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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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蜜婚禮上,新孃的鑽戒晃得我眼暈:記住,要嫁就嫁陳默這種,有房有車父母能幫襯的。

>我信了,很快嫁給了家境優渥的陳默。

>可婚後婆婆總嫌我配不上她兒子,陳默永遠沉默。

>生日那天,我花光積蓄買下心儀的名牌包,卻被婆婆當眾嘲諷:地攤貨也敢充門麵

>陳默低著頭,一言不發。

>我衝進雨裡,跑進街角修鞋鋪。

>老鞋匠接過我磨破的名牌鞋:姑娘,鞋不合腳,光忍著可不行。

>他剪開硬挺的鞋幫:改改,或許還能穿。

>我頓悟了。

>不再強求陳默改變,開始經營自己的設計工作室。

>當我的作品登上雜誌那晚,陳默第一次主動開口:你設計的婚鞋……能送我母親一雙嗎

>婆婆穿上後,竟破天荒誇讚:這鞋……倒是合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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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陽光,銳利得如同閨蜜蘇晴無名指上那枚碩大的鑽戒。酒店水晶吊燈折射出的無數光斑,在她抬起手背掠過頭紗的瞬間,肆無忌憚地迸濺開來,幾乎灼痛了我的視網膜。她挽著新郎陳默的手臂,笑容被精心雕琢得無懈可擊,聲音在觥籌交錯的背景音裡穿透過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晚晚,看好了!要嫁,就得是陳默這樣的,有房有車,公婆還能幫襯!這纔是穩穩的幸福,懂嗎

陳默站在她身旁,白西裝修身挺括,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像一幅精心裝裱的、背景板似的畫。他微微側頭聽著蘇晴的話,眼神禮貌地掃過我的方向,溫和地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隨即又禮貌地移開,那目光溫吞得像一杯不冷不熱的溫開水,無波無瀾。周圍衣香鬢影的賓客們紛紛附和,那些豔羨的目光和嘖嘖的讚歎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將我淹冇。那一刻,陳默這個名字,連同他所代表的一切——殷實的家境、體麵的工作、父母退休金豐厚且隨時能搭把手的穩妥——像一枚被強行按進我腦海的烙印,伴隨著鑽戒刺目的光芒,成為了幸福的唯一標準答案。

幾個月後,在另一場同樣流光溢彩、賓客盈門的婚禮上,我穿著昂貴的定製婚紗,挽著另一個陳默的手臂,踏上了紅毯。我的新郎也叫陳默,甚至家境比蘇晴的丈夫更勝一籌。婚禮盛大得足以登上本地報紙的婚慶版麵。婆婆王美娟穿著一身貴氣逼人的絳紫色旗袍,滿頭銀絲精心燙過,挽著考究的髮髻,耳垂上綴著渾圓的珍珠,臉上堆滿了笑容,遊刃有餘地周旋在賓客之間,接受著潮水般的恭維。她是這場盛宴當之無愧的女主角之一。而我的新郎,我身邊的這個陳默,他臉上的笑容,和我參加蘇晴婚禮時看到的新郎陳默,幾乎如出一轍——一種訓練有素的、溫和得體的模板,彷彿婚禮的主角不是我們,而是這場盛大儀式的本身,以及它背後所代表的光鮮門楣。

新婚的甜蜜如同指間沙,流逝得比預想中更快。那套坐落在城中最昂貴地段的複式公寓,寬敞明亮,每一件傢俱都價值不菲,纖塵不染得如同樣板間,卻冰冷得冇有一絲煙火氣。婆婆王美娟的身影,幾乎成了我們新居裡一道揮之不去的風景線。她持有大門的鑰匙,出入隨意得像在自己家。起初是順路送些昂貴的進口水果,後來是不放心新來的鐘點工,再後來,乾脆連我們臥室窗簾的顏色,她也要發表權威意見。

林晚啊,她優雅地坐在意大利真皮沙發上,塗著蔻丹的手指撚起一塊精緻的點心,眼皮微微掀起,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這窗簾顏色太素了,年輕人家裡,總得有點亮色,看著才喜慶有朝氣。我們家陳默從小可不喜歡這麼沉悶的東西。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細小的針尖。

我下意識地看向陳默。他正坐在不遠處的單人沙發裡,低頭專注地刷著手機螢幕,修長的手指在螢幕上無聲地滑動,彷彿母親談論的隻是明天的天氣預報,與他毫無關係。那件價格不菲的羊絨衫妥帖地包裹著他,卻襯得他整個人更加沉默,像一尊冇有溫度的玉雕。

類似的情形反覆上演。餐桌上,王美娟會狀似無意地提起:陳默他表姨家的女兒,剛從國外回來,人家那氣質談吐,一看就是大家閨秀,工作也好,在投行呢。

她慢條斯理地舀起一勺湯,林晚啊,你現在那個工作……唉,也不是說不好,就是太辛苦了,女人嘛,穩定清閒點,多顧家纔是正理。

她的歎息裡裹著綿密的刺。我握著筷子的手微微發緊,指尖冰涼。我看向陳默,希望他能說點什麼,哪怕一句媽,林晚喜歡她的工作也好。然而,他依然隻是沉默地咀嚼著食物,目光低垂,落在麵前精緻的骨瓷餐盤上,彷彿那盤子上有他永遠也研究不完的花紋。餐廳頂燈明亮的光線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卻照不進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巨大的水晶吊燈把餐廳照得亮如白晝,那光芒卻絲毫溫暖不了我心底蔓生的寒意。

生日那天,我刻意避開了王美娟。午休時,獨自一人走進了市中心那間隻存在於時尚雜誌裡的奢侈品旗艦店。巨大的玻璃櫥窗纖塵不染,映出我有些蒼白的臉。空氣裡瀰漫著昂貴的皮革香和若有若無的雪鬆氣息,冷氣開得很足。導購小姐穿著剪裁完美的製服,笑容標準得如同複製粘貼,目光精準地掠過我的穿著——一件普通的通勤襯衫和半舊的風衣——然後不動聲色地移開。我挺直了背脊,目光在那些閃爍著誘人光澤的陳列品上逡巡。最終,我的視線被一隻小巧的鏈條包牢牢攫住。它靜靜地躺在絲絨展台上,柔和的奶茶色,細膩的皮質泛著溫潤的光澤,金屬鏈條的設計簡潔又獨特。我知道它的價格標簽上那串數字的分量,幾乎是我大半年省吃儉用攢下的所有積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血液奔湧著衝上臉頰,指尖卻冰涼。導購終於走了過來,帶著職業化的微笑。我深吸一口氣,幾乎能聽見自己牙齒輕微磕碰的聲音,報出了那個在心頭盤旋了無數遍的名字。刷卡的瞬間,指尖在密碼鍵盤上微微顫抖,那嘀的一聲輕響,如同某種宣判。當印著燙金Logo的巨大紙袋遞到我手中時,一種混雜著巨大滿足和隱隱負罪的眩暈感攫住了我。

傍晚,推開家門,玄關暖黃的燈光下,婆婆王美娟的身影赫然在目。她正端坐在客廳主位的沙發上,姿態優雅,手裡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紅茶。陳默坐在她側麵的單人沙發裡,手裡拿著一份財經雜誌,安靜得像個背景板。巨大的水晶吊燈把客廳照得亮如白晝,每一寸昂貴的石材地麵都反射著冰冷的光。

喲,回來了王美娟放下茶杯,目光精準地落在我手中那個顯眼的、印著巨大Logo的紙袋上,嘴角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那笑容像一把薄薄的冰刀,無聲地劃開了室內的空氣。

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識地想將袋子藏到身後,動作卻已經遲了。

買的什麼好東西,讓媽也開開眼她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好奇,尾音微微上揚。

陳默的目光終於從雜誌上抬起,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垂下,冇有任何表情,也冇有開口的跡象。那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在婆婆無形的威壓和丈夫徹底的沉默中,我彆無選擇。我僵硬地走過去,手指有些發顫地拉開紙袋,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個奶茶色的、散發著嶄新皮革光澤的小包,像捧著一個易碎的夢,輕輕放在光潔如鏡的茶幾上。柔和的燈光流淌在包身溫潤的線條上,那精緻的金屬鏈條折射出細碎而迷人的光點。

王美娟傾身向前,伸出保養得宜、戴著碧綠翡翠戒指的手,指尖隨意地撥弄了一下鏈條。那動作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然後,她發出一聲極輕、卻足以刺穿耳膜的嗤笑。

嘖,她收回手,身體向後靠進沙發柔軟的靠墊裡,端起茶杯,眼皮懶懶地掀起,目光裡淬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嘲弄,林晚啊,不是我說你。咱們家雖然不差這點錢,但品味這東西,真不是靠砸錢就能堆出來的。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欣賞著我瞬間煞白的臉色,才慢悠悠地吐出後半句,聲音清晰得如同冰錐落地,這包的款式……嘖嘖,看著怎麼那麼像地攤上淘來的A貨你也敢拎出去充門麵不怕丟陳默的人她輕輕啜了一口茶,彷彿在品味著某種勝利的滋味。

A貨、地攤貨、丟人……這些尖銳的詞像淬毒的針,狠狠紮進我的耳膜,瞬間貫穿心臟。一股滾燙的血猛地衝上頭頂,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耳朵裡嗡嗡作響。我猛地看向陳默,那個我名義上的丈夫,那個應該在這時為我擋住哪怕一點點風霜的人。他依舊低著頭,濃密的眼睫垂著,遮住了所有情緒。他握著雜誌的手指似乎收緊了一下,指節微微泛白,但最終,他還是像一尊泥塑木雕,沉默地坐在那裡,任由他母親淬毒的言語,一刀刀淩遲著我最後殘存的自尊。那巨大的水晶吊燈投下的光,此刻不再是溫暖的照明,而是無數根冰冷的芒刺,將我釘在原地,釘在這令人窒息的羞辱之中。

一股巨大的、難以遏製的酸楚和憤怒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我再也無法忍受這個華麗牢籠裡令人窒息的空氣和那兩道冰冷的目光。我甚至冇有再看一眼那個靜靜躺在茶幾上、剛剛還被我視若珍寶的包,猛地轉身,像逃離瘟疫現場一樣,踉蹌著衝向門口。

林晚!身後傳來婆婆王美娟陡然拔高的、帶著驚怒的嗬斥,像鞭子一樣抽在空氣裡。

我充耳不聞,手指顫抖著,幾乎是撕扯著拉開了沉重的防盜門。屋外,不知何時已是大雨滂沱。冰冷的、豆大的雨點瞬間砸了下來,帶著初秋的寒意,劈頭蓋臉,毫不留情。雨水立刻打濕了我的頭髮、臉頰和單薄的衣衫,冰涼的濕意貼著皮膚迅速蔓延開。我不顧一切地衝進雨幕,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湧出眼眶,滾燙又冰涼。

高跟鞋踩在濕滑的人行道上,發出急促而狼狽的噠噠聲,鞋尖處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疼痛——那是之前為了配合同事婚禮穿的新鞋,硬挺的鞋幫如同刑具,早已將腳後跟和腳趾磨出了水泡。雨水灌進鞋裡,濕透的襪子黏在破皮的傷口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冰冷的雨水順著髮梢、衣領不斷流下,寒意刺骨,身體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我漫無目的地奔跑著,隻想離那個冰冷的家越遠越好,離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刻薄越遠越好。

不知跑了多久,肺葉像要炸開,冰冷的空氣刀割般吸入喉嚨。腳上的劇痛終於迫使我停了下來,狼狽地靠在一家店鋪冰涼的玻璃櫥窗上大口喘息。雨水順著額發流進眼睛,又澀又痛。我抹了一把臉,茫然地抬起頭,透過被雨水沖刷得扭曲模糊的玻璃,看到了一盞在昏暗雨幕中散發著橘黃色暖光的燈箱招牌——老江修鞋鋪。

那暖光在冰冷的雨夜裡,像一塊小小的磁石。我幾乎是憑著本能,推開了那扇看起來有些年頭、油漆剝落的木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悠長的歎息。

一股混合著皮革、膠水、機油和木頭陳年氣息的獨特味道撲麵而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暖意。鋪子很小,燈光是舊式的白熾燈泡,光線昏黃而柔和。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鞋楦、工具和幾麵顧客送的錦旗,其中一麵褪色的紅錦旗上,妙手回春四個金線繡的字在燈光下微微反光。角落裡堆滿了待修和修好的鞋子,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一位頭髮花白、穿著沾滿油汙深藍色工裝圍裙的老師傅正伏在工作台前,鼻梁上架著一副用膠布纏著腿的老花鏡,手裡握著一把小小的鐵錘,正全神貫注地敲打著鞋跟。他敲擊的動作穩定而富有韻律,發出清脆的叮、叮聲,在狹小安靜的空間裡迴盪,奇異地壓過了門外嘩嘩的雨聲。

聽到門響,他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有些渾濁,卻透著溫和與瞭然。他放下錘子,目光掃過我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樣子,最後落在我腳上那雙沾滿泥水、鞋幫明顯磨著腳踝的名牌高跟鞋上。

姑娘,快進來,淋壞了吧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種撫平毛躁的溫和力量,像一塊被歲月磨圓了棱角的石頭,把濕外套脫了,那邊有凳子,坐。他用沾著油汙的手指,指了指工作台旁邊一張磨得發亮的舊木凳。

他語氣裡的那種平淡的關切,冇有好奇,冇有憐憫,隻有一種見慣了風雨的包容,像一股細微卻堅韌的暖流,瞬間擊潰了我強撐的堤防。脫下濕透沉重的外套,我幾乎是跌坐在那張舊木凳上。冰冷的木凳透過濕透的褲子傳來寒意,讓我打了個哆嗦。腳上被磨破的地方在濕冷的包裹下,火燒火燎地疼。一路奔逃積壓的委屈、憤怒、無邊的寒冷和腳上尖銳的疼痛,在老人這樸實的溫暖裡找到了決堤的出口。淚水毫無預兆地再次洶湧而出,混雜著臉上未乾的雨水,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膝蓋上,洇開深色的水漬。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喉嚨裡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

老鞋匠江師傅冇有立刻說話。他默默轉身,從角落一個老舊的熱水瓶裡倒出一搪瓷缸熱水,又從旁邊一個掉了漆的餅乾鐵盒裡摸出一塊乾淨的舊毛巾。他把冒著熱氣的缸子放在我旁邊的矮凳上,又把毛巾遞過來。

先擦擦,捂捂手,暖和暖和。他聲音依舊平緩,帶著皮革般的韌勁,外頭的雨大,冷氣入骨。喝口熱水,驅驅寒。

他渾濁的眼睛裡冇有探究,隻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平和。

我接過那塊散發著淡淡肥皂味、邊緣有些磨損的毛巾,胡亂地擦著臉上冰冷的雨水和滾燙的淚水。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搪瓷缸壁,那暖意順著指尖一路蔓延,稍稍熨帖了冰涼的四肢百骸。我捧著缸子,小口啜飲著熱水,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虛弱的慰藉。鋪子裡皮革、膠水和木頭的混合氣味,爐子上水壺細微的嘶嘶聲,還有牆上老式掛鐘滴答、滴答緩慢而堅定的節奏,交織成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神稍定的背景音。

江師傅重新坐回他那張高腳的工作凳上,拿起我進門時脫下的那隻濕漉漉的高跟鞋。他冇有立刻開始工作,而是用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專業的審視,仔細地撫摸著鞋子的每一寸——硬挺的鞋幫,光滑卻冰冷的皮革內襯,還有鞋底那彰顯身份的精緻Logo。他的動作輕柔而專注,彷彿那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個需要被理解的個體。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專注的側影,額頭上深刻的皺紋裡嵌著歲月的風霜。

好料子,他摩挲著鞋幫內側靠近腳踝處那明顯堅硬的部位,聲音低沉,這皮子,這做工,金貴著呢。

他頓了頓,抬起頭,透過老花鏡片看著我,那雙溫和的眼睛裡沉澱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重量。姑娘,他輕輕拍了拍那硬挺的鞋幫,發出沉悶的聲響,這鞋不合腳,光咬著牙忍著,可不行啊。再好的牌子,再金貴的皮子,磨腳就是磨腳。你看這兒,他用指甲颳了刮鞋幫內側靠近腳踝的位置,太硬,太挺,冇給你腳脖子留活路。新鞋是緊,可也得看是哪種‘緊’。有的緊,穿穿就軟和了,舒坦了。有的緊,像這鞋幫子這麼硬,死撐著不改,它能把你的腳磨爛,磨出血,最後這鞋再好,你也穿不了,隻能扔了。糟踐了東西,更糟踐了自己。

他語速不快,每個字都像浸透了生活的汁液,沉甸甸地落下。那樸實的話語,卻像帶著閃電的驚雷,精準地劈開了我心中那團混沌的迷霧。

改改,他拿起一把小巧卻異常鋒利的割皮刀,刀鋒在昏黃的燈光下閃過一道冷冽的弧光,或許還能穿。

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鋒利的刀刃毫不猶豫地落下,精準地切入那硬挺光滑、象征著身份與昂貴的鞋幫內側。刀刃切割皮革發出嗤啦一聲輕響,乾脆利落,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意味。那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閃電,瞬間撕裂了我心中長久以來被忍耐、適應、門當戶對所編織的厚重幕布。原來,再光鮮的外殼,再昂貴的標簽,如果內裡是磨人的荊棘,都可以被改變,甚至……可以被裁掉我怔怔地看著那被割開的、整齊的切口,露出了裡麵粗糙的襯布。那被割開的口子,像一個沉默的啟示,一個關於掙脫束縛、重塑可能的宣言。一股強烈的電流從腳底直衝頭頂,震得我渾身發麻。

那個雨夜,在老江修鞋鋪昏黃的燈光下,握著那杯溫熱的搪瓷缸水,聽著割皮刀切開昂貴鞋幫的嗤啦聲,長久以來捆縛在心頭的無形繩索,似乎也隨著那硬挺的皮革一同被斬斷了。一種奇異的、帶著豁口般的輕鬆感湧了上來,儘管腳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回到家,公寓裡燈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燈依舊冰冷地懸著。婆婆王美娟已經離開了。陳默坐在客廳沙發上,電視螢幕亮著無聲的畫麵,變幻的光影映在他沉默的側臉上。聽到我開門的聲音,他轉過頭,目光掃過我微濕的頭髮和略顯蒼白的臉,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那熟悉的沉默再次籠罩下來,像一層無形的隔膜。他終究什麼也冇問。

這一次,我冇有再看向他,也冇有試圖去解讀那沉默背後可能的含義。心中那片被老江師傅的刀鋒割開的豁口裡,滋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我徑直走進臥室,打開電腦。螢幕的冷光照亮了我的臉。手指落在鍵盤上,不再猶豫,也不再彷徨。那個被擱置在角落、蒙塵已久的檔案夾圖標——林晚設計工作室,被我堅定地點開。裡麵躺著許多張草圖,那些關於鞋履的線條、色彩和靈感,曾經因為婆婆的嘲諷、丈夫的沉默、以及自己內心的搖擺而被一次次塵封。現在,它們重新在我指尖下流淌出來,帶著新鮮的、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最初的訂單微薄得可憐,來自大學時期要好的室友,她剛開了家小小的買手店,需要一些獨特的小眾設計點綴櫥窗。我接下,全力以赴。白天,我依舊是寫字樓裡那個勤懇卻不起眼的職員,處理著永遠做不完的報表和檔案。下班後,回到那間冰冷的複式公寓,便一頭紮進屬於自己的角落——餐桌被我征用成了臨時工作台,攤開圖紙、色卡、皮料小樣和各種工具。剪刀裁剪皮料的哢嚓聲,縫紉機細密而規律的噠噠聲,成了夜晚的主旋律,驅散了客廳裡電視無聲閃爍帶來的巨大空洞感。

婆婆王美娟的身影依然頻繁地出現。她依舊會用挑剔的目光掃過我堆滿皮料的餐桌,發出不滿的輕哼:家裡弄得跟個作坊似的,亂糟糟,哪像個樣子

她拿起我設計的一隻半成品鞋樣,手指撚著上麵一塊精心挑選的墨綠色絲絨麵料,眉頭擰成一個疙瘩:這顏色也太晦氣了!年輕人用點鮮亮的不好嗎非要搞得死氣沉沉。

擱在以前,這樣的話足以讓我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氣,甚至可能慌忙地藏起自己的作品。但此刻,我隻是平靜地放下手中的錐子,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我的聲音不大,甚至冇什麼情緒起伏,卻異常清晰平穩:媽,這是我的工作。這些皮料和工具,我會收拾好,不會弄臟傢俱。

說完,我便低下頭,繼續用砂紙細細打磨一塊鞋底的邊緣,專注而堅定。

王美娟顯然冇料到我會這樣迴應,她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和慍怒。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再說什麼,目光掃過一旁沉默看報的陳默——他依舊保持著置身事外的姿態——最終,她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把那塊墨綠色絲絨扔回桌上,帶著一身的不悅轉身走開。

日子就在這種無聲的拉鋸中流逝。我的小工作室在網絡的縫隙裡頑強地生長著。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設計的一雙融合了傳統盤扣元素的尖頭平底鞋,被一個擁有幾十萬粉絲的小眾時尚博主相中,她在自己的平台上曬出了買家秀。那張照片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漾開了意想不到的漣漪。訂單開始多起來,雖然依舊不算龐大,卻足夠支撐我辭掉那份早已厭倦的辦公室工作,正式註冊了工作室,並在一個租金便宜的文創園區租下了一個小小的、朝南的格子間。

搬離那個華麗冰冷的複式公寓那天,陽光很好。陳默站在門口,看著我打包最後幾箱皮料和工具。他的表情依舊平靜,沉默地看著工人搬走屬於我的東西。直到我拖著行李箱走到玄關,他才低低地開口,聲音有些乾澀:鑰匙……放桌上就行。

我點點頭,把鑰匙放在冰冷的玄關櫃上,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冇有告彆的話語,我拉開門,走進了外麵明亮的陽光裡。那扇沉重的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過去的空氣,也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工作室成了我真正的堡壘。陽光透過明亮的落地窗灑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細小皮屑。這裡冇有昂貴的水晶燈,冇有挑剔的目光,隻有皮革的馨香、工具的碰撞聲和我專注的呼吸。我沉浸在每一道線條的勾勒,每一塊皮料的選擇,每一針一線的縫閤中。時間在專注中流逝得飛快,也癒合著那些無形的傷口。

那天下午,我正埋頭調整一雙定製婚鞋的鞋楦,工作室的門被輕輕推開。我以為是快遞員,頭也冇抬:放門口就好,謝謝。

冇有腳步聲離去。一種奇異的安靜籠罩下來。

我疑惑地抬起頭,逆著門口的光線,看到了陳默的身影。他穿著熨帖的襯衫,身形依舊挺拔,隻是站在這個堆滿皮料、工具和半成品鞋子的狹小空間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拘謹。他手裡拿著一本翻開的、製作精美的時尚雜誌。

我的目光落在那本雜誌上——那是我工作室的作品第一次被主流媒體正式報道!雖然隻是內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配著兩雙鞋的圖片和短短幾行介紹文字,但這足以讓我心跳加速。這本樣刊我昨天才收到,還冇來得及仔細翻看。

陳默的目光並未在我臉上停留,而是落在他手中的雜誌頁麵上。他的手指輕輕點著其中一張圖片——那是一雙我為一位獨立紀錄片女導演設計的婚鞋。冇有誇張的水鑽和蕾絲,簡潔流暢的深酒紅色絲絨鞋麵,隻在腳踝處彆出心裁地用同色係的硬質緞帶係成一個利落而獨特的結,既優雅又透著一股不羈的力量感。

這個……他終於開口,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打破了工作室裡隻有縫紉機餘音般的寂靜。他頓了頓,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帶著某種複雜的情緒,落在我臉上,你設計的這雙婚鞋……能送我母親一雙嗎

他飛快地補充了一句,語速有些快,她下個月,有個重要的同學聚會。

我愣住了,拿著鞋楦的手停在半空。陽光透過窗戶,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我試圖從他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捕捉到一絲情緒——是命令是試探還是……彆的什麼然而,那潭水依舊深不見底。隻有他捏著雜誌邊緣、微微泛白的指節,泄露了一絲不尋常的緊繃。

沉默在小小的空間裡瀰漫開,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流聲。最終,我放下鞋楦,走到工作台前,拉開抽屜,拿出軟尺。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有些意外:可以。需要知道婆婆的尺碼和腳型特點。最好……能親自量一下。

陳默顯然冇料到我會如此平靜地應下,更冇料到會提出量腳的要求。他明顯地怔了一下,眼神裡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是更深的複雜。他抿了抿唇,冇有立刻回答,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內心交戰。幾秒鐘後,他才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算是默許。

幾天後,王美娟在陳默的陪同下,走進了我的工作室。她依舊穿著考究,昂貴的絲質套裝,頭髮一絲不亂,下巴習慣性地微微抬起,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倨傲。隻是當她踏進這個瀰漫著皮革氣息的空間,看到牆上掛著的設計草圖、工作台上堆積的色卡和皮料,以及架子上陳列的幾雙成品鞋時,那挑剔審視的目光裡,似乎摻雜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茫然的新奇。

媽,坐這兒。陳默拉開我工作台前唯一一張為客人準備的椅子,聲音比平時溫和了些許。

王美娟挑剔地看了一眼那張普通的椅子,才慢條斯理地坐下,姿態依舊優雅。她伸出保養得宜的腳,擱在我準備好的矮腳凳上,腳上是一雙價值不菲的經典款菲拉格慕平底鞋。

麻煩您脫一下鞋,我需要準確測量。我蹲下身,語氣平和而專業,像對待任何一位普通客戶。

王美娟的眉頭習慣性地蹙起,帶著明顯的不情願和一絲被冒犯的不悅。她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陳默,似乎在尋求某種支援或解圍。陳默冇有迴避她的目光,也冇有開口,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請求的意味。

這短暫的無聲對峙隻持續了幾秒。王美娟最終還是帶著一種屈尊降貴般的表情,動作略顯僵硬地脫下了她那雙昂貴的鞋子。我拿起軟尺,溫熱的指尖觸碰到她微涼的腳背皮膚時,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身體一瞬間的緊繃。我屏住呼吸,忽略那無聲的牴觸,專注於手中的測量。她的腳型偏瘦長,足弓較高,腳踝纖細,但腳趾關節處有輕微的變形——這是長期穿著不合腳的尖頭高跟鞋留下的印記。我仔細記錄下每一個數據,手指穩定地丈量著腳背的寬度、腳趾的長度、足弓的弧度。空氣裡隻有軟尺輕微摩擦的沙沙聲和我報出數字的平穩語調。陳默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像一個安靜的見證者。

那雙鞋,我做得格外用心。選用了最柔軟細膩的深菸灰色小羊皮內襯,確保每一步的舒適。鞋麵是定染的、帶有微妙光澤的香檳色緞麵,低調而華貴。考慮到她腳趾關節的變形和足弓的支撐需求,我在內部結構上做了特殊的加固和緩衝設計。最點睛的是鞋跟——不是她慣常穿的那種細高跟,而是一個高度適中、線條流暢優雅的酒杯跟,並巧妙地在她腳踝外側最顯骨感的位置,鑲嵌了一小圈溫潤的淡水珍珠。這既修飾了腳踝線條,又呼應了她常戴的珍珠耳飾,更添一份沉靜的貴氣。

鞋子完工那天,我冇有親自送去,而是讓陳默帶走了那個包裝考究的鞋盒。

重要的同學聚會如期而至。那天傍晚,我正獨自在工作室裡為一雙新設計的涼鞋打版,手機螢幕忽然亮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我疑惑地接起:您好,哪位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卻因為某種極力剋製的情緒而顯得有些異樣的聲音,遲疑地、緩慢地傳了過來:

是……林晚嗎

是婆婆王美娟。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握著手機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電話那頭,背景音有些嘈雜,隱約能聽到輕柔的音樂和模糊的談笑聲,顯然聚會還在進行中。

嗯,是我,阿姨。

我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彷彿能聽到電流細微的滋滋聲穿過遙遠的距離。然後,那個一貫矜持、甚至帶著刻薄的聲音,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略顯生澀的語調,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傳了過來:

你……做的這雙鞋……

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笨拙的認真,……倒是合腳。

合腳。

這兩個最普通不過的字眼,像兩顆被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我心底漾開一圈又一圈無聲而劇烈的漣漪。冇有好看,冇有喜歡,冇有謝謝。隻有這最基礎、最樸素的評價——合腳。

電話那頭,背景的談笑聲似乎更清晰了一些,隱約還能聽到旁人一句帶笑的詢問:美娟,這鞋子真別緻,新買的

王美娟冇有立刻回答,聽筒裡傳來一點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像是她挪動了一下腳步。

我握著手機,指尖感受到機身微微的溫熱,窗外的夕陽正緩緩沉入鱗次櫛比的高樓背後,將工作室染上一層柔和的金橘色。空氣裡浮動著皮革和膠水的熟悉氣息,工作台上那雙未完成的涼鞋,線條在暖光中顯得格外流暢。我輕輕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皮革的馨香和塵埃在光線中跳舞的暖意。

合腳就好,阿姨。

我的聲音透過電波傳過去,平穩得像工作室裡那台老縫紉機踏板的節奏,穿著舒服,最重要。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了沉默。但那沉默似乎不再是從前那種冰冷厚重的牆,而像一片被風吹皺的湖麵,底下湧動著一些難以言喻的、陌生的東西。片刻後,隻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難以捕捉的嗯,像是確認,又像是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隨即,通話被切斷了,聽筒裡隻剩下忙音單調的嘟——嘟——聲。

我緩緩放下手機,目光落在工作台一角。那裡,靜靜地躺著一本攤開的時尚雜誌,內頁正是那雙被陳默指認過的、繫著獨特緞帶結的酒紅色婚鞋。燈光下,絲絨的質感彷彿觸手可及。我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圖片上那利落而充滿力量的結釦。皮革特有的溫厚觸感彷彿透過紙張傳遞過來,帶著無數個獨自伏案的夜晚,剪刀的輕響,縫紉機細密的針腳,以及無數次指尖被針紮破的細微痛楚。

窗外,城市的燈火漸次亮起,連成一片流動的星河。遠處高樓巨大的玻璃幕牆反射著落日最後的光芒,像一塊塊燃燒的琥珀。這光芒流淌進我的小工作室,照亮了牆上掛著的一幅裝裱好的字。那是老江師傅後來特意寫給我的,蒼勁有力的毛筆字在暖光下顯得格外厚重:

鞋之道,貴在合腳。路之長,始於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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