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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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硬幣

雨,細密而冰涼,像無數根看不見的針,悄無聲息地紮進暮春黃昏的皮膚裡,將空氣洇染成一片灰濛濛的濕冷。沈薇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邊緣已微微起球的薄款風衣,仍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裸露的脖頸頑固地鑽進來。她縮了縮脖子,低下頭,視線落在人行道被雨水浸得顏色深沉的方磚上,腳步匆匆,隻想快點穿過這片濕冷,回到那個隻有十五平米、卻至少乾燥溫暖的小出租屋。

街角那盞老舊的路燈大概是接觸不良,忽明忽滅地掙紮著,像一隻疲憊不堪的眼睛,在越來越濃的雨幕裡投下一圈圈破碎、搖曳的光暈。光暈邊緣,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有什麼東西在微弱的燈光下,極其短暫地閃了一下。那光芒微弱得幾乎要融化在雨水裡,卻像一根無形的線,猝不及防地鉤住了沈薇下意識掃過的目光。

她腳步頓住。猶豫隻在電光石火間。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牽引力,讓她鬼使神差地彎下腰,撥開濕漉漉、沾著泥點的幾片落葉。

一枚硬幣。

它靜靜地躺在潮濕的磚縫裡,邊緣沾著一點褐色的泥土,在昏黃破碎的路燈光下,泛著一種異常溫潤、近乎柔和的光芒,是古舊黃銅特有的那種沉穩光澤。與周圍冰冷灰暗的環境格格不入。沈薇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到它。

嘶——

一股灼熱感猛地從硬幣傳遞到指尖,如同被看不見的火焰燎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想要縮回手,但那股熱意卻奇異地並不傷人,反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熨帖感,彷彿在冰冷的雨夜裡,掌心突然握住了一小塊被陽光曬透的石頭。她屏住呼吸,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它。硬幣比想象中更沉,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時間質感,邊緣光滑,正麵似乎刻著模糊的圖案,在微弱的光線下難以辨認。

她下意識地將它緊緊攥在手心。那奇異的溫熱感透過皮膚,絲絲縷縷地滲入,竟奇異地驅散了一部分纏繞著她的、來自雨夜的濕寒。她把它放進了風衣口袋,貼著腿側,那溫熱便一路伴隨著她,穿過最後兩條街,走上吱呀作響的老舊樓梯,打開了那扇薄薄的、隔音很差的房門。

同一時刻,城市的另一端。

陸總,到了。

黑色賓利慕尚無聲地滑停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頂級酒店公寓門口。穿著筆挺製服的司機迅速下車,撐開一把寬大的黑傘,恭敬地拉開後座車門。

陸沉合上手中那份關於下一季度歐洲市場開拓的預案,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長時間的飛行和高強度的會議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刻下清晰的倦意,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沉澱著常年不化的冰層,將一切情緒都凍結在深處。他微微頷首,邁出修長的腿。

頂級手工皮鞋的鞋底踩上被雨水沖刷得光潔如鏡的花崗岩地麵。就在腳尖落地的瞬間,鞋底邊緣傳來一點極其微小的、堅硬的異物感,以及一絲……難以察覺的冰涼。

陸沉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動作卻冇有絲毫停頓。他步出車門,司機立刻將傘穩穩地罩在他頭頂。就在他準備邁步走向酒店旋轉門的刹那,腳步卻再次停住。他低頭,目光精準地投向剛纔踩到異物的位置。

一枚硬幣。

它就躺在他鞋尖旁不到五厘米的地方,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在酒店大堂傾瀉出來的璀璨燈光下,閃爍著一種近乎孤寂的、冷冽的金屬光澤。黃銅材質,邊緣圓潤。它靜靜地躺在那裡,與周圍流光溢彩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帶著一種頑固的存在感。

陸沉的視線在那枚硬幣上停留了超過三秒。這對他而言,已是反常的漫長。司機察覺到他的停頓,立刻低聲詢問:陸總

陸沉冇有回答。他緩緩地、幾乎是帶著一種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慎重,彎下腰。昂貴的西裝麵料因這個動作繃緊。他伸出骨節分明、保養得宜的手,用指尖撚起了那枚小小的硬幣。

一股寒意瞬間順著指尖的神經末梢爬升,冰冷刺骨,像握住了一小塊從深海裡打撈上來的寒鐵。這突如其來的冰冷讓他指尖幾不可察地一顫,幾乎要將它甩脫。但那寒意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沉澱下來,隻剩下一種恒定的、深不見底的冰涼,如同握住了一塊凝固的月光。

他直起身,將這枚冰冷的金屬圓片隨意地放進高級西褲的口袋深處,彷彿隻是處理掉一個微不足道的障礙。那冰冷的觸感隔著薄薄的衣料緊貼著他的大腿皮膚,像一個無法忽視的冰冷烙印。他大步流星地走進燈火輝煌、暖氣融融的大堂,將身後濕冷的雨夜隔絕。西裝筆挺的身影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上拉長,冷硬、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絕。口袋裡的硬幣,像一顆墜入深海的頑石,無聲無息。

第二章

夢境的初遇

沈薇是被一種奇異的、從未體驗過的舒適感喚醒的。

冇有老舊空調的嗡鳴,冇有樓上鄰居深夜歸來的沉重腳步,冇有窗外淩晨環衛車清運垃圾的噪音。隻有一種極致的寧靜,包裹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鬆弛和溫暖。她緩緩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不是出租屋熟悉的天花板裂縫,而是一片柔和得如同融化的月光般的暖白色。空氣裡浮動著清幽淡雅的香氣,像是某種昂貴的雪鬆混合著佛手柑的味道,清冷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她躺在一張……不可思議的大床上。觸手可及的是細膩如嬰兒肌膚般的高支埃及棉床品,柔軟得讓她幾乎以為自己陷在雲端。

她猛地坐起身,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這是哪裡綁架惡作劇她驚慌地環顧四周。

這是一個極其寬敞、風格極簡卻處處透著低調奢華的臥室。線條乾淨利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籠罩在薄薄晨曦裡的城市天際線,摩天大樓在淡金色的光暈中勾勒出冷峻的輪廓。冇有多餘的裝飾,隻有幾件造型獨特的藝術品靜立角落,彰顯著主人不凡的品味。

目光最終落在臥室中央一張線條冷硬的黑色書桌後。

一個男人背對著她,坐在一張寬大的皮質轉椅裡。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絲絨睡袍,肩背寬闊而挺拔,透著一股沉穩的力量感。他微微低著頭,似乎在專注地看著桌上的什麼東西,隻露出線條冷硬流暢的側臉輪廓和一頭梳理得一絲不苟的濃密黑髮。

沈薇的心跳得更快了,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柔軟滑膩的薄被,聲音因為緊張而乾澀發顫:你……你是誰這是哪裡

轉椅無聲地轉了過來。

沈薇的呼吸瞬間停滯。

那是一張極其英俊的臉。深邃的眼窩,高挺的鼻梁,薄而線條清晰的唇,組合成一種近乎雕塑般的冷峻美感。他的皮膚是冷調的白皙,更襯得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如同冬日結冰的湖麵,幽深,寒冷,帶著審視一切的銳利,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彷彿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倦怠。此刻,那雙冰湖般的眼睛正毫無波瀾地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評估的意味。

沈薇男人的聲音響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像大提琴最低沉的絃音,在過分安靜的空間裡清晰地迴盪,卻聽不出絲毫溫度。

沈薇驚得差點從床上彈起來: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陸沉,並未回答她這個問題。他修長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出輕微的篤聲。他看著她,眼神平靜無波:這個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裡是我的夢。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今天下雨了這樣的事實。

你的夢沈薇徹底懵了,大腦一片空白,那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陸沉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確認她的困惑並非偽裝。他微微側頭,目光投向落地窗外初升的朝陽,晨曦給他冷硬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卻並未融化他眼底的冰層。不知道。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語氣依舊冇有起伏,也許是某種……奇特的量子糾纏或者更簡單點,我們同時撿到了某種媒介。他的視線在她臉上掃過,帶著一種審視物品般的冷靜,比如,一枚硬幣。

硬幣沈薇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指尖觸碰到熟悉的、帶著她體溫的布料,裡麵空空如也。那枚灼熱的硬幣,並不在她身上。

看來你撿到了它。陸沉的目光捕捉到她細微的動作,語氣裡帶上了一絲瞭然,隨即又恢複漠然,而我,也撿到了另一枚。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它們……似乎把我們帶到了同一個夢境空間。

沈薇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這一切太過荒謬,超出了她二十多年平凡人生的認知範疇。她看著眼前這個英俊卻冷得像塊冰的男人,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冇有任何玩笑的意味。巨大的不真實感和恐懼攫住了她。她猛地掀開被子,赤腳踩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隻想逃離這個詭異的地方。

我要回去!放我回去!

她跌跌撞撞地衝向那扇看起來是出口的門。手指剛觸碰到冰涼光滑的門把手——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吸力驟然從身後傳來!

啊——!

驚呼聲被硬生生堵在喉嚨裡。眼前的奢華景象瞬間扭曲、拉長、碎裂,如同被打碎的萬花筒。色彩和線條瘋狂旋轉、坍縮,化作一片令人暈眩的黑暗漩渦,無情地將她吞噬進去。

第三章相識相知

身體猛地一沉!

沈薇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剛剛從深海裡掙紮著浮出水麵。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浸濕了後背單薄的睡衣,帶來一片冰涼黏膩的觸感。

出租屋。

狹窄的空間,熟悉的、帶著些許黴味和舊書氣息的空氣,窗外遠處高架橋上車輛駛過傳來的沉悶嗡鳴,還有頭頂那盞光線昏黃、偶爾會閃爍一下的吸頂燈……一切熟悉得讓她幾乎落淚。

是夢。

一個荒誕離奇、卻又真實得令人心悸的夢。

她顫抖著手,伸向枕邊。指尖急切地摸索著,觸碰到風衣粗糙的布料。她幾乎是粗暴地把手插進口袋深處——

指尖觸碰到一個堅硬、微圓的金屬物體。

那枚黃銅硬幣。

它靜靜地躺在口袋底部,帶著一種恒定的、與她體溫接近的溫熱感。不是夢中的灼熱,而是一種溫吞的、持續不斷的暖意,無聲地熨帖著她冰冷的手指和驚魂未定的心。

她緊緊攥住它,冰涼的金屬邊緣硌著掌心,那奇異的溫熱感卻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像是一塊小小的、永遠不會熄滅的暖爐。她把它拿出來,放在眼前。

昏暗的光線下,硬幣正麵的圖案終於清晰了一些。那似乎是一個抽象的、環繞著某種古老藤蔓紋樣的羅馬數字I,樣式古樸,帶著歲月沉澱的痕跡。背麵則是一片光滑,冇有任何印記。

沈薇的目光死死盯著這枚小小的硬幣,腦海中翻騰著夢中那個男人冷峻的側臉,那雙冰湖般深邃而毫無溫度的眼睛,還有他那句我的夢……清晰得如同剛剛發生。心臟依舊在狂跳,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猛地甩了甩頭,試圖將那個荒謬的夢魘從腦子裡驅散。太真實了,真實得可怕。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一定是最近工作太累,壓力太大,加上那本睡前看的奇幻小說……一定是這樣。她把硬幣緊緊攥在手心,彷彿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重新躺下,用薄被矇住頭,試圖隔絕一切光線和聲音,沉入無夢的黑暗。

落地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如同倒懸的星河,卻無法照亮陸沉眼中一絲一毫的溫度。

他站在巨大的玻璃幕牆前,身形挺拔得像一杆標槍,深色的睡袍襯得他臉色愈發冷白。手裡,一枚幾乎與沈薇那枚一模一樣的黃銅硬幣,在指間無意識地轉動著。硬幣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絲絲縷縷地滲入,與他此刻的心境奇異吻合。

他微微低頭,看著掌心那枚泛著冷硬光澤的金屬圓片。正麵,同樣是那個抽象的、被古老藤蔓纏繞的羅馬數字I,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流轉著幽暗的光澤。背麵光滑如鏡。

秘書周岩恭敬地站在他身後不遠處,彙報著明日的重要行程,聲音在過分空曠的頂層公寓裡顯得有些單薄。陸沉的目光卻穿透了掌心的硬幣,穿透了眼前的城市燈火,落在一個虛無的點上。

那個憑空出現在他夢中的女人。

沈薇。

她的驚慌失措是真的,她的恐懼是真的,她眼中那種未經世事的、小動物般的純然困惑也是真的。不像精心設計的陷阱,也不像商業對手卑劣的把戲。她的存在,如同投入他這潭死水中的一顆石子,激起了微小卻無法忽視的漣漪。

更詭異的是,當她在夢中消失的瞬間,他清晰地感覺到手中那枚冰冷的硬幣,極其短暫地……似乎輕輕震動了一下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弦撥動。

陸沉撚動硬幣的手指微微一頓。冰冷的金屬表麵,彷彿還殘留著夢中那女人指尖的溫度荒謬的念頭一閃而過,被他強行壓下。

周岩,他開口,聲音低沉平靜,聽不出情緒波瀾。

陸總周岩立刻停下彙報,微微躬身。

查一個人。陸沉轉過身,將手中的硬幣隨意地放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桌麵上,發出輕微的一聲脆響。他的目光落在周岩臉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冇有任何情緒,隻有不容置疑的指令,沈薇。女性。年齡大概在二十五歲左右。在本市範圍內找。

周岩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度的驚詫。查人這絕非陸沉日常會下達的指令類型。但他跟隨陸沉多年,深知老闆的脾性,立刻壓下所有疑問,職業素養讓他迅速恢複常態:明白,陸總。有更具體的特征或者線索嗎

陸沉的視線似乎飄忽了一瞬,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夢中那張驚慌失措的臉,那雙清澈卻盛滿恐懼的眼睛。暫時冇有。他的聲音毫無起伏,動用所有資源,包括非公開渠道。我要儘快知道結果。

是!周岩肅然應道,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沈薇這到底是誰竟能讓一向對私人領域近乎禁絕的陸總破例動用如此力量尋找他不敢多問,默默記下這個陌生的名字。

陸沉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無垠的璀璨夜色,彷彿剛纔那個指令從未發出過。隻是,那枚被他放在桌角的硬幣,在冰冷的燈光下,無聲地折射著幽微的光。

時間在現實與夢境的交替中,像被無形的手揉搓著,拉長又壓縮。沈薇的生活似乎被切割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半。

白天,她依舊是那個在區圖書館古籍修複部工作的沈薇。穿著素淨的棉布裙子,戴著白手套,在瀰漫著陳舊紙張和糨糊氣味的安靜工作間裡,對著泛黃、脆弱的書頁,屏息凝神,用最細的毛筆尖蘸著特製的漿糊,一點點修補著曆史的裂痕。工作枯燥而需要極大的耐心,同事不多,交流也僅限於工作。下班後,她習慣去同一家街角的平價小麪館,點一碗最便宜的素麵,然後回到那個小小的出租屋,看書,發呆,或者對著窗外的霓虹出神。生活像一條設定好程式的流水線,平靜,安穩,卻也像蒙著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灰。

隻有當夜晚降臨,當她把那枚始終帶著奇異溫熱的硬幣放在枕下,沉入睡眠時,那條無形的邊界纔會被打破。

夢境,成了另一個維度的日常。

那個叫陸沉的男人,如同一個精準的座標,總會出現在她的夢境裡。地點變幻不定,有時是他那間奢華得如同雜誌內頁的頂層公寓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永不熄滅的城市燈火;有時是某個她從未見過、卻感覺異常真實的私人雪茄吧,空氣中瀰漫著醇厚的菸草和威士忌的香氣;甚至有一次,是在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開滿薰衣草的紫色原野上,微風帶著甜香拂過臉頰,美得如同虛幻的油畫。

起初的恐慌和抗拒,在一次次重逢中,被一種奇異的慣性所取代。她無法控製地進入他的夢境,就像他無法阻止她的到來。交流,成了唯一可能的出路。

沈薇發現,陸沉的世界對她而言,是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宇宙。

拉菲古堡……1982年沈薇看著陸沉手中那隻在燈光下流轉著深寶石紅光澤的水晶杯,小心翼翼地重複著這個拗口的名字,鼻尖縈繞著一種複雜而陌生的香氣。她隻喝過超市裡打折的葡萄汁和廉價的啤酒。

陸沉坐在寬大的單人沙發裡,姿態放鬆卻依舊帶著一種刻在骨子裡的矜貴。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液,動作優雅得像一種儀式。波爾多左岸,梅多克產區,波亞克村。他的聲音低沉,冇什麼情緒,像是在陳述一份報告,這一年的氣候近乎完美。赤霞珠為主,賦予它骨架和力量,梅洛帶來圓潤和果香。他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試試看。

沈薇遲疑地端起自己麵前那隻同樣剔透的水晶杯,學著他的樣子小心地晃了晃,然後湊近杯口,深吸一口氣。濃鬱複雜的香氣瞬間湧入鼻腔,黑醋栗、雪鬆、菸草、皮革……還有一種奇妙的礦物質的清涼感。她小心翼翼地啜飲了一小口。

一股強烈的、帶著衝擊力的單寧感瞬間席捲了她的口腔,如同無數細小的顆粒在舌麵上摩擦,緊接著是深色漿果的馥鬱、橡木桶帶來的烘烤和香草氣息,以及悠長而複雜的餘味。這感覺……太猛烈,太厚重了。她微微蹙起眉,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好……澀。還有點苦。

陸沉看著她皺成一團的臉,那雙冰封的眸子裡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瀾,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冇有評價她的感受,隻是淡淡地補充了一句:單寧是它的脊梁。時間會讓它變得柔和、醇厚。好的紅酒,需要耐心去等,去懂。他放下酒杯,目光投向窗外璀璨的夜景,彷彿陷入了某種思緒,就像市場,起伏跌宕,最終沉澱下來的,纔是價值。

沈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著杯中那深沉得如同血液的酒液,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這杯酒的價值,或許抵得上她好幾個月的工資。這認知讓她握著杯腳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幾天後的一個夢中,場景轉換到了陸沉那間巨大的書房。一麵牆是頂天立地的書櫃,另一麵則是一整塊巨大的電子螢幕,上麵跳動著無數她看不懂的曲線、數字和圖表,紅紅綠綠,如同某種神秘而危險的叢林。

陸沉站在螢幕前,側臉線條在螢幕幽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冷硬。他指著其中一條蜿蜒曲折的藍色線條:這是納斯達克指數。過去一週的波動,反映了科技股對最新聯儲會議紀要的解讀分歧。他的手指移向旁邊一條劇烈震盪的紅色折線,這家生物醫藥公司,核心產品三期臨床數據泄露,市場恐慌拋售。但它的底層研發管線紮實,恐慌性下跌往往是機會。

沈薇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看著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數據,感覺像在看天書。那些陌生的名詞——納斯達克、聯儲紀要、三期臨床、研發管線——讓她茫然。她唯一能隱約感受到的,是這些跳動的數字背後,似乎湧動著巨大的、足以輕易吞噬普通人一生的財富和風險。這感覺讓她有些莫名的窒息。

我……看不懂。她小聲說,帶著一絲窘迫。

陸沉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依舊平靜無波。不需要懂。他的語氣平淡,隻需要明白,所有表象之下,都有邏輯和規律。恐懼和貪婪,是市場永恒的驅動力,也是最大的破綻。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螢幕,投向更遠的地方,就像人心。

沈薇沉默地看著他高大卻莫名顯得孤寂的背影,映襯在變幻莫測的光影裡。他掌控著如此龐大的數字帝國,剖析著市場和人心的規律,語氣冷靜得像一台精密的儀器。可為什麼,她卻覺得,這個站在財富和權力頂端的男人,身影裡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茫

她的生活,她的世界,在陸沉眼中,大概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但在這個奇異的、由硬幣維繫的夢境空間裡,她似乎是他唯一的訪客。一種莫名的、混雜著好奇和一點點不服氣的情緒悄然滋生。

當夢境再次降臨,這一次,場景竟是她無比熟悉的——一條熱鬨嘈雜、煙火氣十足的夜市街!

烤串的濃烈焦香、炸臭豆腐的特殊芬芳、鐵板魷魚滋啦啦的油爆聲、攤主們此起彼伏的吆喝、食客們喧嘩的談笑……各種聲音和氣味猛烈地衝擊著感官,形成一片活色生香的聲浪。霓虹招牌閃爍著俗豔的光芒,將攢動的人頭映照得光怪陸離。

陸沉就站在街口,穿著一身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深色休閒裝,眉頭緊鎖,身體明顯有些僵硬。他看著眼前洶湧的人潮和瀰漫的油煙,那雙向來掌控一切、波瀾不驚的深邃眼眸裡,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絲……無措和顯而易見的抗拒。他周身彷彿自帶一個無形的隔離罩,將這片喧囂的熱鬨隔絕在外。

沈薇看著他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幾天前在他那個奢華世界裡感受到的侷促和渺小感,竟奇異地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惡作劇般的輕鬆。她甚至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走呀!她幾步走到他身邊,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冇察覺的雀躍,自然地伸出手,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陸沉的身體在她指尖觸碰到的瞬間,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他低頭看向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那眼神複雜難辨,混合著驚訝、一絲不易察覺的牴觸,還有……某種更深沉的東西。

沈薇卻不管那麼多,拉著他直接彙入了人潮。她熟門熟路地擠到一個烤串攤前,豪氣地對老闆喊:老闆!羊肉串、牛肉串、雞脆骨各來十串!多放辣椒麪!

油脂滴落在炭火上,騰起帶著焦香的濃烈白煙。陸沉下意識地微微側頭避開,眉頭皺得更緊。當烤得滋滋冒油、撒滿辣椒麪和孜然粉的肉串遞到麵前時,他看著那油光發亮、冒著熱氣的竹簽,眼神裡充滿了審視和……疑慮。

拿著呀!趁熱吃才香!沈薇把幾串肉串塞到他手裡,自己已經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串,啊嗚一口咬下去,燙得直吸氣,卻滿足地眯起了眼睛,嘴角沾上了一點油亮的辣椒粉。

陸沉拿著那幾串沉甸甸、油乎乎的東西,看著眼前女孩毫無形象、卻生動無比的大快朵頤,再看看周圍那些同樣吃得酣暢淋漓、毫不在意形象的陌生人,他冰封般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他遲疑地,帶著一種近乎進行科學實驗般的謹慎,學著沈薇的樣子,咬下了一小塊羊肉。

瞬間,濃烈霸道的香料味、油脂的焦香、以及辣椒的灼熱感,如同攻城錘般猛烈地衝擊著他被頂級食材和精緻烹飪馴化得過分敏感的味蕾!他猛地嗆咳了一聲,臉頰瞬間泛起一層薄紅。

咳……咳咳……

沈薇看著他狼狽的樣子,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兒,裡麵盛滿了毫不掩飾的、亮晶晶的笑意。這笑容純粹而明亮,像一束毫無預兆的陽光,驟然穿透了陸沉眼底常年不化的冰層。

他捂著嘴,咳得眼角微紅,看著她在煙火氣裡笑得前仰後合,那雙總是冷靜自持、深不見底的眼眸裡,冰層碎裂的聲響似乎清晰可聞。一絲極其陌生、幾乎讓他自己都感到愕然的情緒,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悄然湧上心頭。他狼狽地接過沈薇遞來的廉價礦泉水,擰開瓶蓋,仰頭灌下幾口,冰涼的水流沖刷著口腔裡殘留的灼燒感,也讓他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絲清明。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串隻咬了一口的、沾滿辣椒麪的羊肉串,再看看身邊笑得毫無心機的女孩,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感攫住了他。不是厭惡,不是嫌棄,而是某種……被強行拉入鮮活生命洪流中的、帶著刺痛感的真實。

這……就是你說的‘煙火氣’他啞著嗓子問,聲音裡還帶著一絲咳嗽後的沙啞。

沈薇點點頭,臉上的笑意還未完全褪去,眼睛依舊亮晶晶的:對啊!這裡冇有拉菲古堡,冇有納斯達克指數,隻有熱乎乎的串兒,吵吵鬨鬨的人,還有……她深吸了一口混雜著各種食物香氣的空氣,滿足地喟歎一聲,……活著的味道!

活著的味道……陸沉低聲重複著這幾個字,目光掠過周圍喧鬨的人群,掠過那些沾著油漬的簡易塑料桌椅,掠過攤主被爐火烤得通紅卻神采奕奕的臉。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粗糙而蓬勃的生命力,撲麵而來。他握著那串油乎乎的烤串,指腹感受著竹簽的粗糙紋理和食物的溫熱,心底那片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凍土,似乎被這濃烈的煙火,悄然灼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夢境的邊界,在一次次的相聚中,變得日益模糊、脆弱,彷彿一層隨時會被戳破的薄紗。

那夜,夢境的場景是一片無垠的海灘。不是陸沉常去的那種擁有私人碼頭、停泊著豪華遊艇的專屬海灘,而是一片原始的、開闊的、隻有細軟白沙和溫柔海浪的野灘。

夜幕低垂,深藍色的天鵝絨上綴滿了碎鑽般的星辰,銀河清晰得如同一條發光的緞帶,橫亙天際。冇有城市燈光的侵擾,隻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湧上沙灘,又悄然退去,發出低沉而永恒的嘩嘩聲,如同大地沉穩的呼吸。空氣清涼,帶著鹹腥濕潤的氣息。

沈薇赤著腳,踩在白天被太陽曬得微溫、此刻已沁涼柔軟的沙子上。她手裡拿著幾根細細長長的東西,那是她白天特意去雜貨店買的、最普通最便宜的仙女棒。

陸沉站在離海水稍遠一點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她。他依舊穿著質地考究的休閒裝,隻是冇有係領帶,領口隨意地敞開著,少了幾分白日的冷硬。他看著她像個孩子一樣在沙灘上跑來跑去,尋找著合適的插放位置,海風拂起她額前的碎髮,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明亮的眼睛。星光下,她的笑容乾淨得冇有一絲雜質。

好了!她終於選定了位置,將幾根仙女棒小心翼翼地插在濕潤的沙子裡,圍成一個小小的圈。然後,她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

哢嚓。

微弱的火苗跳躍起來,點燃了第一根仙女棒的引信。

嗤——

耀眼的、細碎的金色火花驟然噴射出來!在濃稠的夜色裡,劃出一道短暫卻無比絢爛的光弧,發出細密的、歡快的嘶嘶聲。緊接著,第二根、第三根……小小的金色光柱在黑暗中接二連三地怒放,火星四濺,如同被禁錮的星辰碎片在瞬間掙脫束縛,迸發出短暫而極致的生命力。它們的光芒照亮了沈薇興奮的臉龐,也映亮了陸沉深邃的眼眸。

快看!像不像小星星掉下來了!沈薇指著那些燃燒的仙女棒,聲音裡充滿了純粹的快樂,她甚至忍不住在原地蹦跳了一下。

陸沉冇有動。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幾簇在夜風中搖曳、奮力燃燒的金色火焰,看著它們在黑暗中如此執著地閃耀,又如此迅速地走向黯淡。那細碎的光芒,倒映在他幽深的瞳孔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仙女棒的生命很短暫。不到一分鐘,最後一簇火星也顫抖著熄滅了,隻留下幾縷淡淡的青煙和空氣中瀰漫的硝石味道。沙灘重新被無邊的夜色和星光籠罩,剛纔的絢爛彷彿隻是一場幻覺。

沈薇臉上的興奮也隨著火光的熄滅而慢慢沉澱下來,變成一種溫柔的、帶著淡淡寂寥的滿足。她輕輕歎了口氣,看著那些燒得隻剩黑色小棍的殘骸:好短啊……一下子就冇了。

陸沉的目光從熄滅的仙女棒移到她臉上。海風撩起她的髮絲,拂過她微微帶著失落卻依舊明亮的眼睛。那一刻,她身上有一種易碎的美,如同那轉瞬即逝的火花,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韌性。

短暫,他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海浪聲中顯得格外低沉清晰,才顯得珍貴。他向前走了幾步,停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海風送來他身上清冽的雪鬆氣息,混合著海水的鹹澀。

沈薇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星光落在他眼中,冰層似乎融化了許多,隻剩下一種深沉的、她從未見過的專注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湧動。

他的視線緊緊鎖住她,彷彿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周圍是無垠的星空、低語的海浪、微涼的海風,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兩人。一種無聲的張力在空氣中瀰漫,越來越濃,拉扯著心跳的節奏。

陸沉緩緩抬起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試探,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她微涼的臉頰,替她將一縷被海風吹亂的髮絲彆到耳後。指尖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遞,像帶著微小的電流。

沈薇的心跳驟然失序,如同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她冇有躲閃,隻是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張在星光下俊美得近乎不真實的臉龐,看著他眼底翻湧的、她讀不懂卻本能地感到心悸的浪潮。

他的指腹帶著薄繭,輕輕摩挲過她柔嫩的耳垂。動作極其緩慢,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渴望和小心翼翼的剋製。他微微低下頭,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額角,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氣息。

距離在無聲地縮短。

沈薇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她幾乎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睫毛投下的陰影,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小小倒影。一種巨大的、混合著甜蜜、恐慌和宿命般的預感席捲了她,讓她渾身僵硬,卻又無法移動分毫。

就在他溫熱的唇即將觸碰到她額頭的瞬間—

沈薇猛地睜開了眼睛!

出租屋熟悉的昏暗天花板撞入眼簾。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跳動,如同脫韁的野馬,咚咚咚地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悶痛。臉頰滾燙,耳垂上彷彿還殘留著他指尖摩挲帶來的奇異觸感。額角,被他呼吸拂過的地方,皮膚敏感得像是被點燃了一小簇火焰。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像是溺水的人終於浮出水麵,貪婪地汲取著空氣。汗水浸濕了額發和後背的睡衣。窗外,天色已矇矇亮,晨曦微弱的光線透過薄薄的窗簾縫隙滲進來。

不是夢中的海灘,不是星空,冇有海浪聲。

隻有她一個人,躺在這張狹小的單人床上。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剛纔所有的悸動和溫暖。她猛地坐起身,幾乎是撲向枕邊,手忙腳亂地摸索著。

硬幣!

那枚黃銅硬幣被她緊緊攥在手心。它依舊是溫熱的,帶著她自己的體溫,像一顆微縮的心臟在掌心跳動。

可這一次,那溫熱的觸感非但冇有帶來安慰,反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幾乎要把它扔出去。夢中他靠近時的眼神,指尖的溫度,灼熱的呼吸……一切都清晰得如同真實發生過。可現實是冰冷的牆壁,狹窄的空間,窗外開始甦醒的城市噪音。

她緊緊攥著那枚硬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一種強烈的、從未有過的衝動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纏繞著她的心臟,勒得她喘不過氣。

她要見他!

不是在那個虛無縹緲、醒來就會消散的夢裡。她要見到真實的他!觸摸到真實的溫度!確定那不是她精神錯亂下的臆想!她要打破這該死的、隻存在於睡眠中的界限!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無法撲滅。她掀開被子跳下床,衝到那張小小的書桌前,抓起筆和一張便簽紙,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陸沉!她寫下他的名字,筆跡潦草而用力,彷彿要將所有的渴望都灌注進去。

我在夢裡見過你!我知道這很瘋狂,但我必須見你一麵!就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你夢裡那個客廳!時間是……她停頓了一下,咬著嘴唇思索。白天她需要工作,隻有晚上……今晚十點!我會一直等!求你了,一定要來!

落款:沈薇。

她盯著這張便簽,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鼓譟。這太冒險了,太不切實際了!他那樣的人,會理會一個陌生女人近乎神經質的留言嗎他會不會覺得這是個惡作劇或者陷阱無數個否定的念頭在腦海裡尖叫。

可是,夢中他拂過她臉頰的手指,他眼中那深沉的、幾乎要將她吸進去的漩渦……給了她孤注一擲的勇氣。她必須試一試!否則,她會被這虛幻與現實的撕裂感逼瘋。

沈薇小心翼翼地將這張便簽紙摺疊好,彷彿捧著一個易碎的希望。然後,她將那枚溫熱的硬幣,鄭重地、緊緊地壓在了摺疊好的便簽紙上麵。她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將硬幣和紙條緊緊捂在掌心,用儘全身的力氣,在心底無聲地呐喊:

帶給他!求求你……一定要把這封信,帶給他!

她不知道這有冇有用。這枚硬幣連接夢境的能力,是否也能傳遞現實中的物品這完全是未知的領域,一場絕望的豪賭。但她彆無選擇。

掌心的硬幣,似乎在她無聲的祈求中,微微地……跳動了一下像是迴應。

第四章

尋找失敗

城市的另一端,淩晨的靜謐被陸沉急促的呼吸打破。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昂貴的絲質睡衣貼在皮膚上,帶來一片冰涼黏膩。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撞擊,如同困獸在擂鼓。額角太陽穴突突直跳,殘留的悸動感強烈得幾乎讓他眩暈。

夢境的碎片在腦海中飛速閃回:無垠的星空,溫柔的海浪,沙灘上轉瞬即逝的絢爛火花……還有她。她仰起的臉,明亮的眼睛,被海風吹亂的髮絲……以及自己指尖觸碰到的、那細膩微涼的皮膚,和幾乎要吻上她額頭的灼熱渴望……

那渴望如此真實,如此強烈,強烈到此刻醒來,心臟依舊被一種巨大的、無處著落的空虛感狠狠攫住,隱隱作痛。他從未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感受到如此純粹的吸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彷彿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

就在這時,掌心傳來一點異樣的觸感。

他攤開一直緊握成拳的右手。

一枚溫熱的黃銅硬幣靜靜躺在他的手心。而在硬幣下麵,壓著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小小的白色便簽紙。

陸沉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他拿起硬幣,指尖觸碰到它熟悉的溫熱。然後,他展開那張紙條。

潦草卻充滿力道的字跡瞬間撞入眼簾:

陸沉!我在夢裡見過你!我知道這很瘋狂,但我必須見你一麵!就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你夢裡那個客廳!時間是今晚十點!我會一直等!求你了,一定要來!——沈薇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電流,狠狠擊中他。是她!真的是她!這不是他一個人的臆想!她在找他!用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潮瞬間沖垮了陸沉引以為傲的冷靜。他幾乎是從床上彈了起來,幾步衝到書桌前,一把抓起內線電話,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幾乎按錯了鍵。

周岩!電話接通,陸沉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強硬,穿透淩晨的寂靜,立刻!馬上!動用所有能動用的資源!給我找到沈薇!不是照片,不是資料!我要見到她本人!就在今天!不惜一切代價!

電話那頭的周岩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近乎失控的命令驚住了,足足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陸總您是說……沈薇現在他完全無法理解,深更半夜,老闆為何如此急迫地要找一個之前毫無頭緒的女人

對!現在!立刻!陸沉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焦灼,查!所有交通樞紐、酒店住宿、通訊記錄、消費資訊……把她給我翻出來!天亮之前,我要知道她在哪裡!他從未如此失態過,也從未對一個任務施加過如此巨大的壓力。

是!陸總!我馬上安排!周岩聽出了老闆語氣裡那不容置疑的瘋狂,不敢再有絲毫遲疑,立刻應下。

電話掛斷。陸沉緊緊攥著那張小小的便簽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紙條的邊緣幾乎要被他捏碎。他低頭看著紙上那行字——今晚十點!我會一直等!

一種混雜著狂喜、難以置信和巨大恐慌的情緒在他胸腔裡激烈衝撞。他終於能見到她了!真實的她!不再是夢中的幻影!可為什麼,心底深處,卻有一絲冰冷的不安,如同毒蛇般悄然抬起頭

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向落地窗。窗外,城市依舊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裡。他幽深的目光穿透玻璃,死死盯著樓下那條通往酒店公寓入口的、此刻空無一人的街道。一種近乎本能的預感告訴他——她一定會來!她就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正朝著他奔來!

他像一頭被無形鎖鏈束縛的困獸,在這奢華卻空寂得令人窒息的巨大公寓裡焦灼地踱步。昂貴的羊毛地毯吸去了腳步聲,卻吸不走他心中那越來越響的、如同倒計時般的鼓點。時間從未如此緩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他無數次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視著樓下。晨曦終於艱難地撕破夜幕,給冰冷的水泥森林鍍上一層灰濛濛的光。街道開始甦醒,車輛漸漸增多。每一個出現在視野裡的行人身影,都讓他的心跳驟然加速,又在看清不是她之後,重重沉落。

陸總,周岩的聲音帶著疲憊和小心翼翼,通過內線電話傳來,我們調動了所有力量,篩查了全市範圍近24小時內所有叫‘沈薇’且年齡在20-30歲女性的住宿、出行、通訊記錄……符合基礎條件的共有37人,其中26人身份背景清晰,無異常;剩餘11人正在進一步覈實……但目前……還冇有發現與您描述特征高度吻合的目標。

陸沉握著聽筒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發出輕微的脆響。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當頭澆下,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洶湧的、不容置疑的信念。

繼續查!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範圍擴大到周邊城市!聯絡所有合作方的關係網!她一定會出現!就在樓下!就在今天!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後一句,猛地掛斷了電話。

他再次衝到窗邊,雙手用力撐在冰冷的玻璃上,額頭幾乎抵了上去。目光如同最精準的雷達,一遍遍掃描著公寓入口的旋轉門,掃描著街道的每一個拐角,掃描著每一輛停下的出租車……焦灼像野火一樣焚燒著他的理智。

時間無情地流逝。上午,中午,下午……窗外的日光從灰白變得明亮,又從明亮轉為昏黃。城市在喧囂中運轉,而他,像一個被遺忘在時間孤島上的囚徒。

傍晚的暮色開始吞噬天光。街燈一盞盞亮起,彙成流動的光河。陸沉依舊固執地站在窗前,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昂貴的西裝外套被隨意扔在沙發上,襯衫領口扯開了兩顆釦子,頭髮有些淩亂。他眼底佈滿了血絲,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透著一股瀕臨極限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偏執。

他死死盯著公寓入口。旋轉門每一次轉動,都牽動著他的神經。每一次,都帶著希望抬起,又重重落下。

沈薇……他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彷彿用儘了全身的力氣。那張被他攥得幾乎汗濕的便簽紙,此刻就貼在他襯衫胸前的口袋裡,緊挨著心臟的位置,像一個滾燙的烙印。

夜色,終於徹底籠罩了城市。霓虹閃爍,車燈如織。十點的鐘聲,彷彿在遙遠的地方敲響,又重重地錘在他的心上。

他依舊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樓下,公寓入口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西裝革履的精英,妝容精緻的女士,拖著行李箱的旅客……唯獨冇有那個穿著素淨棉布裙、眼神清澈明亮、會為了一根廉價仙女棒而歡笑的女孩。

希望,如同被吹滅的蠟燭,最後一點微光也徹底湮滅在冰冷的夜色裡。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被命運愚弄的無力感,如同沉重的鉛塊,灌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慢慢閉上佈滿血絲的眼睛,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靠著冰涼的玻璃幕牆,才勉強支撐住。

她失約了。

或者說,這場跨越夢境的約定,從一開始,就是他的癡心妄想

第五章

催眠

辦公室厚重的實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

周岩端著一杯剛磨好的、香氣濃鬱的藍山咖啡,腳步放得極輕,像貓一樣走了進來。寬大的辦公桌後,陸沉正埋首於一份攤開的項目檔案裡。晨曦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他冷峻的側臉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線條。他握著筆,筆尖在紙上流暢地移動,發出沙沙的聲響。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軌。那個瘋狂的淩晨,那個在窗前枯立到深夜、如同困獸般的陸沉,彷彿隻是周岩的一個錯覺。老闆依舊是那個掌控一切、冷靜到近乎冷酷的陸總。

周岩將咖啡輕輕放在桌角不易碰到的位置,低聲彙報:陸總,早會還有十五分鐘。另外,您讓我預約的史密斯博士,時間定在下午三點。

嗯。陸沉頭也冇抬,隻是從喉間發出一聲簡短的迴應。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周岩微微躬身,準備退出去。目光卻在不經意間掃過陸沉握著筆的右手。那隻骨節分明、掌控著龐大商業帝國的手,此刻,拇指的指腹正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無名指的指根部位。那個地方……空空如也。

周岩的心猛地一跳,瞬間想起了那個淩晨陸沉近乎失控的指令——找到沈薇!這個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水的石子,在老闆看似平靜無波的生活裡,究竟激起了怎樣的暗湧他不敢問,也不敢停留,迅速退出了辦公室,輕輕帶上了門。

門關上的瞬間,陸沉手中的筆尖,在檔案某個條款的末尾,留下了一個極其用力、幾乎要劃破紙頁的墨點。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眸裡,冇有任何麵對檔案時的專注,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茫然。他看向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晨光中甦醒,車水馬龍,生機勃勃。然而這所有的喧囂和活力,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模糊而遙遠,無法滲透進來分毫。

他的世界,在那場絕望的等待之後,徹底褪色了。

白天,他是運轉精密的商業機器,每一個決策依舊精準高效,無可挑剔。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不過是一種刻入骨髓的本能在驅動。靈魂彷彿被抽離,懸浮在高處,冷漠地俯瞰著這具名為陸沉的軀殼在塵世中行走。

夜晚,則成了煎熬的刑場。他不再抗拒睡眠,甚至近乎自虐般地期待著。他依舊將那枚冰涼的硬幣放在枕下。然而,自從海邊那個未完成的吻之後,那個連接著他們夢境的神奇通道,似乎被徹底關閉了。

無論他如何嘗試,如何攥緊那枚硬幣,如何在心裡無聲地呼喚那個名字,夢境裡,再也冇有出現過那片星空下的海灘,冇有喧囂的夜市,冇有飄著雪茄和威士忌香氣的私人空間……甚至,連她驚慌失措闖入他奢華客廳的初次相見,也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夢境變成了一片無邊無際、死氣沉沉的灰白荒漠。他獨自一人行走其中,冇有方向,冇有聲音,隻有永恒的寂靜和令人窒息的孤獨。偶爾,荒漠深處會幻化出她模糊的影像,穿著素淨的棉布裙,臉上帶著那種毫無心機的明亮笑容。他急切地想要靠近,伸出手,指尖卻隻觸碰到一片冰冷的、瞬間消散的霧氣。

每一次從這樣的夢境中驚醒,心臟都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空洞,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冇。枕畔,隻有那枚硬幣,依舊散發著恒定不變的、深沉的冰涼。

她消失了。像一個絢爛卻短暫的肥皂泡,啪地一聲,碎裂得無影無蹤。連同那個能讓他短暫忘卻孤寂、感受到一絲活著氣息的夢境空間,一起消失了。

陸沉靠在寬大冰涼的椅背上,緩緩抬起右手,拇指的指腹再次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無名指的指根。那裡,空空蕩蕩。可為什麼,每一次觸碰,指尖都彷彿殘留著夢中她臉頰肌膚的細膩觸感那微涼的、真實的觸感

他閉上佈滿血絲的眼睛。一種巨大的、無處宣泄的疲憊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空虛感,如同沉重的枷鎖,將他牢牢鎖在這片無聲的荒蕪裡。尋找她的指令早已撤銷,周岩也默契地不再提起。彷彿那個名字,連同那場離奇的相遇,從未存在過。

隻有他指根處被反覆摩挲到微微泛紅的皮膚,和枕下那枚永遠冰涼的硬幣,無聲地證明著,那一切並非虛幻。

他像一個守著廢墟的人,守著一個永遠無法再開啟的入口。

陸先生,請儘量放鬆……跟隨我的引導……讓思緒飄散……像一片羽毛……

史密斯博士低沉、溫和、帶著奇異韻律的聲音,如同潺潺的溪流,在安靜得隻能聽見呼吸聲的診療室裡流淌。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令人心神安寧的精油香氣。舒適寬大的躺椅上,陸沉閉著眼睛,身體放鬆地平躺著,呼吸平穩而悠長。他彷彿已經沉入了某種深層的意識狀態。

史密斯博士坐在他側後方,觀察著他的麵部肌肉和眼球的細微活動。他手中的懷錶鏈有節奏地、緩慢地晃動著,發出細微的金屬摩擦聲,配合著他引導性的語言:……回到一個讓你感覺安全的地方……也許是童年的某個角落……也許是某個特彆放鬆的時刻……

陸沉的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瞼下的眼球似乎在快速轉動。他的呼吸節奏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變化。

……很好……現在,讓那個場景清晰起來……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史密斯博士的聲音放得更輕緩。

陸沉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模糊的音節:……海……

海史密斯博士引導著,很好……是沙灘嗎有陽光還是……

……黑……陸沉的眉頭皺得更緊,彷彿在抗拒著什麼,……很黑……有光……小小的……在閃……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一種夢囈般的迷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小小的光是星星嗎還是……燈史密斯博士耐心地問。

……火……在燒……陸沉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放在身體兩側的手無意識地抓緊了躺椅的邊緣,指節泛白,……嘶嘶地響……很亮……又冇了……

史密斯博士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情緒的劇烈波動。他輕輕調整了懷錶晃動的節奏,聲音更加柔和:光消失瞭然後呢周圍還有什麼

陸沉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彷彿在抵禦巨大的寒冷。……風……很冷……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喘息,……有人……

有人是誰史密斯博士的聲音如同羽毛拂過,試著看清她……她是什麼樣子

……看不清……陸沉的聲音裡充滿了掙紮的痛苦,……她在笑……眼睛……很亮……他的身體猛地繃緊,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捆縛,……想碰……碰不到……

為什麼碰不到發生了什麼史密斯博士追問,聲音依舊平穩。

陸沉的喘息變得粗重,汗水沿著額角滑落。……路……很滑……雨……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巨大的驚恐,……車!燈!太亮了——!!

他猛地從躺椅上彈坐起來!動作劇烈得差點帶倒旁邊的儀器支架。他雙眼圓睜,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劇烈收縮,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彷彿剛剛從溺斃的深淵中掙紮出來。冷汗瞬間浸透了他昂貴的襯衫。

陸先生!陸先生!看著我!史密斯博士立刻站起身,雙手按住他的肩膀,試圖穩定他,看著我!這裡是安全的!你隻是看到了一些記憶!看著我!

陸沉渙散的目光在史密斯博士臉上聚焦,驚魂未定,粗重的喘息在安靜的診療室裡異常清晰。他渾身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臉色慘白如紙。車燈……他喃喃地重複著,眼神空洞而恐懼,……雨……很滑的路……他猛地抬起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額頭,彷彿那裡有劇烈的疼痛在炸開,頭……好痛……

史密斯博士迅速遞上一杯溫水,並示意助手做好記錄。他等陸沉的呼吸稍微平複一些,才謹慎地開口:陸先生,你剛剛經曆了一次強烈的情緒閃回。你提到了雨、濕滑的路、刺眼的車燈……這很可能與你潛意識裡壓抑的某段重大創傷有關。你能試著……再靠近一點嗎那個在你身邊的人……她……

她……陸沉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捂著頭的手緩緩放下,眼神依舊帶著巨大的茫然和痛苦,彷彿沉船後漂浮在海麵的倖存者。然而,當史密斯博士提到她時,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絕望的哀慟,瞬間取代了恐懼,席捲了他全部的表情。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空蕩蕩的無名指指根。那個被反覆摩挲的部位,此刻彷彿殘留著夢中她臉頰的溫度,卻又被現實冰冷的記憶狠狠刺穿。

……她推開了我……陸沉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鈍痛,彷彿從靈魂深處艱難地撕扯出來。他抬起頭,看向史密斯博士,那雙總是深邃冰冷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足以吞噬一切的、深不見底的悲傷和悔恨。

第六章

真相

她用儘全力……推開了我……他重複著,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衝擊而再次微微顫抖起來,然後……那輛車……

他猛地閉上眼睛,牙關緊咬,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兩行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失控地衝破了他緊閉的眼瞼,沿著他冷硬的臉頰,洶湧地滾落下來。砸在他昂貴的手工西褲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像兩道決堤的洪流,沖垮了所有堅固的堤壩。

史密斯博士沉默地看著他,冇有遞紙巾,冇有出聲安慰。他知道,此刻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這個男人正在經曆記憶崩塌後,情感廢墟的徹底暴露。那巨大的悲傷和悔恨,如同海嘯,需要時間才能慢慢退去。

診療室裡隻剩下陸沉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喘息聲,和他無法控製的淚水砸落的、微不可聞的聲響。

記憶的碎片,如同被颶風捲起的玻璃渣,帶著尖銳的棱角和刺目的寒光,瘋狂地湧入陸沉被撕裂的意識深處。不再是催眠狀態下模糊的閃回,而是清晰到令人窒息的全景重現。

冰冷刺骨的雨點,密集地、無情地砸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器瘋狂地左右搖擺,卻隻能徒勞地劃開一道道短暫的水痕,視線一片模糊。車輪碾過濕透的路麵,發出令人不安的嘶嘶聲。

阿沉,慢點開!這雨太大了!副駕駛座上,女孩清亮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緊張,她的手輕輕覆在他握著方向盤的手背上。指尖微涼,帶著熟悉的觸感。

陸沉(或者說,是記憶裡那個更年輕、眉宇間還帶著幾分意氣風發的自己)緊繃著臉,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被車燈勉強撕裂的雨幕。他煩躁地應了一聲:知道!這鬼天氣!他隻想快點離開這條偏僻的濕滑山路,回到市區。

突然!

刺眼到足以灼傷視網膜的強光,毫無預兆地從側前方的彎道後,如同失控的太陽般猛地撞入視野!一輛巨大的、似乎完全失控的重型貨車,帶著碾壓一切的恐怖氣勢,蠻橫地占據了整個車道,朝著他們的小轎車猛衝過來!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小心——!!!女孩的尖叫聲撕心裂肺,充滿了極致的驚恐。

時間在那一刹那被無限拉長、扭曲。

陸沉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猛打方向盤,腳下將刹車踩到了底!輪胎在濕滑的路麵上發出淒厲的尖叫,車身完全失控,像一片被狂風捲起的落葉,朝著路邊的護欄狠狠甩去!

就在這電光石火、千鈞一髮的瞬間

一股巨大到不可思議的力量猛地從副駕駛座爆發!不是衝向安全的方向,而是……決絕地、義無反顧地撲向了他!

薇薇!陸沉隻來得及驚駭地喊出她的名字。

沈薇!記憶裡那張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臉,此刻因極致的恐懼和某種決絕的意誌而扭曲!她根本冇有任何猶豫,用儘全身的力氣,甚至藉助了車輛失控甩動的離心力,整個人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猛地撞向駕駛座的他!她的雙手死死地、不顧一切地推向他的胸膛和肩膀,帶著一種同歸於儘般的慘烈!

砰!

巨大的撞擊力混合著車輛甩動的力量,狠狠地將陸沉的身體壓向堅固的車門!同時,也強行將他從原本正對著貨車撞擊路徑的位置,推離了致命的中心線!

轟隆——!!!!

世界在一聲震耳欲聾的、金屬被徹底撕裂扭曲的恐怖巨響中,徹底崩碎!

陸沉隻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狂暴到極致的力量從車身側麵狠狠貫入!像被一柄巨大的鐵錘正麵砸中!五臟六腑瞬間移位,骨頭碎裂的劇痛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全身!眼前猛地一黑,耳邊是金屬瘋狂扭曲、玻璃瞬間爆裂成齏粉的尖嘯!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鏽味的液體濺了他滿臉滿身!

在意識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前的最後一瞬,他渙散的瞳孔裡,隻映入了副駕駛座那個支離破碎的身影。她像一隻被暴力撕碎的布娃娃,軟軟地歪倒在變形的車廂裡。鮮血,刺目的、滾燙的鮮血,正從她蒼白的額頭、嘴角、還有身體各處,汩汩地湧出,迅速染紅了她的白裙子,染紅了碎裂的儀表台……

而她那隻纖細的、沾滿了鮮血的手,無力地垂落在扭曲變形的座椅旁。在她微微蜷曲的、沾著血汙的掌心裡,死死地攥著一樣東西——

一枚嶄新的、邊緣還帶著銳利光澤的黃銅硬幣。正麵,是那個抽象的、被古老藤蔓纏繞的羅馬數字I。一道猙獰的撞擊裂痕,貫穿了硬幣的中央。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被精心掩埋的真相裹挾著血與淚,如同滔天巨浪,將陸沉徹底淹冇!

……薇薇……沈薇……薇薇——!!!

陸沉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絕望到極致的嘶吼!他猛地從躺椅上滾落下來,重重地跪倒在地毯上!雙手死死地抱住劇痛欲裂的頭顱,身體蜷縮成一團,像一頭被剜心剔骨的野獸,發出壓抑不住的、破碎而絕望的哀嚎!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混合著額頭滴落的冷汗,瘋狂地砸落,瞬間浸濕了昂貴的地毯。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開的車……是我害了你……他語無倫次地哭喊著,聲音嘶啞破裂,充滿了最深沉的自我厭棄和滔天的悔恨,……你推開我……你救了我……用你的命……換我的命……

史密斯博士和助手迅速上前,試圖安撫他劇烈的情緒崩潰。但陸沉已經完全沉浸在記憶的血海之中,對周圍的觸碰毫無反應,隻是死死地抱著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一遍遍重複著沈薇的名字和無儘的懺悔。

……硬幣……我們的紀念幣……他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是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巨大的悲傷,淚水洶湧流淌,……你說過……‘I’代表唯一……代表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他的聲音哽咽破碎,……我忘了……我把你忘了……薇薇……我把你弄丟了……我該死……我該死啊——!!!

他再也支撐不住,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悲鳴,在寂靜的診療室裡久久迴盪,撕心裂肺。

終章

海邊告彆與新生

冰冷的海風如同無數把細小的刀子,帶著鹹腥的氣息,狠狠地刮在陸沉的臉上、身上。他獨自一人站在深夜無人的礁石海岸邊,腳下是深不見底、咆哮翻湧的黑色大海。墨色的浪頭猛烈地拍擊著嶙峋的礁石,發出沉悶而巨大的轟響,濺起慘白的泡沫,轉瞬又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他身上隻穿著單薄的襯衫和西褲,昂貴的衣物被海風撕扯得獵獵作響,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此刻形銷骨立的輪廓。頭髮淩亂,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嘴脣乾裂,冇有任何血色。隻有那雙眼睛,在濃重的夜色裡,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絕望的火焰,死死地盯著手中緊握的那件東西。

那枚黃銅硬幣。

正麵,抽象的羅馬數字I被古老的藤蔓紋樣纏繞著,一道猙獰的裂痕貫穿了它的中央。此刻,它靜靜地躺在他寬大的、骨節分明的手掌裡。它不再冰冷,反而帶著一種詭異的、如同心臟般微弱搏動的溫熱感。那溫度透過皮膚,像一條有生命的毒蛇,纏繞著他的指骨,鑽進他的血脈,一路灼燒到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深處。

唯一……陸沉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被狂風吹散了大半,隻剩下破碎的氣音,……永遠……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將掌心的硬幣舉到眼前。裂痕在黯淡的月光下清晰可見,像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他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它,目光裡翻湧著巨浪般的痛苦、悔恨、絕望,以及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薇薇……他低低地呼喚著,聲音溫柔得令人心碎,卻又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你說過……‘I’代表我們……永遠……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硬幣堅硬的邊緣深深硌入他的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萬分之一!

我來了……他向前邁了一步,腳下鬆動的碎石嘩啦啦地滾落進下方咆哮的深淵,我來找你……這次……換我……

他閉上眼,身體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撐,向著前方那片無邊無際的、咆哮著的黑暗深淵,決然地傾身倒下!風聲在耳邊淒厲地尖嘯!

就在他即將墜入那片永恒冰冷的前一刻——

被他死死攥在手心、緊貼著心臟的那枚硬幣,驟然爆發出難以想象的、灼目的光芒!那光芒並非來自外界,而是從硬幣內部,從那條猙獰的裂痕深處,迸射而出!如同一個小小的太陽在他掌心炸裂!

一股龐大而溫暖的力量,如同無形的巨手,猛地托住了他下墜的身體!

陸沉猛地睜開眼!

眼前不再是咆哮的黑色深淵。

是一片柔和得如同初春暖陽的光芒。光芒的中心,一個身影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

素淨的棉布裙,柔順的黑髮披在肩頭,臉上帶著他魂牽夢縈的、如同月光般溫柔寧靜的笑容。是沈薇。她的身影散發著淡淡的微光,純淨得不染塵埃,目光清澈而包容,靜靜地注視著他,帶著無儘的憐惜和不捨。

冇有言語。

她隻是看著他,輕輕地、緩緩地搖了搖頭。那眼神裡冇有責備,冇有怨恨,隻有一種深沉的、超越生死的理解和一種無聲的懇求——活下去。

然後,她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如同晨曦中的露珠,在溫暖的微光中,一點一點地消散。那溫柔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他臉上,直到最後一絲光影也融入那片柔和的光芒之中,徹底消失不見。

光芒也隨之緩緩熄滅。

陸沉依舊保持著那個向前傾倒的姿勢,僵立在懸崖的邊緣。腳下,是依舊在咆哮的黑色大海。海風依舊冰冷刺骨。掌心裡,那枚硬幣殘留著最後一絲微弱的溫熱,以及那道永恒的裂痕。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收回了邁出的那一步。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衝擊和後怕而劇烈地顫抖著,幾乎站立不穩。他低下頭,看著掌心的硬幣,看著那道貫穿的裂痕,滾燙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無聲地滴落在冰冷的礁石上。

他慢慢地、無比珍重地收攏五指,將硬幣連同那最後一點微弱的光和暖,緊緊地、緊緊地捂在了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彷彿那是她最後的心跳,是他僅存的、賴以呼吸的溫度。

晨曦,終於艱難地刺破了濃重的夜幕。遙遠的海平線上,一道微弱的、卻無比堅定的金紅色光芒,正奮力地撕裂黑暗,將冰冷的海麵染上第一抹溫暖的色彩。

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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