞冕,立於象征至高權力的丹陛之上。那張繼承了父親清臒輪廓的臉上,已褪去了全部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屬於帝王的沉凝與威儀。隻是,當他微微抬起眼瞼,望向太廟那肅穆而高聳的簷角時,眼底深處,總會掠過一絲與這煌煌氣象格格不入的、深埋的痛楚與追思。
太廟,供奉著新朝功勳卓著的元勳。香火繚繞,莊嚴肅穆。今日,新帝獨自一人,摒退了所有侍從,踏入了這片供奉著忠魂的寂靜之地。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個狹長的、以玄色錦緞包裹的檀木盒。
他緩緩走過兩排肅立的功臣靈位,腳步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發出輕微的迴響。目光一一掠過那些曾與他父親並肩作戰、開創基業的名字。最終,他的腳步停在了大殿最深處,最靠近中心主位的一個位置。那裡,供奉的並非某位宗室先祖,靈位上的銘文也極其簡潔:
**大新開國驃騎大將軍
雲
諱白翎
忠烈公
神位**
字是禦筆親題,鐵畫銀鉤,力透木背,帶著不容置疑的追緬與尊崇。
年輕的帝王靜靜地站在靈位前,凝視著那冰冷的木牌和其上鎏金的名字。時光彷彿倒流,他又變成了那個在雁門關外冰冷囚車裡瑟瑟發抖、絕望哭泣的幼童,而那個渾身浴血、如同天神般撕裂黑暗將他抱入懷中的銀甲身影,帶著刺鼻的血腥味和令人安心的溫暖,再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塞。抬手,極其鄭重地解開了手中檀木盒的錦緞。盒蓋開啟,一支翎羽靜靜地躺在明黃色的絲綢襯墊上。那羽毛潔白依舊,唯有靠近根部的一小段,凝固著無法洗去的、深沉發黑的陳舊血漬,如同一個永恒的烙印。
這是他登基前夜,輾轉反側後,親自從禦庫最深處請出的。是當年整理翎叔遺物時,從他緊握的手中取下的那支白翎羽。
年輕的帝王伸出雙手,極其小心地、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寶,將那支染血的白翎羽從錦盒中取出。他的動作輕柔而穩定,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
他抬頭,望向太廟那高聳入雲的、由無數巨大楠木構建的梁架穹頂。陽光從高高的窗欞斜射而入,在幽深的大殿內投下道道光柱,光柱中塵埃飛舞。最高的主梁,在光影交錯中沉默地橫亙,彷彿支撐著整個王朝的過去與未來。
冇有藉助任何梯架,年輕的帝王提氣縱身,身形如一隻輕盈的雨燕,拔地而起!玄色的袞服袍袖在寂靜的空氣中展開,掠過下方肅穆的靈位,帶起一陣微不可察的風。幾個起落,足尖在巨大的梁柱上借力輕點,身姿舒展而流暢,竟顯露出不凡的輕功底子。
他穩穩地落在了那根最高、最粗壯的主梁之上。腳下,是幽深的大殿和渺小的靈位;頭頂,是繪製著日月星辰、江河社稷的藻井彩畫,華美莊嚴。
他彎下腰,單膝跪在巨大的梁木上。從袖中取出一根早已準備好的、纖細卻堅韌無比的金色絲線。他的手指靈巧而穩定,將金線的一端仔細地、牢牢地纏繞在那支白翎羽的根部,纏繞在那圈暗沉的血漬之上。
然後,他直起身,將纏繞著金線的白翎羽,高高舉起。目光掃過下方,最終定格在雲諱白翎的靈位之上。
手臂揮動,帶著一種告慰,一種傳承,一種無聲的誓言。
染血的白翎羽,繫著璀璨的金線,被穩穩地、端正地懸垂在了太廟主梁的最高處!
它靜靜地懸在那裡,在從高窗斜射而入的純淨天光裡。潔白的羽片纖塵不染,末端那抹深褐的血跡,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沉鬱而驚心的暗紅,如同凝固的火焰,又如同不滅的印記。金色的絲線在光柱中閃爍著微芒,將它永恒地定格在這片供奉著忠魂的最高處。
年輕的帝王站在高高的梁上,久久地凝視著那支懸垂的翎羽。陽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顯單薄的輪廓,玄衣上的十二章紋在光影中沉浮。
許久,他才飄然落下,無聲地落回冰冷的地麵。腳步不再有絲毫凝滯,轉身,朝著太廟之外那片被陽光徹底照亮、象征著無上權柄的恢弘宮闕走去。
陽光追隨著他年輕的背影,也照亮了那梁上懸垂的翎羽。潔白的羽,暗紅的痕,金色的線,在太廟幽深而莊嚴的穹頂下,在繚繞的香火與無聲的光塵中,構成了一幅永恒的圖騰。
一個關於忠勇、犧牲與銘記的圖騰。一個王朝的脊柱,曾由這樣的鮮血與忠誠澆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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