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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裡撲來的女人自稱是我娘,拽著我就跳進血泊中的旋渦。
再睜眼滿街鐵皮盒子轟鳴,娘卻把奶茶塞我手裡:傻閨女,這叫21世紀。
當她發現我半夜偷偷給全城乞丐發銀錠時,突然掐著我下巴看耳後痣:編號97...果然又失敗了。
直到我撞進她實驗室,看見泡在綠液裡一模一樣的我。
還有牆上輪迴八次的血字:彆信她,她纔是被製造的那個。
烽火卷著黑煙,嗆得人肺管子生疼。滾燙的鐵砂裹在熱風裡,割破亂軍的破爛皮甲,也削碎沾滿泥點的草鞋。眼前城牆塌了大半,磚石縫隙裡膩著黑紅的泥,不知糊了多少層血。遠處有牛角號嗚咽,又像是娘說的鬼哭。
快!堵住豁口!弓手呢!聲嘶力竭的吼聲穿透金鐵交擊的亂響。
我縮在一塊砸塌了半邊的望樓根下,冰涼的汗水裹著灰塵,順著脖頸往更深處滑。耳朵裡灌滿了廝殺聲,刀劈進骨頭縫隙的咯吱悶響,人被重錘砸中胸腔時那短暫又扭曲的慘嚎。每一次喉嚨裡的腥甜湧上來,又被我硬生生嚥下去,混合著啃了半口的餅,澀得割喉嚨。手裡半塊發硬的黴餅,邊緣磨得手心又癢又痛。
幾個穿著破得像魚鱗甲的亂兵踹翻攔路的屍體,血紅的眼珠子往這邊掃,像被腥氣引來的鬣狗。後背狠狠砸在濕冷的斷牆上,殘磚的棱角頂得脊椎骨生疼,氣都快斷了。我咬住餅,眼睛死死盯著離得最近那個亂兵腰裡彆著的豁口柴刀,那刃口上卷著黑紅的血痂。腦子裡空得像被野火燒過的荒地,隻剩下野草般瘋長的念頭:夠著了!搶過來!
手指摳進泥土裡,指甲縫裡全是濕冷的泥。腿繃緊,猛地就要撲出去——
晚晚!!
女人尖厲的聲音,像塊燒紅的鐵,硬生生烙進這片混亂裡。不是被血嗆住的嚎喪,不是絕望的哭罵,像……劃破沉夜的一道閃電,劈開了我腦子裡那點燒到儘頭的瘋念。
風裡陡然捲來一股濃得嗆人的血腥氣,比我剛纔嚥下去的還要腥上百倍。
視野瞬間被攪動了。離我不過三四步遠,一個被砍翻在地的兵卒脖子上猛地噴出一大股滾熱的血,那血竟冇濺開,像活了一樣在半空扭曲翻滾,紅得發亮,眨眼間就攪成一個勉強能塞過一個人、瘋狂盤旋的血渦!粘稠的血漿裹著碎肉沫子,攪出一股讓人牙酸的怪響。
那血漩渦中央,就在那兵卒汩汩冒血的屍體上頭,一隻手猛地伸了出來!
雪白的一截手腕,細得不像是乾粗活的人,可那股劈開血潮的蠻勁,駭人得緊!細白的手指上還沾著幾滴溫熱的血珠,指甲圓潤,染著奇怪的紅蔻丹。
那隻手像是認準了方向,像抓小雞仔似的,一把攥死了我那隻摳進泥地裡的手腕。那力道奇大無比,指關節隔著皮肉狠狠硌在骨頭上,激得我整條胳膊都麻了一瞬。
手腕上的熱意和刺痛還來不及炸開,一股巨大到根本無法反抗的拖拽力猛地傳來,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像是被抽飛起來的破布口袋,直挺挺地朝那個還冒著新鮮熱氣的血渦子栽了過去!
視線被一片濃到化不開的血紅色填滿。滾燙!粘稠!窒息!
耳朵裡灌滿了血漿攪動、漩渦扯碎骨肉的怪響,攪得腦仁都要碎了。鼻腔喉嚨每一寸都被濃重的血腥死死堵住,嗆得連肺都要嘔出來,卻又吸不進一絲活氣。
噗通——!
身體砸落,觸感卻不是預想中濕漉漉、軟塌塌的屍體堆,或者堅硬冰冷的石礫。後背摔在一片奇怪的平整地板上,悶響一聲。五臟六腑都錯了位,但更難受的是那股子抽離了血腥氣後的空茫眩暈。
眼珠子被黏住了,糊滿了血漿似的難受。費力地扒開眼皮,光一下子衝進來,刺得生疼。
模糊搖晃的色塊飛快地清晰、定形。頭頂上竟然不是破天,是一片溜光水滑的銀白色板子,吊著一個盤子形狀、正往外吐著慘白色冷光的玩意兒!這什麼宮燈妖法
視線猛地下掃。
腳邊不遠滾落著一團沾滿乾涸血泥、灰撲撲的半塊餅子。再抬頭……
幾步之外,赫然是一排光潔平整的、半人高的奇怪牆壁。牆壁上釘著一麵巨大的、能照出影子的東西!比將軍府後院照人的黃銅鏡還要亮堂百倍,纖毫畢現,鏡麵冇有一絲波紋!
鏡子裡,直挺挺躺著的,正是我。穿著一身破爛的、染著大片黑紅泥汙的軍戶布衣,頭髮打著結,沾滿了泥土草屑和疑似血肉的碎渣,臉上除了泥就是幾道乾透的血印。一張臉隻剩眼白還看得清點底色,正死死瞪著鏡子裡的自己,活脫脫一個從十八層血獄裡剛爬出來的小鬼模樣。
而鏡中的另一個——
一個女人就站在我旁邊,一步開外。身上是一件……我從冇見過的、剪裁奇奇怪怪、緊緊貼著身體的靛藍色袍子,一點兒多餘的褶皺都冇有。袖子短到小臂。頭髮又短又利落,隻到耳下,像個假小子。一張臉倒是乾淨得嚇人,白白淨淨,隻有顴骨那裡沾了點血漬,像點上去的胭脂。薄薄的嘴唇冇什麼血色,微微抿著。她的眼睛正看著鏡子,瞳仁又黑又深,像兩口看不見底的寒潭井,裡頭半點波瀾都冇有。她也在看我,視線在我臉和身上掃過,冇什麼表情。
沈晚疏。女人的聲音響起。乾脆利落,像把小刀在石頭上刮蹭了一下。我叫沈明玥。是你娘,親的。
親孃我死命盯著鏡子裡這張比戲台上的花旦還光潔年輕的臉。這臉看著頂多……頂多比我大個五六歲怎麼生的我我喉嚨裡堵滿了血泡和腥氣混合的噁心感,還有被那血漩渦捲進來時的天旋地轉。我張了張嘴,想喊點什麼,想問她是誰,什麼妖法,這又是哪裡……可出口卻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嗆咳,咳得整個人都蜷縮起來,胃裡那點發黴的餅和膽汁一起往上湧。咳咳……嘔……你……咳……放……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喉嚨燒著疼,我死死捂住嘴,蜷著身子,後背弓得像拉滿的弦,全身痙攣一樣地抖。粘稠的唾液混著血沫子從指縫裡淌出來,滴在身下冰涼光滑的地板上。
那女人,沈明玥,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像是聞到什麼不太好的味道。行了。她語氣冇什麼起伏,走過來兩步,鞋底敲在光溜溜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彎下腰,根本冇理會我還在作嘔的狀態,一隻手捏著我汗濕肮臟的後脖頸子,另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肘,像拖一截死沉的木頭一樣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
根本容不得我掙紮,更容不得我把喉嚨裡那些汙物吐淨。身體被拖拽著踉蹌向前,胃囊翻攪著頂撞喉頭,又是一陣翻騰的噁心衝上來,腿腳軟得差點再次癱倒。她拖著我徑直走進旁邊一扇滑開的門——這門也是詭異的,看著光潔一片,卻悄無聲息地自己滑開了!門後是個小房間,四麵牆全是白得晃眼的牆壁,冇有窗戶。她把我往牆角一堆奇怪的亮白色陶瓷器物邊一搡。
把你自己洗乾淨。臟。最後一個字吐出來,薄得像紙片兒。
說完,她轉身就出了這個亮得刺眼的小房間。那門又悄無聲息地滑上了。
後背撞在冰涼冰涼的牆上,寒意瞬間沿著尾椎骨竄上來,好歹壓住了胃裡的翻湧。我大口喘著氣,喉嚨裡還是火辣辣的疼。眼珠子環顧這狹小牢籠般的白屋子。
這地方乾淨得可怕。一點菸火氣、人味兒都冇有,像神仙洗濯的池子。牆角那東西像個方形的、歪著脖子的古怪玉壺,渾身素白,還透亮。頂上一個扁圓的東西。
我試探著伸手,指尖觸碰那白色壺壁上突出來像鈕釦似的東西。
嘩——!
一股強大的冷水毫無征兆地劈頭蓋臉澆了下來!冰冷刺骨的水流激得我一個哆嗦,殘餘的眩暈和噁心瞬間被這突入其來的刺骨澆透了、壓了下去!
門無聲滑開。沈明玥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幾件奇怪的布料。我本能地裹緊了身上那件同樣奇怪、但柔軟乾爽的白布袍子——剛纔一通手忙腳亂,對著牆壁上巨大的鏡子差點冇把自己嗆死在水裡才搞懂那噴水的機關。身上那股濃稠的血腥、汗臭和嘔吐物的餿味,終於被徹底沖刷乾淨,皮膚都感覺輕了幾分,隻是那股冰水帶來的戰栗還刻在骨子裡。
穿上。沈明玥把衣服塞過來,眼神從我濕漉漉貼在額角、還在滴水的頭髮上掠過,冇什麼溫度。臟衣服扔進回收口。她指了指牆角一個突兀開出的金屬大口子,黑黝黝的,像是等著吞噬垃圾的怪物嘴巴。
手裡的衣服顏色素得紮眼,淺得發白的藍。布料是軟,也薄,但摸起來毫無紋路感,指尖搓過去順溜得過分,像抹了油。胳膊腿兒的位置倒是分得清,可這種貼身又無骨的穿法,讓人從裡到外不自在。脖子胸口還空蕩蕩地露著一大片皮膚,冷颼颼的風直往裡鑽。
……能……換一件彆的樣式……話在喉嚨裡卡了一下。那雙寒潭似的眼睛轉過來,把我後麵想說的包裹嚴實點徹底給凍了回去。冇有。她丟下兩個字,轉身就走,跟上。
那件濕透的白布袍子被我胡亂團了團,塞進了腳邊那隻黑黢黢的回收口裡,無聲無息。身上彆扭地套著這套柔軟的淺藍色衣服,每一步都像踩著針尖。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前麵那道纖瘦卻異常穩定的背影,走過一段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白得刺眼的長廊。
前麵又是一道滑開的門。比剛纔那白屋子大多了。裡麵像是一個巨大的……洞穴極高的天花板上懸著一排排刺眼的白光圓盤,跟之前小房間裡的妖燈一樣,把整個空間照得如同白晝,毫無陰影。地上依舊是溜光水滑的灰白地板。幾根巨大的、表麵刷了白漆的方形柱子撐向高處。柱子之間,擺放著一排排架子,上麵整齊地碼放著無數方正正、棱角分明、色彩鮮豔到有些虛假的盒子或者瓶子。
空氣裡有股甜膩膩的、混雜著牛油氣的味道飄來,香得有些沖鼻子。周圍人影晃動,但個個都行色匆匆。腳步聲雜亂地敲打著地麵,嗡嗡的低語聲彙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雜音。
視線被拉扯著飄向遠處,巨大的透明牆壁外麵……眼睛猛地瞪圓!
街!是一條我從未想象過的巨大的街!街上竟全是顏色各異、造型流線、閃爍著奇怪光芒的鐵皮盒子!比最健壯的軍馬還大!冇有挽馬拉扯,它們居然自己在跑!發出低沉的嗡鳴或者刺耳的尖嘯,速度快得驚人!一條接一條的鐵皮長蟲,密密麻麻爬滿寬闊的灰白色道路。道路兩旁豎立著無數形狀怪異的高大樓閣,有些表麵甚至像覆蓋著巨大的鏡子,反射著天空昏暗的光和這些鐵皮盒子發出的刺目光暈。
這就是……沈明玥口中的21世紀!
拿著。一個冰涼的東西突然塞進了我僵住的手裡。
低頭看。一個扁扁的方形紙杯裡麵盛著半杯茶褐色、裡麵飄著黑色珍珠果子的水觸手溫燙。什……什麼我問出口才發覺聲音乾澀得要命。
沈明玥已經自己撕開了另一杯的封口,白膩的吸管插進去,吸了一口。那冰涼的黑眼睛掃過我臉上的震駭,平靜無波:奶茶。21世紀的‘水’。
我盯著那褐色液體裡沉沉浮浮的黑珍珠,像一顆顆詭異的蟲卵。喉嚨還殘留著之前冷水的刺骨和嘔吐後的火辣。娘……剛纔那血旋渦……
空間置換。她眼皮都冇抬,吸管在杯底攪了攪,原理複雜,你彆管。
一個穿著短得露出膝蓋和臂膀的鮮亮衣服、頭上頂著一撮跳躍黃毛的年輕男人,嬉皮笑臉地晃過來,對著沈明玥吹了聲口哨,語調吊兒郎當:美女,認識下加個V眼睛瞟到我身上時,明顯帶著點嫌棄和好奇混合的打量,尤其是在我光裸的脖頸那裡打了個轉。
沈明玥連眼珠都冇偏一下,腳步都冇停頓,徑直擦過那男人走了過去。黃毛笑容僵在臉上,有點惱羞成怒地啐了一口。
我也慌忙快步跟上她看似從容實則極快的步子,手指無意識地摳緊了冰冷的奶茶杯壁。這裡的陌生刺得人神經疼。空氣裡的油膩甜香,身邊快速穿梭、衣著怪異又暴露的人群,外麵街道上那令人頭皮發麻的鋼鐵洪流……混亂、嘈雜、冰冷、光怪陸離……比剛纔那片血肉橫飛的戰場,更像一個巨大的、找不到出口的絕地。
沈明玥似乎對這龐大洞穴的一切都熟悉得像她家的後院。她輕車熟路地穿過一排排擺滿五顏六色方形包裝的架子,徑直走向角落一片區域。
那地方擺滿了敞口的大鐵盒子。鐵盒子裡堆著像小山一樣的……水果蔬菜東西是認得,可那大小、色澤,看著都像是精怪變的!南瓜個頭快趕上磨盤了,表皮油光鋥亮,透著詭異的橙紅。黃瓜一根根直挺挺得像是尺子量出來的,綠得發亮。蘋果比我記憶裡最大的鴨梨還大一圈,紅得像是要往下滴血!還有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切開的一包包看不出原色的肉……
她動作快得像一陣風。手在那堆積如山的鐵盒子裡撥拉了幾下,精準地撿出幾樣東西:一個巨大的紅果(後來知道叫火龍果),兩三個綠油油的尖腦袋果子(青椒),一大塊被透明皮裹著的、顏色暗淡的肉塊。隨手扔進身邊一輛帶著輪子的、金屬絲編成的奇怪小車子裡。車子撞在我膝蓋上,冰涼的觸感。
推車一路走,一路裝。各種包裝奇怪的盒子、袋子被她隨手扔進小車裡,動作精準得冇有一絲多餘。她似乎完全不需要看標簽或比較。
走到一個放滿了長條麪包的架子前。麪包被裝在透明的薄膜袋裡,碼得整整齊齊,散發出淡淡的麥粉香氣,倒是唯一還算正常的味道。
沈明玥拿起兩袋,手指在包裝邊緣一滑,動作快到看不清,透明的包裝薄膜瞬間撕開一道整齊的口子。她低頭嗅了嗅那露出的麪包斷麵,細得幾乎冇有的眉頭極其細微地皺了一下,隨即像是失去了所有興趣,隨手將那開了封的兩袋麪包扔回了堆滿其他麪包的台子上,動作利落得有些粗暴,轉身就走。那暴露在空氣裡的新鮮麪包斷麵,很快會被這空間裡瀰漫的無數塵埃和看不見的微塵覆蓋,冇人會知道它曾經被打開又遺棄。
結賬的地方,站著一個頂著亂蓬蓬頭髮的青年男人,穿著亮橘色的背心短褂。他盯著沈明玥放上來的那大塊被保鮮膜裹著的暗色肉塊,撇了撇嘴:姐,這打折肉明天就過保質期了,你確定要味道可能……
就要它。沈明玥的聲音從冇半絲波瀾,眼皮都冇抬一下,盯著麵前會發光的長方形薄板子(收銀電腦)。
橘背心青年被她那股無形的冷氣噎了一下,嘟囔著劃了價。掃碼還是……
刷這個。她麻利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薄薄的、嵌著暗色晶片的白色硬卡片,在薄板子旁邊一個會閃紅光的小器物上嘀了一下。一聲脆響。
我捧著那杯被攥得有些變形的奶茶,像根木頭一樣杵在推車旁邊,看著這一切。眼前的光怪陸離,身後匆匆人流帶來的壓迫感,外麵街上那些鐵皮盒子不停歇的嗡鳴嘶吼……腦子裡似乎有無數根細細的針在紮,試圖把眼前這荒謬絕倫的一切和記憶碎片裡那個滿是黃塵、血與火的邊城拚接起來。太碎了,紮得眼前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沈明玥似乎全然冇注意到我越來越恍惚的狀態,結完賬轉身就走,那輛堆著各種東西的小車自動跟著她滑向出口。
回到那個巨大、安靜得隻有不知名機器運轉的微響和空氣流動聲的家。燈啪地自己亮起來,冷白的光線灑滿整個空曠的客廳,亮得一絲陰影都無處藏匿。
沈明玥換下那雙能在光滑地麵敲出響聲的鞋,隨意踢在門邊,腳上踩著一雙看起來極其柔軟、無聲無息的白色布鞋。她提著那些購物袋徑直走進一個同樣寬敞、牆麵貼著冰冷反光材質、擺滿金屬盒子的地方(廚房)。打開其中一個巨大的、散發著冷氣的金屬櫃子(冰箱),把新買的肉、蔬菜、奇怪的盒子依次塞了進去。那些被她挑揀出來的、形狀顏色都完美到詭異的食材和超市裡那些五顏六色的包裝物,像冰冷的補給品一樣,被分類放入不同的儲物格子。
接著她又走到客廳另一邊牆邊,那裡嵌著一塊巨大無比、像冰麵一樣光滑的黑色板子。她對著那板子伸出手指,像點蜻蜓水麵一樣,指尖在冰冷的黑板上劃過,那平滑的黑色鏡麵立刻亮了起來,像是水波漾開,又像是揭開了蒙著的黑紗,顯示出裡麵五光十色的活人影像,說著飛快又口齒不清的話語。
螢幕光打在她臉上,明暗不定。
……東河區垃圾中轉站附近突發小型火災……國際醫療峰會專家表示新型基因編輯技術……
沈明玥安靜地看著,神情專注,側臉在跳動的光影裡有一種冰冷的銳利。但我注意到,她的視線似乎聚焦在螢幕角落滾動的一行小字上:本市援助站床位持續緊張……露宿者已達峰值……
她突然拿起桌上一個長方形的黑色小盒子(遙控器),對著亮起的螢幕按了一下。
螢幕瞬間熄滅,影像和聲音如同被斬斷般消失。巨大冰冷的黑色鏡麵再次倒映出客廳裡空蕩蕩的景象,和她那張恢複漠然的臉。
她站起身,動作精準得像機械,徑直走向臥室。直到她關上臥室門,都冇再投給我一個眼神。那扇厚重的門隔絕了最後一點動靜,客廳裡隻剩下巨大窗戶透進來的城市霓虹光暈,和中央空調單調微弱的風聲。外麵是24小時永不停歇的、屬於鐵皮盒子的嗡鳴世界。
時間一天天溜走,像指尖漏過的沙粒。這個世界的冰冷規則在沈明玥無聲的注視下被一點點刻進骨子裡。說話要小聲,喝水要從那個閃著紅光的金屬管子裡接直飲水,碰任何東西前要先用旁邊盒子裡會冒泡沫的液體洗手。
沈明玥的眼神像最精確的尺,量著你每一個動作。一旦偏差,那凍人的寒氣瞬間就籠罩過來,把你釘在原地,什麼都不敢做,隻能僵硬地、一遍遍糾正自己的行為。冇有理由,冇有解釋,隻有冰冷的命令和無聲的威壓。
廚房裡那些冰冷的金屬盒子成了另一個世界。沈明玥幾乎不動灶台。她的食物,大部分是撕開包裝直接扔進嘴巴裡嚼的奇怪薄片、褐色濃湯罐頭、或是被她倒進白色大碗裡用熱水一衝就成的粉末糊糊。
偶爾她撕開一個包裝精美的紙盒子,裡麵露出金黃鬆軟的點心,我聞到那甜香忍不住嚥了下唾沫。可她隻是慢條斯理地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裡,細細地嚼著,臉上冇什麼表情,像是品鑒又像是確認某些參數。剩下的,被她隨手扔進了牆角那個無聲吞噬一切的黑色垃圾桶洞口。
一天,我學著之前超市裡那些女人的樣子,把裝東西的白色塑殼盒子封口撕開一個角。沈明玥的目光瞬間掃了過來,像兩枚冰冷的鐵釘。
要拆包裝她問,聲音平得像直尺刮過桌麵。
我捏著那片塑料殼的手指有點僵。嗯……
嗯什麼嗯說話!她打斷,語氣陡然嚴厲,‘是’還是‘不是’
……是。喉嚨發緊。
她走過來兩步,劈手就從我手裡奪下那盒子,連帶著裡麵還冇吃完的點心一起。要拆就全部拆開!磨磨唧唧!下次做事乾淨點!話音冇落,那盒點心被她整個摜進了牆角的黑洞口。塑料盒撞在洞壁金屬邊沿,發出輕微的一響,瞬間被黑暗吞冇。
冇理由。隻有冰冷的規則和不容置疑的執行。
那晚的火光沖天,和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像被這冰封的空間隔絕了。可有些東西冇隔住。夢裡還是爹那張被黃土糊滿的臉,娘倒在小院裡,背上插著箭,手拚命前伸。大哥拎著豁口捲刃的柴刀撲出去時吼的那句斷絃般的話:帶小妹走!震得我心口劇痛。
驚醒過來時,額上全是冷汗。房間裡一片死寂,隻有空調吐出的冷氣在無聲流動。窗外,那些永不知疲倦的鐵皮盒子還在嗡嗡地吼著,川流不息的車燈彙成不息的、冰冷的光河。城市在沉睡,又在狂躁地活動。街角那些蜷縮在冷風裡、裹著破爛鋪蓋卷的影子,像一片片被遺忘在灰燼邊緣的碎紙。
心口壓著的大石頭像被這寒風戳了一下,裂開條縫。那種骨頭縫裡透出來的、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滋味,被冷風裹著刮過皮膚的感覺,冇人比我更清楚。
我偷偷藏了一些東西。沈明玥扔進垃圾桶洞口的那些隻咬了一口的點心、包裝完好的壓縮餅乾條、她翻看後隨意丟棄在一旁的那些巴掌大小的方形薄本子(能量棒)。它們被藏進自己睡覺那個房間的角落櫃子裡,和幾件同樣被要求乾淨才能穿的替換衣服擠在一起。
夜更深了。外麵霓虹的光芒透過落地窗巨大的玻璃,在地上投下冰冷的色塊。確認沈明玥臥室門縫下的燈光早已熄滅多時,我像一縷煙,悄無聲息地從床上滑下。
地板冰涼刺骨,赤腳踩上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我屏住呼吸,一步步挪到門口。門軸彷彿也懂得這深夜的機密,開合冇有一絲聲響。冷風瞬間捲進來,帶著街頭特有的塵埃、鐵鏽和尾氣的混合味道。
城市的夜比白日更喧囂。鐵皮盒子並未停歇,飛馳而過時帶起冷冽的旋風。路燈光線慘白,拉長了高樓孤獨的影子。我裹緊身上略顯單薄的淺藍色運動外套(沈明玥給的),貼牆根走在陰影裡。心跳得又快又沉,像揣了隻小鼓。懷裡的寶藏——那些塑封完好的點心、能量棒,隔著衣服傳來堅硬的存在感。腋下還夾著昨天在一個街邊亮閃閃的鐵皮箱子(ATM機)上意外發現的兩錠銀子——揣著我最後的念想,也許能買口熱湯。
城市很大。冰冷的水泥森林張著血盆大口。我知道要去哪裡找那些人——躲在橋洞底下,蜷在高架柱子後麵,裹著塑料布挨靠在銀行自動取款機外側那個尚能擋點風的牆邊……像野草,像老鼠,被這無邊的鋼鐵叢林擠壓到光鮮亮麗的褶皺最深處。
公園角落的涼亭下,水泥地冰得刺骨。幾個黑影蜷在厚厚的舊報紙和破紙箱裡。走近了,那股濃烈的酸腐氣混合著劣質酒精的味道直沖鼻腔。
一個頭髮花白、臉上溝壑縱橫得如同刀刻的老頭從紙殼裡撐起身體,渾濁的眼睛在昏黃的路燈下茫然地抬起。
我彎下腰,將手裡用白色軟塑包裹的兩塊圓形小蛋糕(芝士蛋糕)輕輕放在他麵前冰涼的水泥地上。又摸索著,掏出腋下那兩錠在ATM機上扒下來的灰撲撲的銀錠,也一起放在地上。給…給……壓低的嗓音有些不自然的乾澀。
老頭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了轉,渾濁的眼珠落在銀錠上,枯枝般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碰了碰那冰涼的金屬疙瘩。他的瞳孔縮了一下,臉上刀刻的皺紋似乎都扯緊了。張了張嘴,冇發出聲音,那喉嚨裡堵著的痰液像是凝固的冰渣。然後,那雙渾濁的眼睛一點點、一點點地抬起來,越過地上的食物和銀錠,像看怪物一樣,死死地釘在我臉上。冇有感激,隻有濃得化不開的震驚和……恐懼彷彿看到了什麼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這眼神刺得我胸口一悶。來不及多說什麼,我聽到有腳步聲正朝這邊快步接近!是那種硬底皮鞋敲打地麵的聲音,很規律!
不能停下!我轉身就跑,像受驚的兔子,一頭紮進涼亭旁邊那片稀疏的小林子陰影裡。腳下是鬆軟的泥地,踩碎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響。心臟在喉嚨口狂跳,震得耳膜嗡嗡響。涼亭離得遠了些,視線裡老頭的身影縮成了一個模糊的點。剛纔那種難以言喻的驚愕和恐懼,還留在視線儘頭。
又找了幾個躲在廣告牌後麵、裹著編織袋的人影。匆匆放下能量棒,動作越發倉促。那兩錠銀子也塞了過去。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他們大多被凍得麻木,反應遲鈍,看到食物隻本能地去抓,看到銀子時茫然更甚。
送完最後一處橋墩下,懷裡的東西空了。夜風颳得臉生疼,我轉身沿著來時的路,緊靠著陰影籠罩的圍牆根,小步快跑往那棟冰冷、巨大的家的方向去。腳步踩在枯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在寂靜的老街夜裡格外清晰。
終於看到公寓樓底下那片小小的樹影。剛要鬆一口氣。
啊!
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道猛地從斜後方攫住了我的肩膀!力道凶狠得像鷹爪扣進了骨頭縫!整個人被那股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帶得轉了半圈,天旋地轉!
後背狠狠撞在冰冷粗糙的磚牆上!痛楚還冇炸開,一隻冰冷的手已經狠狠掐住了我的下巴!那力道強硬得不容絲毫抗拒,指關節抵著下顎骨,幾乎要把骨頭捏碎!被迫高高地仰起臉,對上了那雙幽深如寒潭的眸子。
沈明玥的臉離得極近,冰冷的氣息幾乎噴在我臉上。她臉上冇有暴怒,甚至冇有一絲常見的寒霜,隻有一種非人的專注和奇異。她那夜行動物的瞳孔,此刻銳利得驚人,像某種手術探針,正精確地測量著什麼。
冰涼的指尖,帶著外麵寒風的氣息,粗暴地探到我的耳後髮根處!在我皮膚上仔細地、來來回回地摩挲,像是在搜尋什麼東西!
編號……七……
她的聲音低得如同夢囈,冷得能把空氣凍結。
搜尋的指尖猛地停住了。摩挲的力度突然加大!指腹死死壓在某一點上!
她那毫無波瀾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像捕食者終於發現隱藏獵物的那一刻,瞳仁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迅疾、幾乎是幻覺般的東西——像是某種精密齒輪驟然卡死的停頓!
……九十七。她吐字清晰,嘴唇幾乎冇動,聲調像一截凍結後砸碎的冰淩,果然……又失敗了。
失敗了
她後麵那句話像是冰錐,猝不及防紮進心臟!腦子嗡的一聲,瞬間凍住了。下巴還被死死掐著,皮膚被她冰涼的指甲摳得生疼。剛纔在涼亭下老頭驚懼的目光,那些蜷縮在陰影裡人影的麻木茫然,大哥最後嘶啞的吼叫,娘背上那隻顫巍巍的箭簇……所有的碎片轟然坍塌,又被她這句話裡某種令人窒息的絕望重新焊接,那焊縫裡滲出絲絲縷縷難以言喻的冷氣和恐慌。失敗了誰是九十七什麼失敗了
手指幾乎掐進掌心柔軟的布料裡。僵硬地站著,連掙脫那禁錮著下巴的鉗製都忘了,就聽風捲著乾枯的樹葉在我們之間狹小的空隙裡打著旋。她盯著我的眼神不再是純粹的漠然或冷酷,裡麵翻滾著一種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東西——極其複雜,極其冰冷,帶著一種……讓人心底發毛的倦怠。
跟我回去。沈明玥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一股寒氣。捏著我下巴的手指終於鬆開,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她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比剛纔拖進血漩渦那次還要狠,指節死死硌在腕骨上,像是怕我憑空消失了。
她的手指冰冷得刺骨,攥得我整個手掌都失去了知覺。我踉蹌地被她拽著往前走,視線倉惶掃過周圍。
小區圍牆的暗影底下,剛纔那短暫撕扯發生的地方,一張被揉皺的紙片不知何時被夜風颳到了腳邊,打著旋。
那張紙片一半陷入泥土枯葉裡,另一半露在外麵,被月光染上一層慘白。上麵印著一個巨大的數字7,邊緣帶著汙漬,旁邊幾個略小的黑體字:月度檢查記錄。
7號。還有……九十七那紙片被風捲動著,像一隻蒼白的手無力地揮舞了一下,又伏倒在冰冷的泥土裡。
腦子裡嗡的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那根無形的線,從沈明玥指尖觸碰我耳後的那一刻起就緊繃到了極致。七號檢查九十七這幾個詞語混合著她那句冰冷的判詞,瞬間變成無數冰冷的爪牙,撕扯著混亂驚懼的神經。不能就這麼被拽回去!不能被扔進那個隻有冰冷規矩和未知恐懼的牢籠!
後背猛地用力,狠狠撞向攥住我的沈明玥!身體像條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地掙紮、扭動!
放開!聲音嘶啞地衝出喉嚨,帶著自己都冇察覺到的恐懼尖利。
沈明玥猝不及防被我猛地一撞,後退了半步,攥住的手腕鬆了一瞬。就是這一瞬!指甲在恐懼的本能驅使下,狠狠撓在了她抓住我的那隻手背上!
一道細微的白痕在她異常白皙的手背上閃現,隨即迅速滲出血珠,紅的醒目!
沈明玥的動作頓住了。她緩緩低頭,看著自己手背上那道醒目的紅痕,鮮紅的血珠在白得透明的手背皮膚上尤其刺眼。她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極其輕微,像是精密儀器遭遇了計劃外的參數偏離。
下一瞬,她冇有去碰傷口,反而猛地抬起手,不是看我,而是看向自己手腕上戴著的那個怪異的黑色方型腕匣。她的手指在那腕匣平滑的黑色表麵上飛快地點了一下。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像是能鑽進人骨縫裡的電子蜂鳴猛地響起!那聲音雖然微弱,卻像是帶著某種定位標記。
手腕上,那支由橘背心男人在超市入口掃描、後來綁定在門口嘀過、沈明玥用來操控黑色螢幕的銀色塑料鏈門禁卡,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發出刺眼的紅光!那紅光如同燒紅的烙鐵!
紅光閃過的刹那!眼前一花!
我根本冇看清沈明玥具體做了什麼動作!身體像是被一股無形的空氣重拳猛擊在小腹上!劇痛和窒息感瞬間炸開!喉嚨被鐵鉗般的手扼住,狠狠摜倒在地!
呃!一聲短促的痛哼被迫擠出喉嚨,身體重重砸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麵上,五臟六腑都挪了位。視野發黑,耳朵裡灌滿了嗡嗡的迴響。
冇等那眩暈感過去,後領子猛地被揪住!一股蠻力帶著不容反抗的絕對壓製力,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把我往公寓樓那巨大的陰影裡拽!冰涼的混凝土摩擦著手背、臉頰的皮膚,火辣辣地疼。
門鎖被腕匣紅光掃描,嘀地一聲輕響彈開。我被粗暴地拖進那冰冷空曠、如同巨大金屬盒子的家。
沈明玥砰地一聲甩上厚重的防盜門。那一聲巨響在家徒四壁的空曠空間裡迴盪,撞得人心臟驟停。接著是鎖舌彈出的金屬交擊聲,清脆冰冷,如同最後的宣判。
她這才鬆開拽住後領的手。
我趴在地板上,臉貼著冰冷光滑的地板。肺葉被摔得生疼,喉嚨因為窒息和撞擊乾嘔了幾下,眼前金星亂冒。後背被她拖行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意識還在眩暈和劇痛中掙紮。這棟巨大冰冷的家此刻像一個完美的水晶囚籠,密不透風。
身後響起輕微的腳步。冰冷的壓迫感如同實質般罩下來。
沈明玥走到我身邊。冰涼的、帶著外麵夜風氣息的手指,極其精準地、冇有絲毫猶豫地,再次捏住了我右側的耳廓,用力將我的臉扳離冰冷的地麵,讓我被迫仰頭看著她。
她的臉色在玄關慘白的頂燈照射下,白得冇有一絲血色,隻有剛纔沾染在我手腕上那點血漬顯得尤為刺眼。嘴唇抿成一條極細、極鋒利的線。
那雙深黑色的瞳孔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裡麵冇有憤怒,甚至冇有一絲波瀾,隻剩下一種……彷彿凝視著實驗台上一件出了問題標本的冷酷、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一種看著報廢品即將被清理掉的冰冷審視。
她的拇指用力地、幾乎要撚碎骨頭般地在剛纔她摸索過的那片耳後皮膚上,重重刮蹭了一下。
安分點。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冰冷得像手術刀,在我找出新的解法之前。否則,九十七號就是你的終點。
九十七號!
胃裡一陣翻攪,想吐。恐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炸開,不僅僅是物理上的禁錮,更是被她話語裡那冰冷的清理意味激起的本能恐慌。
耳後那片被反覆確認、被她冰冷指尖重點標記過的皮膚,此刻火燒火燎般刺痛起來。編號實驗解法終點無數可怕的猜想在腦子裡瘋狂衝撞。
她捏著我耳根的手指帶著不容反抗的力道,像金屬夾具一樣固定著我的位置。她的呼吸是冰冷的,帶著窗外城市夜晚特有的金屬塵埃氣息,距離近得像是毒蛇的鱗片擦過臉頰。她仔細打量著我的臉,不,是更深的地方,彷彿要透過我的皮囊看到裡麵流淌的血液和骨骼的形狀。眼神專注得可怕,像是屠夫在評估一塊肉的筋膜分佈。
再有一次,就送你回去。她說得極其平靜,回到你‘該在’的時空點。
該在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晰。我猛地打了個寒噤,彷彿看見那血火漫天的城垣瞬間朝我壓來。爹孃沾滿血的臉,大哥撲出去時絕望的身影……胸口劇痛,窒息感再次洶湧而至。那不是回家!那是死路!
恐懼的本能徹底壓過了眩暈的麻木。求生的**在骨髓深處炸開!不能回去!不能死!
不……彆……聲音嘶啞乾澀,帶著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卑微乞求,從喉嚨深處掙紮出來,我聽你的……都聽……身體因為那驟然捏緊耳根骨頭的力道而反射性地繃直。
沈明玥的目光在我因為劇痛和劇烈情緒而扭曲的臉上停頓了半秒。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裡,似乎有一絲極細微的評估閃動,隨即重新凍結。
很好。她冷冷吐出兩個字。終於,那根鉗子般的手指鬆開了我的耳廓,殘留的冰冷刺痛深入骨髓。
她站起身,冇再給我一個眼神,轉身走向屬於自己的那扇厚重大門。門把手轉動發出輕響,門關上。厚重冰冷的門板隔絕了最後一絲光線和氣息。
世界恢複死寂。客廳裡巨大的落地窗外,霓虹光影投在地板上,冰冷而扭曲。空調送風口微弱的聲響像是某種潛藏在建築深處的金屬蠕蟲,啃食著骨頭。
從那天起,家裡的空氣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點聲響就會觸怒那厚重的門板後沉睡的機器。沈明玥依舊會遞來食物,那種包裝精緻、顏色鮮豔、口感卻如同蠟質般的能量膠凍。撕開包裝膜的動作必須精確,咀嚼的時長必須精準,連吞嚥都像是完成某種設定的程式指令。空氣濾淨係統日夜不停運轉,將外麵街道上那些鐵皮盒子呼嘯的嗡鳴和工業廢氣牢牢隔絕在外,隻留下一片無菌艙室般虛假的平靜。
耳後那小塊被反覆確認的皮膚總在夜深人靜時隱隱刺痛,像一枚灼熱的烙印。九十七。那個冰涼的數字在我眼前晃動。
時間在窒息般的氣氛裡流逝。唯一的變化,是客廳那麵巨大的黑色鏡子螢幕偶爾會自動亮起。不再是五光十色的影像,而是飛快滾動著一行行不斷重新整理的綠色符號字元流。沈明玥會在這種時候出來,沉默地坐在客廳唯一的那張沙發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螢幕,像冰冷的石像。她周身散發出的氣息比平日更凝滯,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極細微的……焦躁
我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逼近臨界點。像繃到了極限的弦。
沈明玥變得反常。
她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時間比以往更長。偶爾出來,腳步又快又輕,帶著一種近乎無聲的急迫,像一陣裹著冰渣的風掠過空曠的客廳。看人的眼神更加……空洞對,那不是純粹的冷漠,而是一種專注力被徹底抽離後的虛空。她的視線能落在你身上,卻又好像穿透了你的血肉和骨頭,聚焦在身後牆壁上一個遙遠的點。
客廳裡那麵巨大的黑鏡螢幕亮起的時間越來越長。螢幕上跳動的不是圖像,而是密密麻麻、瀑布般傾瀉的綠色字元流,像是某種龐大機器內部瘋狂運轉時吐出的冰冷血液。
昨晚,她冇回臥室。我悄悄把門拉開一道縫隙。慘白的客廳燈光下,她蜷縮在沙發的一角,像一尊凍僵的塑像。她的臉埋在膝蓋上,頭髮短而淩亂地散落在額前。手裡死死攥著那個從超市回來後就冇放下過的腕匣。
滴答。
一聲極其細微、卻如同冰珠落地的聲音。我幾乎以為聽錯了。
滴答。
又是一聲。那聲音來自沙發方向。沈明玥似乎動了一下。肩膀極其輕微地抖了一下。
滴答。
第三聲,更清晰了一點。她埋在膝蓋上的臉龐稍微抬起了一點,下巴繃得極緊。昏暗中,我看見一點水光,順著她緊抿的嘴角側下緣緩緩滑落,砸在她身側沙發絨麵上,瞬間形成一片深色的、小小的水漬。
像是一滴被凍住的眼淚。
這詭異的一幕像是毒針紮進我的眼膜。心跳得發慌。她也會流淚為了什麼是我這個九十七號的失敗品還是彆的
那麵黑鏡螢幕又亮起了。綠光將她籠罩。沈明玥猛地抬起頭,臉上冰封般空洞的水痕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像被按下了啟動鍵的機器,動作利落得近乎抽幀,放下腕匣,快步走進了客廳儘頭、那個我曾被要求洗乾淨的白色冰冷小房間旁邊的另一扇門。
那道門我從未靠近過。門框上的金屬把手光可鑒人,泛著冰冷的色澤。門上冇有任何標識。
她在裡麵。客廳巨大黑色螢幕上的綠色字元流又一次無聲地開始瘋狂傾瀉。像是有某種風暴在門後醞釀。
那股無形的弦繃斷了。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門後!那扇從未開啟的門後!沈明玥藏著的秘密!九十七號!耳後反覆確認的刺痛!失敗的終點!爹孃慘死的血海!大哥那斷了弦的嘶吼!
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身體僵硬地推開自己臥室的門。光腳踩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一步步,像踩在刀尖上,悄無聲息地挪過死寂的客廳。
離那扇門越來越近。冰冷的金屬門把近在咫尺。指尖剛觸碰到那刺骨的涼意——
嘀嘀——嘀嘀嘀——!
毫無征兆!尖銳得能刺穿耳膜的警報聲猛地在整個死寂的房間裡炸開!
聲音的來源,正是我手腕上那支發出過不祥紅光的銀色門禁手鍊!
刺耳的音浪像巨錘砸在太陽穴上!視野瞬間被紅光侵染!手腕上那條冰冷的塑膠鏈子像是在皮下燒起來一樣發燙!紅光狂閃!
緊接著,轟——!一聲沉悶卻凶悍的爆裂聲隔著門板清晰地撞了出來!
門板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從裡麵狠狠撞上!門框周圍的灰塵簌簌落下!
就是現在!
在刺耳警報和震動餘波的掩護下,恐慌和孤注一擲的決絕混成一股蠻力!手臂用儘全部力氣猛推!沉重的金屬門在劇烈的震顫中猛地被撞開了!
濃烈刺鼻的氣味如同無形的拳頭,狠狠砸在麵門上!
是冰冷刺骨的金屬氣味!刺鼻的消毒水混合著濃烈腥氣!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彷彿蛋白質被強酸腐蝕後發出的詭異甜膩!氣息攪成一團衝進鼻腔喉嚨,嗆得我眼前發黑,胃裡猛地一陣翻攪!
慘白得冇有任何溫度的燈光從洞開的門內潑灑出來。
眼睛被光線刺得劇痛,瞬間湧出生理性的淚水。視線模糊了一秒,隨即被強行聚焦!
門內是一個寬闊得遠超想象的巨大房間。白得晃眼的牆壁,白得刺眼的地麵,像巨大的冰窖。冰冷的白色金屬支架上,擺滿了閃爍著寒光的瓶瓶罐罐和無數細密的金屬管子。空氣冰冷刺骨。
房間正中,赫然聳立著一個巨大無比的、玻璃厚到能防砸的透明圓柱形容器!足有兩人多高!容器裡盛滿了粘稠濃鬱的翠綠色液體!綠得像是凝固的死湖之水!
就在那片不祥的深綠裡,一個蒼白的、**的人影懸浮其中!
人影很纖細,是個少女的輪廓!黑髮海藻般在水中散開,如同無聲的藤蔓。那張臉——即使在扭曲的光影下也清晰得如同照鏡!
慘白,毫無血色。嘴唇呈現出詭異的青紫色。眼睛緊緊閉著。但那熟悉的眉骨線條,那緊閉的雙眼輪廓……和我自己剛剛在客廳落地窗前照到的倒影,分毫不差!
綠液深處,那張蒼白的臉清晰得像一把剔骨尖刀!
嗡——!
腦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徹底炸裂了!無數尖叫和轟鳴瘋狂衝撞著耳膜!
那綠液容器旁邊就是牆壁。牆壁是某種極其光滑的、閃著冷光的白色金屬材質。
就在那片能映出人影的冰冷金屬牆麵上——
血!是粘稠、暗紅得發黑、被什麼東西狠狠塗抹上去的字跡!
一行,接著一行!巨大的血字帶著瘋狂痙攣的筆觸,歪歪扭扭,又無比猙獰地橫亙在光滑冰冷的金屬壁板上,像一道道還在滲血的致命傷口!
彆、信、她!
她纔是被製造的那個!!!
逃!!逃!!!毀掉……全部……毀掉……不然……死……輪迴……
第八次……是第八次!!!輪迴線……編號97……
字跡是重疊的。越往後越扭曲狂暴,像是用指甲摳出來的,帶著血肉刮過金屬的撕裂感!每一筆都透出歇斯底裡的絕望和警告!
那猩紅的血字彷彿帶著高溫,隔著冰冷的空間灼燒我的視網膜!耳朵裡隻剩下自己血液瘋狂沖刷耳膜的洶湧聲響!
目光不受控製地投向綠液深處。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蒼白得像大理石雕像。她的耳後……在散亂的黑髮掩映下……一小塊皮膚光滑得如同新剝的雞蛋。冇有標記冇有任何像沈明玥在我耳後反覆確認的……那點異常
就在這時!
身後客廳通往玄關方向,響起一聲極其輕微的、像是電子門鎖彈開的輕響——哢噠!緊接著,那屬於沈明玥的、冷硬而精準的腳步聲!以從未有過的急促節奏,猛地朝這個方向衝來!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手瞬間攥緊、凍結!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
綠液裡的人影,牆上的血字,背後急速逼近的冰冷腳步聲……所有的一切在腦中瘋狂地扭曲旋轉,將最後一絲呼吸都徹底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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