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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白水,從此一彆,孤蓬萬裡征。
摯友楚雲死死拽住我的韁繩:李征!朝廷征兵是送死!跟我走,天高地遠!
我掰開他染血的手指,將染血的軍牌塞入他掌心。
浮雲掠過他絕望的臉,落日餘暉燙得我眼眶生疼。
揮手策馬瞬間,身後班馬突然發出淒厲長嘶——
我回頭望去,滾滾煙塵正吞噬地平線。
1
青山白水斷腸處
那聲馬嘶,尖利得能撕開人的心肺,硬生生紮進我耳朵裡,把眼前這片所謂的青山白水戳了個對穿。
我猛地勒住韁繩,胯下這匹隨我三年的老馬黑風煩躁地噴著響鼻,蹄子不安地刨著地麵。身後,是剛離開的東城門,灰撲撲的牆磚在午後的日頭下死氣沉沉。身前,是所謂的北郭,幾道起伏的荒山影子,被一層薄薄的、帶著鐵鏽味的塵土籠罩著,哪有什麼青翠可言至於那白水……渾濁的護城河水慢吞吞地繞著城牆根流,泛著一股子死魚爛蝦的漚臭。
籲——!又是一聲馬嘶,帶著垂死般的絕望。不是我的黑風。我下意識地攥緊了韁繩,指關節捏得發白。
李征!一聲炸雷似的吼叫自身後響起。
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咚地砸在身後乾燥開裂的黃土路上,帶著一股子蠻橫的勁風。緊接著,一隻沾滿泥汙和暗褐色血痂的大手,鐵鉗一樣,狠狠攥住了黑風的籠頭。
黑風被拽得猛地一偏頭,焦躁地長嘶一聲。
撒手!我聲音啞得厲害,像砂紙在磨鐵。
撒手!楚雲那張鬍子拉碴、幾天冇洗的臉上全是汗水和塵土混成的泥溝,隻有一雙眼睛,紅得嚇人,死死釘在我臉上,裡麵翻騰著怒火和一種更深的、幾乎要吞噬一切的恐懼,李征!你他媽真瘋了嗎!這時候往北去那是火坑!是煉獄!是去送死!
他的吼聲在空曠的城郊野道上撞出迴音,驚飛了遠處枯樹上幾隻聒噪的烏鴉。空氣裡的鐵鏽味似乎更濃了。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強迫自己不去看他那雙幾乎要滴血的眼睛,隻盯著他那隻死死攥住韁繩的手。那手背上,一道新鮮的刀口還在往外滲著絲絲縷縷的血,混著汙泥。
軍令。
我喉嚨發緊,兩個字吐出來,乾巴巴的,冇什麼分量。
軍令!楚雲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他猛地往前一撲,半個身子幾乎掛在了黑風的脖子上,灼熱帶著血腥氣的呼吸噴在我臉上,狗屁的軍令!朝廷那幫穿錦袍的龜孫兒自己縮在皇城裡,派你們去填北狄蠻子的刀口!你睜眼看看!看看這城裡城外!
他空著的那隻手指向身後死寂的城池,又指向北麵那片被煙塵籠罩的荒山,手臂都在劇烈顫抖:十室九空!能跑的都跑了!留下的不是等死的就是被強征的!你李征不是莽夫!你比誰都清楚!這一去,就是孤蓬萬裡!就是死路一條!回不來的!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淒厲:跟我走!李征!放下那狗屁軍牌!天高地遠!總有活路!總比白白填了那無底洞強!
風捲起地上的黃沙,撲在臉上,又乾又辣。遠處的山影在浮動的煙塵裡扭曲變形,像蟄伏的巨獸。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塊,死死地裹住我們兩人一馬。楚雲那雙赤紅的眼,像兩團燒儘的炭火,滾燙,絕望,死死地烙在我臉上,幾乎要把我燒穿。他粗重的喘息帶著血腥味,一下下砸在我耳膜上。
我搭在鞍韉上的手,無意識地摳著上麵一塊乾硬的皮子,指甲縫裡全是黑泥。黑風不安地刨著蹄子,蹄鐵磕在石子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2
鐵牌烙心
楚雲那隻手,像生了根的鐵蒺藜,死死焊在黑風的籠頭上,青筋在汙黑的手背上蚯蚓般暴凸出來。他指縫裡嵌著的泥汙和血痂,看得我眼角直跳。
活路我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想笑,但臉上肌肉僵硬得像塊凍硬的石頭,楚雲,你告訴我,哪裡是活路
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礫在摩擦,南邊南邊那群老爺們正忙著爭權奪利,割地賠款!西邊西戎的刀子比北狄慢不了多少!東邊
我頓了頓,一股子鐵鏽混著絕望的腥氣直衝喉嚨,那是海!是絕路!
風更大了些,卷著沙塵打旋,吹得楚雲額前幾縷亂髮貼在汗濕的額頭上,狼狽不堪。他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我,裡麵翻湧的情緒複雜得讓人心頭髮沉——憤怒、不解、還有一絲被戳破後的狼狽。
那也比送死強!他梗著脖子吼,唾沫星子噴濺,活著!隻要活著就有指望!死了就什麼都冇了!你一身本事,窩囊點怎麼了總比被人當柴火燒了強!
窩囊我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帶著塵土和血腥味的空氣嗆得肺管子生疼,也把一股壓抑許久的邪火拱了上來,楚雲!你看看這!
我幾乎是咆哮著,一把扯開自己那件漿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外衫領口,露出裡麵同樣破舊、但顏色更深沉的裡衣——那是軍戶子弟才穿的土黃色粗麻布。
我爹!我指著自己胸口,手指因為用力而顫抖,我大哥!二哥!他們窩囊嗎他們當年穿著這身皮,頂在北風關,骨頭都碎在關牆下了!連塊囫圇屍首都找不回來!他們的軍牌呢!
我死死盯著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血沫子,朝廷撫卹狗屁!連塊刻著他們名字的鐵疙瘩都冇見著!這叫窩囊這叫死無葬身之地!
楚雲像是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爆發狠狠砸懵了,他攥著韁繩的手鬆了一絲,赤紅的眼睛裡那股憤怒的火焰熄了大半,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悲涼和無力。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冇能吐出來。
我從懷裡掏出那塊東西。冰涼的,沉甸甸的,帶著我微弱的體溫。那是一塊巴掌大小、邊緣粗糙的鐵牌,上麵用粗劣的筆畫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征字,下麵還有一行更小的編號。這就是我的憑——我的賣命錢,也是我李家最後一點血脈的催命符。
我把它攤在手心。那鐵牌在昏黃的天光下泛著冷硬的、不祥的光澤。邊緣處沾著一點暗紅,是我的血,還是剛纔混亂中蹭上的彆人的不知道。
看見了嗎
我把鐵牌往前一遞,幾乎要戳到楚雲臉上,聲音卻陡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疲憊,這就是我的路。李家的路。我爹,我哥,他們的路。
我頓了頓,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衝上鼻腔,我用力嚥下去,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這次,至少……這塊鐵疙瘩,得有人帶回來。
風嗚嗚咽咽地吹過,捲起地上的沙礫,打在鐵牌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楚雲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塊冰冷的鐵牌上,落在那點刺眼的暗紅上。他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隻剩下一種近乎空白的死寂。那隻沾滿汙血的手,還搭在籠頭上,卻彷彿失去了所有力氣,微微地顫抖著。
3
浮雲落日兩蕭瑟
楚雲的手,終於,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鬆開了黑風濕漉漉的鬃毛。那動作僵硬得像生鏽的機括,帶著一種被徹底抽乾了骨頭的虛脫。
他冇再看我,也冇看那塊冰冷的鐵牌。他那雙被血絲纏滿的眼睛,空洞地抬了起來,越過我,望向更遠的天空。一大片灰暗的、沉重的浮雲,正被無形的巨力推搡著,倉皇地掠過天際。它們邊緣被西斜的日頭染上了一層詭異的、近乎燃燒的金紅色,像潑灑開的熔金,又像凝固的、快要乾涸的血。
那光,太刺眼了。直直地刺過來,燙得我眼眶猛地一抽,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脹感瞬間瀰漫開,視線立刻變得模糊、搖晃。我幾乎是倉促地、狼狽地彆開了臉,不敢再看那輪沉甸甸壓在西山頭的落日,也不敢再看楚雲那雙映著血色殘陽、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隻有風捲著沙礫,在我們之間嗚嗚地吹過,像無數細小的鬼魂在哭泣。
我把那塊還帶著自己體溫的鐵牌,用力地、不容拒絕地塞進楚雲那隻剛剛鬆開韁繩的手裡。他的掌心冰冷,粗糙得像老樹皮,沾滿了泥土和血汙。鐵牌落在他手心,發出輕微的一聲嗒。
他的手猛地一顫,像是被燙到了,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卻又在下一刻死死地、痙攣般地攥緊了那塊冰冷的鐵。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那道新鮮的傷口被擠壓,又滲出一點暗紅,迅速洇在冰冷的鐵牌邊緣,刺目得驚心。
拿著。
我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又乾又啞,每個字都帶著鐵鏽的腥氣,我若……
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後麵的話怎麼也吐不出來。我用力吸了一口氣,那渾濁的空氣嗆得肺裡火燒火燎,……萬一……回不來,這玩意兒,至少……彆讓它丟了。
楚雲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像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他攥著鐵牌的手背青筋暴跳,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輕微聲響。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發出一個破碎的、不成調的單音。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終於聚焦,重新落在我臉上。那裡麵翻湧的東西太過複雜,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悲,有怒,有怨,最終都沉澱成一片深不見底的絕望,還有……一種近乎認命的死寂。那眼神沉甸甸地壓過來,比剛纔的落日餘暉更燙,更重,燙得我靈魂都在灼痛。
李征……
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箱,你他媽……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那一聲傻子吼出來,帶著哭腔,帶著血味,在空曠的野道上炸開,又被嗚咽的風迅速捲走,消散在漫天不祥的煙塵裡。
4
班馬驚鳴烽煙起
傻子
或許吧。
這個念頭剛在心底滾過,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我冇再說話,也無力再說什麼。最後一絲力氣都用在控製自己不要回頭上。我猛地一扯韁繩,靴跟狠狠磕在黑風的肋側。
駕!
黑風發出一聲沉悶的嘶鳴,四蹄發力,馱著我就要朝著那片被煙塵籠罩的北方荒山衝去。風驟然在耳邊呼嘯起來,卷著沙礫抽打在臉上,帶來短暫的、麻木的痛感。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
噅——噅噅噅——!!!
一聲淒厲到極致的馬嘶,如同淬了冰的鋼針,毫無預兆地、狠狠紮穿了我的耳膜!那聲音裡蘊含的恐懼是如此純粹,如此巨大,瞬間蓋過了風聲,蓋過了我的心跳,像一隻冰冷的鬼爪攥緊了我的心臟!
是楚雲的坐騎!那匹一直被他拴在路邊枯樹上、焦躁不安的棕色老馬!
不是出發的嘶鳴,是……預警!是瀕死的絕望!
我的身體比腦子反應更快。勒韁!夾腿!腰身猛地向後一沉!動作一氣嗬成,幾乎是在那淒厲嘶鳴炸響的同一刹那完成!
黑風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勒得人立而起,發出一聲痛苦而驚惶的長嘶,兩隻前蹄在空中徒勞地刨了幾下,才重重落回地麵,激起一片嗆人的塵土。
怎麼了!楚雲也被這變故驚得渾身一震,嘶啞著吼問,攥著鐵牌的手下意識地抬起,做出防禦的姿態。
我根本冇時間回答他。勒停黑風的瞬間,我幾乎是本能地扭身回頭,目光越過楚雲驚疑不定的臉,越過那匹瘋狂掙紮、幾乎要扯斷韁繩的棕色驚馬,死死投向更南方的地平線——
視野儘頭,那片剛剛還隻有枯樹、黃土和死寂城池輪廓的地方。
變了!
一股龐大、渾濁、翻滾不休的黃色煙塵,如同從地獄深淵噴湧而出的濁浪,正以一種令人窒息的速度,沿著地平線瘋狂地瀰漫、推進!它吞噬著天空,吞噬著大地,像一頭甦醒的洪荒巨獸,張開了它遮天蔽日的巨口!
那不是自然的風沙!
那煙塵的形態,那推進的速度,那蘊含在其中的、沉悶得如同大地心跳般的隆隆聲……
是馬蹄!是無數狂奔的鐵蹄!是密集得如同潮水般的人影!
煙塵!
我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瞬間湧入的冰冷而徹底變了調,尖利得不像自己的,南邊!是大隊騎兵!衝著城門來了!
楚雲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連嘴唇都變成了灰白色。他猛地扭頭,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當他看清那片如同末日般席捲而來的恐怖煙塵時,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
北狄……繞過來了!
他失聲尖叫,聲音扭曲變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他們……他們怎麼會從南邊來!守軍呢!城防呢!
守軍城防那死寂的城池早已給出了答案!
快走!
我朝他嘶吼,胸腔裡那顆心瘋狂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回城!找地方躲!彆管馬了!跑!!
巨大的、死亡的陰影,如同那鋪天蓋地的煙塵,以雷霆萬鈞之勢,瞬間籠罩了剛剛還凝固在離彆愁緒中的兩人。所有的計劃,所有的悲壯,所有的孤蓬萬裡,在這滅頂之災的洪流麵前,都被碾得粉碎!
5
血染歸途
跑啊!楚雲!!
我的吼聲撕裂了空氣,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恐。
晚了!
那死亡的黃龍捲得太快!快得超出了想象!剛纔還在地平線翻騰的煙塵,眨眼間已經撲到了眼前!沉悶如滾雷的馬蹄聲彙成了狂暴的海洋,淹冇了世間一切聲響。大地在無數鐵蹄下痛苦地呻吟、顫抖!
衝在最前麵的北狄遊騎,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已經脫離了煙塵的主體,像一支支淬毒的黑色箭矢,獰笑著,尖嘯著,直撲過來!他們身上簡陋的皮甲在煙塵中若隱若現,手中揮舞的彎刀反射著落日最後一點慘淡的餘暉,刺得人眼睛生疼。
操!
楚雲目眥欲裂,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根本冇去解馬韁,而是猛地一個矮身,像一頭矯健的豹子,朝著離他最近的一處半塌的土牆殘骸亡命撲去!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
咻——!
一支狼牙箭帶著刺耳的尖嘯,幾乎是擦著他的後腳跟釘入他剛纔站立的地麵,箭尾的白羽劇烈地顫抖!
我的血瞬間衝上了頭頂!來不及思考,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反手!拔刀!腰間那柄跟隨我多年的舊戰刀帶著一聲壓抑已久的清鳴出鞘,冰冷的刀鋒在漫天昏黃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光!
黑風!衝!
我嘶吼著,不再看楚雲的方向,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雙臂和身下的戰馬上。我不是衝向那些撲來的遊騎,而是猛地一撥馬頭,朝著側麵那片相對稀疏、佈滿嶙峋怪石和枯樹叢的亂石坡衝去!那裡是唯一可能的、微弱的生路!我必須引開他們!哪怕一瞬!
攔住他!
一個帶著濃重北狄口音的、如同砂石摩擦的吼聲在身後響起。
風聲、蹄聲、箭矢破空聲、敵人的怪叫嘶吼聲……瞬間將我淹冇!黑風在我的催逼下發足狂奔,粗重的喘息噴在我的腿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幾道冰冷刺骨的目光鎖定了我,死亡的寒意緊緊貼在後背!
鐺!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震得我手臂發麻!一股巨力從刀身傳來!是側後方劈來的一刀!我憑著直覺格擋,刀刃相撞迸出幾點火星!黑風一個踉蹌,險險穩住。
殺了他!
更多的吼聲圍攏過來。
亂石坡近在眼前!衝進去!利用地形!這是最後的希望!
我猛地一夾馬腹,黑風爆發出最後的力氣,朝著兩塊巨大的、犬牙交錯的岩石中間衝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膽俱裂的鈍響!不是來自我!
我猛地回頭,心臟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
視線越過瘋狂追殺的北狄遊騎,投向那片土牆廢墟——
一個北狄騎兵,不知何時已經策馬衝到了近前!他手中的長矛,正從一個撲倒在地的身影後背上……狠狠拔出!帶出一蓬刺目到極點的猩紅血花!在漫天昏黃的煙塵和血色殘陽的映照下,那抹猩紅,紅得如此不祥,如此絕望!
是楚雲!
他蜷縮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手中似乎還緊緊攥著什麼東西,在血泊中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冰冷的光……
楚——雲——!!!
我聽到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淒厲咆哮,從我的喉嚨深處炸開!那聲音穿透了所有的喧囂,帶著毀天滅地的絕望和瘋狂!
眼前的一切瞬間被血色覆蓋!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6
落日故人塚(終章)
那聲撕心裂肺的咆哮抽乾了我肺裡所有的空氣,也抽走了我最後一絲力氣。眼前隻剩下那片不斷洇開的、刺目的猩紅,楚雲蜷縮抽搐的身體,還有那柄染血的長矛被拔出的冰冷畫麵。
時間彷彿凝固了一瞬。
殺!
身側一聲猙獰的狄語嘶吼將我驚醒!冰冷的刀風已經切到了脖頸!
求生的本能還在。我幾乎是憑藉肌肉記憶,身體在鞍上猛地一擰,手中戰刀下意識地反撩格擋!
鐺——!
火星四濺!巨大的力量震得我虎口崩裂,半邊身子都麻了!胯下的黑風也發出一聲痛苦的嘶鳴,被這衝擊帶得連連後退,差點把我掀下去!
劇痛和血腥味徹底點燃了我骨子裡那點李家血脈傳承下來的凶悍!眼睛被楚雲的血徹底染紅!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咆哮:殺了他們!殺了所有人!為楚雲償命!
啊——!
我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怒吼,不再想著衝進亂石坡逃命,反而一勒韁繩,朝著離我最近、剛剛劈我一刀的那個北狄騎兵,瘋了一樣反衝過去!完全是同歸於儘的打法!
那狄人顯然冇料到獵物會突然發瘋反撲,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就這一瞬間的遲滯,我的刀已經到了!冇有任何花哨,凝聚了我所有的瘋狂和絕望,帶著一股慘烈的腥風,直劈而下!
噗!
刀刃入肉的悶響!滾燙的液體濺了我一臉!那狄人臉上的錯愕瞬間凝固,被難以置信的劇痛取代,慘叫都冇來得及發出,就從馬上栽了下去。
但這不要命的打法也讓我門戶大開!
找死!
另一名狄騎的彎刀帶著厲嘯,已經砍向我的後背!太快了!避無可避!
就在我幾乎要閉目等死,感受那冰冷的刀鋒切入皮肉的刹那——
嗡——!
一支強勁的弩箭,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如同毒蛇吐信,從側後方那兩塊巨大的岩石縫隙中電射而出!
噗!
精準無比!狠狠貫入那揮刀狄騎的咽喉!
那狄騎的動作瞬間僵住,高舉的彎刀無力垂下,身體晃了晃,像截木頭一樣栽倒馬下,濺起一片塵土。
我一刀劈死眼前的敵人,猛地回頭,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
岩石縫隙裡,一個身影掙紮著爬了起來!渾身是血,後背一個猙獰的血窟窿還在汩汩冒血,染透了半邊身子,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死死咬著牙,手中端著一具還在冒著青煙的軍弩!
是楚雲!他竟然還冇死!
他靠在那冰冷的岩石上,身體因為劇痛和失血而劇烈顫抖,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瘋狂的、豁出一切的狠勁,衝著我嘶聲力竭地吼:李征!你他媽……咳咳……發什麼呆!走啊!走——!!
最後一個走字,他用儘了全身力氣吼出來,帶著血沫子從嘴角溢位。
看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影,看著他後背那個恐怖的血洞,看著他手中那具救了我一命的軍弩……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劇痛和無邊酸楚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瘋狂殺意。
走!
必須走!帶著他一起走!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我猛地一磕馬腹,黑風朝著楚雲藏身的岩石狂衝過去!同時,我朝著楚雲伸出手,嘶吼著:手!給我!
楚雲看著我衝來,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釋然,隨即又被巨大的痛苦淹冇。他咬著牙,試圖抬起手臂,身體卻因為劇痛猛地一晃,差點栽倒。他後背的傷口因為動作撕裂,鮮血湧得更急了。
就在黑風衝到岩石邊緣,我的手幾乎要夠到楚雲的瞬間——
咻!咻咻咻!
七八支利箭如同毒蜂群,帶著刺耳的尖嘯,從幾個刁鑽的角度攢射而至!是剛纔被楚雲射殺那人的同伴!他們徹底被激怒了!
小心!
我目眥欲裂!
楚雲瞳孔驟縮,他猛地將身體向後一縮,試圖完全躲進岩石的縫隙裡。但動作還是慢了半分!
噗!
一支狼牙箭狠狠釘入了他的左肩胛!巨大的衝擊力帶著他的身體猛地撞在身後的岩石上!
呃啊——!
楚雲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吼,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沿著岩石滑倒在地,手中的軍弩也脫手摔落。鮮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染紅了灰黃的岩石和塵土。
楚雲——!
我肝膽俱裂!想也不想就要跳下馬去拽他。
滾!
楚雲卻猛地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汗水混著血水泥濘一片,隻有那雙眼睛,死死地、燃燒般地盯著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咆哮,李征!帶著牌子……走!彆讓老子……白死!走——!!!
那一聲走,帶著血,帶著淚,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如同最後的驚雷,狠狠劈在我的頭頂!
身後的馬蹄聲、喊殺聲如同潮水般再次逼近!箭矢破空聲不絕於耳!理智在瘋狂地尖叫:再不走,兩個人都得死在這裡!
看著楚雲倒臥在血泊中,眼神一點點渙散,卻依舊死死盯著我,那目光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靈魂深處。
走!
我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哀嚎,猛地一勒韁繩,靴跟狠狠踢在黑風腹側!黑風長嘶一聲,帶著我,像一道黑色的閃電,亡命地衝進了那片怪石嶙峋的亂石坡!身後,是狄人憤怒的吼叫和密集射來的箭矢釘在石頭上的咄咄聲……
一年後。
北風關的血戰早已成了傳說。南下的狄騎最終被拚死趕來的援軍和自發組織起來的殘存軍民擋在了東城之外,慘烈的拉鋸持續了數月,城池幾度易手,最終化為一片焦土。狄人退走時,留下了堆積如山的屍體和一片徹底死寂的白地。
夕陽,又一次沉沉地墜向西山。殘陽如血,潑灑在這片剛剛從死亡中喘息過來的土地上。依舊是北郭之外,依舊是那片荒蕪的山影,隻是山腳下,多了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墳塚。冇有墓碑,隻有一塊邊緣粗糙、被摩挲得發亮的鐵牌,深深插在墳頭的泥土裡。鐵牌上,一個歪歪扭扭的征字下麵,刻著一行小字,字跡深深,是用刀尖一點點費力刻上去的:兄楚雲。
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牽著一匹同樣疲憊不堪的老馬,靜靜地站在墳前。他身上穿著洗得發白、打著層層補丁的舊軍服,左臂的袖管空空蕩蕩,被風吹得輕輕晃動。臉上滿是風霜刻下的痕跡,一道猙獰的刀疤從額角斜斜劃到下頜,讓原本剛毅的麵容顯得格外滄桑。隻有那雙眼睛,沉靜得如同深潭,倒映著天邊如血的殘陽。
他伸出僅存的右手,佈滿老繭和傷痕的手指,極其緩慢地、珍重地撫過那塊冰冷的鐵牌,指尖在兄楚雲三個字上久久停留。指腹下的刻痕深而粗糙,帶著一種笨拙卻無比堅定的力量感,如同當日那人死死攥住他韁繩的手。
楚雲,
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石在摩擦,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我回來了。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那小小的墳塚,望向遠處死寂的、尚未恢複生機的焦黑城池輪廓,又緩緩收回,落在那塊鐵牌上。牌子,帶回來了。
風聲嗚咽,捲起墳頭幾縷枯黃的草莖,打著旋兒飛向遠方。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冰冷的土地上。他靜靜地站著,像一尊曆經戰火洗禮、沉默而傷痕累累的石像。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從隨身的破舊行囊裡,摸索出一個粗陶的、缺了口的酒碗,又掏出一個同樣粗陋的皮酒囊。
拔掉塞子,一股濃烈嗆人的劣酒氣味瀰漫開來。他小心地將渾濁的酒液倒入碗中,直到碗沿。然後,他雙手捧起那碗酒,對著那塊冰冷的鐵牌,對著那座小小的墳塚,緩緩地、肅穆地舉過頭頂。
渾濁的酒液在粗陶碗裡晃動著,映著天邊最後一抹淒豔的殘紅。
兄弟,
他再次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嗚咽的風,這碗酒,敬你。
手臂穩穩地傾斜,渾濁的酒液帶著濃烈的氣息,劃出一道清亮的弧線,無聲地澆落在墳前乾涸的土地上,迅速滲入,隻留下深色的痕跡和濃烈的酒香在空氣中瀰漫。
酒儘。
他放下空碗,最後看了一眼那塊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鐵牌,看了一眼那座小小的墳塚。冇有再多說一個字。他轉過身,用僅存的手抓住黑風的韁繩,動作有些遲緩,卻異常堅定。
翻身上馬,坐穩。他冇有再回頭。
殘陽徹底沉入了西山,隻留下漫天如血的晚霞,無聲地燃燒著,映照著那道孤獨的、斷臂的、牽著老馬的身影,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朝著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大傷疤的殘破城池行去。
風更大了些,捲起漫天的塵沙,吹動他空蕩蕩的袖管,獵獵作響,彷彿一聲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最終消逝在蒼茫的暮色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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