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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蝶影迷蹤
這蝴蝶,能治病戴著眼鏡的年輕人拿起一隻釘在薄木板上的蝴蝶標本,語氣帶著一絲好奇。
我抬起頭,目光從手中正在整理的一小堆舊物移開,落在那年輕人臉上。他手中的蝴蝶,薄翼上浮著一層極淡的藍色幽光,邊緣處卻微微泛黃髮脆,如蒙塵的琉璃。我搖了搖頭,聲音有些乾澀:治不了病,它自個兒都活不下去。
年輕人放下蝴蝶,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是尷尬地笑了笑,轉身走開了。菜市場喧囂的人聲、刺鼻的魚腥和爛菜葉的氣味重新將我包裹。我低頭繼續整理麵前那些蒙塵的舊物,幾張泛黃模糊的老照片,幾本硬殼的舊書,還有幾個小小的玻璃盒,裡麵靜靜躺著早已乾枯的蝴蝶。陽光從塑料頂棚的破洞漏下來,在玻璃盒上投下幾塊跳躍的光斑,如同蝴蝶翅膀上早已消逝的磷粉。
我輕輕拂去玻璃盒上的灰塵。金陵大學……生物係……這些字眼在記憶深處緩緩浮起,帶著實驗室裡福爾馬林特有的、冰冷刺鼻的氣息。1937年的秋天,南京的暑熱尚未完全退去,窗外法國梧桐的葉子綠得沉甸甸的。我伏在實驗台明亮的燈光下,顯微鏡的金屬外殼觸手冰涼。鏡筒深處,一個微小卻令人屏息的世界正在展開——一枚來自川西深山的蝴蝶翅膀鱗片。
那鱗片的結構,精密得如同被神祇之手雕琢過。它並非尋常鱗片那樣扁平,而是層層疊疊,構成繁複到令人眩暈的立體迷宮。顯微鏡視野裡,光線在其間反覆折射、衍射,最終彙聚成一種難以名狀的奇異虹彩,彷彿教堂彩窗上被揉碎又重組的聖光。我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著肋骨。這結構超越了所有已知文獻的記載,它像一個沉默的謎,一個通往未知演化路徑的鑰匙。
書遠,看什麼寶貝呢眼睛都快長鏡筒裡了。身後傳來溫婉帶笑的聲音,帶著一絲戲謔。
我猛地抬起頭,光線刺得眼睛微眯。妻子秀雲抱著剛滿週歲的女兒小蝶,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秀雲穿著素淨的淺藍布旗袍,臉龐在實驗室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溫潤柔和。她懷中的小蝶,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充滿玻璃瓶罐和奇怪氣味的地方。
秀雲!我心頭一熱,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你快來看!看這個!我幾乎是把她拉到顯微鏡前,小心地調整著焦距,看這鱗片結構!前所未見!我……我覺得這很可能是個新屬!你看這虹彩,這光的衍射路徑……
秀雲湊近目鏡,仔細看了好一會兒,再抬起頭時,臉上也滿是驚歎:真漂亮啊!像……像彩色玻璃拚出來的小宮殿。她輕輕搖晃著懷裡的小蝶,寶寶看,爸爸找到會飛的花花了!
豈止是漂亮!我興奮地搓著手,在狹小的實驗室裡來回踱步,這結構對光的操控效率……若能研究透徹,意義太大了!我打算申請專項經費,組織一次科考隊,去它的原生地……話語在興奮中顯得有些急促。我拿起桌上一本厚重的《鱗翅目分類綱要》,急切地翻找著相關的圖譜和描述,指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一陣沉悶的、彷彿大地深處傳來的低吼,由遠及近,猛地撞碎了實驗室的寧靜。桌上的培養皿輕輕震動起來,發出細微的磕碰聲。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密,像是沉重的鼓槌,凶狠地擂在城市的胸口上。
轟——!
一聲近得令人頭皮炸裂的巨響!實驗室的玻璃窗劇烈地嗡鳴,天花板簌簌落下灰塵。燈管猛地閃爍了幾下,驟然熄滅。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隻有窗外遠處騰起的巨大火光,猙獰地映亮了半邊天空。
書遠!秀雲在黑暗中驚叫,聲音帶著撕裂般的恐懼。小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尖利的哭聲在震盪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
彆怕!蹲下!快蹲下!我憑著記憶撲向她們母女的方向,摸索著將她們緊緊護在實驗台下狹窄的空間裡。頭頂上,灰塵碎石不斷落下,砸在桌麵上發出劈啪的聲響。大地在恐怖的轟鳴聲中持續顫抖。爆炸聲此起彼伏,每一次巨響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震得耳膜生疼。我死死抱住她們,秀雲的身體在我懷裡劇烈地顫抖著,小蝶的哭聲被淹冇在毀滅性的巨響裡。黑暗中,我聞到塵土、硝煙,還有秀雲發間熟悉的皂角香,混雜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那連綿不斷的、彷彿要把世界捶碎的爆炸聲終於稍稍平息,變成了遠處沉悶的滾動。我鬆開僵硬的手臂,摸索著扶起驚魂未定的秀雲。小蝶的哭聲變成了小聲的抽噎。實驗室裡一片狼藉,儀器倒伏,玻璃碎片遍地狼藉。藉著窗外不祥的火光,我看到秀雲蒼白的臉和滿是淚痕的眼。
書遠……她聲音嘶啞,緊緊抱著孩子,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這三個字像冰錐刺進我的心臟。我茫然四顧。牆角那個存放著希望鳳蝶標本和關鍵組織切片的恒溫櫃,櫃門被震開了一條縫。我踉蹌著撲過去,拉開櫃門——還好,幾個密封的玻璃標本瓶和切片盒安然無恙地躺在裡麵。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將它們緊緊抱在懷裡。這冰冷的玻璃瓶,此刻竟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屬於過去那個安穩世界的碎片。
走!我聲音沙啞,帶著一種自己都陌生的決絕,我們離開南京!
2
逃亡之路
離開。這兩個字說出來如此輕易,背後卻是無邊的倉皇與未知。通往江邊的路,已不再是路。街道成了廢墟的迷宮,斷裂的電線垂落如毒蛇,燃燒的房屋吐出滾滾黑煙,嗆得人無法呼吸。倒塌的牆壁下,有時會伸出一隻毫無生氣的手或腳,觸目驚心。焦糊的氣味無處不在,鑽進鼻腔,沉入肺腑。潰散的士兵像決堤的渾濁河水,裹挾著同樣驚惶的百姓,盲目地向北湧去,人潮洶湧,哭喊、咒罵、絕望的呼號交織成一片,比剛纔的轟炸更讓人窒息。
我一手死死抱著裝有標本和資料的揹包,一手緊攥著秀雲的手腕。她抱著小蝶,腳步踉蹌,身體虛弱得彷彿隨時會倒下。小蝶把臉深深埋在母親懷裡,小小的身體因恐懼而不停地顫抖。
堅持住,秀雲!快到江邊了!我嘶喊著,聲音淹冇在四周的喧囂裡。汗水混著塵土流進眼睛,辣得生疼。腳下的每一步都踩在碎磚、瓦礫,甚至是一些難以辨認的柔軟物體上。
終於,視野儘頭出現了渾濁浩蕩的長江,以及江邊黑壓壓、絕望蠕動的人群。碼頭上早已不見船隻的影子,隻有無數人像螞蟻一樣聚集在江岸,徒勞地望著渾濁的江水。遠處江麵上,零星的小船在炮火掀起的巨大水柱間驚險地穿行,每一次水柱落下,都伴隨著一片絕望的哭喊。
船!有船來了!不知是誰嘶啞地吼了一聲。
人群瞬間像被投入石子的沸水,瘋狂地向前湧去。我被巨大的力量推搡著,幾乎站立不穩。秀雲一個趔趄,驚呼一聲,抱著小蝶向旁邊摔倒。
秀雲!我目眥欲裂,拚命想穩住身體去拉她。
就在這時,人群後方突然爆發出更恐怖的騷動和淒厲到極點的慘叫。
鬼子!鬼子從後麵上來了!
跑啊——!
那騷動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恐懼瞬間壓垮了所有人。後麵的人潮發瘋似的向前猛衝,像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我和秀雲被這股狂暴的力量徹底衝散。我眼睜睜看著她抱著小蝶的身影在混亂中一閃,旋即被人浪吞冇。
秀雲!小蝶!我嘶吼著,不顧一切地向她們消失的方向擠去,像逆流而上的魚。但人潮的力量太可怕了,無數張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在我眼前晃動,無數雙推搡的手,無數絕望的身體阻擋著我。我像一片無助的落葉,被裹挾著,離她們越來越遠。
混亂中,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猛地回頭,是係裡的老校工趙伯。他臉上滿是菸灰和血痕,一隻眼睛腫得隻剩下一條縫,嘴唇哆嗦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秦……秦先生……彆……彆過去……冇……冇用了……快……快看江裡!
順著他顫抖的手指望去,渾濁的江麵上,幾條插著太陽旗的汽艇正像嗜血的鯊魚般疾馳而來。艇上的機槍噴吐著火舌,子彈如同死神的鐮刀,無情地掃射著岸邊和水中掙紮的人群。江麵瞬間被染紅,絕望的哭嚎聲撕裂了天空。
那一刻,萬念俱灰。我所有的力氣彷彿瞬間被抽空。秀雲,小蝶……她們在哪裡她們還活著嗎冰冷的絕望如同江水,瞬間淹冇了我的頭頂。
趙伯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蠻力,死死拽著我,趁著一陣人潮湧動的間隙,把我拖離了最擁擠混亂的核心區域,擠到一處稍微靠後、堆著些破舊木箱的角落。
秦先生……活……活下去……趙伯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說,那隻冇腫的眼睛裡是渾濁的淚水和一種近乎哀求的光,帶著……你的學問……活……活下去……給後人……
他哆嗦著,從懷裡掏出一個臟汙的油紙包,硬塞進我懷裡。那是我實驗室的銅尺,幾支繪圖筆,還有那幾張在混亂中散落的、畫著蝴蝶翅膀精密結構圖的稿紙。油紙包帶著他身體的餘溫,沉重得像塊烙鐵。
趙伯……我喉嚨哽咽,說不出話。
他用力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向更後麵一段殘破的堤岸陰影裡:走!找……找船縫……鑽進去……快走!
說完,他不再看我,佝僂著身子,反而踉踉蹌蹌地、主動迎向了那片被炮火和死亡籠罩的混亂江岸,身影很快消失在攢動的人頭和騰起的硝煙中。
3
瘟疫蔓延
我抱著冰冷的油紙包和揹包,蜷縮在堤岸的陰影裡,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葉子。江風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硝煙味,吹在臉上如同刀割。趙伯最後消失的方向,槍聲、爆炸聲、慘叫聲從未停歇。每一次聲響,都像重錘砸在我心上。秀雲,小蝶……她們到底在哪裡巨大的悲痛和恐懼撕扯著我,胃裡翻江倒海,我蜷縮著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隻有冰冷的絕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地獄般漫長的一瞬。江岸上的人群在屠殺和絕望中稀疏了一些。暮色四合,渾濁的江麵反射著對岸城市燃燒的暗紅火光,如同流淌的血河。在靠近下遊一處佈滿垃圾和蘆葦的淺灣,我發現了一艘被遺棄的破舊小舢板,半沉在水中。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涉著冰冷刺骨的江水,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破船裡淤積的泥水舀出去,又找到半截腐朽的船槳。當我終於把這隻勉強能漂浮的破船推離岸邊時,整個人已經虛脫。我趴在濕漉漉的船艙底,江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冷得牙齒格格打顫。船像一片無力的葉子,在浩蕩渾濁的江水中,隨波逐流。
船漂向下遊。我躺在冰冷的船底,仰望夜空。冇有星光,隻有城市燃燒映出的暗紅色天幕,像一塊巨大的、潰爛的傷疤。槍炮聲漸漸被拋在身後,但另一種聲音開始清晰起來——是水聲,是風聲,是遠處隱約的哭嚎,更是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我緊緊抱著懷裡冰冷的油紙包和揹包,那裡麵裝著我的希望鳳蝶,裝著我的圖紙和銅尺。趙伯渾濁含淚的眼睛和那句活下去……給後人……在黑暗中反覆閃現。
活下去。為了什麼秀雲和小蝶在哪裡巨大的空洞吞噬著我。我蜷縮起來,像一隻受傷的蟲子,在無邊無際的寒冷和黑暗中,任由小船載著我,漂向未知的命運下遊。
破船在江水中載沉載浮,不知漂了多久。饑餓和寒冷像兩條毒蛇,啃噬著我的意誌。意識在昏迷與短暫的清醒間模糊切換。終於,船身猛地一震,擱淺在一片陌生的灘塗上。
我掙紮著爬出船艙,腳下是冰冷的淤泥。四周是望不到邊的蘆葦蕩,在蕭瑟的風中發出沙沙的響聲,如同無數低語。天陰沉得厲害,壓得人喘不過氣。遠處,隱約可見低矮破敗的村落輪廓。
這裡不再是南京,但戰爭和死亡的陰影無處不在。沿途所見,皆是瘡痍。倒塌的房屋,荒蕪的田地,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像幽靈一樣在土路上移動。空氣中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和絕望的氣息。我混在流民的隊伍裡,用最後一點力氣挪動著腳步。懷裡的揹包和油紙包成了我僅有的財產,也是我活下去唯一能抓住的、關於過去的念想。
在一個叫不出名字的、擠滿了難民的破敗小鎮邊緣,我遇到了一個同樣蓬頭垢麵的中年男人,姓李。他以前是跑船運的,對水路熟悉。他告訴我,下遊有個大點的縣城,聽說那裡有教會開的粥棚,或許能暫時落腳。
總比在這野地裡等死強。老李的聲音嘶啞,眼神裡也隻剩下求生的本能。
我們結伴,沿著崎嶇的土路,隨著人流艱難前行。路旁不時能看到倒斃的屍體,無人掩埋,任由野狗和烏鴉啃食。每一次看到,胃裡就是一陣翻攪。我低著頭,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隻想著走,向前走,活下去。
幾天後,終於抵達了那個稍大些的縣城。城門口盤查森嚴,氣氛壓抑。所謂的安全區,不過是城內一片被圈起來的、擠滿了驚恐人群的破敗區域。教會醫院的粥棚前排著長龍,散發著稀薄米湯的氣味。我和老李排了整整半天,才領到一小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滾燙的粥水滑過乾裂的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
暫時安頓下來,是在難民營一角用破油氈和爛木板勉強搭起的窩棚裡。擁擠、肮臟、空氣中永遠飄散著排泄物和疾病的氣味。我小心地藏好揹包裡的標本和資料,白天去粥棚幫忙,或者去城外挖些能入口的野菜,換取一點點微薄的食物。晚上,蜷縮在窩棚角落,藉著篝火微弱的光,我會偷偷拿出那張畫著翅膀結構的圖紙,指尖一遍遍描摹著那些精密的線條。隻有在這時,那冰冷絕望的世界才彷彿裂開一道縫隙,透進來一絲屬於過去的、微弱的理性光芒,提醒我,我是誰,我曾為何而活。銅尺冰冷的觸感硌在胸口,趙伯含淚的囑托便在耳邊響起。
一天傍晚,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從城外挖野菜回來,剛走到難民營邊緣,就聽到裡麵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驚恐的尖叫。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瘟病!瘟病來了!有人失魂落魄地尖叫著。
營地裡瞬間炸開了鍋,人群像冇頭的蒼蠅一樣亂撞。我逆著人流,拚命擠向我和老李的那個窩棚。離得老遠,就看到窩棚外麵圍了不少人,個個捂著口鼻,眼神驚恐地避讓著。
老李倒在地上,身體蜷縮著,劇烈地抽搐。他的臉色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黑,嘴唇烏紫,眼睛瞪得極大,充滿了極度的痛苦和恐懼。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大口大口地嘔吐出黑黃色的穢物,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周圍的人驚恐地退得更遠。
老李!我驚呼一聲,下意識想衝過去。
彆過去!一個穿著教會修女服、戴著厚厚口罩的女人猛地攔住了我,她眼神疲憊而嚴峻,是惡疫!黑死病!碰不得!
如同冰水澆頭。黑死病!這個在中世紀曾讓歐洲變成地獄的名字!我看著地上痛苦翻滾、迅速走向死亡的老李,看著他嘔吐出的汙穢,看著周圍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懼眼神,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這不僅僅是戰爭,這是比槍炮更無形、更恐怖的屠戮!
修女指揮著幾個同樣戴著口罩、用布條緊緊纏住口鼻的雜役,用長竹竿將還在抽搐的老李遠遠地撥弄開,然後潑上刺鼻的石灰水。很快,有人拖來一扇破門板,他們將老李抬上門板,動作粗暴而迅速,像處理一件危險的垃圾。
抬到城外亂葬崗!快!修女的聲音透過口罩,悶悶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酷。
我看著那扇門板消失在暮色和混亂的人群中,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天前還一起喝粥、一起咒罵這世道的老李,就這樣像垃圾一樣被拖走了。生命在這裡,輕賤得不如螻蟻。
4
生死離彆
瘟疫如同最陰險的毒藤,在擁擠汙穢的難民營裡瘋狂蔓延。死亡變得如此日常。每天早上醒來,都會發現附近窩棚裡又無聲無息地少了幾個人。抬屍體的板車來來往往,車上堆疊著僵硬發黑的軀體。石灰和劣質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屍體腐爛的氣息,成了營地永恒的背景。恐懼像瘟疫本身一樣傳染著每一個人,眼神交流都充滿了猜忌和絕望。
我變得異常沉默。每天機械地重複著:領粥、找活、挖野菜,像行屍走肉。隻有深夜,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藉著微弱的月光或篝火餘燼,我纔敢拿出那張摺疊得起了毛邊的圖紙,手指一遍遍、一遍遍地撫摸著上麵那些代表鱗片結構的精密線條。指尖下冰涼的觸感,是唯一能證明我靈魂尚未完全枯死的證據。翅膀的迷宮,成了我精神的避難所。銅尺硌在胸口,提醒著那沉重的活下去。
一天,我從城外回來,手裡攥著幾根好不容易找到的、還算鮮嫩的野菜根。剛走到營地邊緣,就聽到窩棚區傳來熟悉的、帶著哭腔的稚嫩聲音。
媽媽……媽媽醒醒……小蝶怕……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停止了跳動。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是小蝶!是秀雲和小蝶的聲音!她們還活著!
我發瘋似的撥開擋路的人,不顧一切地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在一個更加低矮破爛的窩棚口,我看到了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小小身影。
小蝶!真的是她!她跪在窩棚口的地上,身上的小花襖臟得看不出顏色,小臉瘦得脫了形,沾滿了淚水和汙跡。她正用小手徒勞地推搡著窩棚裡躺著的一個人,哭聲微弱而絕望:媽媽……醒醒……看看小蝶……
窩棚裡光線昏暗,但我一眼就認出了躺在地上的女人——是秀雲!她蜷縮在臟汙的草蓆上,一動不動,臉頰凹陷,嘴脣乾裂烏黑,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她的狀態,和老李發病時一模一樣!
秀雲!小蝶!我嘶吼著撲過去,聲音撕裂般難聽。
小蝶猛地抬起頭,那雙曾經烏溜溜、充滿好奇的大眼睛,此刻空洞、茫然,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翳。她呆呆地看著我,似乎辨認了好幾秒,才突然哇地一聲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喊:爸爸!爸爸!媽媽不動了!叫不醒!媽媽叫不醒!她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踉蹌著撲過來,死死抱住我的腿,小小的身體因恐懼和哭泣而劇烈抽搐。
我跪倒在秀雲身邊,顫抖著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微弱,滾燙!她身上也散發出那種熟悉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惡臭味。
秀雲!秀雲!我搖晃著她的肩膀,聲音帶著哭腔,你醒醒!看看我!我是書遠啊!你看看小蝶!
秀雲的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一下,似乎用儘了全身力氣,才勉強睜開一條縫隙。她的眼神渾濁、渙散,幾乎無法聚焦。她似乎認出了我,嘴唇極其微弱地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目光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向緊緊抱著我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蝶,那渾濁的眼底深處,驟然迸發出一種令人心碎的、母獸般的哀慟和絕望。
她乾枯的手指,用儘生命最後一絲力氣,痙攣般地、死死地攥住了我胸前的衣襟,指甲幾乎要摳進我的皮肉裡。她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又彷彿透過我,看向她無法割捨的小蝶。那眼神裡,是千言萬語無法訴說的痛苦、不甘和最深最重的托付。
書……遠……一個破碎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從她烏紫的唇間擠出。隨即,那攥著我衣襟的手猛地一鬆,無力地垂落下去。她圓睜著的眼睛裡,最後那點微弱的光,如同燃儘的燭火,徹底熄滅了。
媽媽——!小蝶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我的心臟,再狠狠攪動。
巨大的悲痛瞬間將我擊垮。我眼前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崩塌。我緊緊抱住秀雲尚有餘溫卻已毫無生氣的身體,喉嚨裡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嗬嗬聲,眼淚洶湧而出,卻流不進心裡早已乾涸的荒漠。小蝶小小的身體在我懷裡劇烈地顫抖、哭嚎,那哭聲像淬毒的針,密密麻麻紮滿我全身。
就在這時,窩棚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粗暴的呼喝:這邊!又有瘟死的!快抬走!
戴著厚布口罩、潑灑著石灰水的雜役出現在窩棚口,眼神冰冷麻木。
滾開!我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他們,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咆哮,彆碰她!滾!
雜役們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但隨即不耐煩地揮動著手裡的長竹竿:媽的,找死啊!想害死大家快讓開!抬走!
誰敢碰她!我死死護住秀雲的遺體,把小蝶緊緊摟在懷裡,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悲痛而劇烈顫抖。那一刻,我隻想和他們同歸於儘。
爸爸……爸爸……小蝶在我懷裡驚恐地抽泣著,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襟。
小蝶的哭聲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我瘋狂的憤怒。趙伯的話再次在耳邊炸響:活下去……給後人……我看著懷裡小蝶驚恐無助、淚水漣漣的小臉,那是我和秀雲唯一的骨血,是秀雲用最後眼神托付給我的全部。我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
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憤怒的火焰。我頹然地鬆開了緊握的拳頭,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癱軟下來。
雜役們不再看我,熟練地用竹竿將秀雲的遺體撥弄到門板上。小蝶在我懷裡掙紮著,哭喊著要媽媽,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我死死抱住她,把她的臉按在自己懷裡,不讓她去看那殘酷的一幕。我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門板,看著秀雲的身體被石灰水粗暴地潑灑,看著他們抬著她,像抬走一件無足輕重的貨物,消失在難民營汙濁的暮色和絕望的人群裡。
媽媽……我要媽媽……小蝶的哭聲漸漸微弱下去,變成了傷心欲絕的抽噎,最後隻剩下無聲的顫抖,小小的身體在我懷裡蜷縮成一團。
5
希望之光
我抱著她,坐在冰冷肮臟的地上,窩棚裡還殘留著秀雲最後的氣息和石灰刺鼻的味道。世界一片死寂。懷裡的揹包和油紙包冰冷地硌著我,那張畫著翅膀迷宮的圖紙,此刻輕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吹走的灰燼。活下去。為了小蝶。為了秀雲最後那絕望的托付。為了趙伯渾濁的眼淚。為了揹包裡那隻早已死去的希望鳳蝶。這念頭像最後一塊浮木,支撐著我即將溺斃的靈魂。
我抱著昏睡過去、小臉上還掛著淚痕的小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難民營的瘟疫還在蔓延,這裡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必須帶著小蝶離開這個死亡之地。
接下來的日子,是更加漫長和黑暗的跋涉。我揹著小蝶,像一具行屍走肉,隨著同樣逃難的人流,漫無目的地向南移動。饑餓是常態,有時幾天才能找到一點發黴的豆餅或挖到苦澀難嚥的草根。小蝶變得異常沉默,那雙大眼睛裡失去了所有神采,常常呆呆地望著虛空,隻有在極度饑餓或寒冷時,纔會發出小動物般的嗚咽。她的小手總是緊緊攥著我胸前那根冰冷的銅尺,彷彿那是她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脆弱的連接。
一次,我們在一處破敗的祠堂過夜。半夜裡,小蝶忽然發起了高燒,小小的身體燙得像火炭,緊閉著眼睛,嘴裡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爸爸……蝴蝶……飛走了……
媽媽……等等小蝶……
我心急如焚,抱著她,在寒冷的祠堂裡徒勞地走來走去。冇有藥,冇有大夫,隻有無邊的黑暗和寒冷。我摸出揹包裡那個裝著希望鳳蝶標本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打開。那曾經閃爍著夢幻藍光的美麗生靈,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隻剩下枯槁的軀殼。我顫抖著,用指尖極其小心地,從它殘缺的翅膀上刮下一點點細微到幾乎看不見的磷粉。我不知道這有什麼用,這或許是我這個生物學教授能做的最荒唐、最絕望的治療。我把那點微末的磷粉混在好不容易討來的一點溫水中,小心翼翼地喂進小蝶乾裂的嘴唇裡。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上蒼最後一絲微不足道的憐憫。後半夜,小蝶滾燙的額頭竟然真的開始慢慢退燒。天快亮時,她疲憊地睜開了眼睛,雖然依舊虛弱,但眼神似乎清亮了一些。
爸爸……她看著我,聲音細若蚊蚋,蝴蝶……冇有飛走……它……它在我嘴巴裡……涼涼的……
那一刻,我緊緊抱著她,眼淚終於洶湧而出,滴落在她枯黃的頭髮上。那點微不足道的磷粉,成了支撐我們父女在絕境中走下去的、虛幻卻又真實無比的微光。
幾年顛沛流離,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終於,我們隨著逃難的人潮,抵達了相對平靜的大後方昆明。戰爭還在繼續,但這裡暫時遠離了前線最慘烈的炮火。我用身上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秀雲留下的一個銀鐲子,在城郊租下了一間極其簡陋的土坯房。房子低矮陰暗,牆壁透著風,屋頂漏雨,但總算有了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角落。
為了活下去,我什麼活都乾。在碼頭上扛過沉重的大包,壓得腰幾乎直不起來;在磚窯裡出過磚,灼熱的窯灰嗆得肺葉生疼;給富人家當過花匠,修剪那些在戰火中依然能盛開的、嬌貴的玫瑰。白天累得像一灘爛泥,晚上回到冰冷的家,看到小蝶蜷縮在破棉絮裡等我,那雙眼睛裡的依賴,是支撐我不倒下去的唯一力量。
小蝶慢慢長大了一些,雖然依舊瘦弱,但眼神裡漸漸有了屬於孩子的、怯生生的好奇。生活艱難得像一塊磨刀石,日複一日地磋磨著我們。我把那裝著標本的玻璃瓶和圖紙、銅尺,用油布仔細包好,深深藏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裡唯一一塊鬆動的地磚下。那是屬於過去的秘密,一個在饑餓和勞累麵前顯得如此奢侈而虛幻的夢。隻有在極偶然的深夜,聽著小蝶均勻的呼吸聲,我纔會悄悄取出油布包,藉著如豆的油燈光,長久地凝視著玻璃瓶中那隻早已失去光澤的蝴蝶,指尖摩挲著冰涼的銅尺和圖紙上那些精細的線條。冰冷的觸感沿著指尖蔓延,彷彿能暫時凍結現實的苦澀。趙伯渾濁的淚眼和秀雲臨終前那死死的一攥,在昏暗中變得異常清晰。活下去,帶著這點微末的念想活下去。
小蝶十歲那年,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後,我正在院子裡劈柴,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淌。小蝶蹲在牆角,安靜地看著一群螞蟻搬運食物殘渣。忽然,一隻翅膀帶著淡藍色光澤的蝴蝶,輕盈地飛過矮牆,在院子裡盤旋了幾圈,最後停在一朵半開的野花上。
小蝶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幾乎是爬著靠近那隻蝴蝶。她專注地看著它輕輕扇動的翅膀,看著它在陽光下閃爍的微光,小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純粹的、屬於孩童的驚歎和歡喜。
爸爸!她轉過頭,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蝴蝶!藍色的!真好看!像……像會飛的花!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脹。我放下柴刀,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蹲下,看著那隻在風中微微顫動的蝴蝶。
是啊,我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它很漂亮。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地說,爸爸以前……就是研究它們的。
小蝶猛地抬起頭,大眼睛裡充滿了驚訝和一種全新的、閃亮的光芒:研究蝴蝶爸爸她似乎第一次知道,這個每天扛包、劈柴、沉默寡言的父親,竟然還有這樣一個過去。
嗯。我點了點頭,心中百味雜陳。看著她眼中純粹的好奇和嚮往,一個念頭悄然滋生。也許……也許該讓她知道點什麼也許這點念想,不該隻埋在我一個人心裡
那天晚上,小蝶睡下後,我鬼使神差地搬開那塊鬆動的地磚,取出了那個油布包。昏黃的油燈下,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它。玻璃瓶中的蝴蝶標本依舊沉默。我拿出那張泛黃的圖紙,還有那幾支繪圖筆和冰冷的銅尺。
第二天,當小蝶好奇地湊過來時,我指著圖紙上那些複雜的線條,用最簡單的話語告訴她,這些線條代表了蝴蝶翅膀上那些比頭髮絲還細小的鱗片是如何排列的,它們是如何像小小的鏡子一樣,讓陽光跳舞,變出美麗的顏色。
就像……就像很多很多小小的彩色玻璃窗,拚在一起小蝶歪著頭,努力理解著。
對!小蝶真聰明!我心頭一熱,摸了摸她的頭,就是那樣。
從此,這成了我們父女之間一個小小的、秘密的儀式。在繁重的勞作和清貧的生活間隙,在油燈昏黃的光暈裡,我會教小蝶認識圖紙上簡單的標記,教她用那根冰冷的銅尺比劃著測量線條的長度,教她如何用繪圖筆笨拙地臨摹那些精密的紋路。她學得很慢,畫得歪歪扭扭,但那雙眼睛裡的專注和好奇,卻像黑暗中的螢火,微弱卻真實地照亮著這間破敗的土屋。有時,她會指著玻璃瓶裡那隻乾枯的蝴蝶,小聲地問:爸爸,這隻蝴蝶……它以前也會變出漂亮的顏色嗎
會的,我輕聲回答,目光落在蝴蝶殘缺的翅膀上,它是最特彆的一隻。
小蝶會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冰涼的玻璃瓶壁,彷彿在隔著時空,撫摸那個早已消逝的、關於色彩與希望的幻夢。那一刻,冰冷的銅尺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微弱的暖意。活下去,似乎不僅僅是為了揹負過去,也開始有了那麼一點點,指向模糊未來的微光。
6
風暴降臨
時間像渾濁的江水,裹挾著苦難和變遷,無聲流淌。戰爭的硝煙終於散去,但傷痕早已刻進大地的肌理。新的旗幟升起,新的口號響徹雲霄。我帶著小蝶回到了麵目全非的南京城,在城南一片擁擠的工人宿舍區安頓下來。憑藉早年的一點學識底子,我在一所新成立的中學謀了份生物教員的差事,生活依舊清貧,但總算有了些微薄的固定收入,能讓小蝶繼續上學。
小蝶出落成了大姑娘,眉眼間依稀可見秀雲年輕時的溫婉,隻是眼神深處,總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過早經曆風霜的沉靜。她學習很用功,尤其喜歡畫畫。那些在油燈下臨摹蝴蝶翅膀線條的經曆,似乎在她心裡種下了一顆種子。她考上了美術學院,主修工藝美術設計。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她興奮得臉頰通紅,把那張薄薄的紙看了又看,然後珍重地放進一箇舊鐵皮盒子裡,那盒子裡,還放著我當年給她畫翅膀結構圖用的繪圖筆和那把銅尺。
爸,你看!她指著通知書上圖案設計幾個字,眼睛亮晶晶的,以後我也要設計出像蝴蝶翅膀那麼漂亮的花紋!
我看著她充滿希望的臉龐,心裡五味雜陳。欣慰,驕傲,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隱憂。新的時代浪潮洶湧,帶著摧毀一切舊事物的狂熱。學校裡,那些曾經被奉為圭臬的舊書本、舊知識,正被成捆成捆地丟進焚書的火堆。空氣裡瀰漫著一種躁動的、不安的氣息。
小蝶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一家國營印染廠的設計室工作。她熱情高漲,把從自然中汲取的靈感融入設計,尤其是那些源自蝴蝶翅膀的、變幻流動的色彩和圖案。她設計的幾款花布,在廠裡小範圍試產時,竟意外地受到了女工們的喜愛。她興奮地把樣品布帶回家,一塊是流動的藍綠色波紋,像陽光下顫動的蝶翼;另一塊是橘紅與金棕交織的幾何圖案,帶著一種溫暖的生命力。
爸,你看!像不像她把布在我身上比劃著,臉上洋溢著久違的、純粹的快樂,廠裡的阿姨們都說好看呢!科長也說有想法!
我撫摸著那光滑的布料,看著上麵熟悉的色彩韻律,彷彿看到了當年顯微鏡下那片鱗片折射出的奇異虹彩。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我連連點頭:像!真像!好看!小蝶有出息了!那一刻,埋藏心底幾十年的那個關於希望鳳蝶的冰冷秘密,似乎真的透過女兒的手,在布匹上綻放出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
然而,這股暖意尚未捂熱,更猛烈的寒流便已襲來。風暴毫無預兆地降臨了。印染廠寬闊的操場上,口號聲震耳欲聾,紅旗如林。小蝶被幾個臂戴紅袖章、神情激憤的年輕工人粗暴地推搡到臨時搭建的主席台上。她的頭髮散亂,臉色慘白,身體因為恐懼和憤怒而微微發抖。
打倒資產階級的臭小姐!打倒崇洋媚外的反動學術權威!一個梳著短辮、嗓音尖利的女工揮舞著拳頭,厲聲喝道。她是廠裡的積極分子,平時就對小蝶那些花裡胡哨的設計頗有微詞。
她的設計是什麼另一個男青工跳上台,一把奪過旁邊人遞上來的幾塊花布樣品,高高舉起,向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是毒草!是宣揚資產階級的享樂主義和腐朽情調!看看這些顏色,扭扭捏捏!再看看這些花紋,奇形怪狀!完全背離了無產階級的樸素審美!充滿了封建餘毒和洋奴思想!
台下的人群爆發出海嘯般的怒吼:打倒她!燒掉毒草!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冰窖裡,手腳冰涼。我拚命想往前擠,想衝上台去護住我的女兒,但洶湧的人潮像銅牆鐵壁,無數高舉的手臂和憤怒的麵孔將我死死擋住。
不是的!不是毒草!小蝶在台上掙紮著,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它們是自然的美!蝴蝶……蝴蝶翅膀就是這樣……
蝴蝶那個短辮女工像抓住了天大的把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勝利的亢奮,聽聽!她還在宣揚這些封建迷信!蝴蝶那是舊社會小姐太太們玩賞的玩意兒!是四舊!是毒害我們工人階級的精神鴉片!同誌們,她這就是被她那個反動學術權威的爹給毒害了!她爹是教什麼的教生物的!研究那些蟲子!什麼達爾文進化論都是資產階級騙人的鬼話!
矛頭瞬間轉向了我。無數道冰冷、憤怒、充滿敵意的目光像利箭一樣射向我。我感到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
把她那個反動爹也揪上來!台下有人高喊。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猛地撥開人群,幾步衝上了主席台。是建平!小蝶新婚不久的丈夫,廠裡的年輕技術員。他臉色鐵青,眼神卻異常決絕。他一把將幾乎站立不住的小蝶護在身後,挺直了腰板,對著台下和台上的那些人,大聲吼道:你們乾什麼!秦小蝶的設計是廠裡批準生產的!有什麼問題衝我來!跟她父親沒關係!
他的出現和怒吼,讓台上的批判者愣了一下。趁著這短暫的混亂,建平用力推了小蝶一把,幾乎是吼著:小蝶!快走!回家去!
小蝶被他推得一個趔趄,淚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又驚恐地看了台下一眼,終於咬著嘴唇,轉身踉踉蹌蹌地跑下了台,消失在人群外圍。
我的心剛放下一半,隨即又提到了嗓子眼。建平一個人被留在了台上,瞬間成了新的焦點。
好啊!還有個包庇反動分子的!短辮女工尖叫道,把他們倆一起批倒批臭!
憤怒的口號聲再次淹冇了一切。我看到建平被幾個人粗暴地扭住了胳膊,他奮力掙紮著,臉上捱了幾拳……
批鬥會後的日子,如同浸在冰水裡。小蝶被勒令停職,在廠裡掃廁所,寫冇完冇了的檢查。建平則被下放到最偏遠、最艱苦的原料倉庫勞動改造,夫妻倆被生生拆開。家裡失去了主要的經濟來源,日子更加艱難。小蝶變得沉默寡言,眼神黯淡,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偶爾,她會拿出那箇舊鐵皮盒子,打開,看著裡麵的繪圖筆和銅尺,手指一遍遍摩挲著,眼淚無聲地滑落。
我知道,她心裡的那點光,正在被黑暗一點點吞噬。
7
背叛之痛
更大的風暴還是降臨到了我的頭上。一天下午,我剛下課回到教工宿舍,就被幾個臂戴紅袖章的學生堵在了門口。為首的是個高個子男生,臉上帶著一種與其年齡不符的、冰冷的亢奮。他揚了揚手裡一張皺巴巴的紙——那是我藏在箱底、畫著蝴蝶翅膀結構的圖紙影印件!不知怎麼被翻了出來!
秦書遠!他厲聲喝道,老實交代!你私藏這些資產階級的毒草圖紙,還偷偷研究這些封建迷信的蝴蝶!是何居心是不是妄圖複辟資本主義搞裡通外國
我冇有……我試圖解釋,聲音乾澀。
冇有旁邊一個女生尖聲打斷我,她手裡竟然拿著那個裝著希望鳳蝶標本的玻璃瓶!她像展示戰利品一樣高高舉起,看!鐵證如山!這就是他搞封建迷信、崇拜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罪證!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墜入了無底深淵。那玻璃瓶在光線照射下,裡麵的枯蝶顯得那麼脆弱,那麼不堪一擊。
帶走!去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高個子男生一揮手。
我被粗暴地推搡著,帶到了學校禮堂。那裡已經被佈置成批鬥會場,橫幅刺眼。台下擠滿了學生和教工,無數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身上。我被按著脖子,彎腰站在台上。
批判開始了。口號震天響。他們指責我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是隱藏在教育界的牛鬼蛇神,說我研究的蝴蝶翅膀是宣揚唯心主義、毒害青年思想。那些曾經在顯微鏡下讓我驚歎的精密結構,那些蘊含著自然演化奧秘的線條,此刻都成了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狀。
我低著頭,聽著那些荒謬絕倫的指控,心中一片死寂的冰涼。我忽然明白了秀雲當年在江邊被死亡帶走時的感受,明白了老李在瘟疫中痛苦掙紮時的絕望。原來命運碾碎一個人,可以如此徹底,如此不留餘地。
就在這時,一個更加熟悉、也更加讓我心膽俱裂的聲音,在震耳的口號間隙響了起來,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近乎變調的亢奮:
我揭發!
我艱難地抬起頭。是他!我的兒子秦明!他不知何時也衝上了台,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手臂上赫然也戴著紅袖章!他的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眼神卻躲閃著,不敢直視我震驚而痛苦的目光。
我揭發秦書遠!秦明的聲音尖利,手指顫抖地指向我,他……他不但私藏反動圖紙和標本!他……他當年在難民船上,還說過……說過反動話!他……他怨恨!他怨恨……新社會!
轟!如同一個炸雷在頭頂爆開。我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幾乎栽倒。怨恨新社會秦明……我的兒子……他竟然……為了劃清界限為了自保還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進步巨大的背叛感像一把燒紅的鈍刀,狠狠捅進我的心臟,在裡麵瘋狂地攪動、切割!比當年在南京江邊失去秀雲時更痛,比看到小蝶被批鬥時更絕望!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喉嚨裡湧上一股濃重的腥甜。
打倒秦書遠!秦明同誌覺悟高!大義滅親!台下爆發出更狂熱的歡呼和掌聲。
秦明站在台上,在那片為他大義滅親而響起的狂熱掌聲和口號聲中,他的臉依舊漲紅著,甚至挺了挺胸膛,但那雙眼睛,卻死死地盯著腳下的木板縫隙,彷彿要將那裡燒穿。他始終冇有再看我一眼。
接下來的一切,都像一場模糊而殘酷的噩夢。我被關進了學校的牛棚,一個堆放體育器材的、陰暗潮濕的倉庫角落。寫不完的檢查,挨不完的批鬥。精神和**的雙重摺磨,像沉重的磨盤,日複一日地碾磨著我殘存的意誌。最深的寒夜裡,蜷縮在散發著黴味的稻草堆上,我甚至能聽到自己骨頭被碾碎的細微聲響。支撐了我幾十年的那個活下去的念頭,第一次變得如此飄忽,如此搖搖欲墜。為了什麼為了這無休止的羞辱和背叛為了那早已被碾成齏粉的希望
唯一能給我一絲微弱慰藉的,是小蝶偷偷托人輾轉送進來的一個小紙包。裡麵是幾塊乾硬的餅子,還有一張揉得很皺的小紙條,上麵是她熟悉的、娟秀卻帶著顫抖的字跡:爸,挺住。建平說,天總會亮的。我和建平都好,勿念。紙條的背麵,用鉛筆極其潦草地畫著一隻簡筆的蝴蝶輪廓,翅膀上隻有寥寥幾道代表光線的線條。
我緊緊攥著那張紙條和那隻簡陋的蝴蝶,像攥著最後一點火星。靠著這點微弱的溫暖,靠著對女兒那聲爸,挺住的承諾,我像一株在狂風中即將折斷的枯草,死死抓住地麵,熬過了一天又一天。
8
歲月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時間在牛棚裡失去了意義),外麵的風聲似乎漸漸不那麼緊了。我終於被允許回家,繼續接受群眾的監督改造。
所謂的家,早已麵目全非。狹窄的宿舍裡,桌椅東倒西歪,書籍、紙張被翻得滿地狼藉,像被颶風掃蕩過。我麻木地收拾著,目光掃過牆角——那個藏著油布包的牆洞,被粗暴地撬開了!裡麵空空如也!
我的心猛地一沉,最後的僥倖也破滅了。圖紙、標本、繪圖筆、銅尺……所有關於希望鳳蝶的一切痕跡,都冇了。被當作四舊和罪證,付之一炬了。那個支撐了我大半生,在無數個絕望暗夜裡給我一絲微光的幻夢,徹底化為了灰燼。
我頹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牆壁。冇有憤怒,冇有悲傷,隻有一片死寂的空茫。彷彿身體裡最後一點東西也被徹底抽走了。
門被輕輕推開。小蝶站在門口,手裡提著一個裝著幾個饅頭的網兜。她瘦了很多,臉色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沉靜,甚至帶著一種曆經劫難後的堅韌。她看到屋裡的狼藉和我頹然坐在地上的樣子,瞬間明白了什麼,眼圈一下子紅了。
爸……她快步走進來,放下網兜,蹲在我身邊,緊緊握住我冰冷僵硬的手。
我抬起頭,看著她。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反手,更緊地、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掌溫熱,帶著薄繭,傳遞著一種無聲的力量。那是我在無邊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實的溫度。
後來我才知道,小蝶和建平的日子同樣艱難。建平在倉庫改造,乾的都是最臟最累的活。小蝶除了掃廁所,還偷偷接了些糊紙盒、縫補衣服的零活,艱難地維持著生計。批鬥的風頭稍微過去一點後,建平被調回車間,但技術員的職務冇了,隻能當普通工人。小蝶也回到了設計室,但隻能畫些最革命、最單調的圖案。
時代的風向,總是在人們毫無準備時,再次毫無預兆地調轉。當科學的春天之類的口號開始出現在報紙上時,我和許多人一樣,隻是麻木地看著。幾十年的顛簸,早已磨平了所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平反的檔案下來,恢複教職的通知送達,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實。學校補發了一筆微薄的工資,象征性地落實政策。
我依舊住在那個破舊的教工宿舍裡。小蝶和建平帶著他們的兒子小石頭來看我。小石頭五六歲,正是調皮搗蛋的年紀,在狹小的屋子裡跑來跑去,充滿活力。小蝶比以前更沉默了,眼神裡沉澱著太多東西。建平臉上多了風霜,但看小蝶的眼神依舊溫和。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種軌道,但每個人心裡都清楚,有些東西永遠碎掉了,再也拚湊不回原來的樣子。
一天,一個穿著整齊中山裝、戴著眼鏡的中年人找到了我。他自我介紹是省裡新成立的一個什麼自然遺產保護研究辦公室的負責人,姓林。
秦教授,我們查閱了一些舊檔案,林同誌語氣很客氣,甚至帶著幾分敬意,瞭解到您早年,在金陵大學時期,好像發現過一種非常珍稀的鳳蝶還做過開創性的研究
他提到了希望鳳蝶,提到了鱗片的特殊光學結構。這些塵封了幾十年、早已在我記憶裡蒙上厚厚灰塵的名詞,突然被一個陌生人清晰地提起,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了我早已麻木的心臟。
我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卻感覺不到疼。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同誌臉上的期待漸漸變成了疑惑和尷尬。
冇有了。我終於開口,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圖紙,標本……都冇了。一把火,早燒光了。我的目光越過他,落在窗外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上,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就像從來冇存在過。
林同誌臉上露出極其惋惜的神色,連連歎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那是寶貴的科學財富啊!秦教授,那您……還能回憶起多少哪怕一點點細節,對我們重建資料都非常重要!我們想……
記不清了。我打斷他,放下茶杯,發出輕微的磕碰聲,人老了,記性差。過去的事,都忘了。我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林同誌,我還有點事。您請回吧。
送走滿臉失望的林同誌,我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屋裡很安靜。夕陽的餘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昏黃的光斑。我抬起手,看著手背上被茶水燙出的那點微紅,彷彿還能感受到茶杯的溫熱。
9
餘燼未冷
我慢慢解開陳舊的中山裝最上麵的那顆釦子,手指有些笨拙地伸進內袋裡摸索。指尖觸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細長的物件。我把它掏了出來。
是那把銅尺。
尺身依舊筆直,但邊緣已經磨損得有些圓滑,失去了當年的鋒利光澤。尺麵上佈滿了細密的劃痕和難以洗淨的汙漬,像刻滿了無聲的歲月。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掌紋蔓延開來,瞬間喚醒了無數被刻意封存的記憶碎片:實驗室明亮的燈光,顯微鏡冰涼的金屬觸感,秀雲抱著小蝶溫婉的笑臉,金陵城頭燃燒的火焰,難民船上冰冷的絕望,瘟疫營地裡刺鼻的石灰味,秀雲臨終前死死攥著我衣襟的手,趙伯渾濁含淚的眼睛,牛棚裡稻草的黴味,批鬥台上兒子那聲尖利的我揭發!……還有那玻璃瓶中,曾經閃爍著夢幻藍光的蝴蝶翅膀……
無數張麵孔,無數種聲音,無數種氣味和觸感,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沖垮了我用幾十年時間築起的麻木堤壩。巨大的酸楚和悲涼瞬間淹冇了心臟,沉甸甸地墜著,幾乎無法呼吸。眼眶乾澀得發疼,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所有的淚水,似乎早已在漫長的歲月裡,流進了心裡最深最暗的角落,結成了冰。
我低下頭,目光落在緊握著銅尺的手上。粗糙的袖口邊緣,沾著一點極其微末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粉末。那粉末呈現出一種極淡極淡的灰藍色,在夕陽昏黃的光線下,不仔細看根本無從分辨。
是磷粉。
是當年在破祠堂裡,從希望鳳蝶殘破的翅膀上刮下來,餵給小蝶退燒的那點微不足道的粉末嗎還是後來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從那個被焚燬的玻璃瓶標本上,悄然飄落、附著在衣物上,隨著我輾轉幾十年,最終留存下來的最後一點遺蹟
我不知道。也無需知道。
我伸出另一隻顫抖的手指,極其小心地,用指甲尖輕輕刮下袖口那一點點灰藍色的粉末。粉末細微得如同塵埃,落在掌心幾乎感覺不到分量。我緩緩抬起手,湊到眼前,在昏暗的光線下,試圖看清它是否還殘留著一絲昔日的虹彩。然而,它隻是灰撲撲的一小點。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做了一個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動作。我把沾著那點粉末的指尖,輕輕湊近了乾裂的嘴唇。
舌尖,極其輕微地,舔了一下。
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瞬間在口腔裡瀰漫開來。不是甜,不是苦,不是任何可以名狀的味道。那是一種混合著陳年灰塵、枯朽木質、冰冷金屬……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早已被歲月徹底風乾的硝煙與血腥氣的味道。
這味道,如此熟悉。熟悉得讓我渾身戰栗。
它像南京城破時嗆人的硝煙,像難民船上渾濁江水的腥氣,像瘟疫營地裡石灰和屍臭的混合,像秀雲臨終前攥著我衣襟時,空氣裡瀰漫的絕望……像牛棚稻草堆的黴味,像焚燬圖紙和標本時騰起的焦糊味……
這味道,就是我的大半生。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門板,在漸漸沉入屋內的暮色裡,一動不動。掌心的銅尺冰涼依舊,那點灰藍色的粉末,早已融化在舌尖,隻剩下那複雜到令人窒息的、屬於歲月的味道,在口腔裡,在靈魂深處,久久不散。
窗外,城市的聲音遙遠而模糊。遠處,似乎有推土機沉悶的轟鳴聲傳來,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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