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睜眼是1970年土坯房的房梁。
黑黢黢的。
糊著舊報紙。
煤油燈豆大一點光,煙味兒直往鼻子裡鑽。
身下的炕蓆硌得慌。
我抬手,藉著那點光看。
瘦,黃,一層皮包著細伶仃的骨頭。
手指頭肚兒上幾個凍瘡疤,紫紅色,剛結痂。
不是做夢。
我真回來了。
回到十五歲這年,全家命運的岔路口。
上輩子,就這個冬天,我爹摔斷了腿。
冇錢治。
拖拖拉拉,成了瘸子。
隊裡重活乾不了,工分掙不夠。
家裡塌了天。
娘熬乾了心血,不到五十就走了。
弟弟冬青,那麼聰明的娃,為了省口糧給我,餓得暈在學校門口,磕了後腦勺,人傻了。
我呢
頂了爹的缺去修水渠,肩膀壓得變了形。
後來嫁了隔壁村瘸腿的老光棍,換了兩袋苞穀麵。
三十歲不到,咳血咳死了。
閉眼前,聽說堂姐林梅在城裡當了官太太。
風光的很。
她憑啥
憑她那年頂了我的名,上了縣裡的工農兵大學!
那通知書,本該是我的。
是我趴在油燈下熬了無數個夜,考上的!
被林梅她娘,我那個好二嬸,從大隊部截了胡。
塞給了她親閨女。
這輩子,我回來了。
知識。
我腦子裡裝著幾十年的知識。
還有全家人的命。
都得攥緊了。
秋丫頭!死哪去了
二嬸那破鑼嗓子在院門口炸開。
懶骨頭!日頭曬屁股了還挺屍趕緊的,把雞餵了!你梅子姐今天要去公社,給她煮倆雞蛋路上墊吧!
我慢吞吞爬起來。
套上打補丁的厚棉襖,冰涼,硬得像鐵板。
推開吱呀作響的破木板門。
冷風刀子一樣刮臉。
二嬸叉著腰站在院裡,下巴抬得老高。
她閨女林梅,穿著八成新的碎花棉襖,圍巾捂得嚴實,隻露一雙滴溜溜轉的眼睛。
二嬸,我嗓子有點啞,是凍的,雞還冇下蛋呢。
冇下二嬸三角眼一瞪,哄鬼呢!昨兒個你娘還摸出仨蛋!
喂狗了。我說。
啥!二嬸聲音拔高八度。
昨兒後山躥下來一條野狗,差點叼走咱家蘆花雞,我拿雞蛋砸它,才嚇跑的。我語氣平平,搓著凍僵的手,要不,雞冇了,一個蛋都冇了。
林梅在二嬸身後撇撇嘴:笨死了,拿石頭砸啊。
手裡剛好抓著雞蛋。我看著她,梅子姐腦子快,下回記得提醒我。
二嬸氣得鼻孔翕張,又找不到話駁。
總不能說狗不如她閨女金貴。
喪門星!她啐了一口,扯著林梅就走,梅子咱走!晦氣!
林梅臨走還回頭剜我一眼,那眼神,跟上輩子她拿到錄取通知書看我時一模一樣。
得意,輕蔑。
好像我是一灘爛泥。
我看著她們扭出院子。
心裡那點火星子,劈啪燒起來了。
不急。
通知書,還在大隊部躺著呢。
離推薦選拔的日子,還有小半年。
上輩子,就是選拔前半個月,通知書丟了。
這輩子,它得牢牢焊在我手裡。
娘佝僂著背從自留地回來。
挎著個破籃子,裡頭幾根蔫吧的蘿蔔纓子。
秋兒,她聲音疲憊,剛聽你二嬸嚷嚷了雞蛋……真喂狗了
嗯。我接過她手裡的籃子,冰得很,娘,回屋暖暖。
灶膛裡還有點火星子。
我抓了把曬乾的豆秸引燃,塞進冷鍋底。
鍋裡添瓢水。
娘,咱家……還有錢嗎我看著跳躍的小火苗。
娘身子一僵,坐在小馬紮上搓著凍裂的手:問這乾啥
爹的腿,我聲音低下去,我昨兒做夢,夢見爹從崖上摔下來,腿……折了。
娘臉色唰地白了。
鄉下人信夢。
呸呸呸!童言無忌!她慌忙朝地上啐了幾口,臉卻更白了,你爹在石灰窯上工……是險……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很緊,指甲掐進我肉裡:秋兒,這夢……不好,很不好!
娘,咱得給爹備點錢,我反握住她冰涼粗糙的手,萬一……萬一真有事,不能拖。
孃的眼神慌亂起來,像受驚的鳥:錢……哪有錢啊就……就你姥姥走時給的那個銀鐲子……她聲音抖了,壓在箱底最底下,預備著……救命……
上輩子,爹摔斷腿,娘就是賣了這鐲子。
可錢不夠,隻夠抓幾副草藥,止疼都勉強。
爹的腿,生生拖廢了。
鐲子不能動!我斬釘截鐵。
那是娘最後一點念想。
賣了它,孃的心氣兒就徹底散了。
不動那……那咋辦娘六神無主。
我去掙。我說。
你娘愕然,一個丫頭片子,咋掙
我有法子。我看著灶膛裡燃起的火,娘,信我。
掙工分是死路。
一天累死累活,壯勞力十個工分,年底折算,頂天值一毛多。
不夠塞牙縫。
我得找彆的路。
機會來得快。
幾天後,村裡爆出個大訊息。
村支書馮大國的老爹,馮老爺子,在茅坑邊摔了一跤。
頭磕在石頭上。
人抬回來時,半邊身子不能動,嘴歪眼斜,淌著哈喇子。
赤腳醫生趙老栓紮了幾針,灌了碗符水,冇用。
人眼看不行了。
馮大國急得滿嘴燎泡,在院裡打轉。
村裡人擠在馮家院牆外,探頭探腦。
唉,馮老爺子多好個人……
怕是熬不過今晚了。
大國哥這下可……
我擠在人群裡。
看著馮家堂屋亂成一團。
馮大國媳婦的哭聲,趙老栓的歎氣聲。
還有老爺子喉嚨裡拉風箱似的嗬嗬聲。
上輩子,老爺子就是這天夜裡冇的。
馮大國悲痛過度,病了一場,開春後修水渠時精神恍惚,自己也摔傷了腰。
村裡缺了主心骨,好些事都亂了套。
包括……工農兵學員的選拔。
林梅她爹,我那個二叔林有財,鑽了空子。
我深吸一口氣。
撥開人群,走了進去。
大國叔!
院子裡瞬間一靜。
所有人都看我,像看怪物。
馮大國眼通紅,鬍子拉碴:秋丫頭你進來乾啥出去!
大國叔,我站定,聲音不大,但清晰,我爺……不是撞邪,是中風。
啥中風趙老栓不樂意了,他可是權威,分明是衝撞了茅坑神!
栓叔,我轉向他,您摸摸老爺子左邊身子,是不是冰涼梆硬右邊還有點熱乎氣兒
趙老栓一愣,下意識去摸。
臉色變了變。
老爺子是不是還憋著尿小肚子硬邦邦的我又問。
馮大國媳婦驚叫:是!是!爹一直尿不出來!
腦殼裡血管破了,血塊壓住了管身子動彈、管拉尿的筋。我用最土的話解釋,得趕緊把淤血化開,把堵住的筋絡疏通。
咋……咋疏通馮大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鍼灸。我吐出兩個字,刺激穴位,通經活絡。
你趙老栓嗤笑,毛丫頭懂個屁的鍼灸!針是能亂紮的
栓叔,我看著他,百會穴在頭頂正中,刺三分,可醒腦開竅。合穀穴在手背虎口,刺五分,能疏風通絡。足三裡在膝眼下三寸,刺一寸,益氣活血……我說得對嗎
趙老栓張著嘴,眼珠子瞪圓了。
他認得幾個穴,但絕說不出這麼準的刺法。
你……你從哪學的他結巴了。
書上。我指了指馮大國家堂屋牆上糊的舊報紙,那上麵,有篇文章提過一點。
鬼扯。
那報紙是講春耕的。
但我上輩子咳血等死時,隔壁病床是個老中醫,絮叨了不少。
我記性好,都刻在腦子裡了。
馮大國看看我,又看看隻剩出氣的老爹,一跺腳。
死馬當活馬醫!秋丫頭,你來!紮壞了不怪你!
大國!他媳婦尖叫。
閉嘴!馮大國吼道。
我走到老爺子炕前。
屋裡一股老人味和藥味混雜的濁氣。
老爺子眼半睜著,渾濁,冇了神采。
我洗淨手,在火上燎了燎趙老栓的銀針。
手指按上老爺子花白的頭頂。
百會穴。
沉心,靜氣。
下針。
撚轉。
很輕。
老爺子喉嚨裡嗬嗬的聲音,似乎小了點。
再刺合穀。
足三裡。
風池。
肩井。
……
一套針下去,我後背也濕透了。
屋裡死寂。
所有人都屏著呼吸。
呃……一聲微弱的呻吟。
老爺子歪斜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眼皮也顫了顫!
爹!馮大國撲到炕邊,聲音都變了調。
尿……尿出來了……馮大國媳婦指著褥子上一片濕漬,又哭又笑。
趙老栓臉色變了幾變,最終,長長歎了口氣。
看我的眼神,像見了鬼。
馮老爺子活過來了。
雖然半邊身子還是不利索,但能喂進米湯,能含糊說話。
命保住了。
我林知秋的名字,一夜之間傳遍了十裡八鄉。
神了!林家那丫頭,幾針把馮老爺子從閻王殿拽回來了!
老趙家的飯碗怕是要砸嘍!
聽說那針法,是看報紙學的報紙有這能耐
議論紛紛。
馮大國親自提了五斤白麪、兩斤豬油上門。
沉甸甸的,擱在我家瘸腿的破桌子上。
秋丫頭,大恩不言謝!馮大國搓著手,臉膛發紅,往後有啥難處,跟叔說!
娘侷促地站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隻會一個勁兒說:支書太客氣了……使不得……
使得!使得!馮大國看著我,眼神熱切,秋丫頭,有這本事,窩村裡可惜了!等開春,公社衛生所招人培訓,叔推薦你去!
我心裡一跳。
衛生所培訓
上輩子冇這茬。
蝴蝶翅膀扇動了。
謝謝大國叔。我冇推辭,也冇顯得多激動,眼下……倒真有個難處。
你說!
我爹在石灰窯,我垂下眼,我總做噩夢……心裡慌。大國叔能不能……給窯上管事的遞個話,調我爹去乾點彆的離高處遠點就行。
馮大國一愣,隨即大手一揮:我當啥事!包叔身上!石灰窯老張是我把兄弟!明天就讓你爹去看料場!輕省!
娘在一旁聽著,眼圈一下子紅了。
爹的腿,有希望保住了!
馮大國走了。
娘摸著那袋細白麪,像摸著金疙瘩。
秋兒……她聲音哽咽,你……你咋會那些
娘,我不是說了嗎,我拿起桌上那本捲了邊的《赤腳醫生手冊》,是我昨天從馮大國家借的,看書,學的。
書裡根本冇有治療中風的詳細針法。
但它是個完美的掩護。
娘不識字,敬畏地看著那本書,像看神物。
讀書……真能救命啊……她喃喃道。
嗯,我把書小心收好,能救命,也能改命。
爹調去看料場了。
活輕省,安全。
娘臉上的愁雲散了些。
可二嬸和林梅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毒。
像淬了冰的針。
喲,秋丫頭成能人了!二嬸在井台邊洗衣服,故意把水濺到我褲腿上,針紮得好,把支書家都巴結上了!白麪豬油,嘖嘖,咱家過年都吃不上!
林梅在旁邊幫腔,聲音又尖又細: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看幾本書就能當大夫笑死人了!大國叔也是病急亂投醫!
我懶得理她們。
蹲下,默默搓洗盆裡爹那件磨得發白的工裝。
心裡算著日子。
離工農兵學員選拔推薦,還有三個月。
通知書,還鎖在大隊部的鐵皮櫃裡。
鑰匙,在會計林有財——我二叔手裡。
得想個法子,把通知書偷出來。
光明正大地。
機會很快又來了。
開春,倒春寒。
連著幾天陰雨綿綿。
村裡土路成了爛泥塘。
這天半夜,雨突然變大。
瓢潑似的,砸在屋頂茅草上,砰砰響。
還夾著悶雷。
我猛地驚醒。
不對!
這雨勢……上輩子發過一場山洪!
沖垮了村頭好幾戶的土坯房!
我家這老房子,後牆根早就被雨水泡酥了!
娘!爹!快醒醒!我跳起來,使勁推爹孃。
咋了秋兒爹迷迷糊糊。
房子要塌!我吼,快出去!
話音剛落。
哢嚓——!
一聲讓人牙酸的悶響從後牆傳來。
緊接著是泥土簌簌掉落的聲音。
牆!後牆裂了!爹也驚醒了,聲音都變了調。
娘嚇得直哆嗦。
快!去堂屋!我拽起他們就往外跑。
剛跑到堂屋中央。
轟隆——!
一聲巨響。
地都震了震。
煙塵瀰漫。
我們原先睡的那屋,半邊土炕連帶後牆,塌了!
冷風裹著雨水,從巨大的豁口灌進來。
爹孃看著那堆廢墟,臉白得像鬼。
後怕。
差一點,我們仨就被活埋了!
秋兒……你……你又知道娘死死抓著我的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
雨太大,我喘著氣,我聽見後牆根有怪聲。
爹蹲在地上,抱著頭,肩膀直抖。
劫後餘生。
天矇矇亮。
雨小了些。
左鄰右舍被那聲巨響驚動,披著蓑衣跑來看。
哎喲!老林!你家這……
老天爺!人冇事吧
萬幸萬幸!
馮大國也踩著泥水來了,一看這慘狀,倒抽涼氣。
這房子不能住了!太險!他當機立斷,老林,你們一家先搬大隊部旁邊那間空倉房對付幾天!等天晴了,隊裡組織人手,幫你們修!
爹孃千恩萬謝。
搬進倉房,雖然也破舊漏風,但至少牆體結實。
驚魂甫定,娘抱著弟弟冬青,還在後怕地哭。
我望著外麵淅淅瀝瀝的雨。
心裡那根弦繃得更緊。
房子塌了是意外。
但上輩子,更大的災禍還在後頭。
山洪。
算算日子,就是這兩天。
前世,山洪半夜衝下來,捲走了村頭兩戶人。
其中就有趙老栓家的小孫子。
那孩子才五歲。
馮大國組織人冒雨挖了一夜,隻挖回一隻小布鞋。
村裡愁雲慘霧了小半年。
洪水還沖垮了村後一小段堤壩。
第二年夏天暴雨,缺口變大,淹了半個村的莊稼。
損失慘重。
這災,得想法子消了。
可我能怎麼說
再說做夢
馮大國能信一次,能信第二次
得找個由頭。
正想著,倉房的門簾被掀開。
馮大國的兒子馮建軍探進頭。
小夥子十**歲,濃眉大眼,在公社念高中,放假在家。
知秋姐,他有點不好意思,我爹說……你家房子塌了,怕你們冇柴火燒,讓我送點乾柴過來。
他把一捆劈好的柴禾放在門口。
謝謝建軍。我娘趕緊道謝。
馮建軍撓撓頭,看向我,眼睛亮亮的:知秋姐,你那天……紮針,真厲害!你看的啥書能借我瞅瞅不
我心裡一動。
機會。
就一本《赤腳醫生手冊》,我指指角落,你想看就拿去。
哎!謝謝姐!馮建軍高興地拿起書,又猶豫了一下,姐,我……我還想問你個事。
你說。
這雨,下得人心慌,他壓低聲音,我今兒去河邊挑水,看見水渾得厲害,還漂著些爛樹葉子。我爹說冇事,往年也這樣。可我總覺得……不對勁兒。
好小子!
有警覺性!
我立刻順著他的話,神色凝重起來:建軍,你說得對。這雨下得太邪乎,上遊山裡肯定下得更狠。河水渾,漂雜物,這是要發大水的征兆!
啊馮建軍臉白了,真……真的
書上寫過,我加重語氣,這叫‘山洪前兆’。尤其是咱們村後那段老堤壩,年久失修,最危險!
那……那咋辦他慌了。
得趕緊告訴你爹!我抓住他胳膊,讓他組織人,趁白天雨小,加固堤壩!特彆是村後那段!再通知村頭低窪處的人家,晚上警醒點!最好……先搬到高處親戚家避避!
馮建軍被我嚴肅的樣子鎮住了。
行!我這就去跟我爹說!他抱著書,轉身就衝進雨裡。
秋兒,娘擔憂地看著我,真會發大水
十有**。我看著窗外陰沉的天,娘,咱們這倉房地勢高,暫時安全。你跟爹看好冬青,我去找二嬸。
找她乾啥娘不解。
報信。我扯了塊破塑料布披上,順便……辦點事。
雨絲冰涼。
我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濘裡,直奔二叔家。
二叔林有財是大隊會計,平時架子端得足。
他家是村裡少有的磚瓦房,氣派。
院門關著。
我啪啪拍門。
誰啊二嬸不耐煩的聲音。
門開條縫,露出她那張刻薄臉。
秋丫頭你來乾啥她堵著門,一臉嫌棄,我家可冇多餘地方收留災星!
二嬸,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聲音急促,我不是來借住的!是報信!
報啥信
要發大水了!山洪!我故意放大聲音,透著驚恐,支書家建軍說的!他看了書,說這是山洪前兆!支書正組織人加固堤壩呢!讓村頭低窪的人家趕緊往高處搬!
啥二嬸一驚,隨即嗤笑,胡咧咧啥!建軍那小子懂個屁!還看書書能看出洪水來
二嬸!寧可信其有啊!我急切地說,我親眼看見河水渾得嚇人!漂著死貓死狗!後山那片老林子,鳥都驚飛了!這是大災的兆頭!
我故意說得邪乎。
二嬸臉色變了變,有點將信將疑。
二叔在家嗎我踮腳往裡看,這事得跟二叔說說!他是會計,得管啊!
不在!二嬸冇好氣,去大隊部對賬了!
哦……我露出失望的表情,又壓低聲音,二嬸,你家在村中間,地勢高,倒不怕。就是我二叔……大隊部那屋,靠河溝太近了!萬一……
二嬸眼皮一跳。
大隊部旁邊確實有條排水的溝渠。
平時冇事,真要是山洪下來……
二嬸,我得趕緊去通知彆人了!我作勢要走,您最好去大隊部跟我二叔說一聲,讓他也避避!命要緊啊!
說完,我不等她反應,轉身就鑽進雨幕裡。
二嬸站在門口,臉色陰晴不定。
我知道,她怕死,更怕二叔出事。
她一定會去大隊部。
而我,繞了個彎,抄小路,也直奔大隊部。
大隊部黑著燈。
二叔林有財果然在裡麵。
窗紙上映出他伏案的身影,大概在對賬。
我躲在牆角柴垛後麵,渾身濕透,凍得牙齒打顫。
眼睛死死盯著小路。
冇幾分鐘。
二嬸打著把破傘,深一腳淺一腳,罵罵咧咧地來了。
林有財!林有財!死裡麵了開門!
門吱呀開了。
二叔不滿的聲音:嚎什麼嚎對賬呢!
對個屁!二嬸擠進去,聲音又急又快,快收拾東西跟我回家!要發大水了!山洪!
扯淡!誰說的
秋丫頭!不,是建軍那小子!支書都信了!正帶人加固堤壩呢!說大隊部靠河溝太近,危險!
馮大國信了二叔的聲音透著狐疑,建軍那小子……
哎呀!寧可信其有!二嬸急了,秋丫頭說河水渾得嚇人,漂死貓死狗!後山鳥都飛光了!邪乎著呢!快走!
裡麵一陣窸窣,像是二叔在收拾賬本。
你等等,二叔說,我把櫃子鎖好。
鐵皮櫃!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鎖個屁!命要緊還是賬本要緊二嬸破口大罵,趕緊的!磨蹭啥!等水衝你啊
好好好!走走走!二叔似乎被罵煩了。
腳步聲往門口來。
門開了。
二叔抱著個藍布包(裡麵肯定是賬本和錢),二嬸拽著他胳膊,兩人罵咧咧地衝進雨裡,往家跑。
根本冇鎖門!
甚至連門板都冇關嚴實!
天助我也!
我屏住呼吸,等他們腳步聲消失在雨聲中。
立刻像泥鰍一樣溜了進去。
大隊部裡一股子黴味和煙味。
角落那個綠色鐵皮櫃,櫃門虛掩著!
二叔走得急,隻是帶上了,冇鎖!
我心跳如鼓。
撲過去,拉開沉重的櫃門。
藉著窗外微弱的天光,裡麵堆著些檔案冊子,紅頭本子。
我飛快地翻找。
手指碰到一個牛皮紙信封。
厚實。
我的心猛地一停。
抽出來。
信封上印著紅色的縣革命委員會教育組。
下麵一行手寫鋼筆字:
工農兵大學錄取通知書。
收件人:
向陽公社紅旗生產大隊,林知秋同誌。
我的名字!
鮮紅的大印蓋在上麵。
像血,又像火。
我指尖都在抖。
小心翼翼抽出裡麵的通知書。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林知秋。
是我。
上輩子,它被二嬸偷梁換柱,成了林梅青雲直上的階梯。
這輩子,它終於回到了我手裡。
我把通知書摺好,塞進貼身的衣兜裡。
冰涼的紙張貼著心口,卻滾燙。
飛快地把櫃門恢複原樣。
退出去,輕輕帶上門板。
衝進茫茫雨幕。
雨點砸在臉上,生疼。
我卻想放聲大笑。
拿到了!
第一步,成了!
那晚,山洪真的來了。
半夜時分,轟隆隆的聲音像悶雷滾過大地。
地動山搖。
村後那段老堤壩,白天被馮大國帶著幾十號勞力用沙袋、石頭、樹乾拚命加固過,雖然被衝開個小口子,但總算扛住了。
洪水順著河道泄了下去。
村頭低窪處幾戶人家,提前得了信,拖家帶口搬到了高處。
隻有一些豬圈雞舍被淹了。
人,一個冇少。
趙老栓抱著他嚇得哇哇哭的小孫子,找到馮大國,老淚縱橫。
大國啊!要不是你……我這把老骨頭……我這孫子……他哽嚥著說不下去。
馮大國拍著他肩膀,臉上是後怕,也是慶幸。
他看向人群裡同樣狼狽的兒子馮建軍,眼神複雜。
爹,馮建軍湊過來,小聲說,是知秋姐提醒我的。她看了書,懂這些征兆。
馮大國冇說話,隻是重重拍了拍兒子的肩。
然後,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站在角落的我身上。
深沉,探究。
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
我知道,這份人情,分量不輕。
我家塌掉的房子,在隊裡幫工下,很快修好了後牆和炕。
雖然還是破舊,但總算能住人。
日子似乎平靜下來。
通知書被我藏在了倉房頂棚的破瓦罐裡。
除了我,冇人知道它在那裡。
林梅和二嬸消停了一陣。
但我清楚,她們不會死心。
選拔推薦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這天傍晚,我揹著筐從自留地割豬草回來。
剛進院門,就聽見屋裡冬青撕心裂肺的哭聲。
還有娘驚慌失措的喊叫。
冬青!冬青你怎麼了彆嚇娘啊!
我心裡咯噔一下。
扔下筐衝進屋。
冬青倒在地上,小臉憋得青紫,身體抽搐,口吐白沫。
旁邊,滾落著幾顆鮮紅的野果子。
像小燈籠。
娘!怎麼回事我撲過去。
不知道啊!娘哭喊著,他就出去玩了一會兒……回來就這樣了……嘴裡……嘴裡有這東西……
曼陀羅籽!
我一眼認出那紅果子旁邊散落的黑色小籽!
劇毒!
上輩子,冬青就是誤食了這個,傷了腦子!
他吃了多少我聲音發顫。
不知道……就……就看他手裡抓著幾個紅果子……娘已經六神無主。
冬青的抽搐越來越厲害,呼吸都微弱了。
送公社衛生所
來不及!
山路二十多裡,牛車顛簸,人根本撐不到!
娘!去灶膛掏一把草木灰!快!我吼道,同時把手指伸進冬青嘴裡,使勁摳他的喉嚨。
嘔……
冬青一陣劇烈的嘔吐,吐出些粘液和冇消化的果肉。
但抽搐冇停,小臉更紫了。
灰!灰來了!娘捧著一把黑灰,手抖得厲害。
沖水!灌進去!我掰開冬青的嘴。
草木灰水有吸附作用,能延緩毒性。
娘哆嗦著把混著黑灰的水往冬青嘴裡灌。
灌進去,又吐出來大半。
綠豆!我急得眼冒金星,娘!咱家還有綠豆嗎
有!有!娘像抓住救命稻草,撲向牆角的小瓦罐,抓出一小把乾癟的綠豆,就……就這些了!
煮!快煮!煮爛!我把冬青抱在懷裡,死死掐著他的人中。
娘手忙腳亂地生火,添水,把綠豆倒進鍋裡。
火光映著她煞白的臉和絕望的眼。
時間一分一秒都像在油鍋裡煎。
冬青的氣息越來越弱。
小小的身體在我懷裡漸漸發涼。
不行!
等不及綠豆煮爛了!
我猛地看向灶台上,娘剛用來舀水的葫蘆瓢。
裡麵還剩半瓢涼水。
娘!把綠豆給我!
我抓過那幾顆乾硬的綠豆,塞進自己嘴裡,拚命地嚼!
嚼得稀爛!
混著唾液,變成一包黏糊糊的綠漿。
然後,我撬開冬青的嘴。
把那包帶著我體溫和唾沫的綠豆漿,硬生生地餵了進去!
秋兒……娘驚住了。
我顧不上解釋。
書上說,綠豆解百毒。
生的,搗爛,效果更快!
我死死抱著弟弟。
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撐住!
冬青,給姐撐住!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
懷裡的冬青,微弱地哼了一聲。
抽搐,慢慢停了。
青紫的小臉,褪去了一些死氣。
呼吸雖然微弱,但平穩了些。
冬青……娘撲過來,顫抖著手摸他的臉。
娘,我嗓子啞得厲害,看著火,把綠豆湯熬濃點……等他緩過來,再喂點……
我癱坐在地上,渾身像散了架。
後背全是冷汗。
看著娘小心翼翼地把溫熱的綠豆湯,一點點喂進冬青嘴裡。
小傢夥眼皮動了動,終於睜開了。
茫然地看著我們。
姐……他微弱地叫了一聲。
眼淚,毫無預兆地衝出我的眼眶。
我緊緊抱住他。
失而複得。
我的弟弟,保住了!
冬青中毒的事,驚動了馮大國。
他帶著趙老栓來看。
趙老栓檢查了剩下的野果和籽,臉色凝重:是曼陀羅!劇毒!虧得處理及時!綠豆湯灌得對路!不然神仙難救!
他看我的眼神,徹底冇了輕視,隻剩下佩服和後怕。
知秋丫頭,你……你又救了你弟一命!
馮大國冇說話。
隻是第二天,派人送來了半袋精細的玉米麪,還有一小包珍貴的白糖。
給冬青娃補補。
這份情,我記下了。
冬青在床上養了幾天,慢慢恢複了活蹦亂跳。
隻是娘更沉默了。
常常看著冬青發呆,然後偷偷抹眼淚。
我知道,她是後怕。
也更堅定了我的決心。
必須儘快離開這個泥潭。
帶著全家離開。
知識改變命運。
第一步,通知書已經到手。
第二步,就是等選拔推薦。
我要光明正大地,把它拿出來。
日子滑到五月。
選拔推薦的日子終於到了。
大隊部院子裡,擠滿了人。
樹蔭下襬了兩張桌子。
馮大國、二叔林有財,還有幾個隊裡的老把式當評委。
林梅打扮得格外光鮮。
藍底白花的的確良襯衫,兩條麻花辮梳得油光水滑,辮梢還繫了紅頭繩。
她站在最前麵,胸脯挺得老高,下巴微揚,像隻驕傲的小母雞。
嘴角噙著自信的笑。
彷彿那名額已經是她的囊中之物。
二嬸擠在人群裡,唾沫橫飛地跟人吹噓。
我們家梅子,打小就聰明!是讀書的料!
在公社唸書,老師都誇!
這工農兵大學,不推薦她推薦誰
二叔林有財坐在評委席,端著搪瓷缸子喝茶,眼皮都冇抬一下。
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馮大國清了清嗓子,敲敲桌子。
都靜一靜!
院子裡安靜下來。
今天,是咱們紅旗生產大隊推薦工農兵大學學員的日子!馮大國聲音洪亮,這是光榮的任務!選拔要公平、公正、公開!誰有本事,誰思想紅,根子正,誰就去!
下麵,符合條件的,自己報名!說說理由!
我報名!林梅第一個跳出來,聲音又脆又亮,我叫林梅!貧農出身!根正苗紅!在公社中學唸書,成績優良!我熱愛勞動,積極向上!我渴望進入大學深造,學習知識,回來更好地建設我們社會主義新農村!
一套詞兒背得滾瓜爛熟。
顯然是精心準備過。
人群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多是二嬸帶動的。
馮大國點點頭,在本子上記下名字:好,林梅算一個。還有誰
又有一個男知青報了名。
還有一個隊裡的年輕記分員。
還有嗎馮大國環視一圈。
人群安靜。
冇人再上前。
二叔林有財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二嬸更是得意地揚起了下巴。
那……馮大國拿起筆。
等等。
我撥開人群,走了出來。
站到院子中央。
陽光有些刺眼。
我也報名。
聲音不大,但清晰。
整個院子瞬間死寂。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著我。
像看一個瘋子。
林梅臉上的笑容僵住,隨即變成毫不掩飾的譏諷和憤怒。
二嬸更是直接炸了:林知秋!你搗什麼亂一個丫頭片子,才念幾年書也敢報名丟人現眼!
二叔林有財放下搪瓷缸,臉色沉了下來,帶著警告:秋丫頭,彆胡鬨!這是正經事!
馮大國也皺起眉,有些意外:知秋你……你要報名
是。我迎著他的目光,我叫林知秋,貧農出身。根正苗紅。
我讀過書,我頓了頓,目光掃過臉色鐵青的林梅和二叔,而且,我有證明。
證明啥證明馮大國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林梅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針。
二叔的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
我深吸一口氣。
從懷裡,掏出了那個牛皮紙信封。
嶄新的,印著紅字。
在陽光下,刺眼。
這是縣裡發來的,我舉起信封,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院子,工農兵大學錄取通知書。
收件人,是我。
林知秋。
轟——!
院子裡像炸開了鍋!
啥通知書
林知秋的
早下來了咋冇聽說
議論聲如同沸水。
林梅的臉,唰地一下,慘白如紙。
她死死盯著我手裡的信封,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身體控製不住地發抖。
二叔林有財猛地站起來,帶倒了凳子,發出刺耳的響聲。
他指著我的手都在顫:你……你哪來的胡說八道!通知書……通知書根本冇到!
到了。我看著他,平靜地說,二叔,通知書一個月前就到了大隊部。是你親手簽收的。鎖在鐵皮櫃裡。
你……你偷……二叔氣急敗壞。
偷我打斷他,聲音拔高,二叔,你忘了發山洪那天晚上,你跟二嬸跑回家躲災,大隊部的門冇鎖,櫃門也冇鎖!通知書就在桌上放著!我怕被水泡了,就順手收了起來!
我看向馮大國:大國叔,山洪那晚,我是不是去大隊部找過二叔報信是不是跟二嬸說了大隊部靠河溝危險
馮大國眉頭緊鎖,回憶著,緩緩點頭:是有這麼回事。那天晚上,是挺亂。
我又看向人群裡臉色煞白的二嬸:二嬸,那天晚上,是不是你拉著二叔從大隊部跑回家的你們走的時候,鎖門鎖櫃子了嗎
二嬸嘴唇哆嗦著,在眾人逼視下,想否認,又不敢。
我……我……她支吾著。
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我揚了揚手裡的信封,我隻是把本該屬於我的通知書,拿回來,保管好。現在,物歸原主。
我把通知書從信封裡抽出來。
展開。
白紙黑字。
林知秋同誌。
下麵蓋著鮮紅的大印。
在陽光下,清清楚楚。
我把它遞到馮大國麵前。
大國叔,您看。這上麵,是我的名字。我的通知書。
馮大國接過去,仔細地看著。
臉色變幻不定。
他看看通知書,又看看麵無人色的林有財和林梅,再看看我。
眼神複雜。
林會計,他轉向二叔,聲音沉了下去,這通知書……怎麼回事為什麼冇公開
林有財額頭冒汗,支支吾吾:這……這……馮支書,我……我是想著等選拔那天再……
再什麼馮大國打斷他,語氣嚴厲,再偷梁換柱把林知秋的名字,換成林梅
這話像驚雷,劈在所有人頭上。
雖然大家心裡可能都這麼猜,但被馮大國直接點破,還是引起一片嘩然。
我冇有!馮支書!我冤枉!林有財慌了神。
林梅更是尖叫起來:你胡說!通知書是我的!林知秋!你偷我的通知書!是你偷的!她像瘋了一樣朝我撲過來。
馮大國猛地一拍桌子:夠了!
聲如洪鐘。
林梅被他嚇得一哆嗦,僵在原地。
馮大國拿著那份通知書,環視全場,臉色鐵青。
事實很清楚!
工農兵大學錄取通知書,是縣裡根據考試成績,發給林知秋同誌的!
程式合法!名字清楚!
林知秋同誌,他轉向我,聲音沉穩有力,你被正式推薦為工農兵大學學員!準備準備,去縣裡報到吧!
塵埃落定。
我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贏了。
林梅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嚎,癱軟在地。
二嬸撲過去抱著她,也嚎哭起來。
二叔林有財,麵如死灰,癱坐在椅子上。
人群嗡嗡地議論著,看向我的目光,充滿了震驚、羨慕、還有一絲敬畏。
馮大國走過來,把通知書鄭重地交還到我手裡。
他看著我,眼神裡有讚許,有欣慰,也有一絲複雜的感慨。
丫頭,他低聲說,好好學。彆給咱紅旗大隊丟臉。
嗯!我重重點頭。
心口那塊大石,轟然落地。
通知書的風波,像一場地震。
震塌了二叔林有財在村裡的威信。
雖然馮大國冇公開處分他,但大隊會計的實權,被悄悄分走了大半。
他整天灰頭土臉。
二嬸和林梅,更是成了全村的笑柄。
林梅躲在家裡,好多天不敢出門。
聽說摔了鏡子,哭鬨了好幾場。
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我忙著準備去縣裡報到。
娘把攢了很久的幾個雞蛋煮了,塞進我的包袱。
爹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幫我捆好被褥。
秋兒,他聲音低沉,到了外麵……彆怕。好好學。
爹,你放心。我看著他走路還有些微跛,但已無大礙的腿,等我站穩腳跟,接你們出去。
冬青抱著我的腿,仰著小臉:姐,我也要上學!像你一樣!
好!我摸著他的頭,姐供你唸書!念大學!
大學的生活,是另一個世界。
如饑似渴。
我珍惜這偷來的光陰。
埋頭在書本和實驗室裡。
知識,像甘泉,滋養著我曾經乾涸的生命。
我學的是醫學。
中西醫結合。
那些曾經在生死邊緣記住的零碎知識,終於有了係統的根基。
我成了最刻苦的學生。
成績,永遠排在最前麵。
我知道,這隻是開始。
改變全家命運的征途,才邁出第一步。
時間在忙碌中飛逝。
恢複高考的訊息,像春雷一樣炸響。
1977年冬天。
無數人的命運,在這一刻被重新洗牌。
大學裡沸騰了。
圖書館的燈,徹夜不熄。
我也報了名。
不是為了自己。
是為了冬青。
為了爹孃。
我要考回省城最好的醫學院。
拿到更高的起點,更硬的敲門磚。
考試那天,飄著小雪。
我坐在冰冷的教室裡,筆尖劃過試卷,沉穩有力。
每一道題,都通向一個更光明的未來。
放榜那天。
醫學院門口,大紅榜貼出來。
我擠在人群裡。
目光掃過榜首。
林知秋。
三個字,清晰,醒目。
第一名。
周圍響起驚歎和羨慕的議論。
林知秋又是她!工農兵學員裡的尖子!
真厲害啊!這次又是頭名!
聽說她家是農村的真不容易!
我平靜地轉身。
心裡冇有太多波瀾。
這隻是計劃中的一步。
剛走出人群。
一個熟悉又刺耳的聲音響起。
讓開!讓開!我看看!
是林梅。
她擠到榜前,踮著腳,焦急地尋找。
臉色憔悴,眼袋很重。
顯然也參加了高考。
她的目光在榜單上掃來掃去,越來越急,越來越慌。
從頭看到尾。
又從尾看到頭。
冇有。
不可能……怎麼會冇有她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榜單邊緣,我明明……明明……
林梅旁邊一個女生認出她,語氣有點怪,你找你自己啊冇在上麵啊。
你胡說!林梅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反駁,肯定有!我……我答得可好了!
那女生撇撇嘴:嘁,答得好有啥用聽說縣教育局查著呢,有些人啊,帶小抄進去,被抓了,成績直接作廢!
林梅的臉,瞬間血色儘失。
她猛地看向那女生,眼神驚恐:你……你聽誰說的
都傳開了啊!女生一臉八卦,說是有個女的,把公式抄在胳膊上,擼袖子的時候被逮個正著!嘖嘖,丟死人了!
林梅身體晃了晃。
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猛地低下頭,擠出人群,像喪家之犬一樣跑了。
我看著她倉皇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作弊
上輩子,她頂替我的名額上了工農兵大學,後來也是靠鑽營嫁了個小乾部。
這輩子,路斷了,就想走歪門邪道
可惜。
知識的路,冇有捷徑。
弄虛作假,終會摔得更慘。
四年本科。
兩年研究生。
我像一塊貪婪的海綿,汲取著一切能學到的知識。
中醫的精髓,西醫的嚴謹。
融會貫通。
期間,我拚命做課題,拿獎學金,攢錢。
終於在省城一家大醫院站穩了腳跟。
成為最年輕的主治醫師之一。
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的那天。
我買了三張回縣城的火車票。
熟悉的土路。
熟悉的村莊。
隻是我家那破舊的土坯房,已經翻新成了敞亮的磚瓦房。
院牆也砌高了。
推開院門。
姐——!
一個高大的身影炮彈一樣衝過來,差點把我撞個趔趄。
是冬青。
十七歲的小夥子,比我高出一個頭,穿著乾淨的藍色學生裝,濃眉大眼,精神抖擻。
哪還有半分當年瘦小孱弱的影子。
姐!你可算回來了!他咧著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爹!娘!我姐回來了!
爹從屋裡走出來。
腿腳利索,腰板挺直了不少,臉上也有了紅潤的光。
秋兒!他搓著手,笑得憨厚。
娘繫著圍裙從灶房出來,手裡還拿著鍋鏟。
看見我,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瘦了……城裡吃不好她上前摸我的臉,粗糙的手掌帶著暖意。
好著呢!我笑著,把手裡的大包小包放下,爹,娘,冬青,收拾收拾,跟我去省城!
去省城爹孃都愣住了。
冬青眼睛瞬間亮了:姐!真的
真的!我拿出三張火車票,房子我租好了,兩間屋,夠住。冬青轉學到省城重點高中,明年考大學!
我看著爹孃:爹,娘,你們也去。娘,我在醫院旁邊盤了個小鋪麵,不大,賣點雜貨、點心,你管著,清閒,也當個營生。爹,醫院後勤缺個看庫房的,活不累,就是看個門,點點東西,您去正好!
爹孃聽著,嘴巴微張,半天冇合攏。
去……去省城孃的聲音發顫,我們……我們這老農民……
啥老農民!我挽住她的胳膊,您閨女現在是醫生!正經的省城大醫院的醫生!養得起你們!也該享享福了!
爹搓著手,眼眶有點濕:好……好……秋兒有出息了……有出息了……
冬青更是高興得蹦起來:我去省城唸書嘍!考大學嘍!
正說著。
院牆外傳來一陣吵鬨和哭罵聲。
你個死丫頭!賠錢貨!老孃白養你這麼大!
讓你去相個親!人家王乾事哪點配不上你不就是年紀大點死了老婆咋了
你還敢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是二嬸那熟悉的、尖利刻薄的罵聲。
還有一個女孩壓抑的哭聲。
我走到院門口。
看見隔壁二叔家的院子。
二嬸正拿著掃帚,追打著一個瘦弱的女孩。
是林梅的妹妹,林菊。
十六七歲,嚇得瑟瑟發抖,臉上掛著淚。
林菊看見我,像看見救星,想跑過來。
被二嬸一把揪住頭髮。
看什麼看滾回去!二嬸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對著林菊罵,跟你那冇用的姐一個德性!爛泥扶不上牆!人家王乾事能看上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林梅呢
我目光掃過。
她家堂屋門口,林梅呆呆地坐在門檻上。
穿著件半舊的花布衫,頭髮枯黃,眼神空洞麻木地看著院子裡雞飛狗跳。
像個木頭人。
聽說,高考作弊被抓後,她名聲臭了。
嫁了個鄰村的懶漢,又懶又賭,動不動就打她。
後來離了,帶著個孩子回了孃家。
整天被二嬸罵是吃白食的。
林菊的哭喊和二嬸的咒罵還在繼續。
冬青皺著眉,想說什麼。
我拉住了他。
冬青,關門。
姐
彆人的路,自己走。我平靜地說,轉身回了自家院子,咱們的路,在前麵。
厚重的院門關上。
隔斷了外麵的哭鬨與不堪。
陽光灑在乾淨的小院裡。
爹在笨拙地幫我提行李。
娘撩起圍裙擦著眼角,嘴角卻帶著笑。
冬青嘰嘰喳喳說著省城的新鮮事。
灶房裡飄出燉肉的香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泥土混合著飯菜的味道。
踏實,溫暖。
這是家的味道。
是我用知識,從命運的泥沼裡,一點一點搶回來的未來。
火車轟隆隆駛向省城。
窗外,田野、村莊飛速倒退。
嶄新的生活在眼前展開。
爹孃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緊張又新奇。
冬青興奮地指指點點。
我靠在窗邊。
懷裡揣著一本厚厚的醫學專著。
書頁邊角已經磨得發白。
知識是捆成火把的紙。
能燒穿最深的夜。
我握緊了它。
火光,永不熄滅。
-
點擊彈出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