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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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運河浮屍與解剖台疑雲

阿姆斯特丹的黎明總是被運河的霧氣擁抱著。1673年的深秋,濕冷的空氣帶著鹹腥與煤煙的味道,鑽進每條狹窄街道的縫隙。天光未明,隻有運煤駁船沉悶的劃水聲和早起的清道夫掃帚刮過石板路的聲響,打破著沉滯。

見鬼!這……這是什麼一聲變了調的驚呼從王子運河(Prinsengracht)邊傳來,帶著清晨特有的嘶啞。一個佝僂著背的清道夫丟下掃帚,驚恐地指著渾濁水麵下一團隨著水波起伏的深色物體。幾個路過的工人圍攏過去,有人用長杆鉤子試探性地撥弄了一下。

一具穿著考究呢絨外套的男性屍體,被粗糙的麻繩草草捆著,像一袋不想要的貨物,緩緩翻轉過來。慘白浮腫的臉孔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下,眼睛空洞地望著鉛灰色的天空。衣襟散亂,昂貴的絲絨內襯似乎被扯破了一角。

騷動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迅速在碼頭區蔓延開來。很快,穿著製服的市鎮衛兵趕到,粗魯地驅散人群,用帆布裹起這具帶來不祥的軀體,抬上了板車。車輪碾過濕漉漉的石板路,吱呀作響,留下一條蜿蜒的水痕,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大學那棟帶著濃重學術氣息、也瀰漫著福爾馬林味道的解剖樓。

莉薇婭·範德林登(Livia

van

der

Linden)深吸一口氣,壓下那股混合著防腐藥水和陳舊血液的獨特氣味。這間位於大學底層的解剖教室是她的避風港,也是她對抗世界荒謬的戰場。巨大的橡木長桌光滑冰冷,上麵整齊擺放著黃銅解剖器械,在從高窗透入的冷光下閃著幽光。牆壁上掛著詳細的人體肌肉、骨骼圖譜,角落裡浸泡著各種器官標本的玻璃罐沉默佇立。她正俯身在一份手稿上,用纖細卻穩定的手描繪著一塊肩胛骨的精確結構,羽毛筆尖劃過羊皮紙發出沙沙輕響。她的老師,範德林登教授,一位頭髮花白、眼神銳利中帶著疲憊的老者,則在另一張桌子前整理著一具鳥類骨骼標本。

精確,莉薇婭,是理解上帝造物的唯一途徑。教授頭也不抬地說,每一塊骨頭,每一束肌肉的走向,都訴說著功能與和諧。

莉薇婭點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霧氣瀰漫的運河。和諧這座城市表麵是財富與藝術的殿堂,底下卻流淌著貪婪與暴力的暗河。就像她父親,一個曾在東印度公司船上討生活的老實人,最後卻帶著滿身謎團和一紙語焉不詳的意外落水證明,永遠沉入了爪哇海的海底。對真相的執著,如同她手中的筆,深深楔入了她的靈魂。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沉重的拖拽聲打破了教室的寧靜。治安官威廉·範德海登(Bailiff

Willem

van

der

Heijden)帶著兩名衛兵走了進來,一股河水的腥氣和死亡的氣息瞬間沖淡了藥水味。他們抬著的,正是運河裡撈起的屍體。

教授,打擾了。範德海登的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粗糲,他身形敦實,留著濃密的八字鬍,製服扣得一絲不苟,眼神裡卻透著慣於處理瑣事的麻木。運河裡撈上來的,亨德裡克·範布倫(Hendrik

van

Buuren),一個做香料和稀有品買賣的商人。表麵看像是醉酒落水,但……還是請您按慣例看看,確認下死因。上頭希望儘快結案,這種醜聞對貿易季冇好處。他瞥了一眼屍體,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教授皺了皺眉,戴上皮質手套:放到台子上。他示意莉薇婭準備好記錄工具。

莉薇婭放下筆,強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拿起紙筆,站到教授身邊。當帆布被揭開,露出亨德裡克·範布倫那張浮腫變形的臉時,她的呼吸微微一滯。這不是她認識的人,但死亡本身帶來的衝擊,以及這背後可能隱藏的黑暗,讓她感到一陣寒意。

教授開始進行初步檢查。他翻動屍體,檢查體表。皮膚蒼白,有明顯浸漬痕跡,符合溺水特征……口鼻有少量蕈樣泡沫……他低聲敘述,莉薇婭快速記錄。體表……無明顯開放性傷口。

治安官似乎鬆了口氣。

但莉薇婭的目光,像她手中的解剖刀一樣銳利,越過了顯而易見的表象。當教授檢查死者頭部時,她的視線落在死者被衣領半掩的頸部。那裡有一道不尋常的痕跡——不是繩索的勒痕,也不是擦傷,而是一道邊緣相對清晰、形狀奇特的深紫色淤痕,像是一個……倒置的Y字,又或者是一個特殊工具的壓印位置非常隱蔽,若非她刻意尋找細微異常,極易被忽略。

教授……她輕聲提醒,指向那個位置。

教授湊近,用放大鏡仔細觀察,花白的眉毛擰緊:嗯……這個……有些奇怪。不像普通撞擊或勒絞。他小心地撥開死者緊握的手指。

就在手指被掰開的瞬間,莉薇婭的瞳孔猛地收縮。在死者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縫深處,嵌著幾粒極其微小的、閃爍著暗紅色光澤的碎屑。它們太小了,混雜在泥沙和水垢中,幾乎難以辨認。

碎屑教授也注意到了,他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夾起,放在一塊白瓷片上。在解剖室的光線下,那些碎屑呈現出一種深沉、近乎血液凝固般的紅色,質地堅硬,帶著礦石特有的光澤。

莉薇婭的心跳加速。這絕不是阿姆斯特丹運河底常見的淤泥或石子。

接著,她的目光落在死者那件考究的絲絨外套內側。內襯靠近胸口的位置,有一小塊布料被不規則地撕裂了,邊緣毛糙,像是被什麼東西在倉促間用力扯掉的。那裡原本應該縫著什麼徽章口袋還是……更重要的東西

初步看,溺水是主因,但這個頸部的淤痕……教授沉吟著,看向治安官,還有這些不明碎屑和內襯的破損,範德海登治安官,我認為死因存疑,建議進行更深入的解剖檢查。

解剖範德海登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八字鬍抖了抖,教授,一個醉鬼掉進運河淹死,這在阿姆斯特丹難道是什麼新鮮事嗎他老婆都說他昨晚喝得爛醉出門。頸上有點淤青,許是落水時撞到了橋墩。這些……小石頭,指不定是他在碼頭哪個角落蹭的。至於衣服破了,喝醉的人磕磕碰碰太正常了!為了這麼點疑點大動乾戈市民們會恐慌,交易所的老爺們會抱怨影響生意!我看,就按意外落水處理吧。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對麻煩的本能排斥。

教授還想爭辯,範德海登已經揮手示意衛兵準備帶走屍體:報告就按意外寫,教授。您知道的,穩定壓倒一切。這案子結了。他轉身,靴子踏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迴響。

屍體被重新蓋上帆布抬走了,留下解剖室裡濃重的死亡氣息和冰冷的沉默。

教授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莉薇婭,你看到了什麼

那不是意外,教授。莉薇婭的聲音不高,卻異常堅定,她指著記錄本上自己畫下的頸部淤痕草圖和標註的碎屑、破損內襯,那個淤痕的形狀太特殊了,像是某種特定工具造成的。那些紅色碎屑,我從冇見過這種質地和顏色的礦石。還有內襯的破損,位置和方式都不像是意外拉扯。他在死前經曆過爭鬥,被人製服過,然後才被丟進河裡偽裝成意外!

教授看著她眼中燃燒的火焰,那火焰讓他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也讓他感到深深的不安。你的觀察很敏銳,莉薇婭,也許你是對的。但範德海登的態度你也看到了。範布倫名聲不好,樹敵不少,牽扯的可能不隻是簡單的仇殺。東印度公司、鬱金香泡沫的舊債……水太深了。我們隻是學者,不是治安官。追求真相需要付出代價,有時候,是生命。他語重心長,帶著過來人的沉重警告。

莉薇婭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記錄本上那個奇特的淤痕圖案。父親空洞的眼神再次浮現在腦海。代價難道任由真相被埋葬在運河的淤泥裡,任由凶手逍遙法外,就是正確的代價嗎

我明白,教授。她輕聲說,但當她再次抬起頭時,那簇火焰並未熄滅,反而沉澱為一種更深的決心。我會小心的。她收拾好記錄本,那幾粒被教授默許留下的紅色碎屑被她小心地用油紙包好,藏進貼身的口袋裡。冰冷的觸感貼著皮膚,像一枚指向真相的指南針。

第二章:畫家的眼睛與地下情報

亨德裡克·範布倫位於運河邊的宅邸大門緊閉,透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和壓抑的悲傷。莉薇婭換上了一身樸素的深灰色衣裙,提著一小籃教堂分發的慰問麪包,試圖以教會姐妹的名義接近。然而,她剛靠近門口,一個眼神警惕、穿著黑色仆傭服的老婦人就迅速打開了門上的小窗。

夫人不見客。老婦人的聲音乾澀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悲傷過度,需要靜養。謝謝教會的好意。說完,小窗啪地一聲關上了,留下莉薇婭站在冰冷的石階上。

正麵接觸失敗。她需要另一條路,一條能通往城市陰影之下的路。她想起了碼頭區,那裡魚龍混雜,訊息像貨物一樣在酒館、倉庫和妓院之間流通。但她一個年輕女子獨自深入那種地方,無異於羔羊闖入狼群。

就在她站在碼頭區邊緣,望著桅杆如林、空氣中瀰漫著鹹魚、焦油和汗臭味的混亂港口猶豫不決時,一陣喧鬨聲從不遠處傳來。

抓住那個該死的畫畫的!

把他丟進運河餵魚!

隻見一個身形高瘦、穿著沾滿顏料汙漬舊外套的年輕男人,正被幾個滿臉橫肉的水手追打。他動作異常靈活,像隻受驚的野貓,在堆積的木桶和貨箱間穿梭跳躍,手裡緊緊抓著一疊畫紙。他有著一頭淩亂不羈的深棕色捲髮,麵容清臒,高聳的顴骨下是一雙此刻燃燒著桀驁不馴光芒的灰藍色眼睛——卡西恩·德弗裡斯(Cassian

de

Vries)。他一邊跑,一邊還不忘回頭嘲諷:嘿!大塊頭們,你們的肖像畫在市場上能賣三個銅板嗎我免費幫你們宣傳了蠢相,該感謝我纔對!

其中一個水手惱羞成怒,抄起一根粗木棍狠狠擲向他。卡西恩側身躲過,木棍卻呼嘯著砸向他旁邊一個堆放著陶罐的攤位!攤主是個瘦小的老頭,嚇得呆若木雞。

眼看陶罐就要遭殃,莉薇婭幾乎是本能地衝了過去,用儘力氣猛地推開那個嚇傻的攤主老頭。嘩啦!木棍砸碎了最邊緣的幾個罐子,碎片四濺。

混亂中,卡西恩瞥見了這一幕。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抓住這瞬間的空隙,猛地衝向莉薇婭的方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這邊!快!

莉薇婭來不及多想,被他拉著鑽進了一條堆滿廢棄漁網和木箱的、散發著濃烈魚腥味的狹窄小巷。七拐八繞,身後的叫罵聲漸漸遠去。最終,他們在一條相對僻靜、隻能聽到遠處運河水流聲的小巷儘頭停了下來。

卡西恩背靠著潮濕冰冷的磚牆,大口喘著氣,臉上卻帶著劫後餘生的興奮笑容。哈!感謝上帝派來的天使……呃,或者,是位勇敢的小姐他這纔看清莉薇婭的樣子,眼中掠過一絲驚豔和好奇。她雖然穿著樸素,但那份沉靜的氣質和剛纔奮不顧身的舉動,與碼頭區的粗糲格格不入。

莉薇婭抽回手,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頭髮,氣息也有些急促:我不是什麼天使。他們為什麼追你

卡西恩揚了揚手中被揉皺的畫紙,上麵是用炭筆快速勾勒的幾個水手誇張扭曲的醉態肖像,充滿了辛辣的諷刺:給‘黑鯨魚’酒館的幾位‘尊貴’客人畫了幾張‘生活速寫’,他們似乎不太欣賞我的藝術風格。他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眼神深處有一絲掩飾不住的落魄。

你是畫家莉薇婭注意到他手指關節處沾染的不同顏色的乾涸顏料。

曾經是。卡西恩的笑容淡了些,帶著一絲自嘲,倫勃朗大師畫室裡的學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靠畫點肖像、給印刷商刻點廉價版畫混口飯吃。卡西恩·德弗裡斯,為您效勞。他行了一個略顯誇張、殘留著昔日優雅痕跡的禮。

莉薇婭·範德林登。莉薇婭報上名字,心中一個念頭迅速成形。這個落魄畫家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和對人物神態的精準捕捉(從他諷刺畫裡就能看出),更重要的是,他熟悉這座城市的陰暗角落,能在這裡生存下來。她需要這樣一雙眼睛。

德弗裡斯先生,你對這座城市很熟悉比如,知道哪裡能打聽到一些……不那麼光彩的訊息

卡西恩灰藍色的眼睛眯了起來,像發現了新奇獵物的貓:範德林登小姐,您看起來可不像需要打聽‘不光彩訊息’的人。不過,他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帶著一絲玩味,看在你剛纔救了我的攤主朋友(也許間接救了我)的份上……我的確知道一些地方。代價嘛……他搓了搓手指。

我需要瞭解關於亨德裡克·範布倫的事。今早從運河裡撈起來的那個商人。莉薇婭直接切入主題,從錢袋裡摸出幾枚銀幣,這些,買你的時間和訊息渠道。如果資訊有用,還有更多。

卡西恩掂量了一下銀幣,吹了聲口哨:大手筆。看來這位範布倫先生牽動著不止一方的神經。成交!他眼中閃爍著冒險和金錢的光芒,不過,小姐,您這身打扮可進不了那些地方。跟我來。

片刻之後,莉薇婭已經換上了一身卡西恩不知從哪箇舊衣販子那裡搞來的、帶著黴味的男孩衣服,頭髮也被胡亂塞進一頂油膩的鴨舌帽裡。雖然彆扭,但至少不那麼紮眼了。

卡西恩帶著她,像兩條融入陰影的魚,遊進了碼頭區真正的核心地帶。他們首先來到黑鯨魚酒館——正是追打卡西恩那群水手的老巢。裡麵煙霧繚繞,人聲鼎沸,充斥著廉價麥酒、汗臭和粗俗的笑罵。卡西恩顯然是個熟麵孔,他巧妙地避開剛纔的仇家,帶著莉薇婭擠到一個角落,向一個缺了門牙、眼神卻精明得像老鼠的老酒保打探。

老亨克呸!老酒保啐了一口,那吝嗇鬼,昨晚還在這兒吹噓,說馬上要做成一筆‘大買賣’,金子會像運河的水一樣流進來。還神秘兮兮地說什麼‘東方的紅火’……誰知道是真是假。不過,他最近總和一個叫‘鐵手揚’(Ironhand

Jan)的傢夥混在一起,那傢夥可不是善茬,以前在巴達維亞(Batavia,荷蘭東印度公司亞洲總部)的船上乾過,手上沾過血。

鐵手揚全名是什麼長什麼樣莉薇婭壓低嗓音問。

揚·德容(Jan

de

Jong)。塊頭很大,像頭熊,左邊眉毛有道疤,看人的眼神像要把你生吞了。老亨克好像雇他看倉庫。酒保抹著杯子,眼神瞟向卡西恩手中的另一枚銀幣。

離開酒館,卡西恩又帶莉薇婭去了幾個走私販子常出冇的隱蔽角落。零散的資訊拚湊起來:亨德裡克最近似乎非常焦慮,又異常興奮,頻繁接觸一些行蹤詭秘的人。關於東方貨物的傳聞很多,有人說是香料,有人說是瓷器,但一個瘦得像麻桿的線人神秘兮兮地透露:我聽說……是‘凝固的血’,比金子還亮,但會帶來厄運……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凝固的血莉薇婭心中一動,立刻想到口袋裡的紅色碎屑。

聽起來像是某種寶石。卡西恩摸著下巴,紅寶石不過能讓亨德裡克這種老狐狸都失態的寶石,恐怕非同一般。

接下來,莉薇婭利用範德林登教授的名頭,拜訪了大學裡一位研究礦物學和鍊金術的學者。當她把油紙包裡的紅色碎屑小心地倒在對方的天平托盤上時,老學者戴上厚厚的眼鏡,用放大鏡仔細端詳,又用特製的酸性試劑小心地滴了一滴。

碎屑在試劑下毫無反應,其深紅如血、堅硬且帶有微弱玻璃光澤的特性讓學者眉頭緊鎖。他翻出厚厚的典籍和礦石標本對比了半天,最終倒吸一口涼氣:範德林登小姐,這……這非常罕見!它不像切割好的寶石,更像某種高品質紅榴石(Pyrope

Garnet)或紅寶石(Ruby)原礦的伴生碎屑。看這色澤和純淨度……其母礦價值連城!更重要的是,他指著地圖上一個遙遠的點,這種特征的紅,隻產於東印度公司控製下的錫蘭(Ceylon,今斯裡蘭卡)或印度部分礦區的特定礦脈!普通的貿易渠道根本不可能有這種原礦流出,這……這很可能是走私品!

莉薇婭的心沉了下去,又劇烈地跳動起來。走私!價值連城的寶石原礦!這解釋了亨德裡克的大買賣,也解釋了殺身之禍!

當晚,在卡西恩的帶領下,他們潛入了亨德裡克位於碼頭區邊緣的一個不起眼的倉庫。倉庫裡堆滿了普通的香料桶和麻布包,灰塵味很重。卡西恩像隻夜行的貓,悄無聲息地移動,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也能視物。很快,他停在倉庫最裡麵一個角落。

看這裡。他指著地麵。在厚厚的灰塵下,隱約能看到一些散落的、極其微小的暗紅色碎屑,和莉薇婭發現的一模一樣!

接著,卡西恩的目光掃過牆壁。一處牆壁的塗料顏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新一些,邊緣也有些不自然的筆直縫隙。暗格或者……通道他低語,手指沿著縫隙摸索。莉薇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裡,很可能就是交易或者藏匿贓物的地點!凶手在這裡製服了亨德裡克,扯掉了他縫在內襯裡的東西(也許是樣品或鑰匙),搜走了寶石原礦,然後拋屍滅跡。

然而,就在卡西恩試圖找到暗格機關時,倉庫外突然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和鑰匙插入鎖孔的嘩啦聲!有人來了!

卡西恩反應極快,一把拉住莉薇婭,滾進旁邊一堆高大的麻布袋後麵。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粗重的呼吸和一個男人低沉含混的咒罵聲。手油燈昏黃的光線掃過他們藏身的麻袋堆邊緣。藉著微弱的光,莉薇婭看到了一個高大魁梧如鐵塔般的背影,左邊眉毛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在燈光下格外顯眼——揚·德容!

他似乎在倉庫裡煩躁地翻找著什麼,嘴裡嘟囔著:該死的……東西呢……說好的……

他猛地踹了一腳旁邊的木桶,發出巨大的聲響,然後罵罵咧咧地離開了,重新鎖上了倉庫門。

麻袋堆後,莉薇婭和卡西恩屏住呼吸,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黑暗中,兩人靠得很近,都能聽到對方劇烈的心跳聲。卡西恩的氣息噴在莉薇婭的額頭上,帶著一絲菸草和鬆節油的味道。剛纔的驚險讓一種奇異的同盟感在冰冷的空氣中滋生。

看來,卡西恩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和一絲興奮,我們找到‘鐵手揚’了,也找到了案發現場。範德林登小姐,你的直覺是對的,這絕對是一樁謀殺,而且牽扯著一筆驚人的走私寶石。遊戲……越來越有趣了。

第三章:嫌疑人畫像與致命交易

有了倉庫的發現和鐵手揚的確認,莉薇婭和卡西恩開始係統地梳理亨德裡克·範布倫的人際網絡,將嫌疑人的輪廓清晰地描繪出來。

1.

瑪萊克·範布倫

(Maraike

van

Buuren):

年輕貌美的第二任妻子,傳聞中並不安分。莉薇婭再次嘗試拜訪,這次換上了更體麵的衣服,以受教授委托,瞭解亨德裡克先生生前是否接觸過特殊礦物可能導致健康問題的名義,終於被請進了客廳。

瑪萊克穿著一身剪裁精緻的黑色喪服,襯得臉色更加蒼白。她眼圈泛紅,拿著手帕不時擦拭眼角,悲傷的表演堪稱完美。她絮絮叨叨地抱怨丈夫的吝嗇(連給我買條新項鍊都推三阻四),抱怨他對家庭的冷漠(整天隻想著他的生意,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語氣中充滿了幽怨。

然而,莉薇婭敏銳地注意到,瑪萊克在抱怨時,眼神會不自覺地瞟向客廳一側緊閉的房門(可能是書房),帶著一絲緊張。而且,整個屋子整潔得過分,尤其是書房門把手,光亮得像是剛剛被用力擦拭過。當莉薇婭無意中提到丈夫可能捲入走私時,瑪萊克的手猛地一抖,茶杯蓋碰在杯沿上發出一聲脆響。

走……走私天哪!這太可怕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她矢口否認,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離開時,卡西恩在門外等候。他低聲告訴莉薇婭:注意到她胸前那枚新胸針了嗎樣式很特彆,像東方風格,鑲嵌的雖然不是紅寶石,但成色極好的石榴石。以亨德裡克的吝嗇名聲和他剛死不久妻子就戴上新首飾的速度……有點意思。

2.

阿德裡安·克魯伊夫

(Adriaan

Cruyff):

亨德裡克的商業競爭對手,同樣經營香料和稀有品。卡西恩利用他殘留的一點人脈,混進了一個隻有體麵商人才能進入的俱樂部。裡麵瀰漫著雪茄煙味和金錢的氣息。

克魯伊夫是個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銳利如鷹。卡西恩假裝成一個對東印度貿易感興趣的年輕畫家(以畫商船肖像為藉口),聽到克魯伊夫正和幾個人高談闊論,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範布倫哼,貪婪又愚蠢!他那條新開辟的錫蘭‘小渠道’,現在就像無主的肥羊!我已經和羅森達爾夫人談過了,她很有興趣接手那份……嗯,合同份額。價格嘛,自然比亨德裡克活著時談的要‘合理’得多。周圍響起幾聲心照不宣的低笑。

當有人謹慎地問及亨德裡克的死,克魯伊夫立刻換上沉痛的表情:唉,真是悲劇!聽說喝多了失足落水所以說,人啊,要懂得節製和……知足。

但他嘴角那一閃而逝的弧度冇能逃過卡西恩畫家的眼睛。

他有動機,而且毫不掩飾對亨德裡克生意的覬覦。卡西恩出來後對莉薇婭說,不過,他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亨德裡克出事那晚,他在市政廳參加一個為東印度公司董事舉辦的晚宴,很多人可以作證。除非他能分身。

3.

揚·德容

(Jan

de

Jong):

這個直接的危險人物。莉薇婭和卡西恩不敢再輕易進入倉庫區,轉而選擇跟蹤。揚的行蹤很規律,白天大多在碼頭打零工或爛醉,晚上會回到一個靠近舊城牆的、破敗的棚戶區。

連續兩天的蹲守,終於在第三天傍晚有了發現。暮色四合時,揚冇有像往常一樣鑽進酒館,而是警惕地四下張望後,快步鑽進了橫跨運河的一座古老石橋(如瑪海爾吊橋

Magere

Brug)的橋洞陰影裡。那裡早已等著一個身影。

距離太遠,光線昏暗,看不清那人的臉。那人全身裹在深色的鬥篷裡,帽子壓得很低。兩人似乎在激烈地爭論著什麼。揚顯得非常焦躁,不斷揮舞著拳頭,而鬥篷人則顯得更為剋製,但態度強硬。最後,鬥篷人將一個很小的、用布包裹的東西塞給揚,揚則把一個鼓囊囊的錢袋遞了過去。交易完成,鬥篷人迅速轉身,像幽靈一樣消失在橋洞另一側的黑暗中。揚則對著那人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將小包裹塞進懷裡,罵罵咧咧地離開。

整個過程不到五分鐘。卡西恩一直屏息凝神,手中的炭筆在隨身攜帶的速寫本上飛快地舞動。他冇有試圖畫清臉(光線太暗且對方遮掩),而是抓住了幾個關鍵特征:鬥篷人走路時略顯僵硬的左肩(像是舊傷),握錢袋時從鬥篷下露出的手——骨節分明,保養得宜,食指上戴著一枚樣式古樸、鑲嵌著深色寶石(可能是瑪瑙或黑玉)的寬戒指。還有他離開時,鬥篷被風吹起一角,露出裡麵考究的深紫色天鵝絨衣襬。

不是碼頭的人,也不是普通商人。卡西恩看著速寫,語氣篤定,那雙手,那衣料,戒指的樣式……更像某個大人物的貼身仆人,或者管家還有那走路的姿勢,受過專門的禮儀訓練。

4.

伊莎貝拉·羅森達爾

(Isabella

Rosendael):

這位深居簡出的神秘寡婦最難接近。她的宅邸位於紳士運河(Herengracht)畔,高牆深院,鐵門緊閉。莉薇婭嘗試通過大學的關係(聲稱有學術問題請教)和教會慈善渠道遞帖子,都石沉大海。仆人像石頭一樣沉默,隻重複著夫人身體不適,不見客。

卡西恩發揮了街頭智慧。他連續幾天在羅森達爾宅邸後巷蹲點,觀察仆人傾倒垃圾的時間。在一個濃霧瀰漫的清晨,他終於等到了機會。趁著仆人不注意,他迅速翻檢了剛剛倒出的垃圾。在腐爛的菜葉和灰燼中,他發現了幾張被撕得粉碎的羊皮紙片。他小心地將它們收集起來。

回到莉薇婭在大學附近租住的簡陋小房間(以方便工作為名),兩人像拚圖一樣將碎片在桌上攤開。紙片很零碎,但關鍵的幾個詞被拚湊出來:

……範布倫……茲借款……抵押……錫蘭……紅石礦脈份額……月息……如未能按期償還……抵押物(包括位於……倉庫及內藏……)將歸債權人伊莎貝拉·羅森達爾所有……

最後是亨德裡克潦草的簽名和一個日期——正是他死亡的三天前!

天哪!莉薇婭倒吸一口涼氣,亨德裡克向她借了一大筆錢,抵押物就是他在錫蘭的寶石礦脈份額和……那個倉庫!他死了,無法償還,這些東西就自動歸伊莎貝拉所有!這就是動機!最純粹的金錢動機!

卡西恩指著碎片上內藏……後麵的空白:‘內藏’什麼很可能就是那些價值連城的寶石原礦!亨德裡克把它們藏在倉庫暗格裡作為抵押品的一部分,或者他根本就是用走私來的原礦作為抵押!伊莎貝拉知道它們的價值!

所有的線索像被一道閃電照亮:

紅色礦石碎屑:

指向錫蘭走私的寶石原礦(紅寶石/紅榴石)。

頸部奇特淤痕:

莉薇婭反覆比對解剖圖譜,終於在一本描述海外殖民地風物的舊書中找到線索——那形狀極像一種荷蘭東印度公司水手或雇傭兵常用的、帶有特殊Y型護手(用於卡住敵人刀刃或繩索)的格鬥匕首握柄末端用力壓入皮肉留下的印記!凶手從背後用匕首柄壓製亨德裡克,使其窒息或昏迷,同時另一隻手可能捂嘴或勒頸,造成了複合傷。

倉庫暗格與碎屑:

交易或檢視抵押品的地點。

撕碎的合同:

證明亨德裡克與伊莎貝拉存在高額債務關係,而亨德裡克的死亡讓伊莎貝拉成為最大受益人。

揚·德容與鬥篷人:

揚很可能是伊莎貝拉雇傭的打手,負責看管倉庫或處理麻煩。與鬥篷人(極可能是伊莎貝拉的心腹)的交易,可能是支付尾款,也可能是命令他處理掉某些證據揚的焦躁表明他對現狀不滿或感到危險。

瑪萊克的新首飾和克魯伊夫的覬覦:

隻是貪婪的旁證,並非直接凶手。

真相的核心在羅森達爾宅邸!莉薇婭眼中閃爍著推理成功的光芒,伊莎貝拉·羅森達爾是幕後主使。她借錢給亨德裡克投資走私寶石礦,可能本身就是合夥人。亨德裡克要麼想獨吞,要麼還不上錢。她指使心腹(那個鬥篷人)在倉庫交易時或之後,用那種特製的格鬥匕首製服亨德裡克,然後讓揚·德容幫忙拋屍運河,偽裝意外。她拿走了寶石原礦和債務合同,現在隻要等風頭過去,就能合法占有一切!

邏輯完美。卡西恩欣賞地看著她,但我們還缺最關鍵的物證——那把造成特殊淤痕的匕首,以及那些失蹤的寶石原礦。它們一定在伊莎貝拉手裡,或者被她藏在了宅邸的某個地方。治安官範德海登不會僅憑推理和一張撕碎的借據就去搜查一位體麵寡婦的家。

那就去找到它!莉薇婭斬釘截鐵地說。

闖羅森達爾宅邸卡西恩挑眉,那可是龍潭虎穴。她的守衛不會比碼頭的水手友善。

我們不需要硬闖。莉薇婭的目光落在卡西恩的速寫本上,尤其是鬥篷人手上那枚戒指和走路時僵硬的左肩,我們需要一個計劃,一個能引蛇出洞,或者讓我們能悄悄潛入找到證據的計劃。你的畫筆和我的眼睛,就是我們的武器。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聲異響,像是瓦片被踩動的聲音!卡西恩臉色一變,猛地撲向窗戶。隻見一個黑影正從樓下小巷的陰影中快速遁走,身形魁梧——揚·德容!他顯然跟蹤了卡西恩,發現了他們的據點!

該死!我們暴露了!卡西恩低吼。

話音未落,樓下已經傳來沉重的撞門聲!揚·德容根本不打算隱藏了!木門在巨大的力量撞擊下呻吟著,門閂發出不堪重負的斷裂聲!

卡西恩一把抓起桌上的速寫本碎片塞進懷裡,另一隻手緊緊抓住莉薇婭的手腕:後窗!快走!

後窗下是一個狹窄的天井,堆滿雜物。卡西恩率先跳下,然後轉身接應莉薇婭。就在莉薇婭落地的一刹那,他們房間的門被砰地一聲撞開了!揚·德容凶神惡煞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中赫然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刀!

找到你們了!臭蟲!他怒吼著撲向視窗。

卡西恩猛地將莉薇婭推向天井通往另一條小巷的窄門,自己則抓起旁邊一根廢棄的木棍擋在身前:快跑!莉薇婭!去大學找教授或治安官!

揚·德容龐大的身軀已經擠出了視窗,像一座山般壓向卡西恩。短刀帶著風聲劈下!卡西恩用木棍格擋,但力量懸殊,木棍應聲而斷!鋒利的刀尖劃破了他的手臂,鮮血瞬間湧出!

劇痛讓卡西恩悶哼一聲,但他眼中凶光一閃,不退反進,用斷掉的尖銳木茬狠狠戳向揚的肋下!揚吃痛後退一步。藉著這個空隙,卡西恩轉身就跑,追向莉薇婭。

兩人在迷宮般的小巷中亡命奔逃,身後是揚·德容狂暴的咆哮和沉重的腳步聲。雨水不知何時開始落下,冰冷的雨滴打在臉上,混合著卡西恩手臂流下的溫熱血液。莉薇婭的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她回頭看了一眼緊追不捨的巨人,又看到卡西恩染血的衣袖,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憤怒攫住了她。

在一個三岔路口,卡西恩猛地將莉薇婭拉進一個堆滿廢棄木桶的死角陰影裡,捂住她的嘴。揚·德容的腳步聲在路口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判斷方向,最終罵罵咧咧地選擇了另一條路,腳步聲漸漸遠去。

狹窄的角落裡,兩人緊緊靠在一起,渾身濕透,劇烈地喘息。雨水順著卡西恩的頭髮流下,滴在莉薇婭的臉上。他手臂的傷口還在流血,染紅了她的衣袖。黑暗中,他的灰藍色眼睛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興奮和劫後餘生的慶幸。

看來……他喘息著,聲音嘶啞,嘴角卻扯出一個笑容,我們的‘鐵手揚’先生不太喜歡藝術評論,更不喜歡被調查。

莉薇婭看著他蒼白卻依然帶著笑意的臉,感受著他身體傳來的微顫和血腥氣,心中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恐懼、感激、憤怒,還有一種在生死邊緣共同掙紮而滋生的、難以言喻的緊密聯絡。她撕下自己襯裙相對乾淨的內襯,小心地為他包紮傷口。

我們得儘快行動了,卡西恩。她的聲音在雨聲中異常清晰,在他們再次找到我們,或者毀滅所有證據之前。目標——羅森達爾宅邸,找到那把匕首和寶石!

第四章:暗渠追凶與黃金匕首

雨水讓阿姆斯特丹的夜晚變得更加陰冷和深不可測。卡西恩手臂的傷口經過莉薇婭的緊急包紮(用了她從解剖室帶出來的止血藥粉),疼痛稍緩,但失血和寒冷讓他臉色蒼白。追兵隨時可能再來,他們必須儘快行動。

伊莎貝拉的心腹——那個鬥篷人,他走路時僵硬的左肩是關鍵。卡西恩靠在一條無人的拱廊下,雨水順著石簷滴落,受過傷,或者有舊疾。這種特征在仆人裡不多見。羅森達爾夫人深居簡出,仆從數量應該有限。我們得想辦法確認宅邸裡誰有這個特征,或者……直接找到那把匕首。

怎麼找硬闖不可能。莉薇婭蹙眉。

還記得運河嗎阿姆斯特丹的血管。卡西恩眼中閃爍著冒險的光芒,這些豪宅的後門,往往連接著運河的卸貨小碼頭,也連接著城市地下的暗渠網絡。有些暗渠年久失修,但我知道幾條還能通行的。羅森達爾夫人的宅邸太老了,它的地窖很可能有連接暗渠的通道,以前可能是走私者用的。我們可以從水下摸進去!

這是一個瘋狂的計劃。冰冷、肮臟、充滿未知危險的地下暗渠,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但眼下,這是唯一能避開守衛、潛入宅邸深處的辦法。

我父親……以前跟我提過一些東印度公司船上的事,包括一些港口城市的地下通道。莉薇婭咬了咬牙,眼中是豁出去的決心,我跟你去!

他們弄來兩件破舊的油布雨衣(卡西恩不知從哪裡借來的),一些防水的火絨和一小截蠟燭(光線必須極其微弱),還有一根撬棍。卡西恩憑著對城市結構的驚人記憶(畫家的空間感在此刻發揮了巨大作用),帶著莉薇婭在雨夜中穿行,最終來到紳士運河下遊一段廢棄的舊石階旁。渾濁的河水拍打著石階,一個半淹在水下的、鏽跡斑斑的鐵柵欄門隱約可見。

就是這裡,入口。卡西恩低聲說,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流淌。他用撬棍費力地撬動早已鬆動的柵欄鉸鏈。嘎吱……令人牙酸的聲音被雨聲掩蓋。柵欄被撬開一個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裡麵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湧出一股濃烈的淤泥和腐爛物的惡臭。

卡西恩率先鑽了進去,在齊腰深的冰冷汙水中穩住身體,向莉薇婭伸出手。莉薇婭深吸一口氣,將油布雨衣裹緊,屏住呼吸,抓住他的手,滑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

暗渠內部狹窄、壓抑。渾濁的汙水淹冇到胸口,冰冷刺骨,水麵上漂浮著各種令人作嘔的垃圾。腐爛的木塊蹭過身體,不知名的齧齒動物在頭頂的管道上快速跑過。空氣汙濁稀薄,蠟燭微弱的光芒隻能照亮眼前一小片晃動的、油膩的水麵和長滿苔蘚的濕滑磚壁。卡西恩憑著記憶和直覺在前方引路,不時停下來,用手摸索著牆壁,辨認著方向。莉薇婭緊緊跟在他身後,冰冷的汙水讓她牙齒打顫,惡臭幾乎讓她窒息,但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觀察著周圍。

左轉……應該有個向上的通道……卡西恩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裡帶著迴音。他們艱難地跋涉著,時間彷彿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卡西恩停下腳步,指著上方:看,那個格柵!應該就是羅森達爾宅邸地窖的通風口!

頭頂的石壁上,嵌著一個生滿鐵鏽的鑄鐵格柵,隱約有微弱的光線從縫隙中透下。卡西恩示意莉薇婭踩著他的肩膀。他忍著臂傷,穩穩地托起她。莉薇婭用撬棍插入格柵邊緣,用力撬動。鐵鏽簌簌落下。終於,哐噹一聲,格柵被撬開。一股相對乾燥、帶著塵埃和酒桶味道的空氣湧了下來。

卡西恩先爬了上去,確認安全後,再把莉薇婭拉了上來。他們身處一個巨大的、堆滿酒桶和雜物箱的地窖。空氣陰冷,隻有遠處一盞掛在石柱上的昏暗油燈提供著照明。這裡就是羅森達爾宅邸的地下!

兩人脫掉濕透的油布雨衣,擰乾衣服下襬的水。卡西恩手臂的繃帶已經被汙水浸透,滲出血色。他撕掉繃帶,莉薇婭重新幫他撒上藥粉,用相對乾燥的裡衣布條再次包紮。

分頭找!莉薇婭低語,目標:那種特殊護手的匕首,或者裝著紅色礦石的容器。小心!

他們像兩道幽靈,在地窖的巨大酒桶和雜物堆間無聲地穿行。莉薇婭仔細檢查著每一個可能藏匿物品的角落。卡西恩則更關注牆壁和地麵,尋找可能的暗門或夾層。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地窖裡隻有他們壓抑的呼吸聲和老鼠的悉索聲。

突然,一陣極輕微的、金屬刮擦地麵的聲音從地窖深處傳來!兩人立刻屏住呼吸,躲在一個巨大的酒桶後麵。

一個身影提著一盞小油燈,正小心翼翼地走向地窖最裡麵的一麵石牆。藉著燈光,他們看清了來人——正是那個鬥篷人!此刻他冇穿鬥篷,穿著一身深色的管家製服,身材中等,左肩果然顯得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他右手提燈,左手似乎拿著一個沉重的、用布包裹的長條形物體!

他走到牆邊,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後蹲下身,在一塊不起眼的牆磚上按了幾下。一陣輕微的機括聲響起,一塊石板緩緩滑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管家將手中的長條形物體小心地放了進去。

就在他準備關上暗格時,卡西恩猛地從藏身處衝出,像獵豹一樣撲向他!目標是那個暗格!

誰!管家驚駭回頭,反應也是極快,手中的油燈狠狠砸向卡西恩!同時身體向暗格撲去,想關上它。

卡西恩側身躲過油燈,油燈砸在酒桶上,火焰瞬間點燃了流淌出來的酒液!火光照亮了地窖!兩人瞬間扭打在一起。管家雖然左肩不便,但動作狠辣,顯然受過格鬥訓練,手指如鉤般抓向卡西恩受傷的手臂!

劇痛讓卡西恩動作一滯。管家趁機拔出腰間一把普通的匕首,狠狠刺來!

千鈞一髮之際,莉薇婭從側麵衝出,將手中一直緊握的撬棍狠狠砸在管家握匕首的手腕上!

啊!管家吃痛,匕首脫手飛出。

卡西恩抓住機會,一腳狠狠踹在管家僵硬的左肩上!管家慘叫一聲,踉蹌後退,撞在燃燒的酒桶上,火星四濺!他驚恐地看著迅速蔓延的火勢,又看了一眼暗格(裡麵的東西還冇拿到!),再看向步步緊逼的卡西恩和手持撬棍、眼神冰冷的莉薇婭,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瘋狂。

他不再戀戰,猛地轉身,撞開地窖另一側一扇虛掩的木門,衝了出去!

彆管他!東西!莉薇婭大喊。卡西恩立刻撲向暗格。裡麵靜靜躺著一個沉重的、用油布包裹的長條物體。他一把抓了出來,迅速解開油布。

寒光在跳躍的火光中一閃!一柄造型奇特的匕首顯露出來!刀身狹長銳利,閃爍著冷冽的光澤。而握柄——正是造成亨德裡克頸部淤痕的關鍵——由純金打造,末端赫然是一個清晰、凸起的倒Y形護手,上麵還鑲嵌著幾顆細小的紅寶石,奢華而致命!與莉薇婭推測的凶器特征完全吻合!

黃金匕首!找到了!卡西恩激動地低吼。

還有寶石!莉薇婭眼尖,看到暗格裡還有一個巴掌大的、沉甸甸的麂皮袋子。她一把抓過,打開一看,裡麵是幾塊未經打磨、卻依舊在火光下折射出醉人深紅色光芒的礦石!正是紅寶石原礦!與碎屑同源!

然而,地窖裡的火勢藉著流淌的酒液迅速蔓延,濃煙滾滾而起!通往上層的木門被管家撞開後,外麵已經傳來了人聲和奔跑的腳步聲!

快走!原路返回!卡西恩抓起匕首和寶石袋,拉著莉薇婭衝向那個通風口。

他們順著來時的路,狼狽地跳回冰冷汙濁的暗渠水中。身後,羅森達爾宅邸地窖的火焰和混亂的呼喊聲被厚重的磚石和流水隔絕,變得遙遠而模糊。兩人在黑暗的水道中奮力前行,黃金匕首和紅寶石原礦緊貼在他們胸口,冰冷而滾燙。

第五章:真相、代價與晨曦

當莉薇婭和卡西恩如同水鬼般從廢棄的暗渠出口爬回雨夜的運河邊時,天邊已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兩人渾身泥濘,凍得瑟瑟發抖,卡西恩手臂的傷口在汙水的浸泡下更是疼痛鑽心。但他們手中緊握的東西,如同燃燒的火種,驅散了所有的寒意和疲憊。

他們冇有片刻停留,直接奔向阿姆斯特丹大學。範德林登教授被他們狼狽的樣子和拿出的證據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教授,請立刻通知治安官範德海登!帶著衛兵去羅森達爾宅邸!凶手就在那裡!證據確鑿!莉薇婭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將黃金匕首和那袋紅寶石原礦重重放在教授的書桌上。匕首的黃金Y型護手在燭光下閃著冰冷而殘酷的光澤,紅寶石原礦則散發著誘人而血腥的深紅。

教授看著這兩樣東西,又看看莉薇婭堅定而疲憊的臉龐,再看看卡西恩染血的衣袖和蒼白的臉,最終,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有後怕,有責備,但更多的是震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我這就去!你們……在這裡等著,處理下傷口。

當範德海登治安官帶著一隊全副武裝的衛兵,在教授的引領下撞開羅森達爾宅邸大門時,裡麵正瀰漫著地窖火災後的混亂和焦糊味。管家(鬥篷人)試圖從後門逃走,被守在那裡的衛兵逮個正著。他形容狼狽,左肩似乎被卡西恩踹得不輕,臉上帶著絕望的灰敗。

麵對突如其來的包圍和治安官出示的黃金匕首、紅寶石原礦,以及卡西恩那幅精準描繪了他走路姿態和手上戒指的速寫,管家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在衛兵的押解下,他癱倒在地,涕淚橫流地供述了一切:

是夫人!是伊莎貝拉夫人指使我的!她借給亨德裡克一大筆錢,讓他去運作錫蘭的寶石礦脈走私份額……亨德裡克那貪婪的豬玀!他不僅還不上錢,還想用一批劣質礦石冒充高品質原礦來抵債!被夫人識破了!夫人……夫人氣瘋了!她說這是背叛!讓我必須給他一個教訓,拿回真正的抵押品……那天晚上,夫人在書房穩住亨德裡克,讓我去倉庫‘接收’貨物。亨德裡克果然想用假貨糊弄我!我……我氣不過,就用這把匕首(他指著黃金匕首)從後麵製住他,用柄砸了他的脖子……他暈了過去。夫人說……不能留活口,否則後患無窮。我就和那個被夫人收買的看倉庫的莽夫揚·德容一起,把他捆起來丟進了運河……寶石原礦和真正的合同都被夫人拿走了……地窖的火……是我慌亂中不小心打翻了油燈……我不是故意要燒宅子的……

此時,伊莎貝拉·羅森達爾夫人也被衛兵從她華麗的臥室裡請了出來。她依舊穿著考究的晨袍,頭髮一絲不亂,但臉色蒼白如紙,精心維持的優雅麵具徹底碎裂。她聽著管家的供述,眼神空洞,身體微微搖晃,最終冇有辯駁一句,隻是死死地盯著那柄黃金匕首和紅寶石,彷彿那是吸食她靈魂的魔鬼。

帶走!範德海登治安官臉色鐵青,聲音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和破獲大案的激動。他轉向範德林登教授,語氣複雜:教授……還有範德林登小姐……你們提供的證據……非常關鍵。此案……我會依法辦理。他揮了揮手,衛兵將癱軟的管家和失魂落魄的伊莎貝拉夫人押了出去。揚·德容也很快在棚戶區被捕歸案。

幾天後,阿姆斯特丹市政廳釋出了公告:震驚全城的運河浮屍案告破。富商亨德裡克·範布倫係被謀殺。幕後主使伊莎貝拉·羅森達爾夫人及其管家因謀殺、钜額欺詐、走私等罪名被逮捕,等待嚴懲。從犯揚·德容亦被收監。案件涉及非法寶石走私及钜額債務糾紛,相關贓物已被起獲。

瑪萊克·範布倫如願以償地獲得了丈夫的遺產(雖然大部分已被抵押或用於非法活動,所剩無幾),她很快變賣了房產,戴著她的新首飾不知所蹤。阿德裡安·克魯伊夫試圖低價收購亨德裡克合同的企圖落空,隻能悻悻作罷。

深秋的晨光終於穿透了籠罩阿姆斯特丹多日的陰雲和霧氣,灑在蜿蜒的運河上,將水麵染成一片碎金。大學解剖室的巨大窗戶前,莉薇婭·範德林登安靜地站著。她換上了乾淨的衣裙,臉上的疲憊猶在,但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澈和堅定。她手中摩挲著一枚陳舊的、黃銅打造的指南針——這是父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

門被輕輕推開。卡西恩·德弗裡斯走了進來,他手臂上纏著乾淨的繃帶,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但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又燃起了熟悉的光芒,帶著一絲不羈的笑意。他手裡拿著一幅用布包裹的小畫框。

給你的。他把畫框遞給莉薇婭。

莉薇婭揭開布,畫布上是阿姆斯特丹黎明時分的景象。霧氣正在消散,運河波光粼粼,遠處教堂的尖塔在晨光中聳立。畫麵的一角,解剖室的窗戶被細緻地描繪出來,一個模糊卻堅定的女性身影佇立窗前,凝望著遠方。整幅畫充滿了光與影的交織,既有破曉的希望,也蘊藏著城市深處尚未散儘的謎團。筆觸大膽而富有生命力。

畫得真好。莉薇婭由衷地說,指尖拂過畫布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這座城市,卡西恩走到她身邊,也望向窗外甦醒的街景,永遠有畫不完的故事,藏不完的秘密。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認真,比如……你父親的事。你打算追查下去嗎

莉薇婭握緊了手中的指南針,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和力量。她看向卡西恩,嘴角浮現出一抹淡淡的、卻無比堅定的微笑:真相就像這晨光,卡西恩。它或許會被迷霧暫時遮蔽,但總會到來。我會找到答案的。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更廣闊的天地。

卡西恩笑了,那笑容如同穿透烏雲的陽光:那麼,畫家德弗裡斯,很樂意為您效勞,我的範德林登偵探小姐。畢竟,他指了指自己受傷的手臂,又指了指莉薇婭手中的指南針,我們似乎已經是一艘船上的……搭檔了。

晨光中,運河的水流不息,倒映著這座剛剛甦醒的城市。光與影在此刻達到了微妙的平衡,照亮了古老的街道,卻也讓那些幽深的拱門和狹窄的巷弄顯得更加神秘。黃金時代的阿姆斯特丹,財富與藝術的光輝之下,暗渠中的水流依舊在無聲地流淌,帶著它的秘密,奔向未知的海洋。而追尋真相的腳步,如同莉薇婭手中的指南針,已然校準了方向,永不偏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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