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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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珠沿著眉弓滾落,砸在攤開的狀元橋結構圖紙上,洇開一小片模糊的墨跡。窗外,七月的溽熱如同粘稠的實體,沉甸甸地壓在皮膚上。辦公室的空調徒勞地嗡嗡作響,驅不散這南方小城特有的、裹挾著水汽的悶熱。

父親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遲疑和沉重,穿過電流,直直砸進我耳朵裡:阿衡…那個橋墩…東西…不能動…千萬…千萬不能動!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嘶啞著擠出來的,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絕望。緊接著,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隨即是忙音——掛了。我握著手機,指尖冰涼,掌心的汗卻濡濕了塑料外殼。

那東西父親,一個半輩子沉默寡言、隻和磚石木料打交道的退休老工匠,在生命的尾聲,第一次用如此驚懼的語氣提到了村口那座橋墩。狀元橋,五百年風雨,是石溪村的圖騰,是縣誌裡記載的榮光,更是我童年無數個夏日奔跑跳躍的起點。如今,它老了,需要新的筋骨。而作為承接這次改建項目的工程師,這份圖紙本該承載著我對故土的專業反哺。可父親那通冇頭冇尾、浸透恐懼的電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這層溫情的外殼。

幾天後,我回到了石溪村。空氣裡瀰漫著熟悉的泥土和草木蒸騰的氣息,混合著遠處河水的微腥。村口那座熟悉的狀元橋靜靜臥在寬闊的石溪河上,巨大的花崗岩橋體在烈日下泛著青灰色的、沉默的光。橋拱如虹,跨過河麵,曆經五百年風雨沖刷的石縫裡,頑強地鑽出幾簇深綠的蕨類植物。然而,就在它下遊不遠處的河灘上,新橋的樁基位置已經用白灰圈了出來,像一塊刺目的補丁。新舊交替的張力,無聲地拉扯著這片土地。

工棚搭在離老橋幾十米遠的一片空地上。剛放下行李,還冇撣掉一路的風塵,項目經理老張就搓著手,一臉複雜地湊了過來。周工,您可算回來了。他壓低了聲音,眼神下意識地瞟向老橋方向,您父親…身體還好吧

我心裡一沉,麵上卻維持著平靜:嗯,在療養。工地情況怎麼樣

唉,老張歎了口氣,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皺得更深了,不太順。按計劃,昨天就該開始拆老橋橋墩的附屬擋水石了,可…工人們有點犯怵。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前兩天,在橋墩底下清理淤泥和雜石的時候,老李頭…好像看見點不乾淨的東西。

不乾淨的東西我皺起眉。

說是…像是個人影,在水底下,一晃就冇了。老張的聲音有點飄,加上您父親那晚的電話…工棚裡都傳開了,說什麼的都有。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顯得很不安,周工,您看這…工期耽誤不起啊。

老張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本就不平靜的心湖。父親的恐懼,工人的異樣,還有那水底模糊的人影……這些碎片拚湊在一起,指向那座沉默的橋墩深處,指向某種被遺忘的、令人不安的東西。

走,去看看。我放下圖紙,抓起安全帽。疑慮如同河底滋生的水草,纏繞上來,越收越緊。我必須親眼看看。

靠近老橋,空氣似乎更悶了,河水在橋洞下緩慢流淌,發出沉悶的嗚咽。老橋巨大的橋墩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半截浸在渾濁的河水裡。幾個工人聚在靠近西側最大的一個橋墩旁,圍著一個剛挖開的淺坑,氣氛凝重。坑裡積著些渾濁的泥水。

周工來了!有人喊了一聲,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縫。

負責現場挖掘的老李頭,五十多歲,是村裡有名的實誠人,此刻臉色卻有些發白,嘴唇微微哆嗦著。他手裡拿著一把短柄的鶴嘴鋤,鋤尖沾著濕泥。看到我,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更加害怕,指著坑底那片渾濁的水窪,聲音發顫:

就…就在那底下!昨天下午,我清理這塊擋水石基座下頭的淤泥和碎石頭,想看看基座腐蝕情況。挖著挖著,這鋤頭就碰到個硬東西,不是石頭…像是骨頭!他嚥了口唾沫,眼神裡殘留著恐懼,我以為是啥野物骨頭,就想給它刨出來。結果,剛刨開一點泥,那水底下…那水底下好像真有個人影!模模糊糊的,就在那骨頭的位置…好像…好像還往上拱了一下!嚇得我鋤頭都扔了!

周圍的工人都沉默著,冇人反駁,隻有河水拍打橋墩的聲音單調地重複。一股寒意順著我的脊梁骨爬上來。我蹲下身,湊近那個泥水坑。渾濁的水麵下,隱約能看到淤泥裡確實露出一點森白,不像是獸骨。我強壓下心頭的不安,指揮道:抽水機!把水抽乾!再拿幾把鐵鍬過來,小心點挖!

小型抽水機很快突突地響起來,渾濁的泥水被迅速抽走。幾個膽大的工人,在老李頭的指點下,小心翼翼地用鐵鍬清理著坑底的淤泥。空氣彷彿凝固了,隻剩下機器的轟鳴和鐵鍬刮擦泥土的沙沙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那個逐漸清晰的坑底。

淤泥一點點被剝離。

首先露出的,是一段慘白、粗壯的人類臂骨,斜斜地向上伸著,指骨張開,僵硬地彎曲成一個托舉的姿態。緊接著,是與之相連的肩胛骨、脊椎……更多的泥土被清除,一個扭曲的人形輪廓在坑底顯現出來。

那是一個人。

他蜷縮著,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幾乎被壓扁的姿勢,深深地嵌在巨大的花崗岩橋墩基座之下。整個骨架呈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態:上半身努力地弓起,雙臂骨骼以一種超乎常理的角度向上方伸展、頂撐,五指張開,死死地抵著上方冰冷厚重的橋墩基石。彷彿在生命被徹底碾碎、封印進這永恒的黑暗之前,他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想要托住那萬鈞重壓。

頭顱深深低垂,下巴幾乎抵在胸前,頸椎彎曲成一個痛苦的弧度。下肢則蜷縮在身下,像被強行摺疊塞進這個狹窄的囚籠。淤泥和深色的水鏽浸染了大部分骨骼,但那些奮力向上撐舉的部分,在午後斜射的陽光裡,透出一種刺眼、森冷的白。

死寂。

連抽水機的轟鳴都彷彿被這恐怖的景象凍結了。工棚那邊遠遠傳來幾聲狗叫,更襯得橋墩下這片空間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臉上褪儘了血色,隻剩下恐懼和難以置信的呆滯。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彷彿來自地層深處的陰冷腐朽氣息。

我的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喉嚨發緊,視線死死釘在那具扭曲的屍骸上,釘在那雙向上托舉的白骨手臂上。父親嘶啞的警告聲再次在腦中炸響——不能動!千萬不能動!

就在這時,站在坑邊的老李頭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像是被燙到一樣指著屍骸的手腕:周工…看…看那手腕!

我順著他的手指,目光艱難地聚焦。在那向上托舉的、慘白的手腕骨上,赫然纏繞著一圈東西。那是一條繩子,早已被淤泥和歲月浸染得發黑、腐朽,幾乎與骨頭融為一體,但仍能勉強辨認出它原本由不同顏色的細繩編織而成。紅、黃、青、白、黑——雖然褪色黯淡,但那種特殊的編織結構和殘存的色彩印記,正是民間流傳的五色繩!

一股寒意瞬間攫住了我,比河水更冷。五色繩…辟邪…護身…鎖魂它係在這個被活生生封入橋墩、永世托舉的犧牲者手腕上,意味著什麼

活人樁!

一聲嘶啞、蒼老、帶著無儘恐懼的喊叫,猛地撕裂了死寂。眾人驚駭回頭,隻見村口的土路上,顫巍巍衝過來一個老人。是村裡的三叔公,快九十歲了,輩分極高,此刻他拄著柺杖,跑得踉踉蹌蹌,佈滿老年斑的臉上肌肉扭曲,渾濁的老眼裡是極致的驚恐。他衝到人群外圍,指著坑裡的屍骨,枯樹枝般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造孽啊!誰讓你們挖出來的!那是‘活人樁’!是‘活人樁’啊!要出大禍事的!

三叔公,您慢點說,什麼是‘活人樁’我趕緊上前扶住他劇烈顫抖的身體,心沉到了穀底。

三叔公大口喘著氣,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盯著坑裡的白骨,眼神渙散,彷彿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回憶:作孽…作孽啊!老輩子傳下來的話,冇人當真了…這狀元橋,當年是請了高人看過風水的!石溪河連著地下陰河,水底下有東西!凶得很!光靠石頭壓不住!非得…非得用‘活人樁’!

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裡:就是選一個八字硬、命格‘鎮得住’的活人,趁著他還有一口氣,用秘法封進這橋墩最底下!讓他魂靈不散,肉身不腐,永永遠遠在下麵托著這橋!用他的怨氣、他的命,去壓住水裡的邪祟!這手腕上的五色繩…那是鎖魂的!怕他魂跑了,橋就塌了!誰挖開…誰驚動了它…它…它就要找替身!就要這橋上的人…下去繼續托著!

三叔公的話像一塊巨大的、浸透冰水的巨石,轟然砸進人群。恐懼如同瘟疫般瞬間蔓延開來。先前隻是驚駭的工人們,此刻臉上隻剩下慘白和絕望。有人下意識地後退,有人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那具在泥土中扭曲托舉的白骨,此刻在眾人眼中,不再是單純的遺骸,而是化作了某種帶著沖天怨毒、被強行禁錮了數百年的可怕存在。手腕上那圈褪色的五色繩,彷彿成了一條隨時會斷裂、釋放出滔天凶戾的鎖鏈。

托住啊…要塌了…

一個年輕工人眼神發直,喃喃地重複著三叔公話語裡的詞句,聲音空洞。

三叔公猛地轉頭,渾濁的老眼死死瞪著他,厲聲道:閉嘴!不許說!一個字都不許再說!這是忌諱!驚醒了它,誰也跑不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利,在悶熱的空氣裡刮擦著每個人的神經。

老張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看向我,眼神裡充滿了詢問和恐懼。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著驚魂未定的工人們下令:都聽好!立刻停工!所有人,馬上撤回工棚!冇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靠近這個橋墩!老張,你帶幾個人,找些結實的防水布,把這坑…暫時蓋起來!動作要快!

工人們如蒙大赦,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逃離了橋墩區域,隻留下那具在淤泥中沉默托舉的屍骨,和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陰寒與死寂。巨大的防水布嘩啦一聲展開,覆蓋在淺坑上,暫時隔絕了那森白的景象,卻蓋不住那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

夜幕,像一個巨大而沉重的鐵蓋子,轟然扣在了石溪村的上空。白天的溽熱並未散去,反而在黑暗中發酵成一種粘稠、悶滯的窒息感。冇有一絲風,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工棚裡點著幾盞昏黃的燈泡,光線被濃稠的黑暗擠壓著,隻能照亮很小一片區域,燈下蚊蟲焦躁地飛舞,嗡嗡聲令人心煩意亂。

工人們擠在各自的鋪位上,冇有人說話。白天那具扭曲托舉的白骨,三叔公嘶喊的活人樁,像冰冷的毒蛇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沉默比任何喧嘩都更令人恐懼,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沉重。守夜的任務落在了兩個膽大的老工人身上,老劉和柱子。兩人抱著手臂,坐在工棚門口的小板凳上,眼睛瞪得溜圓,緊張地掃視著外麵被黑暗吞噬的河岸和老橋模糊的輪廓。

時間在死寂和壓抑中緩慢爬行。接近午夜,柱子實在憋不住,起身去旁邊解手。老劉一個人坐在門口,聽著遠處河水沉悶的流淌聲,眼皮越來越沉,白天的驚嚇和夜晚的睏倦交織著拉扯他的神經。就在他腦袋一點,幾乎要迷糊過去的瞬間——

哐當!

一聲金屬撞擊石頭的脆響,極其突兀、清晰地從不遠處傳來,就在老橋方向!

老劉一個激靈,瞬間睡意全無,頭皮炸開!他猛地跳起來,心臟狂跳,抄起放在腳邊的一根粗鐵棍,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厲聲喝問:誰誰在那兒!

黑暗中隻有河水單調的嗚咽。冇有任何迴應。

柱子也提著褲子慌慌張張跑了回來:老劉咋了

有動靜!橋那邊!老劉的聲音發緊,握鐵棍的手全是汗。

兩人互看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恐懼。但職責所在,他們不得不硬著頭皮,各自抓了把強光手電,戰戰兢兢地朝老橋方向挪去。手電光柱像兩把顫抖的利劍,刺破濃重的黑暗,在橋麵和橋墩上掃來掃去。

光柱掃過白天覆蓋著防水布的淺坑位置。布還在,似乎冇什麼異樣。老劉剛想鬆口氣,柱子突然倒吸一口涼氣,手電光死死釘在坑邊的橋墩石壁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水…水印子!

隻見靠近水麵的巨大橋墩石壁上,赫然印著幾個濕漉漉的腳印!那腳印不大,像是赤足踩上去的,邊緣還帶著河底特有的黑綠色淤泥,正順著粗糙的石麵往下淌著渾濁的水線。腳印一路向上,消失在覆蓋淺坑的防水布邊緣!

我的娘…老劉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腳印,是從河裡爬上來的!

就在這時,柱子手裡的手電光猛地一晃,照向橋麵。他的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掐住脖子般的嗬聲。隻見白天剛剛清理乾淨的古老橋麵上,同樣印著幾行濕漉漉的腳印!腳印同樣不大,帶著淤泥,從橋墩的方向延伸出來,歪歪扭扭地朝著…工棚的方向走了幾步,然後又詭異地折返,最終消失在覆蓋屍骨的防水布附近。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兩人。

跑…跑啊!柱子怪叫一聲,再也顧不得什麼守夜職責,轉身就往工棚狂奔。老劉也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跟上。兩人衝進工棚,咣噹一聲死死關上那扇薄薄的木板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氣,臉色慘白如紙。

工棚裡被驚醒的工人們紛紛坐起,看著兩人失魂落魄的樣子,七嘴八舌地問發生了什麼。老劉和柱子語無倫次地把濕腳印的事情說了一遍。恐慌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炸開了鍋。

是它!是它出來了!

它要找人!找替死鬼!

鎖魂繩要斷了!它要抓人了!

快跑!這工棚也不安全!

就在這時,角落裡一個白天參與挖掘的年輕工人小吳,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他蜷縮在鋪位上,渾身劇烈地發抖,臉色潮紅,嘴脣乾裂起皮,額頭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小吳!你怎麼了旁邊的人趕緊去扶他。

小吳猛地睜開眼,眼神卻渙散無光,直勾勾地盯著工棚頂棚的某個角落,瞳孔彷彿失去了焦點。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破風箱在抽動,然後,用一種極其怪異、彷彿被掐著脖子又像是從水底冒出來的、含混不清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嘶喊起來:

托…托住啊…沉…沉下去了…壓…壓死我了…好重…好重啊…

他的身體隨著這夢囈般的嘶喊劇烈地痙攣著,雙臂猛地向上舉起,做出一個極其痛苦、僵硬的托舉姿勢,十指扭曲地張開,彷彿正用儘全身力氣頂住無形的萬鈞重壓。

頂…頂不住了…橋…橋要塌了…都要…都要下來…下來托著…托著啊!

這聲嘶力竭、充滿了溺水般絕望和怨毒的呼喊,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穿了工棚裡所有人的心臟。

啊——!不知是誰先崩潰地尖叫起來。

鬼上身了!他撞邪了!

活人樁找上他了!

快!快按住他!

工棚裡徹底炸了鍋,恐懼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最後一絲理智。有人想上去按住抽搐嘶喊的小吳,有人驚慌失措地想要奪門而逃,場麵一片混亂。

我衝進工棚時,看到的就是這如同地獄般的一幕。小吳那扭曲的托舉姿勢,那溺水者般絕望的嘶喊,像重錘砸在我的太陽穴上。托住啊…要塌了…

這夢囈般的話語,與坑中屍骨的姿態,與三叔公的警告,與父親電話裡的恐懼,瞬間貫通!冰冷的邏輯鏈條在腦中哢噠一聲咬合,帶來的是更深的寒意。

都彆慌!我厲聲吼道,試圖壓過混亂,老張!拿濕毛巾給他降溫!按住他手腳,彆讓他傷著自己!其他人,守住門窗,彆亂跑!我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製力,暫時壓住了部分混亂。

混亂持續了將近半小時,小吳才耗儘力氣,昏死過去,但那詭異的托舉姿勢依舊僵硬地保持著。工棚裡瀰漫著汗臭、恐懼和一種說不出的陰冷。冇人再敢睡覺,所有人都擠在燈下,睜著驚恐的眼睛,聽著外麵死寂的黑暗。

我知道,必須找到答案。這不僅僅是為了工程,更是為了這被恐懼攫住的幾十條人命。父親的警告,三叔公的活人樁,小吳的詭異中邪,還有那具托舉的屍骨…這一切背後,必然隱藏著被歲月掩埋的真相。

第二天一早,我頂著佈滿血絲的眼睛,走進了石溪村村委會。老支書姓陳,頭髮花白,是村裡少有的幾個識文斷字、通曉掌故的老人。

陳伯,我開門見山,聲音因疲憊和焦慮而沙啞,狀元橋底下挖出東西了,您知道嗎

陳伯正在泡茶的手頓住了,佈滿皺紋的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端著茶壺的手微微發抖。他慢慢放下茶壺,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深重的痛楚和恐懼,長長歎了口氣:唉…該來的,躲不過啊。三叔公…都說了

說了‘活人樁’。我緊盯著他,但我想知道更多。縣誌!村裡或者鎮上,有冇有儲存下來的老縣誌特彆是記載狀元橋建造那一段的

陳伯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有…鎮上文化站檔案室裡,應該有一套殘本。我…我年輕時候翻過,那上麵…那上麵有…他似乎難以啟齒,最終隻是沉重地點點頭,我寫個條子給你,你去找老吳頭,他是文化站看門的,讓他帶你去看。

檔案室在老鎮府大院最深處一棟陰暗潮濕的平房裡,瀰漫著濃重的紙張黴變和灰塵的氣息。光線昏暗,隻有高處一扇蒙塵的小窗透進些天光。看門的老吳頭看了陳伯的字條,又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歎了口氣,默不作聲地打開了那扇沉重的、包著鐵皮的木門。

裡麵是成排落滿灰塵的木質書架和檔案櫃。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老吳頭佝僂著背,熟門熟路地走到最裡麵一個角落,踮起腳,從一個積滿厚灰的最高層架子上,費力地拖出一個沉重的樟木盒子。盒子打開,裡麵是幾冊線裝、紙張發黃髮脆、邊角嚴重磨損的古書。

小心點翻,老吳頭的聲音乾澀沙啞,就這一套了,快散架了。

我屏住呼吸,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開那脆弱的書頁。蠅頭小楷,豎排印刷,散發著陳腐的氣息。我逐頁尋找著關於狀元橋或石溪橋的記載。終於,在記載本縣橋梁營造的卷冊中,找到了相關的段落。

前麵的文字是歌功頌德,記載了明嘉靖年間,本地鄉紳捐資,延請能工巧匠,曆時三載,建成此橋,便利鄉裡,並得當時縣令嘉獎,賜名狀元橋雲雲。翻過一頁,後麵幾行的字跡似乎被水浸過,有些模糊,但仍能辨認:

…然工至將竣,主事者忽染急恙,旬日而歿。未幾,督造官某亦暴卒於任上,死狀甚怖,雙目圓瞪,口不能言,若見大恐怖。坊間遂有流言,謂石溪河通幽冥,水底有惡物作祟,橋基不穩…

我的心猛地一沉。急病暴卒死狀甚怖這絕非尋常!

我急切地往下看,跳過一些無關的溢美之詞,目光在最後幾行被蟲蛀得有些殘缺的字句上停住,血液彷彿瞬間凍結:

…時有名匠張氏,率徒九人,技藝精湛,晝夜督工。及至合攏關鍵處,張氏並其徒,凡九人者,竟於一夜之間,蹤跡杳然,遍尋無蹤,如泥牛入海。或言其畏罪潛逃,或言其不堪重負自儘於河,然屍首皆無覓處,終成懸案。橋遂成,然自彼時起,夜過石溪橋者,常聞水下有托舉呼號之聲,淒厲難名,鄉人皆懼,視為禁忌…

九人!一夜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水下呼號!托舉之聲!

縣誌冰冷的、帶著歲月塵埃的文字,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緩慢而殘忍地切割著我的認知。三叔公口中的一個活人樁,在這泛黃的紙頁上,被具象成了一個令人頭皮發麻的恐怖數字——九!九個技藝精湛的工匠,在橋梁合攏的關鍵之夜,如同被黑暗吞噬,人間蒸發!而橋成之後,那水下夜夜不絕的托舉呼號之聲,不正與昨夜小吳那溺水般絕望的嘶喊——托住啊…壓死我了…——如出一轍

那具在橋墩基座下被挖出的扭曲屍骨,那奮力向上托舉的姿態…它絕非孤例!它隻是九箇中的一個!還有八個…不,也許就是八個,或者更多…他們的遺骸,是否同樣被深埋在其他橋墩之下他們被活生生封入石基時那極致的痛苦、絕望和滔天怨氣,曆經五百年,非但冇有消散,反而在這即將被拆除、驚擾的時刻,如同沉渣泛起,化作了索命的怨靈!

托住啊…要塌了…小吳的囈語,三叔公的警告,父親臨終的恐懼…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縣誌這冰冷的鐵證,牢牢地焊死在了一起,拚湊出一幅令人窒息的血色圖景。

我合上縣誌,手指冰涼。檔案室裡腐朽的空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老吳頭不知何時已經悄悄退了出去,隻留下我一個人,站在昏暗中,麵對著這無聲訴說著殘酷真相的古老書冊。

九個。水下呼號。托舉之聲。

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血淚的冰淩,紮進心裡。那具屍骨手腕上褪色的五色繩,此刻在我腦中異常清晰——那不是裝飾,是枷鎖!鎖住九個永世不得超生、隻能在冰冷黑暗的水底永遠托舉著萬鈞橋身的怨魂!父親一定是知曉這秘密的一部分,纔在生命的儘頭髮出那樣撕心裂肺的警告!

一股無法言喻的寒意從脊椎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我知道,驚醒了沉睡五百年的怨毒,僅僅是開始。那係在九個亡魂手腕上的五色繩,一旦徹底腐朽斷裂…後果不堪設想。昨夜橋墩上的濕腳印,小吳詭異的中邪,恐怕隻是那深埋河底的無邊怨戾,開始試探著伸出冰冷爪牙的前奏。

回到石溪村,氣氛更加壓抑。工棚像個巨大的、沉默的墳包,死氣沉沉。工人們擠在一起,眼神空洞,瀰漫著一種聽天由命的絕望。小吳躺在角落的鋪位上,蓋著厚厚的被子,依舊昏迷著,臉色灰敗,偶爾身體會神經質地抽搐一下,喉嚨裡發出模糊不清的咕嚕聲。老張守在旁邊,鬍子拉碴,眼窩深陷,看到我回來,也隻是無力地抬了抬眼皮。

周工…這活…真冇法乾了…老張的聲音乾澀沙啞,大夥兒…魂都嚇冇了。小吳這樣子…再待下去,怕是要出人命啊…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懇求。

我沉默著。看著工棚裡一張張被恐懼折磨得失去人色的臉,看著昏迷中仍不時抽搐的小吳。作為工程師,我深知項目延誤的巨大壓力;但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無法忽視眼前這幾十條命懸一線的恐懼。

老張,我深吸一口氣,做出決定,你帶幾個人,把能搬的貴重工具、儀器,先撤到鎮上去。找個安全的地方存放。其他人…願意走的,今天下午就分批離開工地,工資照發。留下幾個實在冇地方去、膽子又大的…跟我守在這裡。

老張如蒙大赦,連連點頭:好!好!周工,我這就去安排!他立刻行動起來,工棚裡終於有了點生氣,但也隻是絕望中透出的一絲逃離的希望。

周工,您不走一個年輕工人猶豫著問。

我搖搖頭,目光投向窗外遠處那座在陰沉天色下顯得更加巨大而沉默的老橋:我得留下。有些事,必須了結。

父親最後的眼神,縣誌上冰冷的文字,那具托舉的屍骨…像無形的鎖鏈,將我牢牢縛在這裡。怨靈已醒,驚擾了五百年的沉睡,若無人了結這樁血債,石溪村,甚至更遠的地方,恐將永無寧日。

下午,大部分工人如同逃離瘟疫般匆匆離開了工地。最終留下來的,除了我,隻有老張(他堅持要留下幫忙)、沉默寡言的老李頭(他說他挖出來的,得有個交代),還有一個膽大的年輕後生叫阿強。偌大的工棚,一下子空蕩冷清得可怕。

傍晚時分,天氣驟然變得更加惡劣。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在頭頂,沉甸甸的,彷彿觸手可及。空氣悶熱得如同蒸籠,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人的濕氣,預示著一場醞釀已久的大雨。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如同巨獸在雲層深處翻滾咆哮。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佈置。首先,是那個挖出屍骨的淺坑。我找來幾根手臂粗的長木杆,用最結實的尼龍繩,在覆蓋著防水布的坑口上方,交叉綁紮成一個簡易但牢固的十字架。這並非宗教儀式,更像是一種心理暗示和物理屏障——一種對下方那怨毒存在的警告和暫時阻隔。

周工,這…有用嗎阿強看著那簡陋的十字架,聲音有些發虛。

不知道,我實話實說,手上用力勒緊繩結,但總比什麼都不做強。至少…表明我們的態度。

我的態度是什麼是懺悔是安撫還是警告我自己也說不清。

接著,我翻出工程隊剩下的所有強光照明設備——幾盞大功率的探照燈。我和阿強一起,將它們架設在工棚門口,以及正對著老橋方向的位置。慘白刺眼的光柱像利劍般刺破濃得化不開的暮色,牢牢鎖定那座古老的石橋,尤其是那個覆蓋著防水布、豎著十字架的西側橋墩。光柱下,橋墩巨大的陰影被拉得扭曲變形,更添幾分猙獰。

最後,我拿出手機,調出安裝在工棚一角、原本用於監控工程設備的攝像頭APP。調整角度,讓其中一個鏡頭儘可能清晰地覆蓋住那個關鍵的橋墩區域。

老張,老李頭,我看向留在工棚裡的兩人,你們倆守在這裡,盯著監控螢幕,一刻也不要離開!有任何異常,立刻用對講機喊我!阿強,你跟我去橋邊,巡查一遍,尤其是那些橋墩連接處,看看有冇有異常滲水或者裂紋!

周工,這天氣…太邪性了,要不…老張看著外麵黑沉沉的天色,憂心忡忡。

必須去。我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雨快來了。如果橋基真有問題,大雨沖刷下,更容易看出跡象。

更重要的是,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某種東西,在今晚,在那場即將到來的暴雨中,會達到頂峰。我必須靠近它,感受它,哪怕危險。

我和阿強穿上雨衣,戴上頭燈,拿起強光手電和對講機,一頭紮進那令人窒息的、彷彿凝固的黑暗與悶熱之中。

頭燈和手電的光束在濃稠的黑暗裡顯得異常微弱,僅僅能照亮腳下幾步遠的泥濘小路和前方巨大橋墩模糊的輪廓。空氣粘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土腥和水汽。河水的聲音變得比白天更加沉悶、急促,像隱藏著無數低語。

我們小心翼翼地沿著河岸巡查,強光手電仔細掃過每一個橋墩與水麵的連接處。冰冷粗糙的花崗岩表麵濕漉漉的,凝結著水珠,但暫時冇有發現明顯的、新的滲水點或大的結構性裂紋。然而,越是靠近西側那個挖出屍骨的橋墩,那種無形的陰冷感就越發強烈,彷彿有無數雙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我們。

周工…你…你聽見冇阿強突然停住腳步,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緊緊靠在我身邊。

我也聽到了。

不是風聲,也不是水聲。是聲音,卻又不像人聲。極其微弱,斷斷續續,彷彿隔著厚厚的屏障,從橋墩深處、從渾濁的河水底下…滲透出來。

托…托…住…啊…

撐…撐住…

重…太重了…

放…放我…出去…

那聲音混雜著痛苦到極致的呻吟、絕望的喘息、骨頭被壓碎的咯吱聲…還有一絲絲怨毒到極點的詛咒!彷彿九個被活埋的靈魂,正在我們腳下的黑暗水底,承受著永無止境的碾壓,發出跨越五百年的哀嚎!

阿強的牙齒開始咯咯作響,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我強忍著頭皮發麻的驚悚感,一把拉住他胳膊,低喝:彆慌!是聲音!跟著我,快離開這裡!

我幾乎是拖著他,快步遠離那個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橋墩。

我們剛撤回工棚附近,醞釀了一整天的暴雨,終於撕開了沉重的天幕。

哢嚓——!

一道慘白的閃電,如同巨神揮動的利斧,瞬間撕裂了濃墨般的夜空,將整個河灘、老橋、工棚照得一片森然慘白!緊隨其後的,是幾乎要震碎耳膜的、狂暴的炸雷!

轟隆——!!!

雷聲未歇,瓢潑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傾盆而下!密集的雨點瘋狂地抽打著地麵、工棚頂、河麵,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啦巨響。瞬間,天地間隻剩下這狂暴的雨聲和連綿不絕的雷鳴電閃。探照燈的光柱在密集的雨幕中變得模糊不清,隻能勉強勾勒出老橋巨大的、在風雨中飄搖的暗影。

周工!周工!快看監控!工棚裡傳來老張變了調的嘶喊,穿透了雨聲。

我和阿強衝進工棚。監控螢幕的冷光映著老張和老李頭慘無人色的臉。螢幕上,正是對準西側橋墩的那個鏡頭。畫麵被暴雨沖刷得模糊不清,滿是跳動的雨線噪點。但就在這混亂的畫麵中,能清晰地看到,覆蓋淺坑的防水布,正在劇烈地起伏、鼓動!彷彿下麵有什麼東西在瘋狂地掙紮、頂撞!綁在上方的那個簡陋木十字架,在防水布的猛烈拱頂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連接的尼龍繩繃得緊緊的,隨時可能斷裂!

它…它要出來了!老李頭指著螢幕,聲音尖利,帶著哭腔。

就在這時!

嘟——嘟——嘟——

刺耳的警報聲突然從工棚角落的工程監測儀器上響起!那是安裝在老橋幾個關鍵橋墩上的應力傳感器發出的警報!

應力異常!3號橋墩!就是那個位置!應力值在飆升!超過臨界點了!老張撲到儀器旁,看著螢幕上瘋狂跳動的紅色數字和曲線,聲音都劈了,要塌!橋要塌了!

應力異常!橋墩要塌!

監控螢幕上,防水布的鼓動達到了頂點!那根綁著十字架的尼龍繩,在一聲幾乎被雨聲淹冇的輕微崩裂聲後,猛地斷裂開來!十字架歪倒一邊。緊接著,覆蓋淺坑的防水布一角,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從內部掀開!

一股渾濁的、帶著濃烈河底腥腐氣息的泥水,混合著黑綠色的藻類,如同噴泉般從掀開的缺口處洶湧噴出!不是雨水!那顏色,那氣味,絕對是來自橋墩深處、來自河床底下的東西!

不行!我抓起對講機和強光手電,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念頭——必須堵住那個缺口!不能讓更多的東西出來!不能讓橋塌!我甚至冇意識到自己吼了出來:老張!盯著數據!阿強!拿沙袋!跟我走!

周工!不能去啊!太危險了!老張和阿強同時驚叫。

但我的身體已經先於意識衝了出去,一頭紮進了狂暴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全身,刺骨的寒意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恐慌直衝頭頂。阿強猶豫了一瞬,一咬牙,也抓起兩個沉重的沙袋,跟在我身後衝了出來。

天地一片混沌。探照燈的光柱在密集的雨簾中艱難地切割出模糊的光路,四周是震耳欲聾的雨聲和雷鳴。腳下的泥地變得如同沼澤,每邁出一步都異常艱難。狂風捲著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臉上,眼睛幾乎無法睜開。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衝向那個噴湧著腥臭泥水的橋墩缺口。缺口處如同一個猙獰的傷口,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能看到裡麵翻騰著黑綠色的泥漿,彷彿有什麼活物在裡麵攪動。

快!沙袋!堵住它!我朝著阿強大吼,同時奮力將手中的一個沙袋塞向那噴湧的缺口。泥水冰冷刺骨,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氣。

阿強咬著牙,奮力將另一個沙袋也塞了過來。就在我們試圖合力將沙袋壓緊的瞬間——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吸力,毫無征兆地從我腳下渾濁的泥水中猛地傳來!彷彿有無數隻看不見的、滑膩冰冷的手,瞬間抓住了我的腳踝,狠狠地向下一拽!

啊——!我驚駭欲絕,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拖得向前撲倒!手中的沙袋脫手飛出,眼前是急速放大的、翻滾著黑綠泥漿的缺口!

周工!阿強的驚叫在身後響起,充滿了絕望。

冰冷的、腥臭的泥水瞬間淹冇了我!口鼻被瞬間灌滿,窒息感伴隨著刺骨的冰寒席捲全身!世界在眼前翻滾、旋轉,隻剩下渾濁的黑暗和無處不在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河水。

那股拖拽的力量並未消失,反而更加狂暴!它拖著我,像拖著一塊破布,急速地向下沉去!穿過翻湧的泥漿,穿過冰冷刺骨的河水,朝著橋墩那巨大、黑暗的基座深處沉去!

意識在冰冷的河水和極致的恐懼中模糊、掙紮。就在我以為自己要被活活溺死在這黑暗水底時,拖拽的力量似乎減輕了一些。我拚命地掙紮,試圖向上浮起,但身體沉重得不聽使喚。

頭燈的光束在渾濁的水中艱難地切割出微弱的光柱。我勉強睜開刺痛的眼睛,看向下方——

光芒所及之處,我的血液瞬間凍結!

隻見那巨大、古老的橋墩基座底部,根本不是什麼堅實的岩石結構!在頭燈慘白光束的照射下,呈現出來的景象,足以讓任何看到的人魂飛魄散!

無數條慘白、腫脹、佈滿水鏽和淤泥的手臂!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如同腐爛的水草森林,又像是某種來自地獄的恐怖雕塑群!它們從橋墩基座的黑暗縫隙中、從河床的淤泥深處…扭曲地、僵硬地向上伸著!每一隻手,無論大小,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五指張開,掌心向上,用儘全力地托舉著!

那正是我在淺坑裡看到的那具屍骨的姿態!但此刻,不是一具!是成百上千!無數條手臂組成了一張巨大、慘白、蠕動的托舉之網,死死地頂撐著上方那座萬鈞之重的石橋!它們無聲地、永恒地承受著那足以將一切碾碎的重壓!

我的頭燈光束掃過這片地獄般的景象。就在光束的邊緣,一張被水泡得腫脹變形、五官模糊不清的臉,猛地從手臂叢中轉了過來!冇有眼珠的、隻剩下兩個黑洞的眼眶,彷彿穿透了渾濁的河水,死死地盯住了我!那張臉上凝固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痛苦和怨毒!

嗬…

一聲非人的、彷彿來自九幽之下的歎息,直接在我腦海中炸響!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暴戾的意念,如同實質的尖針,狠狠刺入我的腦海:替…我們…托著…下來…托著!

那無數慘白托舉的手臂,彷彿受到召喚,猛地一陣劇烈地蠕動!幾條離我最近、腫脹發白的手臂,如同捕食的毒蛇,驟然從手臂叢中彈射而出!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水底的腥臭,閃電般抓向我的四肢和軀乾!

完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萬念俱灰的瞬間,我的目光,鬼使神差地、死死地盯住了離我最近的一條慘白手臂的手腕!

那裡,纏繞著一圈東西。

褪色的、被水浸泡得發黑腐朽的…五色繩!

正是係在淺坑那具屍骨手腕上的那種!鎖魂的五色繩!

而此刻,那條係在這條手臂上的五色繩,在無數手臂瘋狂的蠕動和拉扯中,其中一股細繩,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崩解、斷裂!

嘣!

一聲極其輕微、但在水底卻如同驚雷般的崩斷聲響起!那根腐朽的五色繩,徹底斷開了!

五色繩斷裂的瞬間,時間彷彿被凍結了。

水下那張腫脹怨毒的臉,空洞的眼眶裡似乎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光芒——是解脫是更深的怨毒還是徹底的瘋狂那無數條彈射而出、即將抓住我的慘白手臂,猛地僵在了渾濁的水中,距離我的身體隻有咫尺之遙!

嗚——!!!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無儘痛苦、滔天怨氣、以及某種撕心裂肺的悲鳴聲浪,如同實質的衝擊波,猛地從橋墩基座深處爆發開來!渾濁的河水被攪動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水壓劇變,我的耳膜如同被針紮穿,劇痛伴隨著尖銳的耳鳴!

這無聲的尖嘯並非通過水流傳遞,而是直接在我靈魂深處炸響!我眼前一黑,口鼻中嗆入更多腥臭的河水,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意識像風中殘燭,迅速被冰冷的黑暗吞噬。最後的感覺,是身體被狂暴的水流裹挾著,向上拋去……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咳咳…咳…嘔…

劇烈的咳嗽和嘔吐感將我從深沉的黑暗中硬生生拽回。冰冷、粘稠的淤泥包裹著我的半邊身體,腥臭的河水混雜著胃液從口鼻中嗆咳出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刺痛。雨水依舊冰冷地抽打在我的臉上、身上,但至少…我回到了水麵之上。

周工!周工!你怎麼樣!

阿強嘶啞而狂喜的聲音在耳邊炸響,帶著哭腔。他渾身濕透,泥濘不堪,正死命地抓著我的胳膊,把我從岸邊淺水的淤泥裡往外拖。

我虛弱地睜開眼,視線模糊。頭頂是依舊狂暴傾瀉的雨幕,閃電偶爾撕裂黑暗。阿強那張沾滿泥水的臉上,是劫後餘生的巨大驚恐和慶幸。不遠處,老張和老李頭也深一腳淺一腳地冒著大雨衝了過來,手電光柱在我臉上亂晃。

橋…橋…

我喉嚨嘶啞,幾乎發不出聲音,掙紮著想扭頭去看。

冇塌!周工!橋冇塌!老張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雨聲中依舊清晰,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應力警報…停了!剛纔那股峰值…突然就掉下來了!掉到安全線以下了!老天爺啊…

老橋巨大的輪廓在雨幕中巍然矗立。冇有垮塌。

阿強和老張合力把我徹底拖離了冰冷的河水,扶著我跌跌撞撞地往工棚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忍不住回頭,望向那個西側的橋墩,望向那個掀開了防水布的缺口。

渾濁的泥水依舊在從缺口處湧出,但似乎…不再有之前那種噴發的狂暴感了。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藉著老張手中搖晃的手電光,我清晰地看到,一股股暗紅色的、如同稀釋血液般的粘稠液體,正混在那湧出的泥水中,不斷地從橋墩基座的石縫裡…滲出來!無聲無息,蜿蜒流淌,染紅了周圍的泥水,又被更大的雨水沖淡,卻源源不絕。

那不是雨水。那顏色,那粘稠度…像血。橋墩在…流血

回到工棚,換了乾衣服,裹著厚厚的毯子,捧著老李頭哆嗦著遞過來的熱水,身體依舊控製不住地顫抖。不是冷的,是那種深入骨髓的後怕和目睹了絕對禁忌的衝擊。

周工…那底下…阿強臉色慘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我好像也看見了…好多…好多手…

他抱著頭,說不下去了。

老張和老李頭沉默著,眼神充滿了敬畏和更深的恐懼。監控螢幕上,那個缺口還在湧出泥水,混合著詭異的暗紅色。應力監測器的螢幕一片平靜的綠色,彷彿剛纔那瘋狂的紅色警報從未出現過。

天亮時,暴雨終於停了。鉛灰色的雲層低垂,空氣依舊濕冷沉重。

我撥通了縣裡文物局和民政局的電話,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冰冷:石溪村狀元橋改建工地,發現明代工匠遺骸,疑為重大考古發現及曆史事件。請立刻派人處理。涉及…非正常死亡,建議…妥善收斂安葬。

掛掉電話,我走出工棚。雨後的河灘一片狼藉。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斷枝殘葉奔流。那個西側的橋墩下,湧出的泥水已經變小,但周圍一片泥濘的土地上,依舊殘留著大片大片被稀釋、卻依然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印記,像一塊巨大的、無法癒合的傷疤。

村民們遠遠地聚集在村口,對著老橋方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臉上混雜著恐懼、好奇和一種古老的敬畏。三叔公也被人攙扶著站在最前麵,他佝僂著身體,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橋墩下那片暗紅,嘴唇無聲地囁嚅著,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柺杖。

文物局和民政局的人很快到了,帶著專業人員和設備。當他們小心地重新清理那個淺坑時,發現那具扭曲托舉的屍骨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手腕上那圈褪色的五色繩,卻已消失無蹤,隻留下一點微不可察的腐朽纖維痕跡,彷彿從未存在過。

冇有解釋,冇有定論。遺骸被專業人員小心翼翼地收斂,裝入特製的容器。冇有舉行任何儀式,隻有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著現場。

新橋的建設在巨大的爭議和壓力下,最終還是更換了選址,徹底避開了老橋所在的那片河域。技術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但有些東西,無法用鋼筋水泥去覆蓋。

幾個月後,新橋通車典禮。彩旗招展,鑼鼓喧天,領導講話,一片喜慶祥和。我作為項目負責人,站在人群邊緣,看著嶄新的水泥橋麵延伸向對岸。

儀式結束,人群散去。我獨自走向停在河灘邊的車。打開車門,準備坐進去的瞬間,一種無法形容的冰冷感毫無征兆地從後頸掠過,彷彿被什麼濕冷的東西輕輕觸碰了一下。

我猛地頓住,幾乎是本能地,抬起頭,透過後視鏡,望向老橋的方向。

老橋早已被拆除,原地隻剩下一些殘留的、被荒草覆蓋的基座痕跡,一片空曠。

然而,就在那一片空曠之上,在午後略顯慘淡的陽光裡,後視鏡中清晰地映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一個渾身濕透、衣衫襤褸的身影。

他低垂著頭,看不清麵容,濕漉漉的頭髮緊貼在額前。但那姿態…那微微弓起的背脊,那無力垂落在身側、卻依稀殘留著某種向上用力的僵硬弧度的雙臂…像極了那具在橋墩下托舉了五百年的屍骸!

他就那樣靜靜地、無聲地站在老橋遺址的中央,彷彿從未離開。

下一秒,就在我的注視下,後視鏡裡那個濕漉漉的身影,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了腰,對著我車子的方向…或者說,對著這片空曠的河灘…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彷彿卸下了萬鈞重擔,又彷彿在無聲地道彆。

隨即,那模糊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霧,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午後空曠的光線裡。

後視鏡中,隻剩下荒草萋萋的河灘,和遠處奔流不息的石溪河水。

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指尖一片冰涼。我猛地回頭,望向那片空曠的河灘——

那裡空空如也。隻有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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