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村裡人都說我王鐵柱的辣醬有毒。

因為我養的公雞吃了辣醬後,能追著野狗滿村跑。

八十歲的李老太偷舔了一口,當場表演了個後空翻。

村主任賈仁義帶著全村人堵在我家門口:交出配方!這是集體財產!

我掄起掃帚打得他滿地找牙。

他捂著臉哭嚎:我打你就好了,你為什麼要還手

那隻獨眼公雞突然飛踹他假髮,露出底下地中海。

飄落的假髮蓋住鄰居家豬頭時,我抱著辣醬罐爬上屋頂。

月光下,罐子裂縫滲出紅光——那是我妹妹用命換來的野山椒。

賈仁義在下麵跳腳:鄉親們看啊,他連親妹妹都剋死了!

---

太陽沉甸甸地壓在西山梁子上,像塊燒紅的烙鐵,烤得空氣都打著晃兒,蒸騰起一股子泥土和曬蔫巴野草的混合味兒。王鐵柱家那破院門前的土路上,浮塵厚得能埋住腳脖子,人走過去,噗嗤噗嗤,像踩在一層乾燥的灰麵兒上。幾隻瘦骨伶仃的蘆花雞,爪子刨得塵土飛揚,尋尋覓覓,啄食著土坷垃裡或許存在的、肉眼難辨的草籽或蟲卵。

王鐵柱本人,就蹲在他那間東倒西歪的泥坯房門檻上。四十來歲的漢子,臉上的溝壑深得能夾死蒼蠅,那是日頭、風沙和常年擰著的眉頭共同雕刻的傑作。他右腿伸著,左腿蜷著,姿勢彆扭,那是早年從山崖子上摔下來留的記念。他手裡捏著個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汪著一點兒暗紅油亮、黏稠得幾乎凝住的東西。一股子極其霸道的異香,就從那碗裡絲絲縷縷地鑽出來,蠻橫地撕開傍晚燥熱的空氣。

這香味兒,像有了自己的腿腳和脾氣,霸道得很。它翻過歪斜的籬笆,溜過曬得發燙的石磨盤,鑽進隔壁張寡婦家虛掩的灶房門縫。張寡婦正撅著腚在灶膛口吹火,準備熬她那鍋照得見人影的稀粥,這股子香風猛地鑽進鼻子,嗆得她一個趔趄,手裡燒火棍哐當掉進灰裡,揚起一小片灰霧。她使勁吸溜著鼻子,喉嚨裡咕嚕作響,扭頭朝鐵柱家方向啐了一口:呸!香得勾魂哩!柱娃子那碗毒藥,早晚把自個兒藥死!話是這麼說,那眼神兒卻黏糊糊地往香味飄來的方向瞟。

香味兒又飄得更遠,溜進了村口那間破敗的周家祠堂。祠堂梁上積年的灰塵,被這活物般的氣流一衝,簌簌往下掉了幾撮,正好落在供桌正中那塊蒙塵的周氏列祖列宗牌位上。牌位似乎都跟著那香氣,微不可察地晃了那麼一晃。

喔——喔喔——!

一聲嘹亮得近乎破鑼的雞啼,猛地從鐵柱家院角的雞窩棚裡炸響,蓋過了村子裡所有歸巢鳥雀的聒噪。棚裡撲棱棱飛出一道金紅的身影——那是鐵柱的寶貝疙瘩,獨眼龍。一隻體型碩大的公雞,毛色在夕陽餘暉下泛著金屬般的油光,唯獨左眼位置,一個深褐色的疤瘌扣在那裡,顯得凶悍又怪異。它歪著那顆威風凜凜的腦袋,僅剩的那隻獨眼,銳利得像淬了火的釘子,死死盯住鐵柱手裡的碗。

鐵柱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旱菸熏得焦黃的牙。他用手指頭蘸了點兒碗裡那紅油油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抹在雞窩棚邊一根光禿禿的木樁子上。獨眼龍一個箭步衝過去,尖喙閃電般啄下,幾下就把那點油亮舔舐得乾乾淨淨。瞬間,那獨眼裡彷彿點燃了兩簇小火苗,它猛地一扇翅膀,捲起一股裹著雞毛和塵土的小旋風,昂首挺胸,殺氣騰騰地踱到了院門口,活像一位披掛上陣的大將軍。

彷彿掐好了點兒,村西頭李老太家那條出了名的惡狗黑煞,正耷拉著猩紅的舌頭,拖著條跛了的後腿,一瘸一拐地溜達過來,大約是聞著雞味兒了。黑煞剛晃悠到鐵柱家院門口那條被踩得瓷實的土埂子邊,還冇等它那渾濁的狗眼看清目標——

咯——!!!

獨眼龍喉嚨裡發出一聲帶著金屬摩擦般刺耳的尖嘯,化作一道炫目的金紅色閃電,炮彈似的直射出去!尖喙如錐,利爪似鉤,劈頭蓋臉地朝著黑煞那張狗臉招呼。黑煞被這突如其來的瘋狂襲擊徹底打懵了,嗷嗚一聲淒厲的慘嚎,夾著尾巴,拖著那條跛腿,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求生欲,冇命似的沿著土路狂奔逃竄。獨眼龍哪裡肯放金紅的身影緊追不捨,翅膀扇起的風攪得路邊的塵土打著旋兒飛揚,雞毛狗毛在空中糾纏著亂飛。一路雞飛狗跳,塵土蔽日,沿途驚得幾隻正在牆根打盹的土狗倉皇跳起,汪汪亂叫。

俺滴娘啊!張寡婦手裡的水瓢咣噹掉在地上,水灑了一鞋麵也渾然不覺,隻顧著拍大腿,快瞅瞅!那雞精又發瘋咧!喝了柱娃子的毒油,狗都攆著咬!

八十歲的李老太,正佝僂著蝦米似的腰,拄著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柺棍,顫巍巍地挪到自家門口看熱鬨。她那雙渾濁的老眼,卻像被磁石吸住了,死死黏在王鐵柱隨手放在門檻邊、敞著口的那碗紅油辣醬上。那霸道的香氣,對她這快被棺材板蓋住半截的老鼻子來說,竟成了勾魂攝魄的仙氣兒。她舔了舔乾癟得起了皮的嘴唇,喉嚨裡咕咚一聲響,在雞飛狗跳的喧鬨掩護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枯樹枝般、指甲縫裡嵌滿黑泥的手指頭,朝著碗邊那點殘留的、亮晶晶的油星子,極快、極差地蘸了一下,閃電般地縮回來,塞進了自己冇剩幾顆牙的嘴裡。

就在那油星子碰到她舌頭的瞬間——

哎——喲!

李老太那雙穿了半輩子的、打著厚厚補丁的老棉鞋,彷彿突然被注入了千斤神力,猛地一蹬地!那佝僂得像蝦米的後背,竟奇蹟般地挺直了!緊接著,在周圍幾雙眼睛驚駭欲絕的注視下,她那把乾癟的老骨頭,藉著這股突如其來的邪勁兒,腰身詭異地一擰,兩條枯瘦的腿帶著一股破空的風聲,竟然真的、極其勉強地、向上那麼一蹦躂!

與其說是後空翻,不如說是個極其狼狽、重心嚴重不穩的、歪歪斜斜的趔趄式後仰。她枯瘦的身體在空中畫了個極不規則的弧線,兩條腿蹬得老高,露出半截灰撲撲的破棉褲腿,然後噗通一聲巨響,結結實實地砸在自家門口那堆鬆軟的、剛被黑煞刨過、還帶著點濕氣的糞土堆裡,砸得塵土和未乾的糞屑四濺飛揚。

額滴老天爺!小賣部門口搖著蒲扇的趙結巴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手裡的蒲扇啪嗒掉在地上,李…李婆子…翻…翻…翻跟頭啦!真…真…真翻啦!他舌頭打結,臉憋得通紅。

邪性!太邪性了!旁邊搓麻繩的周瘸子,那條好腿都忘了使喚,差點把自己絆倒,鐵柱那碗裡是太上老君的仙丹,還是閻王爺的催命符八十了還能翻跟頭!老李婆子,你感覺咋樣

李老太四仰八叉陷在糞土堆裡,灰頭土臉,隻有一雙老眼瞪得溜圓,直勾勾望著鐵柱家門檻上那碗紅油,乾癟的嘴唇哆嗦著,半晌才擠出幾個字,帶著一股子奇異的亢奮:香…香得骨頭縫都…都舒坦!再來一口…再來一口能飛…

訊息像被點著的炮仗撚子,瞬間在小小的周家窪炸開,帶著滾燙的油星子和驚悚的傳奇色彩,燎遍了每一座低矮的土坯房,每一個飄著炊煙的灶台。

三天後,日頭剛偏西,那點毒辣勁兒還冇完全褪去,空氣依舊悶得像個大蒸籠。王鐵柱家那兩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木板院門,被一股蠻力哐噹一聲徹底撞開,門軸發出淒厲的呻吟。領頭的是村主任賈仁義。

賈主任今天特意拾掇過,穿了件漿洗得發白、但領口袖口依然磨得發亮的藍色中山裝,風紀扣一絲不苟地扣到最上麵一顆,勒著他那短粗的脖子。他手裡端著個掉了漆的搪瓷大茶缸,缸子上印著鮮紅的為人民服務,裡麵泡著濃得發黑的劣質茶葉梗子。他身後,黑壓壓地擠滿了周家窪的男女老少,一張張臉孔被暑氣和某種灼熱的期待蒸騰得油光發亮,眼神都死死鎖在王鐵柱懷裡那個粗陶罐子上——罐子口用幾層厚油紙和破布緊緊紮著,可那霸道得近乎妖異的辣香,還是絲絲縷縷頑強地鑽出來,瀰漫在燥熱的空氣裡,勾得人喉嚨發緊。

鐵柱!賈仁義清清嗓子,聲音拔得又高又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像戲台上的老生唸白,鄉親們都在這兒了!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這辣醬,不是凡品!它長在周家窪的地界上,用的水是周家窪的水,說不定連那山椒都是咱周家窪祖宗傳下來的寶貝!它姓周!是集體的財產!是全體村民的共同財富!他手臂一揮,頗有指點江山的架勢,搪瓷缸裡的茶水晃盪著,濺出幾點深褐色的水漬,落在他擦得鋥亮的舊皮鞋尖上。

對!集體財產!人群裡立刻響起一片應和,聲音參差不齊,卻帶著一種盲目的狂熱。張寡婦拍著大腿幫腔:就是!憑啥你一人吃獨食香得俺家灶王爺都坐不住咧!分!得分!

開小賣部的趙結巴擠在人群前頭,臉漲得通紅,激動得唾沫星子亂飛:鐵…鐵柱!交…交出來!大…大傢夥兒…都…都…都嚐嚐鮮!他喘著粗氣,眼睛死死盯著那陶罐,彷彿那不是辣醬,而是一罐子金元寶。

賈仁義很滿意這效果,他向前逼近一步,試圖擺出長輩和領導的威嚴,語重心長:柱子啊,聽叔一句勸。你爹孃走得早,留下你一個,不容易。可做人,不能光想著自個兒!得有覺悟!有集體觀念!把這配方交出來,讓村裡組織生產,大家共同富裕,這纔是正道!叔這也是為你好,為全村好!他說著,一隻手就朝王鐵柱懷裡的陶罐伸了過去,指尖幾乎要碰到那油乎乎的罐壁。

就在那沾著茶漬的手指離陶罐還有一寸距離的瞬間——

滾你媽的蛋!

一聲炸雷般的怒喝平地炸響!王鐵柱那一直低垂著的、彷彿被生活壓垮了的頭顱猛地抬起!那雙被常年勞碌和煙燻火燎熬得通紅的眼睛裡,此刻冇有半點渾濁,隻剩下兩團被徹底點燃的、近乎瘋狂的暴怒火焰!像是被逼到絕境的孤狼,亮出了最後的獠牙!

他根本冇等賈仁義那隻手落下,更冇給周圍那些被集體財產衝昏頭腦的村民任何反應的時間。右手閃電般抄起一直靠在門框邊、用來趕雞的禿頭大竹掃帚!那掃帚柄油亮光滑,是被他常年拄著、磨出來的包漿。他腰腿同時發力,那條瘸腿在這一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身體一個急旋,帶起一股惡風!

嗚——!

掃帚帶著破空的呼嘯,裹挾著雞毛、塵土和一股子牲口棚特有的腥臊味兒,像一條被激怒的烏龍,結結實實、毫無花哨地橫掃在賈仁義那張正氣凜然的胖臉上!

啪!噗——!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混合著某種東西碎裂的脆音。賈仁義隻覺得眼前金星亂冒,緊接著是鼻梁骨斷裂般的劇痛和一股濃重的、帶著鐵鏽味的鹹腥瞬間衝進口腔!他精心梳理的頭髮被掃帚抽得像個亂雞窩,精心扣好的風紀扣也崩開了。他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整個肥胖的身軀就像個被抽飛的破麻袋,離地騰空了那麼一瞬,然後重重地砸在院門口那片被無數雞爪刨鬆了的、混合著雞屎和浮土的泥地上!

噗通!

塵土猛地揚起一大片,像一團渾濁的黃色煙霧。賈仁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精心擦拭過的舊皮鞋一隻飛到了旁邊的泔水桶邊,另一隻還勉強掛在腳上,鞋幫子歪了。他那張保養得還算不錯的胖臉,此刻精彩紛呈:左臉頰一道粗紅的掃帚印子高高腫起,鼻梁歪向一邊,鮮血混著泥土,像兩條蚯蚓從鼻孔和嘴角蜿蜒爬出。精心梳理的頭髮散了,沾滿了雞毛和灰土,幾縷油膩的頭髮耷拉在額前,狼狽不堪。

世界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剛纔還群情激憤、吵吵嚷嚷的人群,瞬間死寂。所有人,包括拍著大腿的張寡婦,唾沫橫飛的趙結巴,還有剛被人從糞土堆裡扒拉出來、身上還帶著味兒就趕來看熱鬨的李老太,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幾十雙眼睛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看著躺在地上抽搐、臉上開了醬油鋪的村主任,又看看門口那個單腿支地、像尊凶神般喘著粗氣、手裡還死死攥著禿頭掃帚的王鐵柱。

足足過了三秒鐘,死寂才被一聲撕心裂肺、帶著濃重哭腔和無限委屈的嚎叫打破:

嗷——!!!打人啦!王鐵柱殺人啦!無法無天啦!

賈仁義躺在泥地裡,手腳胡亂撲騰著,像隻被翻了蓋的王八。他試圖坐起來,但臉上鑽心的疼和滿嘴的血讓他頭暈眼花。他捂著劇痛的鼻子,鮮血從指縫裡不斷湧出,糊了滿手滿臉。他指著王鐵柱,聲音因為劇痛和極度的憤怒而扭曲變調,帶著一種荒誕的控訴:

王鐵柱!你…你混賬!無法無天!我打你…我打你是為了你好!是為了教育你!是為了讓你認清錯誤!為了全村集體的利益!你…你怎麼能還手!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我打成什麼樣了!啊!還有王法嗎!還有法律嗎!鄉親們!你們給我做主啊!他這是公然行凶!破壞集體財產!毆打村乾部!

他哭嚎著,鼻涕眼淚混著血水泥土,糊了一臉,那身象征身份的中山裝徹底成了抹布。他掙紮著想爬起來,那隻冇掉的舊皮鞋在泥地裡蹬出幾道滑稽的深溝。

就在這混亂到極點、荒誕到令人窒息的時刻——

咯——!!!

一道金紅色的閃電,帶著刺耳的、飽含憤怒的尖嘯,從雞窩棚的方向再次暴起!是獨眼龍!

它僅剩的那隻眼睛,死死鎖定地上那個聒噪扭動的胖子。有力的翅膀猛烈扇動,捲起地上的雞毛和塵土。它像一顆出膛的小炮彈,精準無比地俯衝下來,一雙鐵鉤般的爪子,不偏不倚,狠狠抓向賈仁義那顆沾滿泥土和血汙、此刻正因為哭嚎控訴而劇烈晃動的頭顱!

刺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

啊呀——!!!

賈仁義的哭嚎瞬間變成了淒厲到變調的尖叫!他隻覺得頭皮一陣劇痛,緊接著是頭頂猛地一涼!

隻見獨眼龍一擊得手,毫不戀戰,爪子抓著它的戰利品,得意地拍打著翅膀,在低空盤旋了小半圈,然後才鬆開爪子,將那東西隨意地拋在了旁邊看熱鬨的鄰居家那頭正哼哼唧唧、流著哈喇子的大肥豬頭上。

那赫然是一頂做工精良、卻沾滿油汙汗漬、此刻被抓得邊緣都翻捲起來的——假髮套!

假髮套下,賈仁義那顆真實的腦袋暴露在夕陽餘暉和幾十雙村民的目光下。頭頂中央,一大片光溜溜的頭皮,在夕陽下油亮得反光,像剛剝了殼的水煮蛋。而四周,則頑強地環繞著一圈稀疏、油膩、緊貼著頭皮的頭髮,形成了一個標準的、令人忍俊不禁的地中海造型!那圈可憐的頭髮,此刻也被雞爪子抓得淩亂不堪,幾縷滑稽地翹著。

噗嗤——

不知是誰第一個冇憋住,人群中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噴笑。緊接著,就像點燃了笑氣的引信,此起彼伏的、壓抑的、古怪的笑聲在人群中迅速蔓延開來。連剛纔還義憤填膺的張寡婦,看著豬頭上那頂歪戴著的假髮套,再看看賈仁義那油光鋥亮的頭頂,都忍不住咧開了嘴,趕緊用手捂住。

嘿!賈主任這…這頭…可真亮堂!周瘸子揉著笑出眼淚的眼睛,順口就溜出一句打油詩,村官頂個蛋,光亮又燦爛,雞爪一撓開,原形現出來!哈哈哈!

賈仁義的臉,瞬間由豬肝色變成了醬紫色,最後漲成了近乎發黑的紫紅。他一手死死捂住劇痛流血的鼻子,另一隻手慌亂地想捂住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頭頂,又想去抓豬頭上的假髮,手忙腳亂,狼狽到了極點。巨大的羞恥和疼痛讓他渾身篩糠似的抖起來,指著還在低空盤旋、耀武揚威的獨眼龍,又指著王鐵柱,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罵不出來,隻剩下粗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

就在這片混亂的笑聲、豬的哼哼聲、賈仁義粗重的喘息聲交織成的荒誕交響樂中,王鐵柱動了。

他看都冇看地上那個羞憤欲絕的村主任,也冇理會那些表情各異的村民。他猛地轉身,用那條瘸腿支撐著,動作卻異常敏捷地衝進昏暗的屋裡。片刻後,他抱著那個粗陶罐子又衝了出來。那罐子似乎比剛纔更沉,被他死死箍在懷裡,雙臂的肌肉都繃緊了。

他根本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野獸。他幾步就衝到自家那架靠在牆邊、通往低矮泥坯屋頂的破木梯子旁。那梯子吱呀作響,彷彿隨時會散架。王鐵柱用那條瘸腿蹬地借力,另一條腿猛地發力,抱著沉重的陶罐,以一種近乎搏命的姿態,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爬!動作笨拙卻帶著一股子令人心悸的狠勁。

柱子!你下來!彆摔著!人群裡終於有人反應過來,驚撥出聲。

王鐵柱!你抱著集體財產想乾什麼!賈仁義也顧不上捂腦袋了,頂著那滑稽的地中海,跳著腳在下麵嘶吼,聲音因為漏風和劇痛而含混不清,你跑不了!那是全村的!

王鐵柱充耳不聞。他爬得很快,幾下就躥上了低矮的屋頂。屋頂的茅草年久失修,被他踩得簌簌作響,不斷掉落著草屑和灰塵。他抱著陶罐,在屋脊上搖搖晃晃地站穩。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像熔化的金子,潑灑在他佝僂卻挺得筆直的脊背上,給他那身破舊的衣衫鍍上了一層悲壯的金邊。

他微微佝僂著背,雙臂如同鐵箍般死死環抱著那個粗糲的陶罐。罐體在夕陽下泛著幽暗的光,像一塊吸飽了血淚的泥胎。晚風吹起他額前幾縷枯草般的亂髮,露出下麵那雙眼睛——裡麵翻湧的不再是單純的暴怒,而是一種淬了冰、浸了血、沉甸甸的、要把人靈魂都壓碎的痛楚和決絕。

他低下頭,目光釘子一樣砸在下麵跳腳的賈仁義那張涕淚血糊、頭頂油亮的臉上。聲音不高,卻像鈍刀子割肉,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冰冷的恨意,清晰地穿透了傍晚的嘈雜:

賈仁義,閉上你那張噴糞的嘴!這罐子裡裝的,不是你的狗屁集體財產…

他的聲音陡然哽住,彷彿有什麼尖銳的東西卡在了喉嚨裡。抱著陶罐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起來,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吸氣聲粗糲得像砂紙磨過生鐵。夕陽沉得更低了,屋頂的光線迅速暗沉下去。

就在這明暗交替的瞬間,屋頂上所有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

陶罐靠近罐口的地方,一道不規則的、陳舊而猙獰的裂痕,在昏暗的光線下,正詭異地、一點點地滲出暗紅的光!那光極其微弱,卻帶著一種活物般的粘稠感,像凝固的血,又像地底深處熔岩的微芒,幽幽地沿著粗糙的陶壁向下蜿蜒、暈染。空氣裡那股霸道得近乎妖異的辣香,似乎被這紅光一激,驟然變得濃烈了百倍,辛辣中竟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帶著鐵鏽和草木焚燒般的苦澀!

王鐵柱死死盯著那道滲出的紅光,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彷彿在與某個看不見的、巨大的痛苦搏鬥。終於,他用儘全身力氣,從牙縫裡擠出一句破碎的、帶著血腥味的話:

這是…是我妹…我妹子…拿命…從鷹愁澗…換來的…野山椒啊!

鷹愁澗三個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人群的記憶。那是村後陡峭懸崖上最險惡的一段,崖壁如同被巨斧劈開,寸草不生,底下是終年咆哮的黑水潭。村裡人提起來都要繞道走的地方。

下麵的人群瞬間死寂。連賈仁義的跳腳咒罵都卡在了喉嚨裡。張寡婦張大了嘴,手裡的鞋底子掉在地上。趙結巴忘了結巴,眼睛瞪得像銅鈴。周瘸子臉上的戲謔笑容僵住了。李老太渾濁的老眼裡,也閃過一絲驚懼。

王鐵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般的控訴,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紮向賈仁義:

那年…那年她才十六!就為了崖縫裡那幾棵…紅得滴血的野椒苗!你!賈仁義!是你!是你這黑了心的王八羔子!是你賭輸了錢,想拿那幾棵稀罕苗子去鎮上換酒錢!是你哄她!騙她!說那苗子能治我這條斷腿!她才…

他的聲音徹底破碎了,被洶湧而上的巨大悲慟淹冇。抱著陶罐的手臂猛地收緊,青筋暴起,彷彿要將那粗糙的陶土勒進自己的骨血裡。他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下麵那個麵色瞬間慘白、眼神躲閃的村主任,喉嚨裡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嗬嗬聲。

賈仁義的臉,在屋頂滲出的詭異紅光映照下,慘白得像剛刷過的牆皮。他眼神慌亂地躲閃著,下意識地想後退,卻被身後的人群擋住。他強撐著,色厲內荏地跳得更高,聲音尖利得破了音,試圖用更大的音量壓過王鐵柱的悲鳴,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引向公理:

放屁!王鐵柱!你血口噴人!大家彆聽他胡咧咧!他這是汙衊!是狗急跳牆!他自己命硬克親!剋死了爹孃,現在又想賴我剋死他妹鄉親們!你們看看!看看這個瘋子!看看他抱著集體財產死不撒手的貪婪樣!他連親妹妹都剋死了,他還有什麼乾不出來!他就是個災星!是咱們周家窪的禍害!

他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在昏暗中亂飛,那油亮的頭頂在殘餘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他試圖再次煽動人群:這種自私自利、連親人都剋死的災星!留著那寶貝辣醬就是禍害!搶過來!為了全村!為了大傢夥兒的安全!搶過來!

然而,這一次,人群卻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冇有人再跟著叫囂。幾十雙眼睛,在屋頂那幽幽滲出的紅光和下麵賈仁義那跳梁小醜般的表演之間來回逡巡。王鐵柱那句泣血的鷹愁澗、拿命換來的野山椒,還有賈仁義此刻那明顯心虛的蒼白和色厲內荏,像一盆冰水,澆熄了部分人心頭被煽動起的貪婪之火。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隻剩下賈仁義一個人刺耳的嚎叫在暮色四合的小院上空徒勞地盤旋。

屋頂上,王鐵柱的身體在晚風中微微搖晃。他不再看下麵任何人。他低下頭,佈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顫抖,極其緩慢地、極其輕柔地撫過那道滲著暗紅光芒的裂縫。粗糙的指尖在冰冷的陶壁上摩挲著,彷彿那不是陶土,而是妹妹冰涼的臉頰。

月光,不知何時悄然爬上了東邊的山脊。清冷、慘白的光,如同無聲的潮水,漫過遠處黑黢黢的山巒,漫過沉寂的田野,漫過周家窪低矮雜亂的屋頂,終於,也漫上了王鐵柱腳下的茅草屋脊,漫上了他懷中那個緊抱的陶罐。

月光下,那道裂縫滲出的暗紅光芒,非但冇有被稀釋,反而與清冷的月華交融,呈現出一種更加詭異、更加淒豔的色澤——如同凝固的血液被月光穿透。那光芒幽幽地擴散開來,將他佝僂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在凹凸不平的茅草屋頂上,像一道沉默而扭曲的碑。

他猛地抬起頭。沾滿塵土和汗水的臉上,淚痕早已乾涸,隻剩下兩道冰冷的印子。那雙被暴怒和悲慟燒紅的眼睛,此刻在月光和罐子紅光的映照下,卻亮得驚人,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裡麵翻湧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平靜。

他俯視著下方。賈仁義還在跳腳咒罵,唾沫橫飛,油亮的頭頂在月光下像一麵滑稽的小鏡子。村民們鴉雀無聲,一張張臉孔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不清,隻留下無數道閃爍不定的目光。

王鐵柱咧開了嘴。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某種野獸在撕裂獵物前露出的森然弧度。他乾裂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了幾下,然後,在所有人驚駭的注視下,他猛地低下頭,張開嘴,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左手食指指根上!

咯吱——

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牙齒撕裂皮肉的悶響。

鮮血,濃稠、溫熱的鮮血,瞬間湧出,順著他的指縫蜿蜒流下,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他彷彿感覺不到疼痛,隻是死死地盯著自己流血的手指,又猛地抬眼,目光如電,射向罐口那道幽幽發光的裂縫。

他抬起流血的手指,毫不猶豫地、狠狠地將那湧出的鮮血,塗抹在陶罐那道猙獰的裂口之上!

暗紅的陶土,瞬間被新鮮溫熱的血覆蓋、浸透。罐口滲出的幽幽紅光,彷彿被這滾燙的血液啟用、滋養,陡然間光芒大盛!那紅光不再是幽幽的擴散,而是如同擁有了生命的心臟般,在罐口處強烈地搏動起來!每一次搏動,都伴隨著一股更加濃烈、更加霸道的奇異香氣轟然爆發!這香氣不再僅僅是辛辣,它融合了鮮血的鐵鏽腥甜、山椒焚燒般的灼烈、還有某種…來自懸崖絕壁、來自深不見底的鷹愁澗、來自亡者執唸的、令人靈魂都為之震顫的悲愴氣息!

辛辣、鐵鏽、草木灰燼般的苦澀…還有那深入骨髓的悲愴,如同無形的巨浪,瞬間席捲了整個小院,衝進每個人的口鼻,直抵肺腑!

院子裡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賈仁義的咒罵戛然而止,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隻剩下驚恐的嗬嗬聲。張寡婦捂住了口鼻,身體微微發抖。趙結巴徹底失了聲,眼睛瞪得幾乎裂開。周瘸子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連地上那頭頂著假髮套的大肥豬,都停止了哼哼,不安地扭動著身體。

王鐵柱抱著那光芒搏動、血與光交融的陶罐,站在清冷的月光之下,站在低矮的屋頂之上。他俯視著下方死寂的人群,俯視著那個麵無人色的村主任。臉上那個野獸般的弧度拉得更大了,混合著血汙、塵土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夜,帶著一種刻骨的、冰冷的嘲諷,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香吧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下方一張張驚駭的臉,最後釘在賈仁義慘白如紙的臉上,嘴角咧開,露出染血的牙齒:

聞見了冇這味兒…

夠你們惦記一輩子!

辣醬如血,眾口鑠金

賈仁義頂著油亮的地中海,在月光下突然噗通跪倒,瘋狂自扇耳光!

我該死!我糊塗!可辣醬是全村命根子啊!鐵柱!你忍心看鄉親們窮死餓死!

他血淚糊臉轉向村民:這災星剋死爹孃又剋死妹妹!留著辣醬就是禍害全村!

人群騷動,張寡婦眼神閃爍:柱…柱子,賈主任也是為…為大家好…

鐵柱抱著滲血光的陶罐,咧嘴一笑:好!好得很!這罐寶貝,老子現在就倒村頭老井裡!

讓全村都嚐嚐這‘命根子’的味兒!聞著味兒下飯,管飽!

他作勢要砸,賈仁義尖叫撲來:攔住他!這瘋子要汙染水源害死全村!

二驢子掄起鋤頭:災星!交出配方饒你狗命!

鐵柱血手抹過罐口裂縫,紅光暴漲如活蛇纏繞手臂。

配方他盯著賈仁義,笑容森然,刻你棺材板上,老子親自給你燒過去!

---

賈仁義頂著那油光鋥亮、在慘白月光下簡直能當鏡子使的地中海,像根被砍斷了根的爛木樁子,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王鐵柱家院門口那片浮土混著雞屎、還殘留著他自己鼻血的泥地上!膝蓋砸地的悶響,驚得旁邊那頭正用豬鼻子拱假髮套的大肥豬哼唧一聲,嫌棄地挪開了兩步。

啪!啪!啪!啪!

清脆響亮、帶著股子狠勁的耳光聲,毫無預兆地炸開!賈仁義左右開弓,蒲扇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扇在自己那張本就腫如發麪饅頭、血汙狼藉的胖臉上!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氣,打得臉頰肥肉震顫,血沫子和唾沫星子混著泥灰四濺飛散!

我該死!我糊塗啊!鄉親們!他一邊瘋狂抽打自己,一邊扯著破鑼嗓子嚎哭,聲音嘶啞變形,眼淚鼻涕和著血水泥土糊了滿臉,那模樣淒慘狼狽到了極點,也噁心到了極點,我賈仁義不是人!是畜生!當年…當年杏花那丫頭的事…我是有私心!我糊塗油蒙了心!我該死!他嚎得驚天動地,彷彿真的痛徹心扉。

嚎哭聲猛地一收,他血紅的眼睛猛地轉向屋頂上抱著陶罐的王鐵柱,眼神裡哪還有半分悔意,隻剩下刻毒的煽動和偽裝的悲憤:可是!柱子!鐵柱兄弟!我的好兄弟啊!他捶胸頓足,泥點子和血點子甩到旁邊張寡婦的褲腿上,你摸著良心想想!我…我千錯萬錯,可有一點冇變!這辣醬!它真是咱周家窪的命根子啊!是老祖宗留給全村人的活路啊!你看看咱村!看看這一張張黃皮寡瘦的臉!看看這破屋爛瓦!看看這吃了上頓愁下頓的光景!

他掙紮著,頂著那顆在月光下反著油光的滑稽腦袋,朝著黑壓壓的人群撲去,伸出沾滿自己血泥的手,胡亂地指向一張張被他說得有些茫然又有些意動的臉:你忍心嗎!鐵柱!你忍心抱著這能救全村命的寶貝疙瘩,眼睜睜看著你從小光屁股長大的老少爺們兒、嬸子大娘們窮死!餓死!像路邊的野狗一樣凍死餓死嗎!你爹孃在天上看著!你妹子…杏花…她要是知道你守著寶貝讓全村人受苦,她在地下能閉眼嗎!啊!

最後一聲啊!帶著哭腔的質問,尖利得直衝雲霄,像把淬了毒的鉤子,狠狠勾向村民們心底最深處對貧窮的恐懼和對寶貝的貪婪。

人群一陣不安的騷動。剛纔被王鐵柱泣血控訴和那詭異紅光震懾住的情緒,在賈仁義這聲淚俱下、以退為進、句句為公的表演下,又開始死灰複燃,微妙地傾斜。

張寡婦眼神躲閃,不敢看屋頂上王鐵柱那冰冷的眼神,隻盯著賈仁義那淒慘樣,嘴唇哆嗦著,小聲囁嚅:柱…柱子啊…賈主任他…他話糙理不糙…是…是為大傢夥兒好…你…你就…

賈仁義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絲動搖!他猛地從地上竄起,不顧滿臉血汙,像頭受傷又發狂的野豬,揮舞著手臂,唾沫混著血星子瘋狂噴濺,聲音陡然拔高八度,充滿了惡毒的詛咒和煽動,直指王鐵柱的要害:

鄉親們!你們醒醒吧!彆被這災星矇蔽了!你們仔細看看他!看看他抱著那罐子邪乎東西的樣子!那就是個禍害!是個天煞孤星!他剋死了老實巴交的爹孃!現在又想賴我害死了他妹子杏花!分明就是他命太硬!克親!克得身邊人都不得好死!這種災星!這種瘟神!他留著這寶貝辣醬乾什麼啊!就是為了繼續克咱們!克咱們周家窪!他就是要看著咱們全村人跟著他倒黴!跟著他一起死絕戶!

惡毒的詛咒如同毒蛇的信子,嘶嘶作響,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裡。恐懼,這種比貪婪更原始、更容易被點燃的情緒,開始在人群中瀰漫。不少人看向王鐵柱的眼神,重新帶上了驚疑和排斥。連剛纔還有些猶豫的張寡婦,聽到克親、死絕戶這樣的字眼,臉色也白了白,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小半步。

屋頂上,抱著那搏動著詭異紅光的陶罐的王鐵柱,在清冷的月光下,靜靜地聽著賈仁義這一番顛倒黑白、惡毒至極的表演。他那張沾滿塵土和乾涸淚痕的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在罐口幽幽紅光的映照下,亮得瘮人,像兩口結了冰的深井。

就在賈仁義吼出死絕戶三個字,唾沫星子噴出三尺遠,人群被這惡毒的詛咒煽動得更加不安時——

王鐵柱突然咧開了嘴。

那不是一個笑容。嘴角的弧度拉扯得極大,露出被劣質旱菸熏得焦黃的牙齒,在月光和紅光的交織下,白森森的,透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近乎癲狂的平靜。他甚至還點了點頭,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一樣,清晰地紮穿了賈仁義煽動起來的嘈雜:

好。

一個簡簡單單的字,卻讓下麵所有喧鬨瞬間一窒。

他低頭,佈滿老繭和新鮮血痂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撫摸著陶罐上那道猙獰的、正搏動著暗紅光芒的裂縫,彷彿在撫摸情人冰冷的臉頰。然後,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掃過下麵一張張驚疑不定的臉,最後定格在賈仁義那張因瘋狂和惡毒而扭曲的胖臉上。

說得真好,賈大主任。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荒誕的、近乎歌唱般的腔調,響徹夜空,為全村好!命根子!活路!嘖嘖嘖,感動!老子太感動了!

他猛地將懷裡的陶罐往上顛了顛,動作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狠勁,罐口滲出的紅光隨著他的動作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既然這玩意兒這麼金貴,是咱全村的命根子…他嘴角那個森然的弧度咧得更大了,眼睛裡閃爍著瘋狂又戲謔的光芒,老子一個人藏著掖著,那多不夠意思顯得老子多自私多不懂事多對不起列祖列宗

他猛地抬起手臂,抱著那沉重的陶罐,遙遙指向村頭那口黑洞洞的、全村人賴以生存的老水井方向!聲音陡然變得尖利、亢奮,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快意:

好!今兒個!老子就做件大好事!把這罐子‘命根子’!這寶貝疙瘩!這能救全村命的玩意兒!

他故意拉長了調子,欣賞著下麪人群驟然變得驚恐萬狀的表情,尤其是賈仁義瞬間慘白如紙的臉。

——全他媽倒進村頭那口老井裡!讓咱全村老少爺們兒!連人帶牲口!都嚐嚐這‘命根子’的仙湯玉液!聞著這香飄十裡的味兒下飯!管飽!管夠!祖祖輩輩都享福!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他作勢就要將懷裡那不斷搏動、滲著不祥紅光的陶罐,狠狠砸向地麵!那姿態,決絕、瘋狂,帶著同歸於儘的毀滅氣息!

嗷——!!!!

賈仁義的尖叫聲徹底變了調,不再是憤怒,而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歇斯底裡!他像被滾油潑了屁股的猴子,猛地從地上彈跳起來,完全不顧形象,頂著那顆油亮的腦袋,揮舞著雙臂,朝著人群嘶吼,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劈叉:

攔住他!快攔住這個瘋子!他要投毒!他要汙染水源!他要害死全村人啊!抓住他!奪下那罐子!那是毒藥!是邪物!他要拉咱們所有人給他陪葬!!!

災星!我日你祖宗!人群裡,早就按捺不住的二驢子——賈仁義的鐵桿狗腿子,一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夯貨——終於找到了表現的機會!他紅著眼,嘴裡噴著惡臭的酒氣,嗷嘮一嗓子,掄起手裡那把磨得鋥亮、帶著泥巴的鋤頭,像頭髮狂的野牛,分開人群就朝著那架靠在牆邊的破木梯子衝去!給老子下來!交出配方饒你狗命!不然老子把你另一條腿也打斷!把你扔井裡喂王八!

鋤頭帶著風聲,狠狠地砸向梯子腿!腐朽的木頭髮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屋頂上,王鐵柱麵對下麵洶湧的惡意和劈來的鋤頭,臉上那癲狂的笑容卻絲毫未變。就在二驢子的鋤頭即將砸中梯子的瞬間,他猛地低下頭!

左手食指指根處,白天他狠心咬開的傷口,此刻還在緩慢地滲著暗紅的血。他毫不猶豫地,用那根沾滿自己血汙的手指,狠狠地、重重地抹過陶罐口那道搏動著暗紅光芒的猙獰裂縫!

嗡——!

一種低沉得彷彿來自地底深處的嗡鳴,毫無預兆地響起!

罐口那道裂縫,如同被注入了滾燙的岩漿,原本幽幽的暗紅光芒瞬間暴漲!不再是擴散的光暈,而是凝成了數道如同活物般的、粘稠如血的赤紅光束!它們如同甦醒的毒蛇,扭曲著、嘶鳴著(那嗡鳴聲彷彿就是它們的嘶叫),猛地從裂縫中竄出!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其中一道最粗壯、最粘稠的血光,竟如同有生命般,扭曲著纏繞上了王鐵柱塗抹鮮血的那條左臂!像一條赤紅的毒蟒,緊緊箍住他的小臂,蜿蜒而上,所過之處,他那破舊的衣袖彷彿被無形的火焰灼燒,瞬間變得焦黑、碳化,露出下麵被紅光映照得一片妖異的皮膚!那紅光彷彿在他皮肉下流動!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致辛辣、濃烈血腥、草木灰燼苦澀以及某種令人靈魂戰栗的深淵氣息,如同實質的衝擊波,轟然炸開!院子裡所有看熱鬨的雞鴨鵝狗,瞬間發出驚恐到極點的尖叫,炸了窩似的拚命逃竄!

二驢子掄起的鋤頭,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他被這邪異恐怖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酒意瞬間化成冷汗浸透後背,雙腿像灌了鉛,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王鐵柱緩緩抬起頭。纏繞著赤紅妖光的手臂抱著那如同活物心臟般搏動的陶罐。他的臉在紅光的映照下,一半明如妖魔,一半隱在陰影裡。那雙眼睛,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隻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嘲諷。

他盯著下麵麵無人色、抖如篩糠的賈仁義,嘴角緩緩勾起,聲音不高,卻如同冰冷的鋼針,紮進每一個人的耳膜:

配方

他輕輕重複了一遍,彷彿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那纏繞著妖異血光的手臂,輕輕摩挲著陶罐粗糙的表麵。

賈仁義…他盯著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胖臉,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帶著一種令人血液凍結的森然笑意:

老子給你刻在你棺材板上…

他頓了頓,看著賈仁義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臉上的肥肉因極度恐懼而瘋狂抽搐。

等給你釘棺材蓋兒的時候,老子親自…

…燒給你!

祠堂血咒,辣醬如沸

賈仁義頂著油亮的地中海,在祠堂祖宗牌位前突然嚎啕大哭!

列祖列宗開眼啊!王鐵柱這災星,抱著邪物要毒死全村啊!

他猛地撕開衣襟,露出胸口一道陳年爪痕,狀若癲狂:

當年鷹愁澗!是他推他妹下去的!我親眼所見!他想獨吞山椒!

人群炸鍋!張寡婦尖叫:喪天良啊!連親妹都害!

二驢子掄起鎬頭:刨了他家祖墳!給杏花報仇!

鐵柱抱著血光沸騰的陶罐,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齒:

賈仁義,你胸口那疤,是偷張寡婦家老母雞被撓的吧

那年你褲子都冇提上,被張寡婦舉著糞叉追了二裡地!

噗嗤——趙結巴第一個冇憋住,人群鬨笑炸開。

賈仁義臉色紫黑如豬肝,眼中毒火滔天:

放屁!老子是為民除害!那爪印是跟黑瞎子搏鬥留的!

鐵柱嗤笑:黑瞎子撓你褲襠口味挺重啊賈主任!

他猛地拍向罐口,血光如活蛇竄向祠堂供桌!

祖宗狗屁!睜眼看看這幫狼心狗肺的玩意兒!

供桌上一碗祭肉瞬間騰起血紅蒸汽,滋滋作響!

---

村東頭那座破敗不堪、蛛網密結的周家祠堂,此刻成了風暴的中心。腐朽的木門大敞著,像一張黑洞洞的、擇人而噬的嘴。裡麵長明燈那點豆大的昏黃火苗,被門外灌進來的夜風吹得東倒西歪,將祖宗牌位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般狂舞。

賈仁義就跪在供桌前那片積著厚厚陳年香灰的地上。他刻意避開了王鐵柱家院門口那片狼藉,選擇了這個充滿公理與祖宗威壓的聖地。那顆油光鋥亮的地中海在昏暗搖曳的燈火下,反射著令人不適的微光,如同一個剝了殼的、**的蛋。他臉上白天被打腫的印子和乾涸的血跡還在,此刻又新添了自扇耳光的紅痕,混合著泥灰眼淚,糊成一片肮臟的油彩。

嗚——哇——!!!

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乾嚎,猛地從他喉嚨裡爆發出來,像夜梟的悲鳴,刺得人耳膜生疼!他雙手猛地撕開身上那件早就成了破布條、沾滿血汙泥垢的藍色中山裝前襟!布帛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祠堂裡格外刺耳!

列祖列宗啊——!!!開開眼吧!!!

他捶打著地麵,香灰被震得撲簌簌飛揚,嗆得前排的人直咳嗽。他猛地抬起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供桌上那些蒙塵的牌位,狀若瘋魔,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箱:

看看這個王鐵柱!這個天煞孤星!災星!瘟神!他抱著那罐子邪魔外道的毒物!他…他不是要倒井裡啊!他是要做法!是要用那邪物咒死咱們全村啊!

他唾沫橫飛,手指顫抖著指向祠堂外屋頂的方向,彷彿那裡正盤踞著滅世的妖魔。

還有!還有!

他猛地拍打著自己袒露出來的、油膩膩、肥肉堆積的胸口,發出啪啪的悶響。就在那肥厚的胸脯中央,赫然有一道扭曲的、早已結痂泛白的陳舊疤痕,形狀…確實有點像某種猛獸的爪印!

看見冇!看見冇!!

賈仁義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驚懼和大義凜然的控訴,他指著那道疤,渾身篩糠似的抖起來,彷彿重新經曆了那恐怖的瞬間,鷹愁澗!就是鷹愁澗那天!我…我親眼看見的啊!鄉親們!就是這個狼心狗肺的王鐵柱!是他!是他親手把他親妹子杏花推下去的!!!

祠堂內外,瞬間死寂!連風聲都彷彿凝固了!

什麼!!

張寡婦第一個失聲尖叫,聲音都變了調,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臉上血色褪儘,隻剩下驚恐,喪天良啊!畜生!連…連親妹子都害!!

我滴個老天爺!

趙結巴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舌頭徹底打了死結,推…推…推…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如同滾油裡潑進了一瓢冰水!剛纔還在鬨笑賈仁義被雞抓掉假髮、被鐵柱揭穿偷雞醜事的輕鬆氣氛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震驚、憤怒和一種被愚弄後更加強烈的同仇敵愾!這指控太惡毒!太突破底線!太令人髮指!

刨了他家祖墳!!!

二驢子雙眼赤紅,額頭青筋暴跳如蚯蚓,徹底被點燃了狂暴的凶性!他嗷嘮一嗓子,手裡的鎬頭高高舉起,寒光閃閃的鎬尖在昏暗的燈火下泛著嗜血的冷芒!給杏花妹子報仇!給咱周家窪除了這禍害!殺了這狼心狗肺的畜生!!!

對!刨祖墳!報仇!

打死他!這禽獸不如的東西!

災星!剋死爹孃又害死親妹!天打雷劈!

群情激憤到了頂點!無數道仇恨、鄙夷、恐懼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屋頂上那個抱著陶罐的孤獨身影。祠堂內外,瀰漫著一股嗜血的瘋狂氣息。賈仁義跪在地上,低著頭,嘴角在無人看見的角度,極其隱晦地、極其惡毒地向上勾起一絲弧度。成了!這盆臟水,足以把王鐵柱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屋頂上,夜風吹拂著王鐵柱額前枯草般的亂髮。祠堂內外的怒罵、哭嚎、叫囂如同洶湧的潮水拍打過來。他懷裡那陶罐裂縫滲出的紅光,似乎也被這沖天的惡意刺激得更加躁動不安,如同活物的脈搏,搏動得越發急促、粘稠。

就在這千夫所指、群魔亂舞的狂潮頂點,王鐵柱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冇有憤怒,冇有悲傷,冇有辯解。隻有一種極致的、冰冷到骨髓裡的平靜。然後,在祠堂內搖曳的燈火和懷中罐子紅光的映照下,他極其突兀地——咧開了嘴。

一個無聲的、森白的、露齒的笑容。牙齒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瘮人。

嗬…

一聲極輕的、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嗤笑,從他喉嚨裡滾出來。聲音不大,卻像冰錐,瞬間刺破了祠堂內外狂熱的喧囂。

所有人的怒罵、揮舞的手臂、二驢子高舉的鎬頭,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僵在了半空。幾十雙眼睛,驚疑不定地看著屋頂那個在狂風中露出森然白牙的身影。

王鐵柱的目光,如同兩把冰冷的刮骨刀,慢悠悠地、精準地,落在了祠堂裡賈仁義袒露的胸口——落在那道被他誇大成搏鬥黑熊、見證弑妹的陳舊爪痕上。

他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高,甚至帶著點閒聊般的隨意,卻清晰得如同在每個人耳邊敲響:

賈仁義,

他慢悠悠地開口,嘴角那個森白的弧度扯得更開了,你胸口那道‘英雄疤’…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欣賞著賈仁義臉上那絲剛剛浮現的得意瞬間凝固、繼而變得驚疑不定。

…是前年夏天,半夜三更,偷張寡婦家那隻蘆花老母雞,

他頓了頓,目光輕飄飄地掃了一眼旁邊臉色瞬間變得極其精彩的張寡婦,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荒誕的、揭破驚天秘密的戲謔,被那護崽的老母雞,撓的吧

噗嗤——!

趙結巴第一個冇憋住!他本來被那弑妹指控嚇得魂不附體,此刻這驚天逆轉的荒誕真相如同一個巨大的笑彈在他腦子裡炸開!他指著賈仁義,臉憋得通紅,想笑又不敢大笑,隻能發出漏氣般的聲音:雞…雞…雞撓的!哈哈哈哈…雞…雞英雄!撓…撓得好!

人群死寂了一瞬,隨即——

轟——!!!

比剛纔更加猛烈、更加失控的鬨笑聲如同海嘯般在祠堂內外炸開!幾乎要掀翻腐朽的屋頂!剛纔還同仇敵愾、殺氣騰騰的氣氛,瞬間被這極度荒誕的真相沖得七零八落!

哎呦我的娘誒!

周瘸子笑得直拍自己那條好腿,差點冇站穩,偷雞被雞撓了!還他媽編出黑熊搏鬥!賈主任!您這牛皮吹得,閻王爺聽了都得笑掉大牙!

哈哈哈哈!我說那疤咋看著眼熟!跟我家雞撓黃鼠狼的印子一模一樣!

張寡婦!你家那蘆花雞是神雞啊!給咱村除了一害!哈哈哈!

賈仁義!你褲腰帶是不是也被雞爪子勾斷了啊哈哈哈哈!

張寡婦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又羞又惱,指著地上僵硬的賈仁義,嘴唇哆嗦著,想罵又覺得無比滑稽,最終狠狠啐了一口:呸!不要臉的老畜生!

賈仁義跪在香灰裡,袒胸露乳,整個人如同被天雷劈中!那張混合著血汙泥垢的胖臉,瞬間由白轉紅,由紅轉青,最後漲成了豬肝般的醬紫色!他精心策劃的、足以致命的指控,他豁出去臉皮自扇耳光、撕衣露疤的悲情表演,竟然…竟然被如此輕描淡寫、如此荒誕離奇地…戳穿了!還是當著全村人的麵!當著…當著祖宗牌位的麵!

巨大的羞恥、憤怒和被徹底戲耍的暴怒,像毒火一樣瞬間焚燬了他最後一絲理智!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像一頭徹底失去控製的瘋獸,完全不顧形象,頂著那顆油亮的地中海,揮舞著雙臂,唾沫混著血星子瘋狂噴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垂死掙紮的瘋狂和毒辣:

放屁!王鐵柱!你血口噴人!汙衊!全是汙衊!老子是為民除害!跟黑瞎子搏鬥留下的疤!你敢汙衊革命乾部!老子跟你拚了!那爪印就是鐵證!就是你這災星害死親妹的鐵證!鄉親們!彆聽這瘋狗亂咬!他這是狗急跳牆!是轉移視線!他懷裡那罐子邪物就是證據!快!快奪下來!燒了它!燒了這禍害!給杏花報仇!給周家窪除害啊!!!

他嘶吼著,狀若瘋狗,試圖重新點燃人群的怒火。然而,迴應他的,隻有更加響亮、更加肆無忌憚的鬨笑和鄙夷的議論。他精心編織的謊言和權威,在鐵柱這輕飄飄又無比精準的一刀下,徹底崩塌了!他現在就像一個在台上賣力表演、最後卻被扒光了褲子的小醜!

屋頂上,王鐵柱欣賞著賈仁義這歇斯底裡的狂吠和徹底崩潰的醜態,臉上那森白的笑容帶著冰冷的快意。他不再看那條瘋狗,目光緩緩掃過祠堂內那些在鬨笑中眼神依舊閃爍不定、甚至因為被愚弄而更加怨毒的村民麵孔,掃過那些蒙塵的、象征著所謂祖宗威嚴的牌位。

一股極致的、混合著辛辣、血腥、苦澀和悲愴的氣息,猛地從懷中陶罐那道裂縫中爆發出來!罐口的紅光如同壓抑到極點的火山岩漿,劇烈地翻騰、搏動!

祖宗

王鐵柱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嘲諷,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的鬨笑和賈仁義的嘶吼,嗬…狗屁!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那隻一直按在陶罐裂縫邊緣、沾滿自己暗紅血痂的手掌,猛地、重重地朝著裂縫處拍了下去!

不是砸,是拍!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

嗡——!!!

一聲遠比之前更加低沉、更加宏大、彷彿來自九幽地府的恐怖嗡鳴,如同喪鐘般在祠堂內外驟然敲響!

罐口那道猙獰的裂縫,如同被徹底撕裂的地獄之門!粘稠如血、熾烈如岩漿的赤紅光芒,不再是絲絲縷縷,而是如同決堤的洪流,又似無數條被激怒的、燃燒著地獄之火的赤紅巨蟒,轟然噴薄而出!

其中一道最粗壯、最暴烈的血光,如同擁有生命和意誌的複仇之鞭,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扭曲著、狂舞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竄入祠堂之內!目標直指——

供桌正中央!

那碗擺在最顯眼位置、供奉著所謂列祖列宗的、肥膩膩、油汪汪的五花祭肉!

嗤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在了生肉上!

那碗裡的祭肉,被那道狂暴的血光瞬間擊中!冇有爆炸,冇有碎裂,而是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瞳孔驟縮的注視下——

騰起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如同鮮血被煮沸般的猩紅蒸汽!

那蒸汽翻滾著,扭曲著,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極其霸道的混合氣味——有祭肉脂肪被高溫瞬間灼燒的焦臭,有濃烈到刺鼻的辛辣,有新鮮血液的鐵鏽腥甜,更有一種…彷彿來自萬丈深淵、來自枉死冤魂的、令人靈魂凍結的怨毒和悲鳴!

猩紅的蒸汽滋滋作響,迅速瀰漫開來,籠罩了那碗祭肉,籠罩了供桌,甚至開始侵蝕那些蒙塵的祖宗牌位!

祠堂內,死一般的寂靜。長明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彷彿隨時會熄滅。所有的鬨笑、怒罵、嘶吼,全都卡在了喉嚨裡。賈仁義張著嘴,保持著嘶吼的姿勢,眼珠子幾乎要凸出眼眶,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隻剩下無邊的恐懼,死死盯著那碗在猩紅蒸汽中詭異沸騰、彷彿在無聲詛咒的祭肉!

王鐵柱站在屋頂,狂風捲起他襤褸的衣衫。他抱著那如同地獄心臟般搏動、噴吐著不祥血光的陶罐,俯視著祠堂內這人間地獄般的一幕。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在血光的映照下,燃燒著冰冷、瘋狂、足以焚燬一切的火焰。

屍骨為證,辣醬焚天

賈仁義從祠堂角落拖出個破麻袋,猛地抖開!

都看看!這就是杏花的骨頭!這災星連親妹屍首都不收!

一截灰白腿骨滾落,沾著鷹愁澗的濕泥。

人群死寂,張寡婦捂嘴乾嘔。

二驢子眼珠赤紅:畜生!刨了他祖墳!

鐵柱盯著那截腿骨,懷中陶罐紅光驟然凝固。

他突然仰天大笑,笑聲癲狂刺穿夜空:

賈仁義!你褲襠裡那泡屎還冇擦乾淨吧

昨兒半夜趴李老太窗根底下偷看洗澡,踩了狗屎摔個狗吃屎!

李老太尖叫抄起糞叉:老淫棍!俺撕了你!

鐵柱血手猛地插入罐中裂縫!

不是要配方嗎來!祖宗們!嚐嚐鮮!

他抓起一把沸騰血醬,狠狠甩向祖宗牌位!

牌位沾醬瞬間騰起幽綠鬼火!

---

祠堂內死寂得如同墳墓。隻有那碗祭肉在猩紅蒸汽中滋滋作響的聲音,如同惡鬼的咀嚼,啃噬著每個人的神經。長明燈的火苗縮成一點微弱的藍芯,在濃稠的怨氣和恐懼中苟延殘喘。

賈仁義臉上的驚懼隻持續了一瞬。那被徹底撕碎偽裝、踩進泥裡的巨大羞辱,如同滾油澆在心底最陰暗的毒火上,瞬間引爆了更瘋狂、更下作的惡念!他那雙被憤怒和恐懼燒得通紅的三角眼裡,猛地迸射出一種近乎非人的、陰狠毒辣的光芒。他猛地轉身,像條嗅到腐肉的鬣狗,撲向祠堂最陰暗的角落——那裡堆放著一些破敗腐朽、落滿厚厚灰塵的雜物,是曆年清掃祠堂又捨不得丟棄的破爛。

嗬…嗬…

他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雙手瘋狂地扒拉著。灰塵蛛網撲簌簌落下,嗆得他直咳嗽。很快,他從一堆破爛籮筐和爛草蓆底下,拖出一個鼓鼓囊囊、沾滿汙穢泥垢的破麻袋!

那麻袋沉重,拖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都他媽給老子睜大狗眼看看!!!

賈仁義猛地轉過身,麵對著驚疑不定的人群,臉上是扭曲到極致的獰笑,混雜著一種病態的得意。他雙手抓住麻袋底部,用儘全身力氣,狠狠一抖!

嘩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頭碰撞的脆響!

一截灰白色的、沾著黑褐色濕泥、甚至還纏繞著幾縷枯草的——人類腿骨,從麻袋口滾落出來,咚地一聲砸在積滿厚厚香灰的地麵上!沉悶的聲響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口!

祠堂內外,瞬間陷入一種比死寂更可怕的真空。空氣彷彿凝固成了鉛塊,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所有聲音都消失了,連那滋滋作響的祭肉蒸汽都彷彿停滯了。幾十雙眼睛,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死死盯著地上那截在昏黃燈火下顯得無比刺眼、無比詭異的腿骨。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鷹愁澗特有的陰冷濕氣和淡淡腐殖質味道的腥氣,瀰漫開來。

嘔…

張寡婦第一個受不了,猛地捂住嘴,胃裡翻江倒海,酸水直衝喉嚨,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

這…這是…

趙結巴舌頭徹底僵住,牙齒咯咯作響,指著那骨頭,渾身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杏花!這是杏花丫頭的骨頭啊!

賈仁義猛地指向地上那截腿骨,聲音尖利如同夜梟啼哭,充滿了偽裝的悲憤和惡毒的控訴,看看!鄉親們!都睜眼看看!這災星!這禽獸不如的東西!他害死了親妹不算!連屍骨都不收殮!任由親妹子的骨頭爛在鷹愁澗那鳥不拉屎的鬼地方!被野狗拖!被雨水泡!被蟲子啃!他的心是石頭做的!是狗屎糊的!他連畜生都不如啊!!!

他捶胸頓足,唾沫星子混著臉上的血泥四處飛濺,那模樣既瘋狂又噁心:你們還護著他還信他這截骨頭就是鐵證!鐵證如山!他就是個天打雷劈、該下十八層地獄的災星!瘟神!剋死爹孃害死親妹的畜生!留著他在村裡,咱們都得被他剋死!祖墳都得冒黑煙!周家窪要絕戶啊!!!

嗷——!!!

二驢子徹底瘋了!他雙眼赤紅得幾乎滴出血來,額頭、脖頸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根根暴起!極致的憤怒和被愚弄的狂暴瞬間吞噬了他本就所剩無幾的理智!他揮舞著手裡寒光閃閃的鎬頭,像頭髮狂的犀牛,喉嚨裡發出非人的嘶吼:刨了他家祖墳!把老王家的墳頭都給老子揚了!把這災星的骨頭挖出來喂狗!給杏花報仇!給周家窪除害!殺!殺了他!!!

刨祖墳!報仇!!

打死這喪門星!把他挫骨揚灰!

災星滾出周家窪!滾出去!

天殺的畜生!連骨頭都不收!心讓狗吃了!

剋死爹孃害死妹,活該斷子絕孫!

瘟神!挨千刀的!祖宗瞎了眼纔出你這號雜種!

汙言穢語、惡毒詛咒如同決堤的汙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洶湧、更加肮臟、更加不堪入耳!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瘋狂地捅向屋頂上那個抱著陶罐的孤獨身影。祠堂內外,徹底被一種嗜血、瘋狂、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戾氣所籠罩!賈仁義站在那截腿骨旁,嘴角咧開,露出森白的牙齒,眼中閃爍著毒蛇般陰冷而得意的光芒。

屋頂上,夜風嗚咽。王鐵柱的身體,在看到那截灰白腿骨滾落塵埃的瞬間,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劇烈地晃了一下。他懷中那陶罐裂縫裡搏動不安的粘稠血光,也彷彿被凍結,瞬間凝固,變成一種沉滯的、令人心悸的暗紅。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目光,如同兩道沉重的鉛塊,死死地釘在地上那截孤零零的腿骨上。時間彷彿凝固了。所有的辱罵、叫囂、鎬頭的寒光,似乎都離他遠去。隻有那截骨頭,帶著鷹愁澗冰冷的濕泥,無聲地控訴著。

幾秒鐘的死寂。死寂得令人窒息。

突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癲狂到極點、尖銳到刺破耳膜的大笑,猛地從王鐵柱喉嚨裡爆發出來!那笑聲如同夜梟的厲嘯,帶著一種撕裂靈魂的瘋狂和絕望,毫無預兆地炸響在死寂的夜空!比任何惡毒的詛咒都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不合時宜的狂笑驚得頭皮發麻!連狂怒的二驢子都下意識地停住了揮舞的鎬頭,驚疑不定地看向屋頂。

王鐵柱仰著頭,枯草般的亂髮在夜風中狂舞,脖頸上青筋如同盤踞的毒蛇般根根凸起!他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眼淚都飆了出來,混合著臉上的塵土,留下兩道肮臟的痕跡。

笑聲戛然而止!

他猛地低下頭,佈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釘死在祠堂裡賈仁義那張因得意而扭曲的胖臉上!嘴角咧開一個極其誇張、極其惡毒、極其無厘頭的弧度:

賈仁義!

他的聲音因為狂笑而嘶啞,卻帶著一種冰寒刺骨的戲謔和洞察一切的不屑,你褲襠裡那泡熱乎屎…還冇擦乾淨吧

賈仁義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眼中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

王鐵柱根本不給他反應的時間,語速快得像連珠炮,聲音尖利地穿透夜空,帶著一種荒誕的、揭破驚天醜聞的亢奮:

昨兒半夜!月黑風高!你頂著你這顆油光鋥亮的地中海蛋!撅著腚!趴李老太家後窗戶根底下!偷看人家八十歲老太太洗澡!看得太入迷!一腳踩在你自個兒拉在牆根那泡稀屎上!摔了個結結實實的狗吃屎!門牙磕掉半顆還在李老太的泔水桶裡泡著呢吧要不要老子現在給你撈出來當證據啊!

嗷——!!!

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從人群後方炸響!八十歲的李老太,那張佈滿褶子的老臉瞬間漲成了醬紫色!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羞憤欲絕!她猛地抄起旁邊靠在牆上的、頂端還沾著乾涸糞漬的糞叉子,像頭髮怒的老獅子,渾身顫抖著,爆發出與年齡不符的敏捷和力量,分開人群就朝著祠堂裡目瞪口呆的賈仁義撲了過去!賈仁義!你個挨千刀的老淫棍!老畜生!老不要臉!俺…俺撕爛你這張臭嘴!戳爛你這雙賊眼!俺跟你拚了!!!

轟——!!!

剛剛還同仇敵愾、喊著刨祖墳的人群,瞬間再次炸開了鍋!比之前任何一次鬨笑都更加猛烈、更加失控!巨大的荒誕感和一種被反覆愚弄的憤怒交織在一起!

我的親孃姥姥誒!

周瘸子笑得直接癱坐在地上,捶著地麵,看李老太洗澡!還踩了自個兒的屎!賈主任!您這口味…您這癖好…閻王爺聽了都得把隔夜飯吐出來!哈哈哈!

噗哈哈哈!門牙在泔水桶裡!絕了!絕了!

李老太!戳他!使勁戳!為民除害!

老畜生!丟人丟到祖宗十八代了!

呸!噁心!下作!豬狗不如!

鬨笑聲、怒罵聲、李老太憤怒的咆哮聲、糞叉揮舞的破風聲…祠堂內外徹底亂成了一鍋滾沸的、充滿了汙穢和惡臭的粥!賈仁義被這接二連三、精準無比、將他最肮臟齷齪老底徹底掀翻的毒舌攻擊,徹底打懵了!他臉上那點剛剛浮現的得意和陰狠,瞬間被無邊的羞恥、恐懼和暴怒撕得粉碎!他像隻被剝光了毛的癩皮狗,在糞叉的寒光下狼狽躲閃,語無倫次地嘶吼:汙衊!全是汙衊!瘋子!瘋子胡說八道!攔住她!快攔住這個瘋婆子!

屋頂上,王鐵柱看著祠堂內這雞飛狗跳、醜態百出的鬨劇,臉上那癲狂的笑容卻驟然收斂。那雙被血絲和瘋狂充斥的眼睛裡,隻剩下一種冰冷到極致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平靜和…毀滅一切的瘋狂!

他的右手,那隻白天咬破、沾滿自己暗紅血痂的手,猛地抬起!

不是指向任何人。

而是狠狠地、毫不猶豫地、直接插進了懷中陶罐那道劇烈搏動、如同活物心臟般的猙獰裂縫之中!

噗嗤——!

一聲彷彿血肉被撕裂、又彷彿滾油潑進冰水的詭異悶響!

陶罐猛地一震!罐口凝固的暗紅血光驟然沸騰!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火山找到了宣泄口!

不是都想要配方嗎

王鐵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在喧囂的鬨鬧中清晰地響起,如同死神的低語,好!老子成全你們!

他那隻插入裂縫、瞬間被粘稠如血、熾熱如岩漿的詭異紅光完全包裹吞噬的手臂,猛地向外一抽!

帶出的,不是辣椒,不是油醬!

而是一把如同活物般、粘稠、沸騰、散發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辛辣、怨毒、悲愴混合氣息的——暗紅色漿液!那漿液在他手中如同有生命般翻滾、搏動,散發著灼人的高溫和幽幽的暗紅光芒!

王鐵柱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死亡射線,越過混亂的人群,越過狼狽躲閃的賈仁義,越過揮舞糞叉的李老太,最後——死死釘在了供桌上那些蒙塵的、高高在上的周家祖宗牌位之上!

他臉上,緩緩浮現出一個混合著極致嘲諷、無邊恨意和毀滅快意的森然笑容。

來!周家的列祖列宗們!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響徹夜空,嚐嚐鮮!嚐嚐你們這群狼心狗肺、不肖子孫供奉的‘香火’!

話音未落!

他那隻握著沸騰血醬的手臂,如同投擲標槍般,用儘全身力氣,帶著一種同歸於儘的決絕,狠狠一甩!

唰——!

那一大把粘稠、沸騰、散發著不祥光芒的暗紅血醬,如同來自地獄的詛咒之雨,帶著刺耳的破空聲,劃過祠堂昏暗的空間,精準無比地——

潑灑在供桌最上方、最中央、那塊象征著周家最高祖宗的、最大最厚重的黑漆牌位之上!

嗤——!!!!

冇有驚天動地的爆炸。

隻有一聲彷彿冷水滴入滾油、又彷彿無數冤魂同時發出淒厲尖嘯的詭異聲響!

就在那粘稠如血、沸騰如熔岩的辣醬,接觸到古老黑漆牌位表麵的瞬間——

牌位上,那蒙塵的、冰冷的木頭表麵,如同被潑上了最烈的濃酸!

滋滋滋——!!!

濃烈到化不開的、帶著刺鼻焦糊味的腥臭白煙猛地騰起!

緊接著!

一點幽綠!兩點幽綠!無數點幽綠!

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鬼火!

毫無征兆地、憑空從被辣醬沾染的牌位木質深處,猛地竄了出來!

那火焰不是熾熱的紅黃,而是冰冷、粘稠、跳躍不定、散發著陰森死氣的——幽綠色!

幽綠色的火焰,如同擁有生命和無窮怨唸的毒蛇,貪婪地舔舐著牌位表麵的黑漆和木質,發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聲!火焰所過之處,堅硬的木頭如同腐朽的敗絮,迅速變黑、碳化、剝落!更詭異的是,那幽綠的火焰彷彿能吞噬光線,將周圍本就昏暗的空間映照得一片鬼氣森森!

供奉了不知多少年、象征著周家無上權威和血脈源頭的祖宗牌位,就在這幽綠鬼火的焚燒下,在所有人驚駭欲絕、魂飛魄散的注視下——

開始無聲地、迅速地、扭曲著、崩塌著!

彷彿來自地府的審判之火,要將這供奉著偽善與冷漠的殿堂,連同裡麵所有醜惡的靈魂,一同焚為灰燼!

骨醬融祠,人牲現世

幽綠鬼火舔舐著祖宗牌位,焦糊味混合著辛辣與屍臭瀰漫。

賈仁義掙脫李老太的糞叉,眼珠赤紅如滴血:

邪術!這是邪術!快!潑黑狗血!鎮住這災星!

二驢子拎來腥臭木桶,腥臊黑血兜頭潑向屋頂!

血雨臨頭瞬間,鐵柱懷中陶罐裂縫血光炸裂!

嗷——!二驢子捂臉慘叫,潑出的黑狗血倒卷而回!

他臉上滋滋冒煙,皮肉如蠟般融化!

鐵柱獰笑,血手從罐中抓出大把粘稠醬料:

狗血老子請你們喝點更補的!

他猛地把醬甩向祠堂地基!

轟隆!地麵塌陷,露出森森白骨壘砌的地基!

>無數腿骨臂骨糾纏如樹根,中央赫然嵌著杏花破碎的頭骨!

---

幽綠色的鬼火無聲地舔舐著那象征周家至高榮耀的黑漆牌位。冰冷的火焰跳躍著,貪婪地吞噬著堅硬的木頭,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滋滋聲。焦糊的木頭味、濃烈到刺鼻的辛辣、還有一股若有若無、卻陰魂不散纏繞在鼻端的陳年屍臭,混合成一種足以令人靈魂凍結的恐怖氣味,在祠堂狹小的空間裡瘋狂瀰漫、發酵。

長明燈那點可憐的藍芯,在幽綠鬼火的映照下,徹底熄滅了。祠堂陷入一片鬼氣森森的綠光之中,每個人的臉都被映照得扭曲變形,如同地獄裡爬出的惡鬼。

邪術!這是邪術!妖魔現世啊!!!

賈仁義終於掙脫了李老太那沾著糞漬的叉尖,連滾帶爬地躲到供桌後麵,臉上鼻涕眼淚血泥糊成一團,那雙三角眼卻因為極致的恐懼和瘋狂而瞪得幾乎裂開,眼白上爬滿血絲,赤紅如兩滴汙血!他指著屋頂上那個抱著沸騰血罐的身影,聲音尖利得劈叉:快!潑黑狗血!潑啊!潑死這災星!鎮住這妖魔!不然咱們都得死!祖宗顯靈也鎮不住這邪魔外道了!

早就被這接二連三的詭異恐怖嚇得魂不附體的二驢子,此刻被賈仁義一吼,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丟開沉重的鎬頭,連滾帶爬地衝向祠堂角落——那裡放著一個散發著濃烈腥臊惡臭的破木桶,裡麵是賈仁義為了對付邪祟早就準備好的、混雜著經血汙穢的所謂至陽黑狗血!

災星!納命來!

二驢子也被恐懼和狂暴衝昏了頭,他爆發出蠻牛般的力氣,雙臂肌肉虯結,竟將那半人高的沉重木桶猛地舉起!腥臭粘稠、泛著暗紅泡沫的黑血,在桶裡晃盪著,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息。他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對準屋頂上王鐵柱的身影,用儘全身力氣,將那桶汙穢至極的腥臊液體,兜頭蓋臉地潑了過去!

粘稠、腥臭、黑紅的血雨,帶著破空的風聲,如同來自地獄的穢浪,鋪天蓋地湧向屋頂!

就在那汙穢血雨即將淋到王鐵柱頭頂的瞬間——

嗡——!!!

他懷中那個如同活物心臟般劇烈搏動的陶罐,罐口那道猙獰的裂縫處,粘稠如血的暗紅光芒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烈!不再是流淌,而是如同被點燃的炸藥!一股狂暴、粘稠、蘊含著極致怨毒與毀滅氣息的血色光焰,猛地從裂縫中炸裂而出!

那光焰如同擁有生命和滔天怒火的屏障,瞬間在王鐵柱身前形成一道扭曲、沸騰的血色光幕!

嗤啦——!!!

潑天而下的汙穢黑狗血,狠狠撞在這層沸騰的血色光幕之上!

冇有穿透!

冇有淋濕!

如同滾油潑在了燒紅的烙鐵上!

刺耳至極的腐蝕聲伴隨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臭白煙猛地炸開!

更恐怖的是!

那潑出去的汙穢血雨,彷彿被一股無形的、極其惡毒的力量猛地倒卷而回!速度比潑出去時更快!更猛!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反噬!

嗷——!!!!!

一聲淒厲到非人的慘嚎驟然撕裂了祠堂的死寂!

是二驢子!

他離得最近,正仰著頭,猙獰的臉上還帶著一絲潑出穢物的瘋狂快意。下一秒,那兜頭反捲而回的、混雜著他自己潑出去的汙穢和那詭異血色光焰力量的粘稠液體,如同滾燙的濃酸,狠狠澆在了他毫無防備的臉上!

滋啦——!!!!

如同燒紅的鐵塊按在了豬油上!

二驢子那張橫肉堆積的肥臉,瞬間騰起大片大片濃烈的、帶著焦糊肉味的白煙!他臉上的皮膚、肌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如同高溫下的蠟油般迅速軟化、扭曲、溶解!暗紅的血水混合著黃色的油脂和組織液,如同融化的蠟燭淚,順著他的臉頰、脖頸汩汩流淌而下!他甚至來不及捂臉,眼珠子在高溫和腐蝕下瞬間爆開,隻剩下兩個血糊糊的黑洞!鼻子塌陷,嘴唇融化,露出森白的牙床和焦黑的骨頭!

嗬…嗬嗬…

他喉嚨裡隻能發出破風箱般漏氣的嗬嗬聲,身體像一截被燒焦的木樁,直挺挺地向後倒去,噗通一聲砸在滿是香灰的地上,濺起一片汙穢的泥點。融化的臉皮粘著塵土,還在滋滋作響,冒著泡,散發出烤肉混合著地獄硫磺般的惡臭。

嘔——!

張寡婦再也忍不住,彎腰狂吐起來,膽汁都吐了出來。

鬼…鬼啊!!

趙結巴嚇得癱軟在地,褲襠瞬間濕透,騷臭味瀰漫開來。

我的娘啊!二驢子…二驢子化了!

周瘸子魂飛魄散,拖著瘸腿拚命往後縮。

祠堂內外,瞬間變成了人間煉獄!血腥、惡臭、焦糊味、屍臭、還有那無處不在的、令人靈魂都在顫抖的怨毒氣息,混合在一起,衝擊著每個人的感官極限!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剛纔還殘存的瘋狂和戾氣!所有人都被這邪異恐怖、血腥殘忍到極致的一幕徹底嚇破了膽!

屋頂上,王鐵柱站在沸騰的血色光幕之後,毫髮無傷。他看著地上那灘還在微微抽搐、冒著熱氣、臉皮融化殆儘的二驢子,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在血色光焰的映照下,燃燒著一種近乎神性的冰冷和漠然。

他那隻一直深插入陶罐裂縫、被粘稠血光完全吞噬的右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拔了出來。

帶出的,不再是暗紅的醬液。

而是一大把更加粘稠、更加熾熱、彷彿由無數濃縮的怨毒、痛苦和生命精華熬煮而成的、散發著刺目血光和令人靈魂悸動氣息的——暗紅色膏狀物!那東西在他手中如同活物般蠕動、搏動,彷彿有無數細小的冤魂在其中尖嘯!

狗血

王鐵柱低頭看著手中那團蠕動搏動的暗紅物質,聲音平靜得如同在談論天氣,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凍結的戲謔,太寡淡了。

他抬起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越過下方癱軟嘔吐、屎尿齊流的人群,越過躲在供桌後抖如篩糠的賈仁義,越過祠堂內那燃燒著幽綠鬼火的祖宗牌位,最後——

死死釘在了祠堂那鋪著青磚、看似堅實無比的地基之上!

他的嘴角,緩緩咧開一個極其巨大、極其扭曲、混合著無邊恨意、瘋狂快意和毀滅意誌的獰笑!

老子請你們…喝點更補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

他那握著那團蠕動搏動、如同地獄核心般暗紅膏狀物的手臂,肌肉虯結,青筋如同盤繞的毒蛇般根根暴起!他用儘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將天地都砸穿的決絕和瘋狂,狠狠地將手中那團不祥之物——

砸向了祠堂正中央的地麵!

轟隆——!!!!!!!

一聲遠比之前任何聲響都更加沉悶、更加宏大、彷彿來自大地深處的怒吼!

整個祠堂,不,是整個周家窪的地麵,都猛地劇烈一震!如同發生了小型地震!

祠堂中央那片被無數代周家人踩踏得光滑堅實的青磚地麵,在被那團暗紅物質砸中的瞬間——

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脆弱冰麵!

猛地向下塌陷!崩裂!

不是碎裂!是徹底的塌陷!

一個巨大的、邊緣不規則、深不見底的漆黑窟窿,瞬間出現在祠堂中央!煙塵混合著濃烈的、彷彿來自墳墓最深處的腐朽陰冷氣息,如同火山噴發般沖天而起!

煙塵緩緩散開。

祠堂內外,所有還能呼吸的人,所有還能轉動眼珠的人,所有還能思考的人——

全都如同被最惡毒的詛咒石化!

他們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著那個深不見底的巨大窟窿!

窟窿深處,並非泥土。

而是森森白骨!

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無窮無儘!

腿骨、臂骨、肋骨、指骨…各種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人類骸骨,如同最野蠻、最瘋狂的建築材料,被以一種極其扭曲、極其痛苦的方式,深深地、死死地擠壓、嵌合在一起,壘砌成了祠堂這所謂神聖莊嚴之地的地基!

白骨糾纏如猙獰的樹根,在黑暗中散發著幽幽的磷光,訴說著無聲的冤屈和痛苦。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陳年屍臭,如同實質的浪潮,從窟窿深處洶湧而出!

而就在這白骨地基的最中心,最顯眼的位置!

一具相對較小的、破碎的骸骨,被幾根粗大的、不知屬於誰的腿骨死死地交叉壓住,深深嵌入其中!

骸骨的頭顱部分,天靈蓋碎裂,露出裡麵黑洞洞的顱腔。但那殘留的半邊臉骨上,那熟悉的輪廓,那曾經鮮活、帶著羞澀笑容的少女麵容的殘影…

還有顱骨下方,那截纖細的、帶著一個隻有王鐵柱和杏花才知道的、小時候磕碰留下的小小凹痕的頸骨…

赫然正是——

杏花!

她的屍骨!她的頭顱!

根本不是賈仁義拿出的那截來曆不明的腿骨!她的整個殘軀,都被當成了墊腳石,被深深地、屈辱地、永世不得超生地,砌在了這象征著周家榮光與傳承的祠堂地基之下!

呃…呃呃…

張寡婦的嘔吐停止了,她喉嚨裡發出窒息般的嗬嗬聲,眼珠翻白,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骨…骨…骨頭…

趙結巴徹底失聲,瞳孔渙散,像一灘爛泥癱在地上。

祖…祖宗…地基…

周瘸子喃喃自語,如同癡傻,褲襠再次濕透。

嗬…嗬嗬…

賈仁義躲在供桌後,牙齒瘋狂地打顫,一股腥臊的液體順著褲腿流下,在幽綠鬼火和森森白骨的映照下,他那張胖臉扭曲得如同惡鬼,恐懼徹底摧毀了他最後一絲理智。

王鐵柱站在屋頂,狂風捲起他襤褸的衣衫。他懷中陶罐裂縫裡的血光,因為剛纔那驚天一擊而黯淡了些許,卻依舊如同垂死的心臟般微弱地搏動著。

他俯視著下方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由無數同村先輩、甚至是他親妹妹的屍骨壘砌而成的罪惡地基。看著那深嵌其中、破碎的杏花頭骨。

冇有咆哮,冇有控訴。

隻有一片死寂。死寂得如同墳墓。

他緩緩地抬起手,佈滿老繭和血痂的手指,指向祠堂地基那森森白骨的深淵,指向杏花那黑洞洞的眼眶。

聲音沙啞、低沉,卻如同來自九幽的寒風,刮過每一個僵硬的靈魂:

看…

都他媽睜大眼睛看清楚…

這就是你們跪拜的祖宗…

這就是你們守護的祠堂…

這就是…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萬年寒冰的刀子:

…你們這群披著人皮的畜生,吃人都不吐骨頭的…老窩!

白骨地基,人牲真相

祠堂中央塌陷的深坑,在煤油燈搖曳的光線下暴露無遺。

不是鬼火,是磷光——森森白骨在黑暗中幽幽發亮,糾纏如樹根。

濃烈的屍臭混合著泥土的腥氣,熏得人睜不開眼。

杏花破碎的頭骨深陷其中,黑洞洞的眼眶正對著祠堂腐朽的橫梁。

死寂。連李老太的糞叉都僵在半空。

造…造孽啊…張寡婦癱軟在地,褲襠洇濕一片。

賈仁義臉上的血泥瞬間褪儘,慘白如刮過的豬皮。他猛地指向深坑,聲音尖利扭曲:

看!都看見冇!就是他!王鐵柱!這災星早就瘋了!是他把他妹砌進去的!他想咒死全村!

放你孃的羅圈屁!周瘸子突然嘶吼,拖著瘸腿往前爬,那根腿骨…那是我爹的!那年鬧饑荒…賈仁義!是你帶人刨了亂葬崗!是你用死人骨頭填的地基!

---

祠堂裡死一樣的寂靜,隻有煤油燈芯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劈啪聲。那點昏黃的光,在塌陷的巨大深坑邊緣無力地搖曳著,非但冇能驅散黑暗,反而將坑底那令人窒息的景象映照得更加扭曲、更加觸目驚心。

冇有鬼火,冇有沸騰的血醬,冇有倒卷的黑狗血。隻有現實本身帶來的、冰冷刺骨的恐怖。

深坑裡暴露出的,是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相互擠壓嵌合在一起的——森森白骨!腿骨、臂骨、肋骨、指骨…大小不一,形態各異,在昏黃的光線下泛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幽幽的、屬於陳年屍骨的慘白磷光。它們糾纏扭曲著,如同被活埋時瘋狂掙紮留下的最後印記,又像某種巨大而邪惡的樹根,深深地紮在這片土地之下,支撐著地麵上這座象征著宗族榮光的腐朽殿堂。

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屍臭,混合著地下深處泥土的腥氣和陰冷濕氣,如同無形的毒霧,從深坑中洶湧而出,瞬間灌滿了祠堂的每一個角落。這氣味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霸道,鑽進鼻孔,直衝腦髓,讓胃袋瘋狂地抽搐。幾個離得近的村民,包括剛纔還揮舞糞叉的李老太,都忍不住彎腰乾嘔起來,酸水混合著膽汁,吐在積滿厚厚香灰的地上。

而最刺眼的,是深坑中央。

一具相對纖細、破碎的骸骨,被幾根粗壯猙獰的腿骨死死地交叉壓住,深陷在骨堆之中。骸骨的頭顱部分,天靈蓋碎裂,露出黑洞洞的顱腔。僅存的下頜骨微微張開,彷彿凝固著一聲無聲的呐喊。那殘留的半邊破碎臉骨上,依稀能辨認出少女柔和的輪廓線條,在幽幽的磷光下,透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熟悉感。

杏花。真的是杏花。

不是賈仁義拿出的那截來曆不明的腿骨。她的整個殘軀,都被當成了一塊墊腳的磚石,被以一種極其屈辱、極其痛苦的姿態,永久地砌在了這祠堂冰冷的地基之下!

呃…呃呃…

張寡婦喉嚨裡發出瀕死般的咯咯聲,眼白上翻,雙腿一軟,肥胖的身體噗通一聲癱倒在地,一股腥臊的液體迅速在她褲襠下洇開,騷臭味混合著屍臭,令人作嘔。

骨…骨…骨頭…

趙結巴徹底失聲,像一灘冇有骨頭的爛泥癱在門框邊,渾身抖得像狂風中的枯葉,牙齒瘋狂地磕碰著,發出嘚嘚嘚的脆響。

杏花…杏花丫頭…

李老太手裡的糞叉哐當掉在地上,那張佈滿褶子的老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坑底那黑洞洞的眼眶,身體篩糠般抖起來,彷彿一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祖…祖宗…地基…

周瘸子失魂落魄地喃喃著,那條瘸腿似乎徹底失去了知覺,他拖著身體,無意識地往前爬了幾步,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坑底糾纏的白骨。

祠堂內外,時間彷彿凝固了。剛纔還群情激憤、喊著刨祖墳的村民,此刻如同被集體抽走了魂魄,隻剩下無邊的恐懼和茫然。二驢子那融化扭曲的屍體還躺在一邊,散發著焦糊惡臭,此刻卻無人再看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深坑裡暴露出的、血淋淋的、被歲月掩埋的罪惡死死攫住。

死寂。隻有粗重的、帶著恐懼的喘息聲。

看!都看見冇!!

一聲尖利扭曲、如同金屬摩擦般的嘶吼,猛地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賈仁義!

他不知何時從供桌後爬了出來,臉上自扇耳光的紅痕和乾涸的血跡還在,但所有的血色都褪儘了,隻剩下刮過豬皮般的慘白。那雙三角眼因為極致的恐懼和垂死掙紮的瘋狂而瞪得幾乎要裂開,眼白上爬滿了蛛網般的血絲。他指著深坑裡杏花那黑洞洞的眼眶,又猛地指向屋頂上抱著陶罐、如同石雕般的王鐵柱,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惡毒而完全變了調,嘶啞刺耳:

就是他!王鐵柱!這災星!這瘋子!這喪心病狂的畜生!他早就瘋了!是他!是他把他親妹子的屍骨砌進去的!他想乾什麼!他想咒死咱們全村啊!他想讓咱們周家窪斷子絕孫!永世不得翻身!這祠堂地基就是他的邪陣!杏花就是他的祭品!這屍骨!這臭味!都是他的罪證!鐵證如山啊鄉親們!!

他唾沫橫飛,臉上的肌肉瘋狂抽搐,試圖用更加聳人聽聞的指控,將所有人的恐懼重新引向那個屋頂上的身影,引向那個唯一的異類。他揮舞著手臂,狀若瘋癲:這災星剋死爹孃,害死親妹,現在又想用邪術害死我們所有人!抓住他!打死他!把他扔進這坑裡!填了他造的孽!給杏花報仇!給咱們周家窪除害啊!!

然而,這一次,迴應他的,不再是盲目的附和。

隻有更加死寂的沉默。一種被更深層恐懼凍結的沉默。村民們看著他,又看看坑底那無窮無儘的白骨,再看看杏花那破碎的頭骨,眼神裡充滿了茫然、驚懼和一種被愚弄到極致後的麻木。賈仁義這歇斯底裡的指控,在眼前這由無數同村先輩、甚至是他親妹妹屍骨壘砌而成的罪惡地基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可笑,如此…令人作嘔。

就在賈仁義這惡毒的嘶吼還在祠堂裡徒勞迴盪、他臉上那瘋狂的神色因為無人響應而開始扭曲時——

一個嘶啞、乾澀、彷彿從破風箱裡擠出來的聲音,猛地從祠堂門口響起:

放…放你孃的羅圈屁!!!

所有人都是一驚!循聲望去!

是癱在門框邊的周瘸子!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用那條唯一能動的胳膊,拖著完全失去知覺的瘸腿,竟掙紮著往前爬了幾步!他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釘在深坑裡白骨地基的一個角落!那裡,一根相對粗壯、但腿骨上有一道明顯陳舊裂痕的腿骨,半截埋在泥土裡,半截露在外麵,在幽幽磷光下格外刺眼!

周瘸子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那根骨頭,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悲鳴,眼淚混著鼻涕洶湧而出,聲音因為極致的悲憤和痛苦而撕裂:

那根腿骨…那根有裂口的…是…是我爹的!周老三!我爹周老三啊!!!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被生活磨礪得渾濁不堪的眼睛,此刻燃燒著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仇恨,死死地釘在祠堂中央、那個麵無人色的賈仁義身上!他用儘全身力氣嘶吼,每一個字都像帶血的刀子:

賈仁義!是你!是你這個畜生!那年…六零年!鬧饑荒!村裡餓死一半人!是你!是你帶人刨了後山亂葬崗!是你!把那些餓死的、病死的、冇人埋的屍骨…挖出來!用死人骨頭…填了這祠堂的地基!你說…你說這樣祠堂才結實!祖宗才保佑!能鎮住村裡的‘餓死鬼’!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像破風箱般起伏,手指因為極度的憤怒而痙攣般指著賈仁義:那年我才十歲!我爹…我爹是最後一個餓死的!就倒在祠堂門口!他…他想進去討口供桌上的冷飯渣啊!結果…結果就被你們…拖走…也…也填了這地基!連張破席子都冇有啊!賈仁義!你這吃人不吐骨頭的老畜生!你不得好死!!!

周瘸子聲嘶力竭的控訴,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祠堂內外那虛假的平靜!

轟——!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不再是憤怒,而是被更深層、更原始的恐懼和罪惡感吞噬的混亂!

天爺啊!六零年…亂葬崗…

我說那年祠堂翻新怎麼那麼快…

周老三…是…是餓死在祠堂門口的…

用…用死人骨頭填地基…

怪不得…怪不得祠堂這些年陰氣那麼重…

造孽…造孽啊!

賈仁義!你這挨千刀的!你纔是真正的災星!

畜生!披著人皮的畜生!

恐懼、憤怒、被欺騙的羞恥、對自身無知和盲從的悔恨…無數種負麵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村民們的理智。有人抱頭痛哭,有人對著深坑裡的白骨瘋狂磕頭,有人指著賈仁義破口大罵,有人則失魂落魄,如同行屍走肉。

賈仁義站在祠堂中央,被這洶湧的、指向他的憤怒和指控徹底淹冇。他精心編織的謊言,他賴以生存的權威,在周瘸子這血淚控訴和眼前這由他親手製造的、血淋淋的白骨地基麵前,徹底崩塌了!他那張慘白的胖臉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嘴唇哆嗦著,想辯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徒勞地揮舞著手臂。

不…不是我…是…是祖宗規矩…是…

他語無倫次,眼神渙散,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卻被後麵的人群堵住。他看到了張寡婦怨毒的眼神,看到了趙結巴驚恐的躲避,看到了李老太那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恨意,更看到了無數道曾經敬畏、如今卻隻剩下鄙夷和仇恨的目光。

屋頂上,王鐵柱依舊抱著那個粗陶罐子。罐口那道裂縫裡,不再有紅光,隻有一片沉寂的黑暗。夜風吹拂著他額前枯草般的亂髮,露出下麵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裡,冇有大仇得報的快意,冇有揭露真相的激動。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邊無際的疲憊與悲涼。他看著祠堂裡這混亂、肮臟、充斥著人性最醜陋一麵的鬨劇,看著深坑裡妹妹那黑洞洞的眼眶,看著那些在恐懼和憤怒中掙紮的村民,看著那個在眾叛親離中徹底崩潰的賈仁義。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懷裡那個冰冷的陶罐,抱得更緊了一些。彷彿那是他在這汙濁世間,唯一能抓住的、冰冷而真實的依靠。

祠堂地基深處,杏花破碎的頭骨在幽幽磷光下,黑洞洞的眼眶,依舊無聲地凝視著祠堂腐朽的橫梁,凝視著這人間地獄。屍臭瀰漫,經久不散。

血契辣醬,絕戶焚書

祠堂裡死寂如墳,隻有周瘸子嘶啞的哭嚎在迴盪。

賈仁義的臉由慘白轉為死灰,豆大的冷汗從油亮的地中海邊緣滾落。

他突然撲向深坑邊緣,雙手瘋狂刨挖著濕冷的泥土和白骨,聲音尖利扭曲:

杏花!杏花丫頭!叔對不住你啊!可…可這地基是祖宗定的!是規矩!叔也是冇法子啊!要怪…要怪就怪你哥!是他命硬克你!是他冇本事護不住你!

他猛地抓起一把混著杏花碎骨的濕泥,轉身朝著屋頂哭嚎:

柱子!柱子你聽叔說!放下那罐子!叔做主!給你劃最好的水澆地!給你起新屋!叔…叔給你磕頭了!咱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啊!

說著竟真的咚咚咚對著屋頂磕起響頭,額頭瞬間見了血,混著泥汙,狼狽淒慘至極。

一家人屋頂傳來一聲嗤笑,乾澀得像砂紙磨鐵。

王鐵柱抱著冰冷的陶罐,俯視著磕頭如搗蒜的賈仁義。

賈仁義,你褲腰帶上掛的那串鑰匙,他聲音不高,卻像冰錐紮進每個人耳朵,左邊第三把,銅的,帶個豁口。

賈仁義磕頭的動作猛地僵住,手下意識捂向腰間。

開你家西廂房第三口樟木箱子用的吧王鐵柱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箱子裡那本藍皮冊子…記著你當村主任這二十年,吃了誰家多少救濟糧,扣了誰家多少宅基地,收了誰家姑孃的‘清白錢’…一筆筆,寫得可清楚了。

哦,對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下麵瞬間死寂的人群,最後幾頁,還畫著咱村後山那幾片好林子的‘新界圖’,摁著誰誰誰的手印…準備‘賣’給鎮上哪個木材廠來著

>賈仁義捂在腰間的手劇烈顫抖起來,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徹底褪儘,慘白如紙。

---

祠堂裡死寂得能聽見煤油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周瘸子那嘶啞的、泣血的控訴還在低矮的房梁下盤旋,像垂死的烏鴉在哀鳴。空氣裡濃得化不開的屍臭和恐懼,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賈仁義那張胖臉,由慘白迅速轉為死灰,像是剛從石灰水裡撈出來。豆大的冷汗,從他油亮地中海的邊緣爭先恐後地滲出、彙聚、滾落,混著臉上乾涸的血泥,留下幾道肮臟的痕跡。他那雙三角眼裡的瘋狂和偽善徹底被一種滅頂的恐懼取代,眼珠子慌亂地轉動著,最後死死釘在深坑裡、杏花那黑洞洞的眼眶上。

杏花!杏花丫頭啊——!!!

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乾嚎猛地從他喉嚨裡炸開!他像條被踩了尾巴的瘋狗,猛地撲向深坑邊緣!那雙保養得還算不錯、此刻卻沾滿泥汙的手,十指箕張,如同鐵鉤,不顧一切地朝著坑底那混合著濕冷泥土和森森白骨的混合物瘋狂地刨挖起來!指甲瞬間劈裂翻卷,滲出血絲,混著黑泥和白骨碎屑。

叔對不住你啊!叔心裡苦啊!

他一邊瘋狂刨挖,一邊扯著破鑼嗓子哭嚎,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虛偽的表演而扭曲變調,刺耳得令人牙酸,可…可這祠堂地基!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是老祖宗定下的法度啊!不動點‘硬料’鎮不住地氣!鎮不住村裡的‘歪風邪氣’啊!叔…叔也是冇法子!冇法子啊!

他猛地從泥骨混合物裡抓起一把濕漉漉、沾著幾小塊灰白色碎骨和枯草的爛泥,高高舉起,轉身朝著屋頂上那個抱著陶罐、如同石雕般的身影,涕淚橫流,聲音充滿了偽裝的沉痛和誘導:

柱子!柱子!我的好侄子!你聽見冇!放下!快放下那罐子!聽叔一句勸!叔…叔給你做主!給你劃村東頭最好的水澆地!挨著水渠頭一份!叔給你起新屋!青磚大瓦房!就起在…起在祠堂邊上!光宗耀祖!叔…叔給你磕頭了!叔給你認錯!

話音未落,他竟真的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深坑邊緣那濕滑冰冷的泥地上!對著屋頂的方向,那顆油亮的腦袋猛地砸了下去!

咚!咚!咚!

沉悶的磕頭聲在死寂的祠堂裡如同擂鼓!一下!兩下!三下!額骨撞擊硬地的聲音清晰可聞!幾下之後,他光亮的額頭上就皮開肉綻,鮮紅的血混合著地上的泥汙和白骨灰,糊了滿臉,模樣淒慘狼狽到了極點,也虛偽噁心到了極點!

柱子!咱是一家人啊!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呐!血濃於水啊!你爹孃走得早,叔…叔就是你的長輩!叔不能看著你走歪路!不能看著你抱著個破罐子跟全村為敵啊!放下吧!好孩子!叔求你了!!

他抬起血泥模糊的臉,聲淚俱下,眼神裡卻閃爍著毒蛇般陰冷的算計和急迫。

祠堂內外,死一樣的寂靜。隻有賈仁義那帶著哭腔的哀求、額頭撞擊地麵的悶響,還有他粗重恐懼的喘息在迴盪。村民們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表情複雜,驚疑不定,恐懼中夾雜著一絲茫然。

屋頂上,夜風捲起王鐵柱襤褸的衣角。他抱著那個冰冷的陶罐,如同抱著妹妹冰冷的屍骨。俯視著下麵那個磕頭如搗蒜、額頭見血、聲淚俱下表演著骨肉情深的賈仁義。

許久。

一聲極輕、極乾澀的嗤笑,如同砂紙在生鏽的鐵皮上摩擦,從他喉嚨裡滾了出來。

一家人

他重複了一遍,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渣的刀子,清晰地刮過每個人的耳膜。

他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落在了賈仁義因為劇烈動作而敞開的、沾滿泥汙血汙的藍色中山裝腰間——那裡,掛著一串沉甸甸的黃銅鑰匙。

賈仁義,

王鐵柱的聲音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冰冷戲謔,你褲腰帶上掛的那串鑰匙…

賈仁義磕頭的動作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到腳,一股寒氣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他下意識地、極其慌亂地用手捂向腰間那串鑰匙!

王鐵柱的嘴角,緩緩咧開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繼續慢悠悠地說道:

…左邊第三把,銅的,磨得挺亮,就是邊上…有個小豁口。

賈仁義捂在腰間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指關節捏得發白。

開你家西廂房,最裡麵,靠牆根那口老樟木箱子用的吧

王鐵柱的聲音平靜得像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那箱子上了三道鎖,就這把帶豁口的銅鑰匙,能開最底下那把老銅鎖。

賈仁義的呼吸驟然變得粗重急促,臉上的血泥似乎都掩蓋不住那迅速褪儘的慘白。

王鐵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緩緩掃過祠堂內外一張張驚疑不定的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宣判般的冷酷:

箱子裡,壓箱底兒,有本藍皮冊子。牛皮紙封麵,線裝的,邊兒都磨毛了。

他頓了頓,欣賞著賈仁義那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般徒勞張大的嘴和瞬間死灰的臉色。

冊子上記著什麼

王鐵柱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砸在死寂的祠堂裡,記著你賈大主任,當村主任這二十年零三個月又七天…

吃了誰家多少救濟糧——張寡婦家六零年那三鬥救命的高粱,你轉手倒給了鎮上的糧販子,換了兩瓶西鳳酒。

扣了誰家多少宅基地——村西頭趙老蔫家那三分臨河的好地,你說要修水渠,結果轉頭劃給了你小舅子蓋豬圈。

收了誰家姑孃的‘清白錢’——前年開春,村南李木匠家的二丫頭,被你堵在磨坊裡…事後你收了李木匠家祖傳的一對銀鐲子當‘封口費’,逼得二丫頭跳了河,撈上來時人都僵了,你還在賬本上記著‘李家自願捐銀鐲一對,支援村建’…

王鐵柱語速平緩,一條條,一樁樁,清晰無比。每一個字落下,都像一塊冰冷的巨石,砸在祠堂冰冷的地麵,也砸在每一個村民的心坎上!人群裡,被點到名字的張寡婦渾身一抖,死死捂住嘴,眼神怨毒如刀!趙老蔫的兒子猛地抬起頭,眼眶赤紅!李木匠佝僂的身影在人群後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嗚咽!

賈仁義癱跪在坑邊,捂著腰間鑰匙的手抖得如同風中殘燭,臉上的肌肉瘋狂抽搐,想反駁,喉嚨裡卻隻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像條離水的魚。

哦,差點忘了,

王鐵柱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嘴角那冰冷的弧度加深,目光如同利箭,射向祠堂後方黑黢黢的後山方向,那藍皮冊子最後幾頁,畫得可精緻了。

是咱周家窪後山,鷹愁澗下風口那一片,長了百十年的老鬆林,還有靠陽坡那幾十畝好杉木林的…‘新界圖’。

他故意加重了新界圖三個字。

圖上可標得清清楚楚,哪片林子‘賣’給鎮上‘永興木材廠’的王老闆,作價多少…那手印摁得,嘖嘖,紅彤彤的,有周老蔫的,有孫大炮的…哦,還有你小舅子李二狗代他癱在床上的老丈人摁的…

王鐵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緩緩掃過人群中幾張瞬間變得慘白、眼神躲閃的臉。

摁手印那天,賈主任,您老人家做東,在鎮上‘春香樓’擺的席麵吧王老闆給您塞的那個鼓囊囊的紅封…夠您再打十頂假髮套了吧

死寂。

祠堂內外,陷入了一種比深坑白骨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怨恨,此刻如同實質的寒流,冰冷刺骨,齊刷刷地聚焦在祠堂中央,那個癱跪在深坑邊緣、捂著腰間鑰匙、麵無人色、抖如篩糠的賈仁義身上!

他最後的偽裝,最後的依仗,最後的遮羞布,被王鐵柱這輕描淡寫、卻又精準致命的一刀,徹底剝開!露出了底下那早已腐爛發臭、蛆蟲橫生的真實麵目!

祠堂地基深處,杏花破碎的頭骨在幽幽磷光下,黑洞洞的眼眶,似乎正對著屋頂上那個抱著冰冷陶罐的哥哥,無聲地凝視。屍臭瀰漫,冰冷刺骨。

群噬瘋狗,醬祭親骨

死寂被鑰匙串墜地的嘩啦聲打破。

賈仁義腰間那串黃銅鑰匙,從他篩糠般抖動的指縫間滑脫,砸在混著血泥和白骨灰的地上,濺起幾點汙穢。

不…不是…他汙衊…瘋子…瘋子胡說…他嘴唇哆嗦著,語無倫次,癱軟的肥肉試圖往後蹭,蹭進那散發著濃烈屍臭的深坑邊緣的陰影裡。

汙衊人群後方,李木匠佝僂的身影猛地挺直,枯樹皮般的臉扭曲著,喉嚨裡發出受傷野獸般的低吼,賈仁義!俺家二丫頭的銀鐲子!是不是你逼著俺婆孃親手交到你手上的!就在祠堂後頭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你說…你說不交就告二丫頭勾引乾部!讓她浸豬籠!!

還有俺家的地!趙老蔫的兒子,一個平時沉默寡言的漢子,此刻眼珠子赤紅,額上青筋暴跳,他猛地從後腰抽出一把磨得鋥亮的劈柴斧,一步步往前擠,那三分水澆地!俺爹嚥氣前還唸叨!是你!是你拍著胸脯說村裡征用修水渠!水渠呢!水渠在哪兒!在你小舅子家豬圈底下淌糞湯子呢!!

打!打死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

撕了他!給杏花報仇!給二丫頭報仇!

刨他的心肝看看是不是黑的!

壓抑了二十年的怨毒,被王鐵柱那輕飄飄的幾句話徹底點燃!如同澆了滾油的乾柴,轟然爆燃!剛纔還沉浸在恐懼和茫然中的村民,此刻被更原始的、嗜血的憤怒徹底吞噬!人群像決堤的洪水,裹挾著鋤頭、扁擔、糞叉,咆哮著湧向祠堂中央那個癱軟在地的肥胖身影!

嗷!彆過來!反了!你們反了!賈仁義驚恐萬狀地尖叫,雙手胡亂揮舞著,試圖抵擋。一隻沾滿泥濘的破草鞋狠狠踹在他油亮的地中海上,踹得他腦袋猛地後仰!緊接著,無數雙手,帶著泥垢的指甲,裹挾著積年的怨恨,如同無數隻饑餓的禿鷲,撕扯向他那身象征體麵的破布條中山裝!

刺啦!布帛撕裂!肥膩膩、白花花的皮肉暴露在昏黃的煤油燈光和幽幽白骨磷光下!

啊——!!我的衣裳!我的皮!賈仁義發出殺豬般的慘嚎,肥碩的身體在地上瘋狂扭動、翻滾,試圖躲避那雨點般落下的拳腳、指甲和唾沫。一隻粗糙的大手狠狠揪住他稀疏的頭髮,將他的胖臉狠狠按向深坑邊緣那混著杏花碎骨的濕冷泥土!

呸!老畜生!嚐嚐你自個兒造的孽!一口濃痰混著血沫子啐在他糊滿泥汙的臉上。

鑰匙!那本冊子!混亂中,不知是誰嘶吼了一聲。

無數道貪婪、瘋狂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地上那串黃銅鑰匙上!

我的!冊子是我的!剛纔還癱軟在地的張寡婦,此刻爆發出驚人的敏捷,尖叫著撲向鑰匙!

滾開!賤貨!那上麵有俺家的賬!周瘸子拖著瘸腿,用那條好胳膊狠狠掄起柺杖砸向張寡婦!

搶啊!誰搶到是誰的!人群徹底瘋了!為了那本可能記載著翻身證據、更可能藏著更多黑金線索的藍皮冊子,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公道和**裸的利益,剛纔還同仇敵愾的複仇者瞬間變成了互相撕咬的野獸!鋤頭扁擔調轉了方向,拳腳指甲對準了身邊的鄉鄰!祠堂內外,徹底淪為一片充斥著咒罵、廝打、慘叫和貪婪喘息的修羅場!

我的頭髮!彆扯!

鑰匙!鑰匙給俺!

冊子是大家的!誰也彆想獨吞!

放屁!誰搶到算誰的!

混亂的核心,賈仁義像條被剝了皮的癩皮狗,蜷縮在深坑邊緣的泥濘裡,渾身沾滿泥汙、血汙、痰跡和鞋印,那身象征權力的皮被徹底撕爛,露出底下肥膩醜陋的本質。他抱著光溜溜的腦袋,發出意義不明的、混合著痛苦、恐懼和一絲扭曲快意的嗬嗬聲,看著這群因他而瘋狂撕咬的鄉親。

屋頂上,夜風更冷了。

王鐵柱抱著那個冰冷的陶罐,如同抱著這汙濁世間唯一乾淨的魂靈。他俯視著下方祠堂裡那場由他親手點燃、卻已徹底失控的、醜陋到極致的盛宴。看著那些在貪婪和瘋狂中互相撕咬的村民,看著深坑裡妹妹那在混亂中被無數隻腳無意踢踏、碾入更深泥濘的破碎頭骨。

他那雙被生活磨礪得如同枯井的眼睛裡,最後一點微弱的、屬於人的溫度,也徹底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疲憊,和一種洞穿一切的、近乎神祇般的漠然。

他不再看任何人。

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他蹲下身。用那條瘸腿支撐著,小心翼翼地將懷中那冰冷的陶罐,穩穩地放在茅草稀疏的屋頂上。

然後,他伸出雙手。那雙佈滿老繭、裂口和新鮮血痂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輕柔,開始扒開屋頂邊緣鬆軟的茅草和泥土。

動作很慢,很專注。彷彿在進行一項無比神聖的儀式。

下方祠堂裡的廝打、咒罵、鑰匙的爭搶、賈仁義痛苦的呻吟…所有的喧囂,似乎都離他遠去了。他的世界裡,隻剩下手下鬆軟的泥土,和深坑裡那個無聲凝望著他的、黑洞洞的眼眶。

茅草和泥土被扒開一個淺淺的坑。

他停下手。俯下身,極其輕柔地、珍而重之地,將那個冰冷的、粗糲的陶罐,如同安放繈褓中的嬰兒般,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

罐口那道裂縫,正對著下方祠堂的方向,對著那片由無數白骨(包括他親妹妹的白骨)壘砌的罪惡地基,對著那群在汙穢中瘋狂撕咬的靈魂。

他捧起旁邊的泥土,一捧,又一捧。乾燥的土屑混合著茅草根,簌簌落下,覆蓋在冰冷的陶罐上。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了沉睡的人。

冇有立碑。冇有標記。隻有屋頂上一個不起眼的小小土包。

他最後用手掌,在那微微隆起的土包上,輕輕地、極其認真地按了按。彷彿在做一個無聲的告彆。

做完這一切,他扶著那條瘸腿,慢慢地、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夜風吹起他空蕩蕩的、沾滿塵土和草屑的衣襟。他懷裡,已經空無一物。

他最後看了一眼下方那片混亂、肮臟、如同沸騰糞坑般的祠堂。目光掠過撕打的人群,掠過在泥濘裡蠕動的賈仁義,掠過深坑裡森森的白骨和那一點被踩踏得幾乎看不見的、屬於杏花的灰白。

然後,他轉過身。

單薄、佝僂、拖著一條瘸腿的身影,沿著低矮的屋脊,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黑暗的、未知的村外荒野。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獨,投在凹凸不平的茅草上,像一個沉默的問號,又像一個冰冷的句點。

祠堂地基深處,被踩入泥濘的杏花頭骨,那黑洞洞的眼眶,似乎穿透了泥土和黑暗,無聲地追隨著那個消失在夜色裡的、空蕩蕩的背影。

屍臭依舊濃烈。

空罐餘燼,荒村噬人

黎明前最冷的時刻,祠堂裡的廝打聲漸漸微弱。

不是結束,是力竭。

張寡婦臉上被抓出幾道血淋淋的口子,頭髮被扯掉一大綹,卻死死攥著那串染血的黃銅鑰匙,蜷縮在供桌底下,喉嚨裡發出母獸護食般的嗬嗬聲。

周瘸子趴在不遠處,那條唯一能動的好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身下一灘暗紅的血正慢慢洇開,眼神空洞地望著祠堂腐朽的椽子。

更多的人橫七豎八倒在冰冷的地上和森森白骨坑邊,喘著粗氣,臉上糊著泥、血、唾沫,眼神裡隻剩下野獸般的疲憊和未熄的貪婪,死死盯著供桌底下張寡婦手裡那串鑰匙。

空氣裡濃烈的屍臭,混合著新鮮的血腥味、汗酸味和恐懼的尿臊味,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的甜腥。

深坑邊緣,賈仁義像一灘徹底爛掉的腐肉堆在那裡。那身象征權力的藍布條被撕得精光,露出底下佈滿青紫淤痕、抓痕、牙印和汙穢的白花花肥肉。油亮的頭皮被揪掉了幾塊,露出血糊糊的頭皮,幾縷稀疏的頭髮粘在血泥裡。一隻眼睛腫得隻剩一條縫,另一隻半睜著,渾濁的眼珠無神地對著祠堂破洞的屋頂透下的一線灰白天光。他喉嚨裡偶爾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漏風般的嗬…嗬…聲,嘴角咧著,似乎還在笑,混合著血沫子,涎水順著下巴滴落在身下的泥汙裡。

冇人再看他一眼。他成了一件被榨乾所有價值的垃圾。

屋頂上,那個小小的土包安靜地隆起。幾根乾枯的茅草在晨風中微微顫抖。

祠堂外,天色由墨黑轉為一種死氣沉沉的鉛灰。

王鐵柱拖著那條瘸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村後通往鷹愁澗的荒路上。冰冷的露水打濕了他破爛的褲腿,荊棘劃破了他的手臂,留下細小的血痕。他懷裡空蕩蕩的,隻有夜風灌進來,帶走最後一點微弱的體溫。

他冇有回頭。

身後那片被鉛灰色天光籠罩的周家窪,像一具巨大的、正在緩慢腐爛的屍體。祠堂的方向,死寂中偶爾傳來一聲壓抑的呻吟,或是一聲貪婪的、帶著血腥味的粗重喘息。

村口那口黑洞洞的老井,沉默地張著嘴。

村道上,被踩踏得淩亂不堪的浮土裡,靜靜躺著一頂沾滿泥汙、邊緣翻卷的假髮套,旁邊還有一隻沾著雞屎和血泥的舊皮鞋。

一隻瘦骨嶙峋的野狗,悄無聲息地從柴垛後麵溜出來,警惕地四下張望。它抽動著鼻子,循著濃烈的血腥味和屍臭味,慢慢地、一步步地,朝著祠堂那扇黑洞洞的大門走去。

它的眼睛裡,閃爍著饑餓的綠光。

---

祠堂裡的空氣凝固成了鉛塊。濃得化不開的屍臭、新鮮的血腥、汗酸、尿臊,還有恐懼本身散發出的那種粘稠的甜腥氣,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地獄氣息。煤油燈早就滅了,隻有祠堂破洞的屋頂透下的一線灰白、冰冷的天光,勉強勾勒出這片狼藉屠場的輪廓。

死寂。但這不是安寧的死寂,而是力竭後的、暴風雨間歇的、醞釀著下一輪更瘋狂撕咬的沉默。

供桌底下,一團黑影蜷縮著,發出母獸護食般的、壓抑的嗬嗬聲。是張寡婦。她臉上被抓開了幾道深可見肉的血口子,皮肉外翻著,一隻眼睛腫得隻剩一條縫。頭髮被扯掉了一大綹,露出血糊糊的頭皮,剩下的亂髮如同枯草般黏在臉上、脖子上。但她那雙被血汙糊住的眼睛,卻死死地、帶著一種瘋狂的執念,瞪著手裡死死攥著的東西——那串染滿泥汙、血汙的黃銅鑰匙!鑰匙冰冷的金屬硌著她滿是傷口的手心,她卻感覺不到疼,隻有一種病態的、攥住了翻身希望的亢奮。她蜷縮著,像守著最後一塊腐肉的禿鷲。

不遠處,周瘸子趴在一片已經變成暗褐色的血泊裡。他那條唯一能動的好胳膊,此刻以一個極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白森森的斷骨茬刺破皮肉露在外麵,血還在極其緩慢地往外滲。他臉上冇有任何痛苦的表情,隻有一片死灰般的空洞,渾濁的眼睛失焦地望著祠堂屋頂那幾根腐朽斷裂、掛著蛛網的椽子。嘴裡喃喃著,聲音微弱得如同遊絲:爹…爹…你的腿…填…填地基了…俺…俺的胳膊…也…也斷了…

更多的人橫七豎八地倒在冰冷的地上,或者癱在深坑邊緣那散發著陰冷濕氣和屍臭的白骨堆旁。他們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像離水的魚。臉上糊滿了泥、血、乾涸的唾沫和眼淚的混合物,早已看不清本來麵目。眼神裡,剛纔同仇敵愾的怒火已經熄滅,隻剩下野獸搏鬥後精疲力竭的麻木,以及那眼底深處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的、如同鬼火般幽幽燃燒的貪婪。這些目光,如同無形的鉤子,穿透昏暗的光線,死死地鉤在供桌底下張寡婦手裡那串小小的鑰匙上。空氣沉重,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像是在積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撲咬的契機。

深坑邊緣,賈仁義像一灘徹底爛掉、被踩踏過無數遍的腐肉,堆在那裡。那身曾經象征著他無上權威的藍色中山裝,早已被撕扯成沾滿泥汙血汙的破布條,散落在周圍。他全身**,白花花、肥膩膩的皮肉上佈滿了觸目驚心的青紫淤痕、深可見肉的抓痕、帶血的牙印,還有蹭上的汙泥和穢物。油亮的頭皮被硬生生揪掉了好幾塊,露出下麵血肉模糊的頭皮,幾縷稀疏的、沾著血泥的頭髮可憐地粘在上麵。一隻眼睛腫得完全睜不開,另一隻勉強半睜著,渾濁的眼珠無神地向上翻著,倒映著祠堂破洞處那一線越來越亮的、灰白色的、毫無溫度的天光。他的喉嚨裡,偶爾會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嘴角咧開一個怪異的弧度,混合著凝固的血沫子和新流出的涎水,順著下巴滴落在他身下那攤混合了血泥、骨灰和汙水的泥濘裡。冇有人再看他一眼。他成了一件被徹底榨乾了所有價值、連最後一絲利用意義都被剝奪乾淨的垃圾,散發著惡臭,等待著最終的腐爛。

屋頂上,那個小小的、新堆起的土包,安靜地隆起在稀疏的茅草中。幾根被晨露打濕的、乾枯的茅草葉子,在冰冷的風中微微顫抖著。土包下,那個冰冷的、粗糲的陶罐,沉默地盛放著最後的、無人知曉的辛辣與悲愴。罐口那道裂縫,正對著下方這片由白骨與瘋狂壘砌的罪惡殿堂。

祠堂外,天色由墨汁般的濃黑,轉為一種死氣沉沉的、如同巨大鉛板的灰白。黎明前最冷的時刻到了,寒氣如同無形的針,刺穿著每一寸暴露的皮膚。

村後那條通往鷹愁澗的荒路,在鉛灰色的天光下蜿蜒,像一道醜陋的傷疤。王鐵柱拖著那條使不上力、每走一步都鑽心刺痛的瘸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冰冷的露水早已浸透了他破爛的褲腿,緊貼著皮膚,帶走所剩無幾的熱量。路旁帶刺的荊棘和枯枝,毫不留情地劃破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留下細密的、滲著血珠的傷痕。他感覺不到疼,或者說,任何**上的疼痛,都已無法穿透那層包裹著他的、厚重的、冰冷的麻木。他懷裡空蕩蕩的。夜風毫無阻礙地灌進他敞開的、同樣破爛的衣襟裡,像無數隻冰冷的手,貪婪地攫取著他身體裡最後一點微弱的暖意。那件曾經被他像護住心臟一樣緊抱在懷裡的東西,連同他生命裡最後一點溫熱的東西,都被他親手埋在了那片腐朽的屋頂之下。

他冇有回頭。一次也冇有。

身後那片被鉛灰色天光籠罩的周家窪,輪廓模糊,像一具巨大的、被遺棄在荒野、正在從內部緩慢腐爛的屍體。祠堂的方向,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深處,偶爾會毫無征兆地傳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彷彿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痛苦呻吟,或者是一聲粗重的、帶著濃重血腥味的貪婪喘息,如同沉睡野獸在夢中磨牙。

村口,那口黑洞洞的老井,沉默地張著它深不見底的嘴,像一隻永遠也填不滿的、貪婪的眼睛。

村道上,被無數瘋狂腳步踩踏得淩亂不堪的浮土裡,靜靜地躺著一頂東西。是賈仁義那頂沾滿泥汙、邊緣被雞爪抓得翻捲起來的假髮套。旁邊不遠處,還有一隻同樣沾滿泥汙、雞屎和暗紅色血泥的舊皮鞋。它們像兩件被遺棄的、肮臟的祭品,躺在冰冷的塵土裡,無人問津。

一隻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的野狗,悄無聲息地從村邊一個坍塌了大半的柴垛後麵溜了出來。它聳動著濕漉漉的鼻子,警惕地四下張望,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饑餓和一種野獸本能的謹慎。空氣中那濃烈到無法忽視的血腥味和屍臭味,對它而言,是來自地獄的、無法抗拒的召喚。它抽動著鼻子,鎖定了味道最濃烈的源頭——祠堂那扇在鉛灰色晨光下如同巨獸咽喉般黑洞洞的大門。

它低下頭,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帶著渴望的嗚咽。然後,慢慢地、一步步地,朝著那扇散發著死亡和盛宴氣息的大門走去。

它眼睛裡閃爍的,是純粹的、饑餓的綠光。

鉛灰色的天光像渾濁的臟水,漫過死寂的周家窪。祠堂那扇黑洞洞的大門,如同巨獸張開的、淌著涎水的嘴。

瘦骨嶙峋的野狗停在門檻外,鼻翼急促地翕動。濃得化不開的屍臭、血腥、汗酸和尿臊的混合氣味,讓它饑餓的腸胃瘋狂地攪動。它喉嚨裡滾出低沉的、帶著渴望的嗚咽,渾濁的眼睛裡綠光更盛。它試探性地伸出一隻前爪,踏過門檻,踩在冰冷、沾滿汙穢的地麵上。

祠堂內的景象,在灰白的天光下徹底暴露無遺。

深坑裡糾纏的森森白骨,泛著幽幽的磷光,像一片凝固的死亡森林。坑邊,那灘徹底爛掉的腐肉——賈仁義,白花花的肥肉暴露在寒冷的空氣裡,上麵覆蓋的青紫淤痕、深可見肉的抓痕和牙印,如同某種怪誕的紋身。他半睜著的那隻渾濁眼珠,凝固著最後一絲空洞的恐懼,直勾勾對著破洞的屋頂。涎水混著血沫子,在他下巴上拉出一道粘稠的絲線,滴落在身下血泥混合白骨灰的汙穢裡。

野狗的鼻子精準地鎖定了這灘散發著最濃烈死亡和肉味的源頭。它小心翼翼地靠近,尾巴夾在股間,喉嚨裡發出威脅般的低吼,警惕地環視著四周那些橫七豎八、如同破麻袋般癱倒的人影。

冇有人動。

張寡婦蜷縮在供桌底下最深的陰影裡,像隻受驚的耗子。她那隻冇腫的眼睛,死死盯著手裡染血的鑰匙,對外界的一切充耳不聞。鑰匙冰冷的觸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實。

周瘸子趴在血泊裡,斷臂的劇痛似乎已經麻木,隻剩下身體無法抑製的細微抽搐。他空洞的眼睛望著屋頂的破洞,那線灰白的光落在他臉上,也照不進他眼底的死灰。

更多的人,癱在地上,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他們胸膛起伏,喘著粗氣,像擱淺的魚。臉上糊著的泥、血、唾沫已經乾涸結痂,形成一張張僵硬醜陋的麵具。眼神疲憊、麻木,但眼角的餘光,依舊像生了鏽的鉤子,時不時地鉤向供桌底下,鉤向張寡婦緊攥鑰匙的手。那貪婪如同陰燃的炭火,並未熄滅,隻是被極度的疲憊暫時壓製。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像是為下一次無聲的爭奪積蓄著力量。

野狗似乎確認了這些龐然大物暫時失去了威脅。饑餓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它喉嚨裡的低吼變成了迫不及待的嗚咽,猛地低下頭,濕漉漉、帶著倒刺的舌頭,帶著令人牙酸的呲啦聲,狠狠地舔舐在賈仁義那肥膩膩、佈滿汙穢的腳踝上!

冰冷滑膩的觸感,如同毒蛇爬過。

呃…嗬…

賈仁義的喉嚨裡,猛地擠出一絲極其微弱、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聲響。那半睜的渾濁眼珠似乎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隨即又凝固了。身體冇有任何反應,隻有那灘爛肉本身在野狗舌頭的舔舐下微微凹陷。

野狗被這微弱的反應驚得猛地向後一跳,齜著發黃的尖牙,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它警惕地觀察了幾秒,發現那肉依舊死氣沉沉。饑餓最終戰勝了警惕。它不再猶豫,張開嘴,露出森白的犬齒,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噗嗤——!

牙齒刺破冰冷鬆弛皮膚的悶響,在死寂的祠堂裡格外清晰。

一股暗紅的、近乎黑色的粘稠血液,順著野狗的齒縫緩緩滲出。野狗貪婪地吮吸著,喉嚨裡發出滿足的咕嚕聲。溫熱的血腥味似乎刺激了它,它撕咬得更用力了,甩著頭,試圖從腳踝上扯下一塊肉來。肥膩的皮肉被拉扯、變形,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如同撕扯破布般的嗤啦聲。

這聲音,這景象,像一根冰冷的針,猛地刺穿了祠堂裡那層麻木的寂靜。

癱在牆角的趙老蔫兒子,眼皮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他佈滿血絲的眼珠,緩緩轉動,從張寡婦藏身的供桌方向,移到了深坑邊緣那正在發生的、原始而血腥的進食場景上。他看著野狗撕扯著賈仁義腳踝上那塊鬆弛的皮肉,看著暗紅的血染紅了野狗枯黃的毛髮,看著那灘腐肉隨著撕扯微微晃動…他乾裂起皮的嘴唇,無意識地蠕動了一下,喉結上下滾動,發出咕咚一聲清晰的咽口水聲。

這聲音不大,但在死寂中卻像驚雷。

附近幾個癱著的村民,眼皮也猛地一顫。幾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從供桌方向,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種原始的、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渴望,投向了野狗撕咬的地方。他們看著那被撕扯開的皮肉下露出的、白花花的脂肪層,看著那暗紅的血…胃袋因為極度的饑餓和剛纔的瘋狂廝打,早就空空如也,此刻卻因為這血腥的景象,不受控製地劇烈痙攣起來,發出咕嚕嚕的空鳴。

饑餓。一種比貪婪更原始、更迫切、更摧毀理智的野獸本能,被這血腥的進食場麵徹底點燃了。

嗬…嗬…

蜷縮在供桌下的張寡婦,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微妙的變化。她那隻冇腫的眼睛裡,除了對鑰匙的病態執念,也染上了一絲驚懼。她把自己蜷縮得更緊,攥著鑰匙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野狗似乎被周圍那些貪婪的目光驚擾,它猛地停下撕咬,抬起頭,齜著沾滿血汙的尖牙,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渾濁的綠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那些龐然大物。

短暫的僵持。

突然!

祠堂角落,一個一直癱著、像死了一樣的身影——是村西頭的孫大炮,他兒子被賈仁義強征去修水壩摔斷了腰,家裡最後一點口糧也被征走了——猛地動了!不是撲向鑰匙,也不是撲向野狗!他像一頭髮狂的、被饑餓逼瘋的野獸,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喉嚨裡發出不似人聲的嗬嗬低吼,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野狗嘴邊那塊被撕扯下來的、帶著皮的肥肉!

他踉蹌著,以驚人的速度撲了過去!

滾開!畜生!那是老子的!

孫大炮嘶吼著,枯瘦的手掌帶著一股蠻力,狠狠抓向野狗嘴邊那塊滴著血的肉!

野狗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徹底激怒!它鬆開嘴裡的腳踝,猛地轉身,獠牙畢露,一口狠狠咬在孫大炮抓過來的手腕上!

啊——!!!

孫大炮發出淒厲的慘叫!皮肉瞬間被撕裂,鮮血飆濺!

但這劇痛非但冇有讓他退縮,反而徹底點燃了他野獸般的凶性!他另一隻手瘋狂地揮舞著,不顧一切地砸向野狗的頭顱!另一隻手則死死抓住那塊滴血的肥肉,拚命往回拽!

一人一狗,瞬間在深坑邊緣,在賈仁義那灘爛肉旁,在幽幽白骨和濃烈屍臭的環繞下,為了爭奪一塊沾著汙穢和人血的生肉,瘋狂地撕打翻滾起來!慘叫聲、犬吠聲、皮肉撕裂聲、骨骼碰撞聲…混合成一曲地獄的樂章!

這瘋狂的撕打,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癱在地上的村民,眼睛裡的麻木和疲憊瞬間被一種更原始的、赤紅的瘋狂取代!饑餓和血腥徹底焚燬了最後一絲理智!

肉!有肉!

搶啊!

打死這畜生!

那老畜生身上還有肥膘!

更多的身影,如同被無形的線扯動,掙紮著、咆哮著從地上爬起來!他們不再看供桌,不再看鑰匙,眼中隻剩下最原始的**——食物!他們像一群餓瘋了的鬣狗,紅著眼,流著涎水,喉嚨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朝著深坑邊緣那團正在撕打的混亂撲了過去!目標不僅是野狗嘴邊的肉,更是那灘龐大的、毫無反抗能力的肉源——賈仁義!

鋤頭、扁擔被重新撿起,但這次不是為了公道,而是為了砸開骨頭,分食血肉!

拳頭、指甲、牙齒,都成了爭奪食物的武器!

祠堂內外,徹底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沸騰的、散發著濃烈血腥和惡臭的屠宰場!咒罵聲、慘叫聲、撕扯聲、咀嚼聲…淹冇了黎明前最後一絲寂靜。人性的最後一點遮羞布,在這極致的饑餓和瘋狂麵前,被撕扯得粉碎,暴露出底下**裸的、嗜血的獸性。

屋頂上,那個小小的土包,在越來越亮的、卻依舊毫無溫度的鉛灰色天光下,沉默地隆起。覆蓋其上的泥土,乾燥而冰冷。

通往鷹愁澗的荒路儘頭,那個拖著瘸腿的、空蕩蕩的背影,已經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小黑點,即將被鉛灰色的天幕和更遠處黑黢黢的山巒吞噬。

他冇有回頭。風灌進他空蕩蕩的懷裡,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村口的老井,依舊沉默地張著黑洞洞的嘴。井沿上,不知何時,落了一隻羽毛淩亂、歪著腦袋的烏鴉,血紅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祠堂方向升騰起的、無形的血腥氣息。

鉛灰色的天光終於壓碎了最後一絲黑暗,卻冇能帶來半分暖意。祠堂裡瀰漫的血腥和屍臭,混合著新生的皮肉焦糊味,形成一種更加粘稠、更加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

那場為了爭奪一塊生肉而爆發的、短暫而瘋狂的撕咬,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祠堂內壓抑到極致的饑餓和獸性。但火焰並未持續燃燒,而是迅速耗儘本就所剩無幾的氣力,留下滿地更加狼藉的殘骸和更加深沉的絕望。

野狗死了。被幾把胡亂砸下的鋤頭和扁擔搗碎了頭顱,黃白的腦漿混著血汙濺在森森白骨上。孫大炮也倒下了,他枯瘦的身體被踩踏得不成樣子,那條被野狗咬爛的手臂怪異地扭曲著,手裡還死死攥著一小塊從賈仁義腳踝上撕扯下來的、沾滿泥汙和狗毛的皮肉。旁邊,是野狗被砸爛的半邊頭顱和一隻被扯斷的後腿。

短暫的、如同野獸般的哄搶和撕咬後,祠堂裡陷入了更深沉的死寂。不是因為滿足,而是因為力竭和更大的空虛。

幾個參與了撕咬的村民,癱坐在血泊和白骨旁,手裡抓著零星的血肉碎塊——有的是野狗的,有的是賈仁義的。他們像最原始的穴居人,不顧一切地將那些帶著泥汙、血汙、甚至骨茬的肉塊塞進嘴裡,瘋狂地咀嚼、吞嚥,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滿足又痛苦的聲響。暗紅的血水順著嘴角流下,滴落在早已看不出顏色的衣襟上。有人被碎骨卡住喉嚨,劇烈地咳嗽,臉憋得發紫,卻依舊拚命將剩下的肉塊往嘴裡塞。

更多的人,連爭搶的力氣都冇有了。他們癱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點微不足道的肉被分食殆儘,眼神空洞,隻剩下喉嚨裡不受控製的吞嚥聲和胃袋痙攣發出的咕嚕嚕空鳴。張寡婦依舊蜷縮在供桌下,攥著鑰匙的手因為饑餓和恐懼而微微顫抖。她那隻冇腫的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一個村民手裡抓著的一塊滴著黑血的、肥膩的肉塊——那是從賈仁義肚子上撕下來的。

賈仁義那灘腐肉堆在深坑邊緣,此刻更加慘不忍睹。腳踝被撕咬得露出了森森白骨,肚子上被硬生生扯開了一個血糊糊的大口子,粉紅色的腸子混合著暗紅的血和黃色的脂肪,從破口處流出來一截,耷拉在冰冷的泥地上。油亮的地中海頭皮上,又被慌亂中落下的鋤頭砸開了一個窟窿,紅白之物緩緩滲出。他僅存的那隻半睜的渾濁眼珠,凝固著一種極致的、空洞的痛苦,似乎還殘存著一絲意識,目睹著自己被分食的過程。涎水混著血沫子,在他咧開的嘴角拉出長長的、粘稠的絲線。

祠堂裡唯一的活氣,似乎隻剩下角落裡那堆被混亂中踢倒的破爛雜物上,一點微弱的、搖曳的火苗。不知是誰在撕打中碰翻了角落裡一盞廢棄的煤油燈,燈油流淌出來,浸濕了堆放在旁邊的破草蓆、爛籮筐和腐朽的木頭。一點火星濺落其上,此刻正頑強地燃燒著,發出劈啪的輕響,火舌貪婪地舔舐著乾燥的草蓆邊緣,橘紅色的光芒在昏暗的祠堂裡投下跳躍的、扭曲的影子。一股新的、帶著腐朽木頭燃燒氣味的焦糊味,混合在血腥屍臭中。

冇有人去滅火。冇有人有力氣,也冇有人在乎。

周瘸子趴在斷臂的血泊裡,身體微微抽搐,似乎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他失焦的眼睛,空洞地望著那堆燃燒的雜物上跳躍的火苗。火光照亮了他臉上凝固的血汙和泥垢,也映不進他眼底的死灰。他的嘴唇極其微弱地翕動了一下,似乎在無聲地呼喚著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屋頂上,那個小小的土包,在祠堂內火光映照下,投下一道沉默而孤獨的陰影。

通往鷹愁澗的荒路儘頭,那個佝僂的、拖著瘸腿的身影,終於走到了懸崖邊。

風,在這裡變得凜冽而狂暴,帶著鷹愁澗深處終年不散的陰冷濕氣,呼嘯著捲起王鐵柱襤褸的衣衫,像無數隻冰冷的手要將他推入深淵。他懷裡空蕩蕩的,隻有風灌進來,發出嗚咽般的空洞迴響。他停下腳步,站在懸崖邊緣嶙峋的黑色岩石上,腳下就是翻滾著白色泡沫、深不見底的黑水潭。水潭上方,陡峭的崖壁上,幾株在石縫中頑強生長的、葉子已經枯黃捲曲的野山椒苗,在狂風中瑟瑟發抖。

他冇有看腳下吞噬了妹妹的深淵。他緩緩地轉過身。

鉛灰色的天幕沉重地壓在頭頂,像巨大的裹屍布。視線儘頭,那片他生活了四十年的周家窪,在稀薄的晨霧中,隻剩下模糊、灰暗的輪廓。祠堂的方向,冇有想象中的大火沖天,隻有一縷極其細微、若有若無的、混雜著青煙的灰白色煙柱,在鉛灰色的背景下,幾乎難以分辨。死寂。一種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從那個方向瀰漫過來,籠罩四野。

他站了很久。任憑狂風吹亂他枯草般的頭髮,刮過他臉上被荊棘劃出的細小血痕。他那雙被生活磨礪得如同枯井的眼睛裡,映著鉛灰色的天,映著黑沉沉的山,映著腳下翻滾的濁浪,卻冇有任何波瀾。冇有恨,冇有悲,冇有眷戀,隻有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虛無。

他緩緩地抬起手。不是指向周家窪,而是伸向懸崖壁上,那幾株在狂風中掙紮的、枯黃的野山椒苗。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專注。佈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開尖銳的岩石,極其輕柔地撚住一根最細小的、已經完全枯死的椒苗。枯黃的葉子在他指間碎裂,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他撚著那點微不足道的枯黃,收回手。

然後,他攤開手掌。

掌心朝下,懸在翻滾著白色泡沫的、深不見底的黑水潭之上。

風更大了,捲起他空蕩蕩的衣襟,獵獵作響。他枯瘦的手掌在風中微微顫抖,掌心那點枯黃的椒苗碎屑,如同最輕的塵埃,被狂風瞬間捲走,打著旋兒,墜向下方咆哮的黑色深淵,眨眼間便被翻滾的濁浪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做完這一切,他依舊站在那裡。像一塊生了根的黑色礁石,任憑風吹浪打。空蕩蕩的懷裡,隻有風在嗚咽。

許久。

他緩緩地轉過身,重新麵向那片死寂的、灰暗的故土輪廓。

最後看了一眼。

然後,他拖著那條使不上力的瘸腿,有些吃力地、卻異常平穩地,沿著來時的荒路,一步一步,沉默地往回走。走向那片正在從內部腐爛、散發著無形惡臭的村莊。走向那間東倒西歪、在村邊如同孤墳般矗立的泥坯房。

風捲起他身後的塵土,很快又落下。懸崖邊,隻剩下嶙峋的黑色岩石和下方永恒咆哮的黑水潭。那幾株枯黃的野山椒苗,依舊在石縫中,在狂風中,無聲地顫抖。

祠堂裡,那堆燃燒的雜物上的火苗,似乎壯大了些許,發出更響亮的劈啪聲,橘紅色的光跳躍著,貪婪地吞噬著更多腐朽的木頭和乾燥的草蓆。一股更濃的、帶著焦糊味的青煙,混著血腥屍臭,從祠堂破洞的屋頂,緩緩地、持續不斷地,升向鉛灰色的天空。

-

我打你就好了,你為什麼要還手
上一章
下一章
目錄
設置
夜間
日間
報錯
章節報錯

點擊彈出菜單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聲
女聲
逍遙
軟萌
開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