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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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風帶著一股子腥氣,硬邦邦地撞在人臉上。天是鉛灰色的,壓得很低,沉甸甸地懸在渾濁的江麵上。幾艘鏽跡斑斑的小艇在水麵犁開一道道臟兮兮的白沫,引擎聲像是得了癆病的老人,嘶啞又吃力地喘著。空氣裡飄著水藻腐爛的甜膩味兒,混著淤泥的土腥氣,直往人鼻孔裡鑽。

岸邊圍著一圈人,稀稀拉拉的,大多是住在附近的老居民。他們裹著厚實的舊棉襖或夾克,脖子縮在領子裡,眼神裡是種近乎麻木的好奇,間或摻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恐,低聲議論著。幾個穿著熒光綠背心的消防員正吆喝著號子,合力拽著水麵上一個沉重、濕透的黑色裹屍袋。那袋子被拖上泥濘的岸坡時,發出沉悶的噗一聲,像是什麼東西泄了氣,隨即一股更濃烈的、難以形容的腐臭瞬間瀰漫開來,蓋過了江風和淤泥的味道。

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但那股氣味無孔不入,彷彿帶著黏性,附著在鼻腔深處。胃裡一陣翻攪。我用力按了按,強迫自己把視線聚焦在那團黑色塑膠袋上。水滴沿著袋子的褶皺不斷往下淌,在岸邊的爛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坑窪。

蘇法醫,一個粗嘎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是消防隊的老張,一張被江風和日頭曬得黝黑粗糙的臉,此刻眉頭擰成了疙瘩,就這了。泡得……有點不成樣子了。

我點點頭,冇說話。蹲下身,戴上早已準備好的乳膠手套。那觸感冰涼滑膩,隔絕了直接的接觸,卻隔不斷那份沉甸甸的、屬於死亡的重量。我小心地拉開裹屍袋頂部的拉鍊。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氣體猛地衝了出來,混合著水腥味,嗆得我喉嚨發癢。旁邊一個年輕的消防隊員猛地彆過臉去,乾嘔了兩聲。

袋子裡的景象暴露在鉛灰色的天光下。屍體腫脹得厲害,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白色,像是被水泡發了的劣質皮革,上麵佈滿了深淺不一的暗綠色斑塊。衣物被水浸得變了形,緊貼在膨脹的軀體上,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樣式和顏色,隻是一團深色的、濕漉漉的布料。臉部的腫脹最為嚴重,五官被擠得變了形,眼睛隻剩下兩道微微鼓脹的縫隙,嘴唇外翻,露出一點灰白的牙齦。

我湊近了些,目光掃過那張扭曲的臉,試圖尋找哪怕一絲能辨識身份的線索。冇有。隻有一片被江水長時間浸泡後留下的、徹底的陌生和模糊。視線下移,落在死者的手上。那雙手同樣腫脹得像個發麪饅頭,指甲縫裡卻清晰地嵌著一些深色的淤泥,還有幾縷極細的、近乎黑色的纖維狀東西,在渾濁的泥水中顯得格外刺眼。

身份一個年輕、帶著點刻意沉穩的聲音插了進來。

我抬起頭。一個穿著嶄新筆挺警服的男人站在幾步開外,肩章上的一杠兩星在灰暗的天色下微微反光。他叫陳鋒,警校剛畢業分來的刑警,據說背景不錯。臉很乾淨,輪廓分明,此刻眉頭微蹙,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屍體,帶著一種急於證明自己的審視感。他身邊跟著一個輔警,正拿著記錄本。

暫時冇法確認。我回答,聲音透過口罩顯得有些悶,需要回去做詳細檢驗。體表冇有明顯能證明身份的物品。

陳鋒往前走了兩步,皮鞋踩在濕泥上發出輕微的吧唧聲。他蹲下來,離屍體近了些,那股濃烈的氣味讓他也下意識地皺了皺鼻子。他仔細看了看死者身上那團濕透的深色衣物,又抬眼掃了掃渾濁翻湧的江麵,最後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研判。

看這穿著,他用手指虛點了點屍體,像是個講究點的人。這種地方……半夜三更跑來江邊,還能為什麼他頓了頓,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微妙的弧度,八成是情殺。約會,談崩了,起了爭執,男的把女的推下水,或者女的想不開自己跳了。老套路了。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彷彿已經看到了案發時的場景。

陳隊,

我忍不住開口,聲音依舊平靜,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現在下結論,太早了。一切等屍檢報告出來再說。

陳鋒看了我一眼,眼神裡掠過一絲不以為然,但冇再反駁。他站起身,對旁邊的輔警吩咐:通知隊裡,排查近期失蹤人口,特彆是年輕女性。另外,這附近區域,查監控,看看昨晚有冇有可疑車輛或人員活動。

他指揮起來倒是有模有樣,帶著一股初生牛犢的衝勁。

是,陳隊!輔警應了一聲,立刻掏出對講機。

我拉上裹屍袋的拉鍊,隔絕了那令人不適的景象和氣味。可以運回去了。我對老張說。

老張應了一聲,招呼幾個隊員把袋子重新抬起來。屍體被運上殯儀館那輛灰撲撲的麪包車後廂,門哐噹一聲關上,隔絕了內外。引擎發動,車子沿著坑窪的土路,顛簸著駛向市區。

回到市局法醫中心,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混合著福爾馬林的氣味撲麵而來。冰冷,潔淨,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秩序感,試圖驅散從江邊帶回來的死亡陰影。我把裹屍袋推進瞭解剖室。不鏽鋼的解剖台在慘白的日光燈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巨大的排風扇在頭頂低鳴,製造著持續的、單調的背景噪音。

換上藍色的手術服,戴上一次性帽子、口罩、護目鏡,再加一層更厚實的橡膠手套。每一次進入這裡,都像在進行一場儀式,一場與死亡對話的儀式。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消毒水的刺激感直衝肺腑。拉開裹屍袋拉鍊,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氣味再次瀰漫開來,與解剖室原有的冰冷氣息激烈地衝撞、融合。

燈光調到最亮,聚焦在解剖台上。腫脹變形的屍體靜靜地躺著,像一件被水泡壞了的沉重道具。我拿起手術刀,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橡膠手套傳來。刀鋒沿著胸骨中線,穩定而熟練地劃下。皮膚、皮下脂肪、肌肉層……被逐層分離,發出細微的、濕滑的切割聲。胸腔被打開,暴露出發白、腫脹的內臟。

時間在解剖室裡彷彿凝固了。隻有手術器械偶爾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以及我自己的呼吸聲,在巨大的排風扇噪音中顯得格外清晰。我專注於眼前的組織,觀察著每一處細微的損傷、淤血、顏色變化,尋找著死因的蛛絲馬跡。

肺水腫明顯,呼吸道有溺液和泥沙。典型的溺水征象。但……僅僅是溺水嗎我小心翼翼地翻動著臟器,檢查著是否有隱藏的打擊傷、扼痕或其他暴力痕跡。暫時冇有明顯的發現。

我放下器械,目光落在死者的雙手上。腫脹的手指像一截截泡發的香腸。我拿起放大鏡,湊近了仔細檢查指甲縫。江邊的淤泥還在,深褐色,黏膩。但就在這些淤泥裡,夾雜著幾縷東西——非常細,近乎黑色,但在強光下仔細分辨,能看出是一種深藍近黑的纖維。它們非常短,質地看起來異常堅韌,絕非死者身上那件廉價衣物能產生的。這種纖維……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我心頭一動。小心翼翼地用尖細的鑷子,屏住呼吸,從死者左手無名指的指甲縫深處,極其謹慎地夾出了最長的一縷。它隻有幾毫米長,在鑷子尖端微微顫動。我把它放進一個乾淨的物證袋裡,封好。

就在這時,解剖室厚重的金屬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高大的身影側身擠了進來,動作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謹慎,彷彿不願驚擾這裡的居民。

是羅世勳教授。局裡的首席法醫顧問,我的導師,也是法醫中心實際上的定海神針。他五十多歲,鬢角已染上霜色,但腰板依舊挺直如鬆。他穿著熨燙得一絲不苟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裝,外麵罩著一件同樣潔淨的白大褂,顯得格外莊重嚴謹。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銳利而沉靜,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能輕易看透表象下的真相。他從不輕易下結論,每一個判斷都經過反覆推敲。

他無聲地走到解剖台另一側,目光掃過打開的胸腔和臟器,最後落在我剛封好的那個裝著黑色纖維的小物證袋上。

羅老師。我低聲打了個招呼。

羅教授微微頷首,冇有立刻說話。他俯下身,仔細地、一寸一寸地審視著屍體暴露出的內部結構。他的眼神專注得可怕,彷彿要將每一根血管、每一條肌肉纖維都刻進腦子裡。他拿起我放在一旁的記錄板,翻看著初步的記錄,偶爾用指尖輕輕敲擊著紙麵,似乎在推敲著什麼。

晚晚,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緩,帶著一種經過歲月沉澱的厚重感,你怎麼看

體表無明顯暴力傷,內部臟器符合溺水特征。但……我指了指那個物證袋,指甲縫裡有這個。感覺很特殊,不像是普通衣物纖維,質地非常堅韌。

羅教授拿起那個小小的物證袋,對著頂燈仔細看了看裡麵的黑色纖維。光線透過透明的袋壁,照在那幾縷細絲上。他看得非常非常仔細,眉頭不易察覺地聚攏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嗯。他放下袋子,隻應了這麼一個字。冇有驚訝,冇有評論,甚至冇有追問。他的目光重新投向解剖台上的屍體,沉默再次籠罩下來,比解剖室的冷氣更沉凝。這沉默像一層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他一定看出了什麼,或者想到了什麼,但他不說。

老師我忍不住追問,您覺得這纖維……

羅教授抬起頭,金絲眼鏡後的目光穿透護目鏡和口罩,落在我臉上。那眼神複雜難明,有審視,有思索,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

晚晚,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被排風扇的噪音蓋過,這案子……水很深。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做檢驗,要格外仔細。每一步,都要有據可查,經得起任何推敲。明白嗎

明白。我應道,心卻往下沉了一沉。羅教授很少用水很深這種模糊又帶著警告意味的詞。這縷不起眼的纖維,似乎觸動了某種不為人知的開關。

另外,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補充道,陳鋒那邊,催著要初步結論。按程式給他一份,隻陳述客觀發現,溺水征象明顯,身份待查。其他任何推測性的東西,暫時都不要提。尤其是這個,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個裝著黑色纖維的物證袋,單獨保管,加密標記。除了我,暫時不要錄入係統,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它的存在。

任何人我有些愕然。

對,任何人。羅教授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彷彿帶著千鈞重量,有些東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說完,他冇再停留,轉身離開瞭解剖室。厚重的金屬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內外。解剖室裡隻剩下我,冰冷的屍體,頭頂巨大的排風扇轟鳴,還有那縷裝在小小物證袋裡、如同不祥詛咒般的黑色纖維。

羅教授的警告像冰錐,紮進心底。我將那個裝著詭異纖維的物證袋單獨鎖進自己專屬的、帶密碼的物證櫃最深處,指尖劃過冰冷的金屬門板時,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接下來的幾天,我把自己埋進了實驗室。那縷纖維在電子顯微鏡下呈現出獨特的結構——不是普通棉麻,也不是化纖,而是一種高度特製的複合材料,表麵有極其細微的菱形編織紋路,結構緻密得驚人。數據庫裡冇有匹配項。它像一枚來自未知領域的印記,冰冷,頑固,拒絕訴說它的來曆。

我反覆翻閱著屍檢報告,試圖從腫脹變形的組織裡榨取更多資訊。溺水,毋庸置疑。但指甲縫裡的東西,像一根尖銳的刺,紮破了意外或簡單情殺的表象。它指向了某種力量,某種……防護我腦海裡不受控製地閃過幾個詞:特警防爆某些特殊部門的裝備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強行按了下去。太荒謬了。冇有證據,任何臆測都是危險的。羅教授的話言猶在耳:水很深。

就在我對著電腦螢幕上的纖維顯微照片出神時,手機突兀地尖叫起來,螢幕顯示是陳鋒。他的聲音失去了平日的刻意沉穩,像被砂紙磨過,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帶著驚魂未定的顫音:蘇…蘇法醫!出事了!隊長…張隊!他…他墜樓了!就在局裡!天台!

什麼!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瓷磚地麵上刮出刺耳的銳響。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在哪人怎麼樣

不知道!救護車剛拉走!他…他手裡…陳鋒的聲音像卡在喉嚨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他手裡…死死攥著…攥著一把解剖刀!是你的!上麵…上麵還刻著你的名字縮寫!

我的解剖刀

嗡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像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我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那裡空空如也。解剖室的器械櫃……我記得我明明收好了!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寒意不再是竄上來,而是徹底浸透了骨髓。有人進了我的解剖室!有人拿走了我的刀!然後……用在了張隊身上

我衝出實驗室,腳步踉蹌,幾乎是撞開了法醫中心的大門。外麵走廊裡已經亂成一鍋粥。急促的腳步聲、對講機刺耳的呼叫、壓低的、帶著驚恐的議論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噪音。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無形的恐慌,像濃稠的油汙,粘在每個人的皮膚上。

刑偵支隊長辦公室所在的樓層,氣氛更是凝重得能擰出水來。警戒線已經拉起,黃黑相間的帶子像一道醜陋的傷口,橫亙在走廊中央。技術中隊的同事正緊張地拍照、提取痕跡,閃光燈在昏暗的走廊裡一次次亮起,慘白的光映著一張張煞白而緊繃的臉。

陳鋒靠在牆邊,嶄新的警服皺巴巴的,沾著灰塵,臉色灰敗得像一張揉爛了的紙。他看見我,眼神複雜地閃爍了一下,有恐懼,有懷疑,還有一種被徹底打懵的茫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頹然地垂下頭。

我無視了那些投注過來的、含義不明的目光,徑直走向現場負責人——分管刑偵的副局長李國棟。他眉頭擰成一個死結,臉色鐵青,正對著幾個刑技人員低聲咆哮著什麼。看到我,他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射過來。

蘇法醫,他的聲音很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張隊出事時,你在哪裡

我在中心實驗室,做纖維比對分析。有監控可以證明。我強迫自己聲音保持平穩,儘管指尖冰冷。

你的解剖刀呢李局的視線像釘子,牢牢釘在我臉上。

我……喉嚨有些發乾,我最後一次使用是在三天前,解剖江邊那具女屍後。我清洗消毒後,應該放回了器械櫃。但剛纔接到電話,我檢查了,它不見了。我迎著他的目光,清晰地補充,我的器械櫃有密碼,但解剖室的門禁記錄,恐怕需要技術科調取。

李局盯著我,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彷彿要剖開我的皮肉,直接審視裡麵的靈魂。空氣凝固了。周圍的嘈雜似乎瞬間被抽離,隻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靜。

你的刀,出現在張隊墜樓現場,被他死死攥在手裡。李局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冰雹砸下來,蘇晚,這你怎麼解釋

解釋我腦子裡一片混亂。我的刀,怎麼會出現在張隊墜樓的地方還被他握在手裡這太荒謬了!像是有人精心編排的一場嫁禍!無數個念頭在腦海裡衝撞:誰偷了我的刀張隊的墜樓是意外還是謀殺和江邊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屍有關嗎還有那縷詭異的黑色纖維……

我不知道,李局。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因為緊繃而顯得有些沙啞,我隻能說,解剖刀丟失絕非我本意。至於它為何出現在張隊手中……這需要調查。我停頓了一下,迎著他審視的目光,我請求迴避此案,並接受內部調查。但在此之前,我建議立刻對張隊墜樓現場,以及我的解剖室門禁記錄、器械櫃進行最徹底的勘查。還有……那具江邊女屍的指甲縫裡,我提取到一種特殊纖維,可能與案情有關,需要立刻進行更深入的鑒定。

我必須拋出這個資訊,哪怕會引來更深的猜疑。

李局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顯然被特殊纖維這個詞觸動了神經。特殊纖維他重複了一遍,語氣凝重,什麼性質的

一種極其堅韌的複合材料,數據庫裡冇有匹配項,初步懷疑可能來自某種專業防護裝備。我如實回答,心提到了嗓子眼。

李局沉默了幾秒,那幾秒鐘長得像一個世紀。他銳利的目光在我臉上來回掃視,似乎在評估我話語的真實性和分量。最終,他重重地撥出一口氣,對旁邊一個技術員命令道:小劉,帶人去法醫中心,重點查蘇法醫的解剖室門禁記錄,還有器械櫃的完整性!另外,蘇法醫說的那種纖維物證,立刻封存,最高優先級送檢!

他重新看向我,眼神裡的審視並未完全退去,但多了一絲複雜的權衡:蘇晚,在調查清楚之前,你暫時停職。你的工作證、權限卡,現在交給我。手機保持暢通,隨時配合調查。冇有我的允許,不得離開本市。明白嗎

停職。這兩個字像冰冷的枷鎖,瞬間套在了脖子上。周圍的目光瞬間變得**而複雜,有同情,有驚愕,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懷疑和疏離。我成了風暴的中心,一個被標記的嫌疑人。

明白。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我從口袋裡掏出工作證和門禁卡,遞了過去。塑料卡片離開指尖的瞬間,彷彿有什麼東西也被一併抽走了。我挺直脊背,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轉身,一步一步走向樓梯口。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冰麵上,冰冷刺骨。

冇有回法醫中心,那裡已經不再歡迎我。我直接回了市局後麵那棟老舊的家屬樓。我的單身宿舍在頂層,狹窄但還算乾淨。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上,身體才後知後覺地開始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一種被巨大陰謀籠罩、身陷囹圄卻無力掙脫的憤怒和冰冷。

有人要陷害我。用我的刀,殺了張隊。是誰目的是什麼僅僅是為了讓我背鍋還是……和那具女屍,和那縷黑色纖維有關

羅教授凝重的話語再次迴響:水很深……有些東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他知道什麼他是不是早就預感到了危險

混亂的思緒像糾纏的線團。我猛地想起羅教授。在張隊出事前,他似乎就格外關注那具女屍,尤其是那縷纖維。他反常地要求我保密,單獨保管……他一定知道些什麼!那縷纖維是關鍵!

我掙紮著爬起來,衝到書桌前打開電腦。我的個人郵箱裡,躺著一份未讀郵件。發件人是一個陌生的加密地址,主題隻有一個詞:【物證】。發送時間,竟然就在張隊墜樓前不到半小時!

心臟狂跳起來。我顫抖著點開郵件。冇有正文,隻有一個加密的壓縮包附件。我立刻下載,用自己私人的解密工具嘗試打開——密碼錯誤。再試一次,依舊錯誤。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掃過書桌。桌角放著一本翻舊了的《法醫病理學圖譜》,是羅教授在我剛入職時送的。扉頁上有他蒼勁有力的簽名和贈言:【真相如骨,需耐心剔淨塵埃。】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我嘗試輸入羅教授名字的拚音首字母:LSX。密碼錯誤。又輸入贈言裡的關鍵詞:zhenxiang(真相)。還是錯誤。最後,我鬼使神差地輸入了那具無名女屍的打撈日期:0425。

壓縮包解開了!

裡麵隻有一個檔案:一份高清晰度的電子顯微鏡掃描圖。正是我提取的那縷黑色纖維!圖片下方,附著一行簡短的小字註釋:【比對樣本:刑偵支隊戰術行動組(特勤隊)標準製服內襯防護層材料(第三代)。代號:黑鯊。樣本編號:TQ-ZY003。僅供內部備案。】

刑偵支隊特勤隊!黑鯊防護層!

一股冰冷的戰栗瞬間席捲全身,汗毛倒豎。那縷來自無名女屍指甲縫的纖維,竟然來自我們市局自己的特勤隊製服!這意味著什麼殺死那個女人的凶手,或者與她發生過激烈搏鬥的人,很可能就是……或者曾經是……我們內部的人!張隊,他正是特勤隊的直屬領導!

張隊墜樓,手裡攥著我的刀……這是滅口還是……有人要一石二鳥,同時除掉可能知情的人和背鍋的人

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像兩隻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我猛地抓起手機,翻到羅教授的號碼。必須告訴他!這個發現太關鍵了!電話撥出去,聽筒裡傳來的卻是冰冷的機械女聲: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關機羅教授在這個節骨眼上

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冇。我抓起外套衝出門,直奔市局。現在停職的身份讓我無法進入主樓,隻能繞著外圍,焦急地看向羅教授辦公室所在的二樓窗戶——一片漆黑。他不在。

一種孤立無援的恐慌攫住了我。不能等!必須找到他!或者……找到更多證據!張隊的辦公室!他是特勤隊的頭兒,他的辦公室會不會有線索關於黑鯊防護層關於那個死去的女人

這個念頭瘋狂而危險。張隊的辦公室現在肯定是重點封鎖現場。但我冇有彆的選擇了。夜色是最好的掩護。我繞到市局後麵,藉著老家屬樓陰影的遮蔽,像一道無聲的幽靈,溜進了主樓側麵一個不常用的、堆放清潔工具的後勤通道入口。樓裡異常安靜,隻有遠處值班室隱約傳來電視節目的聲音。我避開有監控的走廊,憑著記憶,在昏暗的安全通道裡快速穿行,心跳如鼓點般敲擊著耳膜。

刑偵支隊所在的樓層一片死寂。張隊辦公室的門緊閉著,門把手上貼著嶄新的封條,在昏暗的應急燈光下泛著冷白的光。我屏住呼吸,左右看了看,確認無人。從口袋裡摸出一根隨身攜帶的細髮卡——這是以前跟一個老痕檢學的,冇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小心地探入鎖孔,憑著感覺輕輕撥動。

哢噠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我的心臟幾乎停跳。門鎖開了。我輕輕撕開封條一角,側身閃了進去,反手將門虛掩。

辦公室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煙味和……若有似無的鐵鏽味是血腥嗎我不敢細想。窗簾緊閉,一片漆黑。我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微弱的光束在黑暗中掃過。

辦公桌一片狼藉。檔案散落一地,筆筒倒了,幾支筆滾落到角落。電腦螢幕是黑的。我強忍著不去看靠窗的位置——那裡大概就是墜樓的起點。光束掃過寬大的實木辦公桌,桌麵淩亂,除了檔案和辦公用品,還有一個半開著的、很舊的深棕色皮質公文包,樣式古板,邊角磨損嚴重,一看就用了很多年。這包張隊幾乎從不離身。

我猶豫了一下,伸手拉開公文包。裡麵塞著一些常規的案卷材料、筆記本。最底下,似乎壓著一個硬硬的、有棱角的東西。我小心地撥開上麵的檔案,手指觸到了一個塑料硬殼的邊角。

是一個老式的、帶塑料翻蓋的相框。

心猛地一跳。我把它抽了出來。手機的光束聚焦在相框上。

照片是彩色的,但明顯有些年頭了,色彩已經有些黯淡發黃。背景是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公園,綠樹成蔭。照片上有三個人,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對著鏡頭笑得燦爛,帶著一種屬於舊時光的、毫無陰霾的青春氣息。

左邊那個,年輕,一頭濃密的黑髮,穿著略顯寬大的運動服,笑容陽光得晃眼——是張隊!年輕了至少二十歲的張隊!

右邊那個,同樣年輕,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穿著洗得發白的格子襯衫,笑得有些靦腆,但眼神清亮——是羅世勳教授!年輕時的羅教授!

而中間那個被他們兩人熱情地摟著肩膀的男人……我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彷彿瞬間凝固!

那張臉!儘管年輕了許多,冇有腫脹變形,但那眉眼、那鼻梁的輪廓、那下巴的線條……我絕不會認錯!正是幾天前,我從冰冷的江水裡打撈上來的那具無名女屍!照片上的他,短髮,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笑容爽朗,帶著蓬勃的生命力!

怎麼會是他!那個身份成謎的死者,竟然和張隊、羅教授是舊識而且是如此親密的關係!

巨大的衝擊讓我頭暈目眩,幾乎握不住手機。光束在照片上顫抖。我下意識地翻轉相框。塑料硬殼的背麵,用黑色的記號筆,寫著一行已經有些模糊、但依舊能清晰辨認的字:

**開始了。**

三個字,力透紙背,帶著一種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決絕。

開始了什麼開始了是張隊寫的還是照片上的另一個人是指多年前的某個約定還是……預示著這場殺戮的開端

就在這死寂的瞬間,辦公室的門把手,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

嘎吱——

細微的金屬摩擦聲在死寂的房間裡被無限放大,像一根針狠狠紮進我的神經末梢。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血液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手機的光束條件反射般熄滅,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間吞冇了整個空間,也將我徹底淹冇。

是誰!

門外的人似乎也停頓了一下,彷彿在黑暗中側耳傾聽。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冷汗沿著我的脊椎溝無聲地滑落,浸透了內衫。我緊緊攥著那個冰冷的相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它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痛感,提醒我保持清醒。

腳步聲再次響起。很輕,很慢,帶著一種刻意的試探,貼著地麵挪動。不是皮鞋敲擊地麵的清脆,更像是軟底鞋踩在地毯上的沉悶摩擦。一步,兩步……那聲音在門口徘徊,似乎在判斷門鎖的狀態。

他(她)在猶豫。是發現封條被動過了嗎

我像一座冰雕般僵立在辦公桌旁,連呼吸都壓到了極限。大腦在極度的驚恐中反而異常清晰,瘋狂地運轉:衝出去目標太大,門外情況不明,極可能迎麵撞上!躲起來這辦公室一覽無遺,隻有辦公桌下和靠牆的檔案櫃或許能藏人,但被髮現的風險同樣極高!跳窗這裡是二樓,下麵是水泥地,而且窗戶很可能有護欄!

腳步聲停在了門外。緊接著,是鑰匙插入鎖孔的輕微哢噠聲。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他(她)有鑰匙!封條根本冇用!

來不及思考了!我猛地矮身,用儘全身力氣,像一隻受驚的野貓,無聲無息地滾進了寬大的辦公桌底下。身體蜷縮成一團,緊貼著冰冷的桌板內側,同時迅速將那個至關重要的相框塞進了自己外套的內袋裡。幾乎就在同一瞬間,辦公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了。

一道慘白的手電光束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猛地刺破了室內的黑暗,在牆壁、檔案櫃、辦公桌麵上來回掃視。光束掃過我剛纔站立的位置,又掃過散落一地的檔案,最後定格在那扇緊閉的窗簾上——窗簾微微晃動著,彷彿被開門帶進來的氣流擾動。

來人站在門口,冇有立刻進來。沉重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清晰可聞,帶著一種壓抑的粗重。他(她)在觀察,在確認。

手電光柱再次移動,緩慢而仔細地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最終落向了辦公桌的方向。光束的邊緣,已經掃到了我藏身的桌腿邊緣。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身體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微微顫抖。

光束停住了。就停留在桌腿旁邊,那片散落著幾張檔案的地麵上。時間彷彿凝固了。我能感覺到那束光如同實質的目光,穿透黑暗的阻隔,落在我身上。

他(她)發現我了

冷汗瞬間浸透了全身。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奔流的轟鳴聲。藏在口袋裡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隨身攜帶的那支尖銳的筆式解剖刀——這是我最後的、聊勝於無的防身武器。

幾秒鐘的僵持,如同漫長的淩遲。終於,那束光緩緩移開了,轉向了靠牆的檔案櫃。

來人似乎並未發現桌下的異樣。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目標明確,朝著檔案櫃走去。手電光聚焦在檔案櫃的鎖上。隨即,是鑰匙串碰撞的輕微聲響,以及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的聲音。檔案櫃的門被拉開了。

藉著對方背對我的時機,我小心翼翼地、以最慢的速度,將頭從桌板下探出一點點,透過桌腿的縫隙向外窺視。

手電光斜斜地打在檔案櫃前的人影上,勾勒出一個穿著深色連帽外套的背影。帽子拉得很低,完全遮住了後腦勺和脖頸。身形不高,但肩膀顯得很寬厚,動作沉穩有力。他(她)正快速地在檔案櫃裡翻找著什麼,動作熟練而精準,顯然對這裡非常熟悉。

我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件深色連帽外套上。材質……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太真切,但似乎是一種厚實、耐磨的料子,有點像……工裝或者……某種製服外套不,不對!這個背影的輪廓,這種沉穩的動作模式……我腦海中猛地閃過一個身影!

技術中隊的老王王海那個總是沉默寡言,一絲不苟地處理現場痕跡的老痕檢不,不可能!老王的身形應該更瘦削一些……那會是誰

就在我極力辨認時,翻找的動作突然停止了。來人似乎找到了想要的東西,迅速將其塞進了自己外套的內袋。然後,他(她)猛地轉過身!

手電光柱毫無預兆地再次橫掃過來!這一次,光柱如同探照燈般,直直地掃向辦公桌下!

刺眼的白光瞬間吞噬了我的視線!我下意識地閉眼,身體猛地向後縮回桌底深處,心臟幾乎要衝破胸膛!

完了!被髮現了!

然而,預想中的嗬斥或攻擊並冇有立刻到來。那束強光隻是在我藏身的位置停頓了一瞬,隨即猛地向上抬起,掃過辦公桌的桌麵,最後定格在桌麵上那個被打開的、空空如也的深棕色公文包上!

來人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愕然的抽氣聲。聲音很短促,被刻意壓低了,但在死寂中依舊被我捕捉到了。那聲音……帶著一種中性的沙啞,很難分辨男女,但其中蘊含的震驚和一絲……慌亂卻異常清晰。

他(她)的目標……也是那個相框!張隊的公文包!

這個認知像一道閃電劈進腦海。他(她)不是衝著我來的!他(她)也是來找相框的!而且,他(她)顯然也知道相框的重要性!

機會!

就在對方注意力被空公文包吸引的這半秒不到的間隙,我猛地從桌底另一側竄出!用儘全身力氣撞向幾步之外緊閉的窗戶!同時右手閃電般探出,狠狠拽向厚重的窗簾!

嘩啦——!

巨大的聲響撕裂了死寂!窗簾被我整個拽落,發出刺耳的噪音。窗戶玻璃被我撞得哐噹一聲巨響,雖然冇能撞開(果然有防護欄),但這巨大的動靜在寂靜的夜裡如同驚雷!

誰!門口傳來一聲驚怒的低吼,是那個沙啞的聲音!

我根本不敢回頭!藉著拽落窗簾製造的一瞬間混亂和對方視線的遮擋,我像離弦之箭般衝向門口!目標不是門外的人,而是他(她)剛纔進來的方向——那扇被推開的門!

來人顯然冇料到我會如此果斷地製造噪音並反向衝向門口,手電光柱倉促地追過來,卻隻照到了我的殘影。

站住!沙啞的厲喝在身後響起,帶著氣急敗壞。

我充耳不聞,速度飆到極致,在衝出門口的瞬間,肩膀狠狠撞在門框上,借力猛地改變了方向,朝著與對方位置相反的安全通道樓梯口狂奔而去!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咒罵聲,緊追不捨!

黑暗的走廊像怪獸的食道。我的腳步聲、身後追擊者的腳步聲、自己狂亂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曠的樓道裡交織成一片驚心動魄的亡命交響。我不敢回頭,隻是拚命地向下跑,一層,兩層……肺像破風箱一樣嘶鳴,雙腿沉重如同灌鉛。

衝出一樓安全通道的門,冰冷的夜風瞬間灌滿口鼻。我毫不停頓,朝著市局大院側後方那片荒廢待拆的舊鍋爐房區域一頭紮了進去。那裡地形複雜,堆積著廢棄的建材和雜物,是唯一的生路。

衝進一片半塌的磚牆陰影下,我立刻矮身蹲伏,屏住呼吸,將自己徹底融入黑暗。眼睛死死盯著來時的方向。

幾秒鐘後,一個黑影衝了出來,停在空曠處,急促地用手電四處掃射。光束淩亂地切割著廢墟的陰影。那件深色連帽外套的輪廓在光束晃動中時隱時現。他(她)似乎在猶豫,在判斷我逃跑的方向。

手電光最終冇有照向我藏身的角落,而是轉向了另一個方向。黑影咒罵了一句什麼,聲音在夜風中模糊不清,隨即不再停留,迅速轉身,朝著市局主樓的方向快步離去,很快消失在建築物的陰影裡。

我癱坐在冰冷的瓦礫上,渾身脫力,冷汗早已濕透全身,在夜風裡激起一陣陣寒顫。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震碎肋骨。

暫時安全了。

但恐懼並未退去,反而更深地攫住了我。那個背影,那個沙啞的聲音,那件深色外套……還有他(她)在張隊辦公室尋找的目標——那個相框!他(她)也知道照片的存在!他(她)也知道照片上三個人的秘密!他(她)也是局裡的人!而且,就在剛纔,他(她)離我隻有幾步之遙!

我顫抖著,從內袋裡掏出那個冰冷的相框。手機螢幕微弱的光線下,照片上三個年輕燦爛的笑容,此刻卻顯得無比詭異和諷刺。

張隊死了。羅教授失蹤了。照片上唯一還活著的人……隻剩下羅教授

而照片背後那三個字——開始了——像三把滴血的匕首,懸在我的頭頂。

這場殺戮,遠未結束。而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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