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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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三點,雲憩SPA館瀰漫著舒緩的薰衣草和甜橙精油的混合香氣,背景是幾乎聽不見的流水聲和若有似無的頌缽餘音。

這是林晚一天中最喜歡的時段,預約的客人不多,光線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拉出慵懶的長條光影。

她剛送走一位熟客,正仔細清潔按摩床,用酒精棉片擦拭每一寸皮麵。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禪意的專注。

門被輕輕推開,前台小敏探進頭來,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晚姐,下一位客人到了,沈先生,新客。安排在‘竹韻’房。

好,資料給我。林晚擦乾手,接過平板。

螢幕上顯示著簡單的登記資訊:沈聿白,35歲,預約項目:深層肌肉放鬆(90分鐘),備註:肩頸問題嚴重,需重點處理。

新客,男性。

這在雲憩不算少見,但林晚還是習慣性地多看了一眼預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著挺括的白襯衫,頭髮打理得一絲不苟,眉眼深邃,鼻梁很高,薄唇抿著,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

林晚的手指在螢幕上無意識地停頓了一秒。

這張臉……有種模糊的熟悉感,像隔著毛玻璃看一箇舊物件。

她搖搖頭,甩開這莫名的思緒。

每天接觸那麼多人,偶爾覺得某個陌生人眼熟再正常不過。

她把平板遞還給小敏,知道了,我準備一下,五分鐘後請客人進來。

竹韻房內,光線被調暗,隻留一盞暖黃的壁燈。

空氣裡瀰漫著林晚剛剛調配好的複方精油氣息——杜鬆漿果的凜冽混合著黑雲杉的沉穩,再以一絲絲檀香壓底,這是她為肩頸勞損特彆調製的,能深層滲透,緩解僵硬。

林晚在洗手檯前再次淨手,溫熱的水流包裹著手指,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素淨的臉,盤起的髮髻一絲不亂,淺杏色的製服柔和熨帖。

她深吸一口氣,將屬於個人的所有情緒沉澱下去,換上職業性的、令人安心的平靜。

敲門聲響起,很輕,但篤定。

請進。林晚轉過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

門開了。

男人走進來,身影比照片上更高大些。

他穿著一件質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絨衫,襯得肩線寬闊平直。

那股清冷疏離的氣息在現實中更為明顯,像一塊溫潤但觸手生涼的玉。

四目相對。

林晚臉上的職業微笑瞬間凝固,像是被無形的冰針紮了一下。

心臟在胸腔裡毫無預兆地猛跳了兩拍,血液似乎都湧向了耳根。

是他。

沈聿白。

那個在她二十五歲,像一陣風一樣闖入她生活,又在她最毫無防備的時候,同樣像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男人。

七年。

整整七年杳無音信。

沈聿白的目光落在林晚臉上,那深邃的眼眸裡似乎也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瀾,快得像錯覺。

但隨即,他的表情恢覆成一潭深水,平靜無波。他甚至冇有表現出任何一絲驚訝,隻是微微頷首,聲音低沉悅耳,卻帶著刻意的距離感:林芳療師

他裝作不認識她。

林晚覺得喉嚨有些發緊,指尖微微發涼。她強迫自己迅速垂下眼簾,掩蓋住瞬間翻湧的情緒——驚愕、困惑、一絲被刻意遺忘的鈍痛,還有……荒謬感。

她重新抬起眼時,臉上已經重新掛上了那副無懈可擊的職業麵具,隻是嘴角的弧度略微僵硬。

沈先生您好,我是林晚,您今天的芳療師。

她的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異樣,

請這邊坐,我先為您做一下簡單的問詢。

沈聿白依言在房間一角的單人沙發坐下,姿態從容。

林晚在他對麵坐下,攤開記錄本,拿起筆。

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讓她如芒在背。

沈先生是第一次來我們‘雲憩’

她例行公事地問,目光落在本子上,避免與他視線接觸。

是。朋友推薦,說林芳療師的手法很好。沈聿白的回答簡潔。

謝謝。請問您肩頸不適有多久了具體是哪個部位疼痛感最強烈是痠痛、刺痛還是僵硬感林晚的問題專業而流暢。

大約兩年多。主要是頸後和上背部連接處,僵硬感為主,有時會牽扯到頭痛。沈聿白描述著,聲音裡聽不出痛苦,隻有陳述事實的冷靜。

林晚一邊記錄,一邊用餘光觀察他。他的坐姿依然挺拔,但頸部的線條繃得有些緊。

七年時光在他身上沉澱得極好,褪去了幾分當年的銳氣,多了成熟男性的沉穩內斂,那份骨子裡的疏離感卻更重了。

平時工作壓力大嗎伏案時間長

嗯。他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好的,瞭解了。我為您調配了針對性的精油,以緩解僵硬、促進循環為主。

按摩過程中力度您隨時可以告訴我,我會調整。

現在請您到更衣間更換浴袍,衣物可以放在這個儲物籃裡。

換好後請躺到按摩床上,俯臥位,臉放在頭洞這裡就好。

我五分鐘後進來開始。林晚語速平穩地交代完流程,起身,微微欠身,然後幾乎是有些倉促地退出了房間。

門在身後輕輕關上。林晚背靠著冰涼的門板,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

走廊裡精油的芬芳此刻聞起來有些刺鼻。

她閉上眼睛,七年塵封的記憶碎片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圖書館裡他專注的側臉,雨夜裡他撐在她頭頂的傘,還有最後那條隻有保重兩個字的簡訊……

他怎麼會在這裡他認出她了嗎

那句林芳療師……是徹底的遺忘,還是刻意的疏遠

心臟還在不規律地跳著。

林晚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不行。

現在是工作時間,他是客人。

她必須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壓下去,隻做他的芳療師。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再次深呼吸,努力找回那個專業、沉靜的林晚。

五分鐘後,林晚端著盛放精油和熱毛巾的托盤,重新走進竹韻房。

沈聿白已經按照要求俯臥在按摩床上。深色的浴袍覆蓋著他寬闊的背脊,隻露出修長的脖頸和一部分緊實的肩膀線條。

房間裡隻剩下精油的氣息和他平穩的呼吸聲。

林晚走到床尾,將托盤放在旁邊的矮幾上。她擰開精油的瓶蓋,濃鬱而清冽的木質香氣瞬間瀰漫開來。

她將精油滴在掌心,雙手快速搓熱。精油的溫熱感和香氣包裹住她的手掌。

她走到床頭,目光落在沈聿白露出的後頸上。那裡的肌肉線條果然繃得很緊,甚至能看到微微隆起的筋節。

沈先生,我開始為您放鬆肩頸了。如果力度不適,請隨時告訴我。林晚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嗯。他應了一聲,聲音悶在頭洞裡。

林晚的雙手終於落了下去。

帶著溫熱精油的指尖,首先輕輕觸碰到他頸後髮際線邊緣的皮膚。

那一瞬間,林晚清晰地感覺到手下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連帶著他的呼吸都似乎屏住了半秒。

她自己的指尖也傳來一陣細微的麻意。

他的皮膚溫熱,觸感比她想象中更……真實。

七年時光的隔閡,在指尖觸碰的刹那,被一種奇異的、帶著電流感的熟悉瞬間擊穿。

她定了定神,拋開雜念,開始運用指腹和掌根,以穩定而滲透的力道,沿著他緊繃的斜方肌上緣,由內向外緩緩推壓。

肌肉僵硬得像石塊。

她調整呼吸,將身體的力量沉下去,專注於手下每一寸肌理的反饋。

精油在掌心和他皮膚之間化開,潤滑著,也散發著鎮定又醒神的香氣。

林晚的手法流暢而富有節奏,點、按、揉、推,精準地尋找著那些頑固的筋結。

她能聽到指下肌肉組織被揉開時發出的輕微咯噠聲,也能感受到隨著她力度的深入,沈聿白的呼吸漸漸變得深長,身體一點點地放鬆下來。

房間裡異常安靜,隻有她手掌與皮膚接觸時細微的摩擦聲,以及兩人交織在一起的、逐漸同步的呼吸聲。

空氣彷彿變得粘稠,精油的分子在暖黃的燈光下無聲地舞蹈。

當林晚的拇指按壓到他左側肩胛骨內側緣一個異常僵硬的點時,沈聿白喉嚨深處溢位一聲極低、極壓抑的悶哼,像是痛苦,又像是極度緊繃後的釋放。

這聲音像羽毛一樣搔刮過林晚的耳膜,讓她心頭莫名一顫。

這裡特彆疼她輕聲問,指下的力道稍稍放輕了些。

……嗯。他的聲音從枕下傳來,帶著點被疼痛侵襲後的沙啞,比剛纔那聲嗯多了些活氣,老毛病了。

這個點連接著好幾條肌肉,勞損久了就很頑固。我慢慢幫您鬆開,會有點痛,忍一下。

林晚解釋著,用指關節代替拇指,施加更穩定、更深層、也更精準的力道,緩慢而持續地揉按那個痛點。

她能感覺到他整個背部的肌肉都在對抗這股疼痛,微微顫抖著。

他的手指也無意識地抓緊了按摩床的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汗水從他鬢角滲出,沿著太陽穴滑落,冇入枕頭裡。

空氣裡除了精油味,開始瀰漫開一種淡淡的、屬於成年男性的體味和汗水混合的氣息,並不難聞,反而有種原始的、充滿生命力的張力。

林晚心無旁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的感知上,感受著那個頑固的筋結在持續的施壓下一點點軟化、散開。

她的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時間在沉默的角力中流逝。

當那個痛點終於被揉開,沈聿白緊繃的身體驟然一鬆,長長地、徹底地撥出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那聲歎息裡帶著明顯的疲憊和解脫。

林晚也鬆了口氣,用溫熱的毛巾擦去他肩頸處的精油和薄汗。

毛巾拂過他皮膚時,他冇有任何反應,似乎已經陷入了短暫的放鬆或放空。

接下來的按摩順暢了許多。林晚的雙手沿著他的脊柱兩側向下,推按背闊肌、腰骶筋膜。

他的腰部肌肉也相當緊張。

她的動作專業而剋製,避開了所有敏感區域,隻在職業允許的範圍內,用雙手的溫度和技巧,試圖熨平那些被生活和工作刻下的疲憊與僵硬。

當90分鐘的按摩接近尾聲,林晚用溫熱的毛巾覆蓋住他的整個背部,進行最後的安撫和熱敷。

她站在床邊,看著毛巾下那具放鬆下來的男性軀體,心中五味雜陳。

時間到了,沈先生。

林晚輕聲說,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

您可以慢慢起來,動作輕緩一些。我去外麵等您換衣服。

她收拾好東西,端著托盤準備離開。

就在她轉身之際,俯臥著的沈聿白忽然動了動,側過頭,臉依然埋在頭洞裡,聲音低沉地傳來:

林晚。

不是林芳療師。

林晚的腳步頓住,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冇有回頭,隻是背對著他,靜靜地等著。

短暫的沉默後,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按摩後特有的鬆弛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

手藝冇丟。還是……那麼要命。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晚平靜的心湖裡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是評價是感慨還是……藏著隻有他們兩人才懂的過往隱喻

她冇有迴應,隻是端著托盤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

她冇有回頭,徑直走出了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門外,林晚靠在牆壁上,閉上眼。

掌心似乎還殘留著他皮膚的觸感和精油的溫熱。

那句還是那麼要命在耳邊反覆迴響。

沈聿白換好衣服出來時,又是那個衣冠楚楚、神色淡漠的精英模樣,彷彿剛纔按摩床上那個在疼痛中喘息、在放鬆中歎息的男人隻是林晚的幻覺。

隻有他微微泛紅的頸後皮膚和明顯舒展的肩頸線條,昭示著剛纔發生的一切。

前台結賬。

小敏報出價格,沈聿白眼都冇眨,直接刷卡。

他在賬單上簽完字,卻冇有立刻離開。他抬眼看向站在稍遠處的林晚。

謝謝,舒服很多。他的語氣恢複了客套的疏離。

您客氣了,應該的。林晚公式化地迴應。

沈聿白點點頭,轉身欲走,卻又停下。他從錢夾裡抽出幾張嶄新的百元鈔票,冇有遞給前台,而是直接走向林晚,遞到她麵前。

小費。他言簡意賅。

林晚看著那幾張紅票子,冇有立刻伸手。在SPA館,客人給小費通常直接給前台或放進房間的意見箱,很少這樣直接、甚至有些不容拒絕地遞給技師本人。

這舉動帶著一種上位者的習慣和某種……試探。

謝謝沈先生。林晚最終還是伸出手,接過了鈔票。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微涼,和剛纔按摩時皮膚的熱度截然不同。

一觸即分。

就在鈔票交接的瞬間,林晚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他遞錢的手。

他的無名指根部,一道淺淺的、幾乎看不出來的白痕印入眼簾——那是長期佩戴戒指留下的痕跡。

而此刻,那裡空空如也。

林晚的心沉了一下。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將鈔票握在手心。

沈聿白似乎冇有察覺她那一瞬間的注視,轉身大步離開,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儘頭。

林晚站在原地,低頭看著手裡那幾張簇新的鈔票,又抬眼看了看他消失的方向。

掌心被鈔票邊緣硌得微微發疼。

她攤開手,將錢放在前台,對小敏說:記入公賬吧。

晚姐,這……小敏有些驚訝。

按規矩來。林晚打斷她,語氣平淡。

她轉身走向員工休息室,腳步有些快。

關上休息室的門,隔絕了外麵的世界。林晚走到洗手池前,擰開水龍頭。

冰冷的水沖刷著她剛剛接過鈔票、也觸碰過沈聿白皮膚的手指。

她搓得很用力,彷彿要洗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

她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

臉色有些蒼白,眼神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被舊事突襲的動盪,對他裝作不識的慍怒,對他指間戒痕的空茫,還有那90分鐘沉默按摩中滋生出的、無法言喻的悸動與困惑。

他記得她。

他不僅記得,還刻意提醒她他記得(手藝冇丟)。

他遞小費的姿態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捨感,卻又留下一個引人遐想的戒痕。

他到底想乾什麼

一場闊彆七年、心血來潮的戲弄

林晚關掉水龍頭,抽了張紙巾慢慢擦乾手。

冰水讓她混亂的思緒稍微冷靜了一些。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逐漸沉澱下來,恢複了幾分平日的沉靜,隻是深處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和……興味。

她拿出手機,點開內部係統,找到沈聿白的預約資訊。

指尖懸在螢幕上方,猶豫了片刻,最終,她點下了備註按鈕,輸入一行字:

【客人肩頸勞損嚴重,建議定期護理,可考慮療程。待跟進。】

然後,她退出係統,鎖屏。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按摩他僵硬肌肉時的觸感,以及鈔票那微涼的、帶著嶄新油墨味的邊緣感。

一場突如其來的重逢,一段沉默的按摩,幾句似是而非的話語,像投入湖麵的石子。

漣漪已經盪開,水麵註定無法再恢複最初的平靜。

林晚輕輕撥出一口氣。

她整理了一下頭髮和衣領,對著鏡子,重新彎起一個標準的、職業化的微笑。

無論他想玩什麼遊戲,她得先把今天的班上好。

隻是,當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撚動時,彷彿還能感受到那具身體在疼痛中緊繃、又在她的手下逐漸舒展的微妙力量變化。

下一次,他還會來嗎

如果來,她該以何種姿態麵對這位陌生的熟客

沈聿白的預約,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林晚的生活裡盪開一圈圈難以平複的漣漪。

她試圖用慣常的秩序去覆蓋——整理精油櫃,覈對庫存,指導新來的實習生——但指尖總在不經意間,回憶起觸碰到他緊繃肌肉時的反饋,那帶著體溫的、沉默的對抗。

三天後,預約係統準時彈出了他的名字。時間:週五晚上八點,最後一個時段。項目:深層肌肉放鬆(120分鐘)。

備註:請安排林芳療師。

指名道姓呢,晚姐。

小敏把平板遞過來,語氣裡帶著點八卦的雀躍,

這位沈先生,出手大方,人又帥,就是感覺……不太好接近。

林晚看著螢幕上那行備註,指尖在林芳療師四個字上無意識地劃過。

他記得,並且再次確認。

這不是巧合。

她壓下心頭那絲異樣,淡淡地說:知道了。‘竹韻’房準備好。

週五的夜晚,雲憩比平時更安靜。

大多數客人都已離開,隻剩下水流般的背景音樂在空曠的走廊裡低迴。

林晚提前半小時進入了竹韻房。

她冇有開主燈,隻點亮了那盞暖黃的壁燈和角落的香薰燈。

這次,她選了一款更沉靜、也更私密的精油:廣藿香的泥土氣息打底,點綴一絲**的縹緲,最後用微量的依蘭依蘭,調和出若有似無的、引人遐思的甜暖。

這配方超越了職業的範疇,帶著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試探。

她仔細淨手,溫熱的水流包裹著每一根手指,彷彿在喚醒某種沉睡的感知力。

鏡中的自己,眼神比平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專注,甚至……警覺。

八點整,敲門聲準時響起。

篤定,清晰。

請進。林晚的聲音平穩。

沈聿白走了進來。

他換下了那天的羊絨衫,穿著一件質感極佳的深藍色襯衫,領口鬆開一顆釦子,袖子隨意挽到小臂,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和一塊低調奢華的腕錶。

他身上帶著室外的微涼氣息,混合著淡淡的鬚後水味道,是清冽的雪鬆調。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中準確捕捉到林晚,微微頷首:林芳療師。

依舊是這個稱呼,帶著刻意的距離感。

林晚回以職業的微笑:沈先生,晚上好。請先坐,還是先為您做一下問詢

不用了。沈聿白徑直走向更衣間,情況和上次一樣。直接開始吧。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熟稔的命令感,彷彿他們之間已經跳過了某些客套的步驟。

林晚微微一怔,隨即點頭:好的,請您更換浴袍。我準備好精油。

更衣間的門關上。

林晚走到按摩床邊,看著自己剛剛滴入擴香石的精油,嫋嫋煙霧在暖光中升騰,那混合著泥土、神秘與隱秘誘惑的氣息無聲地瀰漫開來。

她深吸一口氣,這味道,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過了。

沈聿白很快出來,依言俯臥在按摩床上。

深色浴袍勾勒出寬肩窄腰的輪廓,比上一次似乎更放鬆了些,但後頸和上背部的肌肉線條,在昏暗光線下依然顯露出慣性的緊張。

林晚搓熱了掌心的精油。

那帶著體溫的、濃鬱的香氣瞬間包裹住她。

她走到床頭,目光落在他的後頸上。

那道曾經繃緊的筋節似乎軟化了一些,但新的緊張點又浮現出來。

沈先生,開始為您放鬆了。力度請隨時告知。她重複著程式化的話語,雙手穩穩落下。

指尖帶著溫熱的精油,再次觸碰到他頸後的皮膚。

這一次,他冇有明顯的緊繃,隻是那溫熱皮膚下的肌理,在她指腹按壓下去的瞬間,傳遞出一種更深沉、更內斂的對抗感。

彷彿那放鬆的表象下,潛藏著更頑固的結。

林晚沉下心,專注手法。

點、按、揉、推。

她的手指像探索的觸角,精準地尋找著那些隱藏在肌肉深處的痛點。

精油潤滑著,香氣氤氳著。

房間裡隻剩下手掌與皮膚摩擦的細微聲響,以及兩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聲——他的更深長,她的更輕緩。

當她找到右側肩胛骨下方一個異常深層的硬結時,她的拇指指關節用了更大的力,穩定而持續地向下按壓、揉動。

沈聿白的呼吸驟然停滯了一瞬,隨即變得粗重。他放在床沿的手,指節再次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臂的肌肉線條清晰地繃起。

這裡……很頑固。林晚輕聲說,指下的力道冇有絲毫放鬆。

她能感受到那硬結的頑固,也感受到他身體對抗疼痛的顫抖。

汗水開始從他頸後的髮際線滲出,沿著脊椎的凹陷緩緩流下,在暖黃的燈光下閃著微光。

空氣裡,精油的馥鬱、男性汗水的氣息、以及那種無聲角力帶來的張力,混合成一種令人心悸的氛圍。

嗯。他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音節,帶著忍耐的沙啞。這一次,他冇有多餘的解釋。

林晚持續施力,額角也沁出了汗珠。

時間在沉默的角力中變得粘稠而漫長。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身體每一寸肌肉的反饋:因疼痛而僵硬,因她的堅持而顫抖,又在痛感達到頂峰後,那硬結終於開始鬆動時,傳遞出一種近乎虛脫的鬆弛。

他長長地、無聲地撥出一口氣,那氣息吹拂過按摩床的皮革,帶著滾燙的溫度。

好了。林晚用溫熱的毛巾擦去他背上的汗和多餘的精油。

毛巾拂過那片剛剛經曆激戰的區域時,他的皮膚微微發燙,肌肉還在輕微地跳動。

接下來的按摩,林晚的雙手沿著他的脊柱兩側向下。

當她推按到腰骶區域時,那裡肌肉的僵硬程度讓她蹙眉。

長期的伏案和壓力,似乎都沉澱在了這裡。她需要更深入的手法。

沈先生,腰骶這裡勞損很重,我需要用肘部做深層滲透,會有些痛,您忍耐一下。林晚提醒道。

嗯。他應了一聲,聲音悶在頭洞裡,聽不出情緒。

林晚將手肘塗抹上精油,用前臂支撐著身體重量,將手肘的鷹嘴骨精準地抵在他腰骶連接處一個明顯的硬塊上,緩慢而堅定地施加垂直向下的壓力。

這是一種穿透力極強的技法。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低哼從沈聿白喉間溢位,比上次更短促,也更痛楚。

他的身體猛地向上弓了一下,像一張被拉緊的弓。

放在床沿的手下意識地想要抓住什麼支撐點,卻因為位置關係,猛地向後一探——

那隻帶著微涼汗意的手,猝不及防地、緊緊地抓住了林晚正支撐在他腰側穩定身體的小腿。

溫熱的、帶著薄汗的男性手掌,隔著薄薄的製服褲料,牢牢地箍住了她的腿肚。

那觸感如此清晰、如此有力,帶著疼痛引發的本能反應和一種……絕對超越了職業界限的親密感。

時間彷彿凝固了。

林晚的動作瞬間僵住。

手肘下的壓力停滯,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衝向了被抓住的那條腿。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紋路、手指的力道,甚至他脈搏的跳動透過布料傳遞過來。

一股強烈的電流感從接觸點瞬間竄遍全身,讓她頭皮發麻。

沈聿白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他抓著她小腿的手猛地一顫,隨即像被燙到一樣迅速鬆開。那力道消失得如此之快,隻留下布料上清晰的指痕和皮膚上殘留的、滾燙的觸感。

空氣死寂。

尷尬如同實質的濃霧,瞬間瀰漫了整個房間。

精油的香氣變得濃烈而令人窒息。

沈聿白冇有動,臉依然埋在頭洞裡,但林晚能看到他露出的耳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充血變紅,一直蔓延到後頸。

林晚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出來。

她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收回手肘,後退半步,聲音竭力維持平穩,卻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微顫:抱歉,沈先生,是我用力過猛了。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後,沈聿白的聲音從枕下傳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沙啞,像是砂紙磨過粗糙的木料:

不…是我失態了。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平複呼吸,聲音更沉了幾分,你的手……還是這麼涼。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刻意維持的職業表象和剛纔尷尬的沉默。

他冇有用林芳療師,他說的是你。

他不僅記得她的手藝,還記得她手的溫度,七年前那個冬天,他總喜歡把她的手捂在自己掌心裡的畫麵,毫無預兆地撞入林晚的腦海。

林晚站在床邊,指尖冰涼,血液卻滾燙。她看著俯臥在床上的男人,看著他發紅的耳廓和緊繃的後頸線條。

那句還是這麼涼,是解釋是回憶還是……一種變相的道歉和拉近

她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廣藿香、**和依蘭的複雜氣息湧入肺腑,帶著一種令人眩暈的力量。

她冇有接他的話,隻是重新搓熱了掌心殘餘的精油,聲音恢複了平靜,卻比之前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質感:

繼續嗎,沈先生腰骶這裡還需要處理。

短暫的沉默。沈聿白的聲音悶悶傳來:……繼續。

林晚重新將溫熱的手掌覆上他的腰骶。這一次,她的動作更加謹慎,也……更加專注。

她避開了剛纔那個引發事故的點,用掌根和指腹進行更溫和但持續的滲透按摩。

她的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膚下肌肉的細微反應,感受到他呼吸的起伏。

那隻被他抓過的小腿,皮膚上彷彿還烙印著他的指溫。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都異常沉默。

隻有精油被推開的聲音,和彼此交織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放大。

那尷尬並未消失,反而轉化成了另一種更為粘稠、更加心照不宣的氛圍。

沈聿白的身體不再有明顯的緊繃,但林晚能感覺到一種更深層次的、無聲的張力在兩人之間流淌。

當120分鐘終於結束,林晚為他蓋上熱毛巾時,兩人都像經曆了一場無聲的戰爭,帶著疲憊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釋放。

時間到了,沈先生。林晚的聲音有些低啞。

沈聿白緩緩起身,動作有些遲滯。他背對著林晚穿上浴袍,繫好帶子,然後才轉過身。

他的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隻有眼底殘留著一絲尚未褪儘的複雜情緒,以及頸側未消的紅暈。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臉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直接,帶著審視和一種探究的意味。

林晚坦然迎著他的目光,臉上是完美的職業平靜,隻有微微抿緊的唇角泄露了一絲端倪。

效果很好。沈聿白開口,聲音恢複了慣常的低沉平穩,彷彿剛纔的失控和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從未發生,感覺……鬆了很多。

他的目光掃過林晚被製服褲包裹的小腿,那目光短暫停留了一瞬,快得像錯覺。

那就好。林晚微微頷首。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竹韻房。前台結賬。沈聿白再次爽快地刷卡。

他簽完字,看向林晚,冇有遞小費,而是說:林芳療師,我的情況,需要療程嗎

林晚心頭一跳,麵上不動聲色:您的勞損是長期積累的,深層筋結也需要時間軟化。如果條件允許,建議您每週一次,連續四到六次,效果會穩定持久。

好。沈聿白乾脆地應下,目光沉靜地鎖住她,那麻煩你幫我安排時間。還是這個時段,可以嗎

……可以。林晚點頭,我稍後幫您錄入係統預約。

辛苦了。沈聿白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他的步伐依然沉穩有力,背影消失在通往電梯的走廊儘頭。

林晚站在原地,直到電梯下行的提示音傳來,才緩緩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濁氣。

小腿上被觸碰過的地方,彷彿還殘留著灼熱的印記。

那句你的手還是這麼涼在耳邊反覆迴響,帶著滾燙的溫度。

小敏湊過來,小聲說:晚姐,這位沈先生……氣場真強。他看你那眼神……小姑娘冇敢說下去。

林晚冇說話,隻是走到洗手池邊,再次擰開水龍頭。

冰冷的水沖刷著雙手,也沖刷著她混亂的思緒。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裡有疲憊,有未消的悸動,還有一絲……被點燃的戰意。

他記得。

他不僅記得,還在用行動步步緊逼。

那尷尬的觸碰,那句打破界限的話語,以及這看似順理成章的療程預約。

他想乾什麼舊情複燃尋求刺激還是僅僅想找回一點對過去的掌控感

林晚關掉水,擦乾手。這一次,她冇有立刻恢複職業性的微笑。

她拿出手機,點開預約係統,看著沈聿白剛剛確認的、未來六週的預約記錄。

她的指尖懸在螢幕上,最終,冇有輸入任何備註。

她鎖屏,將手機放回口袋。

指尖冰涼,心底卻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廣藿香的沉鬱和依蘭的暖甜中,悄然燃起,帶著危險的誘惑力。

遊戲,似乎纔剛剛開始。

而界限,已經在一次意外的觸碰和一句不經意的回憶中,變得模糊不清。

接下來的幾周,週五晚上八點的竹韻房,成了林晚和沈聿白之間心照不宣的戰場。

每一次按摩,都像是一場沉默的角力,在精油的氤氳和肌膚的觸碰中,試探著彼此的底線。

林晚保持著絕對的職業水準。

她的手法無可挑剔,力度精準,態度疏離有禮。

她不再調配那些過於私密的精油,迴歸了更中性、更專業的舒緩配方。

她像一個完美的程式,隻執行芳療師的指令。

沈聿白也彷彿忘記了那次意外。

他沉默地接受服務,隻在必要時給出簡短的反饋。但他的目光,卻越來越不加掩飾。

當林晚在他身後操作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落點,有時在她的手上,有時在她專注的側臉,有時……會停留在她的小腿,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若有所思的重量。

那目光不再是純粹的審視,更像是在描摹,在確認,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麼。

這種沉默的注視比任何言語都更具侵略性。

林晚需要調動全部的意誌力,才能維持表麵的平靜,不讓指尖的力道泄露內心的波瀾。

他的身體在她手下逐漸變得柔軟,那些頑固的筋結也在持續的療程中一點點散開。

然而,一種無形的、更加緊繃的東西,卻在兩人之間悄然生長。

一次按摩中,當林晚處理他左側腰方肌的一個深層痛點時,沈聿白因劇痛身體猛地繃緊,手臂無意識地揮動了一下。

這一次,林晚敏捷地後退,避開了可能的觸碰。沈聿白的動作停在半空,頓了一下,才緩緩放回床邊。

他冇有說話,但林晚捕捉到了他喉結處一個微小的滾動動作。

尷尬冇有發生,但一種無聲的挫敗感,卻隱隱瀰漫開來。

療程進行到第四次。

沈聿白的肩頸和腰背狀態改善明顯,肌肉的僵硬感大幅減輕。

林晚的按摩重點轉向了更全麵的放鬆和維持。

這一次,房間裡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同。沈聿白比往常更沉默,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當林晚溫熱的手掌落在他放鬆了許多的背肌上時,他冇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進入狀態,而是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上次……嚇到你了

林晚的動作冇有絲毫停頓,指腹穩穩地沿著他的脊柱溝向下推按,聲音平淡無波:沈先生指的是什麼工作中偶爾的意外反應很常見。

沈聿白沉默了幾秒。林晚能感覺到他背部肌肉在她手下微微收緊又放鬆。

不是意外。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直接,我是說,抓住你那次。還有……我說的話。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終於挑明瞭。她依舊維持著推按的節奏,力道平穩:都過去了,沈先生不必在意。專注放鬆就好。

過不去。沈聿白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執拗,他微微側過頭,臉依然朝著下方,但林晚能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林晚,我們之間,有些事,過不去。

他再次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林芳療師。

林晚的手指停頓了一瞬,隨即恢複動作,力道卻似乎重了一分。沈先生,現在是您的按摩時間。私人話題,不在服務範圍內。她的聲音帶著職業化的冷硬,像一層薄冰。

沈聿白似乎被這層冰硌了一下。他不再說話,隻是將臉更深地埋進頭洞裡,身體卻透出一種無聲的緊繃,彷彿積蓄著某種力量。

按摩在一種近乎窒息的沉默中進行。林晚的手法依舊精準,但指尖傳遞出的感覺,卻帶上了一種刻意的疏離。

她不再去感知他肌肉的細微反應,隻專注於完成技術動作。精油的氣息也變得冰冷。

當按摩結束,林晚蓋上熱毛巾,準備例行公事地交代注意事項時,沈聿白忽然坐了起來。

他冇有立刻去更衣,而是坐在床邊,背對著林晚。浴袍鬆鬆垮垮地搭在肩上,露出線條緊實的背脊和清晰的肩胛骨。

房間裡光線昏暗,隻有香薰燈微弱的光映照著他沉默的背影。

林晚站在幾步之外,靜靜等著,冇有催促。

過了好一會兒,沈聿白的聲音才響起,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沙啞,彷彿卸下了沉重的盔甲:

戒指……是訂婚戒。戴了三年。

他冇有回頭,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戒痕的懸念,以最直接的方式揭曉了。訂婚戒。三年。這意味著什麼取消分手還是……

她叫蘇穎。家裡安排的。沈聿白的聲音很平,聽不出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我離開……就是回去處理這件事。拖了很久,很麻煩。他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家裡……你知道的,有些期望。蘇家能提供助力。我以為我能……處理好,至少,能體麵地跟你道彆。

林晚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冰冷的血液似乎重新開始流動,帶著尖銳的刺痛感,衝向四肢百骸。

那些被她強行壓下的、關於他消失的猜測和怨懟,此刻被當事人用如此輕描淡寫卻又沉重的理由揭開。

家裡安排的聯姻為了前途所以,七年前那條冰冷的保重,就是他所謂的體麵道彆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才讓她維持住表麵的平靜。她冇有說話,隻是沉默地聽著。

僵持了三年。很累。沈聿白的聲音裡透著濃重的倦意,半年前,徹底解除了。冇有婚禮,也冇有你想象的那些狗血劇情。就是……結束了。

他微微側過身,終於看向林晚。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神深邃而複雜,有疲憊,有釋然,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探詢那道痕……大概快消了。

他抬起左手,伸到林晚視線可及的位置。無名指根部,那道淺淺的白痕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隱約可見,像一道癒合後留下的、淡淡的傷疤。

林晚的目光落在那道白痕上,又緩緩移開,看向沈聿白的眼睛。她的胸口堵得厲害,有憤怒,有悲哀,有一種遲來的、荒謬的諷刺感。

七年。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家裡安排的、很麻煩、結束了,就涵蓋了她七年的等待、困惑和自我重建

那道戒痕,像一個醜陋的標簽,標示著他曾屬於另一個女人,標示著他為了所謂的前途輕易捨棄了他們的感情。

沈先生,林晚終於開口,聲音出奇地冷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您的私事,不必向我交代。療程還剩兩次,我會繼續為您服務。現在,請您更衣,時間不早了。

她微微欠身,做出送客的姿態,目光卻銳利如刀,直視著他。

沈聿白眼中的那點探詢的光,在她的目光下一點點黯淡下去。

他讀懂了那目光裡的拒絕和冰冷。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他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進了更衣間。

林晚站在原地,聽著更衣室裡悉悉索索的聲響,身體微微發抖。廣藿香的泥土氣息此刻聞起來像冰冷的墳墓。她以為自己會憤怒地質問,會委屈地控訴,但最終湧上心頭的,卻是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疲憊和……失望。

他回來了。他解釋了。可這解釋,非但冇有彌合裂痕,反而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將那陳年的傷口重新割開,露出底下從未真正癒合的潰爛。

沈聿白換好衣服出來,臉上恢複了慣常的淡漠,彷彿剛纔那個剖白心跡的男人隻是林晚的幻覺。他徑直走向前台結賬,刷卡,簽字。動作流暢,冇有一絲停頓。

林晚站在不遠處,冇有上前。

沈聿白簽完字,拿起外套,轉身。他的目光掃過林晚,冇有停留,徑直走向電梯。隻是在電梯門即將關閉的瞬間,他似乎朝林晚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深邃難辨,最終被冰冷的金屬門隔絕。

林晚站在原地,直到電梯下行的聲音消失,才緩緩走到前台。小敏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晚姐,你冇事吧沈先生他……

冇事。林晚打斷她,聲音有些飄忽,收拾一下,準備下班吧。

她走進員工休息室,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瓷磚透過薄薄的製服傳遞上來。

她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冇有眼淚,隻有一種巨大的、空洞的疲憊感席捲了她。

他解除了婚約。他回來了。他解釋了。聽起來多麼正確和合理。一個成年男人麵對家族壓力做出的無奈選擇。他甚至展示了他癒合的戒痕。

可是,七年前那個被一條簡訊判了死刑、在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最終不得不將心門死死關上的林晚呢

她的傷口,她的掙紮,她的重建,在他這番合情合理的解釋麵前,顯得如此輕飄飄,如此……不值一提。

那句你的手還是這麼涼,此刻回想起來,帶著一種殘忍的溫柔。他記得她的體溫,卻忘了她的心也會痛,也會冷。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林晚冇有動。過了很久,她才慢慢拿出來。是預約係統的推送:

【客戶

沈聿白

已取消後續預約。退款流程已啟動。】

林晚盯著那條通知,看了很久很久。螢幕的光映在她臉上,明明滅滅。最終,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他放棄了。在她用冰冷的職業態度和無聲的拒絕迴應了他的坦白後,他選擇了退場。

乾脆利落,像他七年前離開時一樣。

這應該就是結局了。

成年人之間的試探、舊事重提、解釋、然後……無疾而終。很符合現實,也很符合邏輯。

林晚扶著門框站起來。

腿有些麻。

她走到洗手池前,看著鏡中那個眼睛發紅、臉色蒼白的女人。

她打開水龍頭,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臉頰。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帶來短暫的清醒。

結束了。也好。

她整理好頭髮和製服,對著鏡子,努力彎起一個微笑。

儘管那笑容有些勉強,有些破碎。

沈聿白消失了。

從雲憩,也從林晚的生活裡。

那條取消預約的簡訊,成了他最後的留言,乾脆得像一把刀。

林晚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軌。工作依舊忙碌,客人來來往往。

她依舊是最專業、最令人信賴的林芳療師。

隻是偶爾,在調配精油時,指尖會無意識地停頓;在為客人處理肩頸勞損時,思緒會短暫地飄遠;在週五晚上八點經過空置的竹韻房時,腳步會不自覺地放慢。

那道戒痕,和他那句帶著疲憊的結束了,像一根細小的刺,紮在心裡某個角落,不致命,卻總在夜深人靜時隱隱作痛。

她以為自己會憤怒,會怨恨,但最終盤踞心頭的,是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悵惘和……釋然。

他給出了一個解釋,一個屬於成年人世界的、冰冷而現實的答案。

這答案擊碎了她心底深處可能殘存的、關於舊情複燃的荒謬幻想,卻也奇異地讓她放下了那持續七年的、關於為什麼的執念。

日子像流水一樣滑過。

城市進入了多雨的時節。

一個週五的傍晚,瓢潑大雨毫無預兆地傾盆而下。

雨水瘋狂地敲打著SPA館巨大的落地窗,外麵街景模糊一片。

預約的客人因為天氣紛紛取消或改期,館裡異常冷清。

林晚難得地早早做完了準備工作,坐在休息室的窗邊,捧著一杯熱茶,看著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出神。

雨聲喧囂,反而襯得室內更加寂靜。

空氣裡瀰漫著雨水帶來的清新土腥氣和休息室常用的檸檬草精油的微酸氣息。

忽然,前台的電話鈴聲尖銳地響起,打破了這片寧靜。

小敏接起電話,說了幾句,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隨即捂住話筒,朝休息室喊道:晚姐,找你的,是……沈先生!

林晚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

她放下杯子,定了定神,才起身走過去。

從小敏手裡接過電話,林晚的手指有些涼。喂她的聲音儘量平穩。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低沉嗓音,隔著電流,帶著雨聲的雜音,有些模糊,卻清晰地傳入林晚耳中:

林晚。他叫了她的名字,冇有前綴。

是我。林晚應道。

短暫的沉默,隻有電流的滋滋聲和背景裡磅礴的雨聲。

我在樓下。沈聿白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又彷彿壓抑著洶湧的暗流,雨太大,車拋錨了。這附近……我不熟。

他的話語簡潔,甚至冇有直接提出請求。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林晚握著話筒,指尖收緊。她看向窗外,密集的雨幕模糊了一切,隻能看到樓下街道旁昏黃的路燈在雨水中暈開一團團朦朧的光。

她看不到他的車,也看不到他的人。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一下,又一下。

她想起他解釋時眼中的疲憊,想起他展示戒痕時那小心翼翼的神情,想起他最後取消預約時的乾脆,也想起按摩時他身體傳遞出的沉默的對抗和……那一瞬間滾燙的觸碰。

理智在尖叫:拒絕他。讓他叫拖車,讓他打車。你們之間已經結束了,那短暫的療程隻是舊事遺留的一點餘燼,一場尷尬的插曲。

然而,另一個聲音卻在心底微弱地響起:隻是雨太大。隻是車拋錨。隻是……一個陌生人(現在確實是陌生人了)在附近無處可去時,想起了一個認識的人。僅此而已。

電話那頭是持續的沉默,隻有他平穩的呼吸聲傳來,彷彿在耐心地等待她的審判。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雨聲震耳欲聾。

最終,林晚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地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妥協:

你在大堂入口的雨棚下……等著,我拿傘下來。

冇有說好,冇有說請進,隻是讓他等著。

電話那頭,沈聿白似乎極輕地舒了一口氣。好。他應道,聲音裡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鬆弛。

林晚掛斷電話。小敏瞪大眼睛看著她,欲言又止。林晚冇有解釋,隻是走到儲物櫃,拿出了自己的長柄雨傘。

晚姐,你……小敏忍不住開口。

我下去一趟。林晚打斷她,語氣平淡,很快回來。

她推開SPA館厚重的玻璃門,潮濕冰冷的風裹挾著雨絲瞬間撲了進來。

她撐開傘,走入傾盆大雨中。

雨水猛烈地敲打著傘麵,發出巨大的聲響,腳下的積水瞬間淹冇了鞋麵。

昏黃的路燈下,雨水連成一片白茫茫的幕布。

她艱難地走到路邊大堂入口延伸出的雨棚下。

果然,沈聿白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那裡。

他冇有撐傘,深色的西裝外套被雨水打濕了大半,緊貼在肩背上,頭髮也濕漉漉地貼在額角,顯得有些狼狽。

他身邊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引擎蓋開著,在暴雨中顯得孤零零。

看到林晚撐著傘走來,沈聿白抬起頭。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他的目光穿過密集的雨簾,精準地落在林晚身上。

那眼神很深,帶著水汽,像夜色下的深海,翻湧著林晚看不懂的情緒。

冇有急切,冇有請求,隻有一種沉靜的等待,和一絲……幾不可察的緊張

林晚走到他麵前,雨傘遮住了兩人頭頂的一方天地,隔絕了部分喧囂的雨聲。

傘下的空間瞬間變得狹小而私密,他身上被雨水浸濕的寒氣和他慣有的、清冽的氣息混合在一起,撲麵而來。

兩人隔著一步的距離,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沉默對視。

傘沿滴下的水串,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透明的簾幕。

車怎麼了林晚率先開口,打破沉默,目光掃向那輛拋錨的車。

不知道,突然熄火。

沈聿白的聲音有些沙啞,目光依舊鎖著她,

叫了拖車,說暴雨,至少要等一個多小時。

他頓了頓,補充道,手機……快冇電了。

理由充分,且無法反駁。雨確實太大,拖車也確實會延誤。

林晚的目光落在他濕透的肩膀和髮梢上。雨水順著他挺直的鼻梁往下滴。她沉默了幾秒,握著傘柄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

最終,她微微側身,讓出通往SPA館入口的方向,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輕:

先進去等吧。裡麵有休息室,可以……擦一下。

她冇有說上去坐坐,也冇有說喝杯茶。她劃定了界限:隻是進去等拖車,隻是避雨。

沈聿白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確認她的底線。然後,他點了點頭,冇有多言:謝謝。

林晚轉身,撐著傘,示意他跟上。兩人一前一後,踩著積水,重新回到雲憩溫暖的燈光下。

小敏看到濕漉漉的沈聿白跟在林晚身後進來,驚訝地張大了嘴。林晚冇看她,徑直對沈聿白說:這邊,休息室。她把他帶到員工休息室門口,裡麵有毛巾和烘乾機,你自己處理一下。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沈聿白站在休息室門口,冇有立刻進去。他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水漬。

他看著林晚轉身去茶水間的背影,眼神深邃。在她即將拐彎時,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過走廊:

林晚。

林晚停住腳步,冇有回頭。

短暫的停頓後,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雨水浸透後的微啞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你的傘……還是那把。

林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那把長柄的、深藍色格子的雨傘。七年前那個雨夜,他去圖書館接她,撐在她頭頂的,就是這把傘。

他居然還記得。

林晚冇有迴應,也冇有回頭,隻是加快了腳步,消失在茶水間的拐角。

休息室裡,沈聿白用毛巾擦拭著頭髮和臉上的雨水。

烘乾機嗡嗡作響,烘烤著他濕透的外套。

他打量著這個不大的空間,整潔,簡單,帶著屬於林晚的氣息——淡淡的、乾淨的皂角味和一絲殘留的精油芬芳。

桌上放著她喝了一半的茶杯,杯口還印著淺淺的口紅印。

林晚端著一杯熱水進來,放在他麵前的桌子上。

隻有白水。她的語氣依舊平淡。

謝謝。沈聿白接過杯子,溫熱的水杯驅散了一些指尖的冰涼。

他看著她,她換下了製服,穿著一件米白色的寬鬆毛衣,頭髮鬆鬆挽著,露出白皙的脖頸。

比起穿著製服時的專業疏離,此刻的她多了一份居家的柔和,卻也更加難以接近。

兩人隔著桌子坐下。休息室裡隻剩下烘乾機的嗡嗡聲和窗外依舊滂沱的雨聲。氣氛沉默而凝滯。

車……在附近買的林晚找了個話題,試圖打破沉默。

嗯,剛提不久。沈聿白喝了一口水。

住得遠嗎

西城。CBD那邊。

哦。

對話乾澀地進行著,像兩條即將斷流的溪水。

他們默契地避開了所有與過去、與按摩、與戒痕相關的話題,隻談論著天氣、路況、無關緊要的現狀。

時間在沉默和雨聲中緩慢流淌。林晚看著窗外白茫茫的雨幕,思緒有些飄遠。

沈聿白則垂著眼,看著杯中嫋嫋升起的熱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

忽然,他開口,聲音很輕,卻像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

上次……我說‘結束了’,是真的結束了。他冇有抬頭,像是在對著水杯說話,不是解釋,也不是……藉口。隻是想告訴你一個事實。

林晚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他的側臉在休息室暖白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疲憊,濕漉漉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部分額頭,竟透出幾分罕見的脆弱感。

嗯。林晚應了一聲,聲音同樣很輕。她冇有追問,也冇有評價。這個事實,她聽到了。至於意味著什麼,她不願深想。

又是一陣沉默。但這一次,沉默中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劍拔弩張,多了一種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平靜。

手藝,沈聿白再次開口,打破了沉默,他抬起頭,目光終於再次落到林晚臉上,帶著一絲極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真的很好。這段時間,睡得踏實多了。

這是純粹的、關於她專業能力的評價。林晚的心頭微微一鬆。她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在他麵前露出了一個不帶職業麵具的、極淡的微笑:那就好。這是芳療師的本分。

她的笑容很淺,轉瞬即逝,卻像一縷微光,瞬間點亮了沈聿白深邃的眼眸。他看著她,喉結微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點了點頭,將杯中的水一飲而儘。

恰在此時,沈聿白的手機震動起來。他看了一眼螢幕:拖車到了。

林晚站起身:我送你下去。

雨勢小了一些,但依然細密。林晚撐開傘,兩人再次走入雨幕中。拖車閃著黃燈停在路邊。穿著雨衣的司機正指揮著將沈聿白的車拖走。

沈聿白站在傘下,看著自己的車被拖離。他轉過頭,看向林晚。傘下的空間依舊狹小,兩人靠得很近,近到林晚能聞到他身上烘乾後衣物殘留的微熱氣息和淡淡的鬚後水味道。

謝謝。沈聿白低聲說,目光沉靜地看著她,今晚……麻煩你了。

舉手之勞。林晚回答。

拖車司機在那邊喊:先生,可以了!您跟車還是

沈聿白應了一聲:跟車。他再次看向林晚,眼神複雜,有感激,有未儘的話語,還有一種林晚看不懂的、深沉的眷戀。他動了動唇,最終隻是說:雨大,快回去吧。

林晚點點頭,將傘微微向他那邊傾斜:你走吧。

沈聿白深深看了她一眼,彷彿要將她此刻的樣子刻進眼底。

然後,他不再猶豫,轉身大步走向拖車副駕駛,拉開車門鑽了進去。

拖車啟動,黃色的燈光在雨霧中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街道拐角。

林晚獨自撐著傘,站在空蕩蕩的雨棚下。雨水敲打著傘麵,發出單調的聲響。

空氣中瀰漫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和汽車尾氣的味道。

掌心的傘柄,似乎還殘留著他靠近時的微溫。

那句你的傘……還是那把,像雨滴一樣,輕輕敲打在心湖上,漾開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她抬起頭,望向拖車消失的方向。雨幕朦朧,什麼也看不清。

結束了嗎或許。

開始了嗎也未必。

但有些東西,就像指腹留下的觸感,就像精油氤氳的餘香,就像這潮濕雨夜裡一句不經意的舊話——它存在過,它被感知過,它就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那印記不一定是愛,不一定是恨,它可能隻是生命長河裡一段無法歸類的、帶著體溫的……餘溫。

林晚緊了緊握著傘柄的手,轉身,重新走進了雲憩溫暖的光暈裡。身後,城市的夜雨依舊淅淅瀝瀝,彷彿永無止境。

(全文完)

感謝你能讀到這裡,一次短暫的相遇。

——文字戒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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