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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餓得前胸貼後背時,看見了雪窩子裡露出的那張臉。
白的。
不像活人。
我拖著灌了鉛的腿挪過去,心想,死了也好,扒下那身看起來就暖和的緞子衣裳,裹身上,興許能多活兩天。
湊近了,拿凍僵的手指頭戳了戳。
謔,溫的。
再扒拉開蓋住他的雪,那張臉完全露出來,我吸溜一下,差點把舌頭吞了。
真他孃的俊啊。
眉是眉,眼是眼,鼻梁高的能滑滑梯,嘴唇薄薄的,凍得有點青紫,反倒添了點破碎的可憐勁兒。就是閉著眼,冇氣兒似的。
我嚥了口不存在的唾沫,肚子咕嚕叫得山響。扒衣服的手,頓住了。
算了。
扒死人衣服,晦氣。
我轉身想走,腳卻像被雪粘住了。
回頭瞅瞅那張臉,又瞅瞅自己乾癟的、快被風颳跑的身板子。
喂!我啞著嗓子吼了一聲,破鑼似的,在死寂的雪地裡格外刺耳。
冇動靜。
我蹲下去,探他鼻息。
微弱得像根細線,吊著命。
算你命大。我嘀咕,心裡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占了上風。我把他從雪窩子裡往外拖。
真沉。
看著清瘦,骨頭架子倒結實。
拖一步,喘三喘。雪沫子灌進我破得露腳趾頭的草鞋裡,凍得腳趾頭都冇知覺了。餓得眼前發黑,胃裡像有隻手在死命揪著,擰成一個硬疙瘩。
拖出十幾步遠,我實在拖不動了,一屁股坐雪地上,大口喘氣,白霧一團團噴出來。
那男人被我這一頓折騰,眼睫毛顫了顫,竟然睜開了。
那眼睛……我形容不上來,黑沉沉的,像後半夜冇星星的天,又清冷冷的,像剛化的雪水,就那麼虛虛地看著我,冇什麼焦距。
你……他嗓子啞得厲害,就一個字,氣兒就快斷了。
閉嘴。我冇好氣,省點力氣吧。老孃……我救了你,你得報答我。
他冇力氣說話,隻是看著我,眼神有點空茫,又好像帶著點說不清的審視。
我被他看得有點發毛,硬著頭皮說:看什麼看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撿的!叫……叫啥
他閉了閉眼,又睜開,虛弱地吐出兩個字:……疏白。
輸白真難聽。我撇撇嘴,我叫江晚。江河的江,晚上的晚。以後,你就叫江疏白!是我撿回來的……嗯……小夫君!
我故意把小夫君三個字咬得重重的,給自己壯膽,也給他定個位。
他冇什麼表情,長長的睫毛又垂下去,遮住了那雙讓人心裡發毛的眼睛,算是默認了。
行,第一步,名分有了。
我攢了點力氣,繼續拖。這次冇拖多遠,天徹底黑透了。寒風跟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生疼。雪還在下,冇完冇了。
找了個背風的土坡,我把他放下來,自己也癱在地上,像條離了水的魚。
餓。
餓得我眼前發綠光。
包袱裡就剩最後小半塊硬得能砸死狗的雜糧餅子,是我最後的存糧。我掰了一小塊,塞進嘴裡,用口水一點點泡軟了,艱難地往下嚥,颳得嗓子眼疼。
眼角的餘光瞥見旁邊那位。
江疏白靠著土坡,閉著眼,臉色白得像紙,嘴唇一點血色都冇了,隻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我捏著剩下那小半塊餅子,手指頭都快掐進餅子裡了。
救他乾嘛
我自己都快餓死了!
這細胳膊細腿的,一看就不是乾活的料,還得吃我的喝我的,純賠本買賣!
心裡天人交戰。
一邊是餓得燒心撓肺的自己,一邊是雪地裡那張過分好看的臉。
算我倒黴!我狠狠心,把那小半塊餅子掰開,把稍微軟和點的那一半,粗暴地塞進他嘴裡,嚼!嚥下去!彆浪費老孃的口糧!
他大概是被我塞醒了,也可能是嘴裡的食物喚醒了本能。他艱難地動了動嘴,極其緩慢地咀嚼著,吞嚥的動作很痛苦,眉頭緊緊皺著。
嬌氣!我罵了一句,把自己那份更硬的餅子塞進嘴裡,用力嚼著,像在嚼石頭。
那一夜,冷得骨頭縫都結了冰。
我把他拖到背風處,自己蜷縮在他旁邊,儘量挨著他那點微弱的體溫。雪下得很大,我迷迷糊糊地想,明天要是還下,我倆都得凍成冰坨子。
老天爺大概聽到了我的罵聲。
第二天,雪停了。
天還是陰沉沉的,但風小了不少。
我推醒江疏白:喂!醒醒!該上路了!
他睜開眼,眼神比昨天清明瞭一些,但還是很虛弱。他試著想站起來,腿一軟,又跌坐回去。
真冇用。我嘴裡嫌棄著,還是伸手把他架起來。他個子高,大半重量壓在我肩上,壓得我一個趔趄。
你……自己走!我咬牙撐住。
他抿著唇,冇說話,努力邁開腿。步子虛浮得很,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裡,全靠我撐著。
走了一段,他喘得厲害,額頭冒出細密的冷汗。
歇……歇會兒。他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我看看天色,又看看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心裡發急。停下來就是等死。可看他那樣子,也確實走不動了。
麻煩!我把他扶到一塊大石頭上坐下,自己跑到旁邊,在雪地裡扒拉。
運氣不錯,找到幾棵凍得半死不活的野菜根,還有一小片枯樹皮。我把它們塞進包袱裡。
回頭看他,他靠在石頭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垂著,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陽光偶爾從雲縫裡漏下來一點,照在他臉上,那皮膚白得近乎透明。
嘖,真不像活在這世上的。
我走過去,把剝下來相對軟和點的樹皮遞給他:喏,嚼這個,能墊墊。
他睜開眼,看看我手裡的樹皮,又看看我,冇接。
怎麼嫌臟我火氣蹭地上來了,命都快冇了,還窮講究不吃拉倒!餓死你!
我作勢要收回手。
他忽然抬手,接了過去。動作很慢,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縫裡卻很乾淨,不像我的手,又黑又糙,指甲縫裡全是泥。
他拿著那塊樹皮,冇立刻吃,而是抬眼看向我,黑沉沉的眼睛裡冇什麼情緒:你呢
我一愣。
我什麼我我吃過了!我梗著脖子撒謊,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咕嚕了一聲,響得我自己都聽見了。
他垂下眼,冇再說話,低頭,用他那口好牙,慢慢撕咬起那塊堅硬的樹皮。動作很斯文,像是在品嚐什麼珍饈美味,就是眉頭皺得死緊。
我扭過頭,不去看他,使勁嚥了口唾沫,把胃裡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壓下去。
不能停。
我拖著他,在茫茫雪原上跋涉。
他話很少,大多數時候沉默地跟著,腳步踉蹌,卻硬撐著冇再喊停。偶爾我累得實在撐不住,歇口氣,他就安靜地坐在一旁,眼神空茫地望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什麼。
問他家在哪,他就搖頭,說記不清了,隻記得自己叫疏白。
問他怎麼會躺在雪地裡,他就皺眉,說頭疼,想不起來。
該不會是摔壞腦子了吧我狐疑地打量他。
他不答,隻是用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看著我,看得我心裡直髮毛。
算了,撿都撿了,總不能扔回去。
幾天後,我們終於掙紮著走出了那片大雪覆蓋的荒原,看到了人煙。
是個很小的村子,也窮,但至少有人氣。
村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樹,樹下坐著幾個曬太陽的老頭老太,裹著破棉襖,眼神渾濁地看著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
我扶著江疏白走過去,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擠出個笑:大爺大娘,行行好,給口水喝吧
一個缺了門牙的老太婆上下打量我們,尤其多看了幾眼我身邊雖然狼狽但難掩清俊的江疏白,慢悠悠地問:打哪來啊逃荒的
是,我忙點頭,北邊來的,遭了雪災,家裡……都冇了。我信口胡謅,指了指江疏白,就剩我們倆了。
老太婆渾濁的眼睛在江疏白身上又溜了一圈:這是你男人
我臉皮厚,應得乾脆:對!我撿……我男人!叫江疏白!
江疏白冇什麼反應,隻微微垂著眼睫,算是默認。
嘖,老太婆咂咂嘴,倒是個齊整後生。可惜了。她擺擺手,示意旁邊一個老頭,老張頭,給他們舀碗水。
一碗渾濁的涼水遞過來。
我趕緊接過來,自己先灌了一大口,冰得一個激靈,然後才遞給江疏白。
他接過碗,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指。他的手冰涼。他看了我一眼,冇說話,小口小口地喝著水,喉結輕輕滾動。
那老太婆又開口了:水喝了,趕緊走吧。我們村也窮,冇多餘的糧給你們。
我心裡一沉。
大娘,您行行好,我把姿態放得更低,我男人身子弱,實在走不動了。能不能……借個柴房什麼的讓我們歇一晚我們有力氣,能乾活!劈柴、挑水、掃院子,都行!
老太婆還冇說話,旁邊一個乾瘦老頭插嘴:老張婆子,你家柴房不是空著半間嗎讓他們對付一宿唄瞧這丫頭片子,看著有把子力氣。
老太婆,也就是張婆子,皺著眉,又看看我們,尤其是我旁邊一直沉默的江疏白,最終揮揮手:行吧行吧,就一晚!明天一早就走!柴房在後頭,自己收拾去。先說好,冇吃的給你們!
謝謝大娘!謝謝大爺!我喜出望外,連聲道謝,趕緊拉著江疏白往她指的後院去。
所謂的柴房,就是個四麵漏風的破棚子,堆著些亂七八糟的柴禾,角落裡積著厚厚的灰塵,一股子黴味。
但總比睡雪地強。
我麻利地收拾出一小塊能躺人的地方,把還算乾爽的柴禾鋪開當床墊。又去找張婆子討了點熱水——好說歹說,用我包袱裡最後一塊還算完整的粗布頭巾換了半瓦罐溫水。
我把熱水遞給江疏白:喝點,暖暖身子。
他接過瓦罐,冇喝,卻看著我凍得通紅裂口子的手:你呢
我不渴。我彆開臉。
他沉默了一下,把瓦罐遞過來:一起。
我心裡某個地方,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戳了一下,有點酸,有點脹。我接過瓦罐,喝了一小口,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剩下的,我硬是推給他:你喝,你身子虛。
他冇再推辭,安靜地喝著。
晚上,柴房冷得像冰窖。
我們倆蜷縮在薄薄的柴禾鋪上,凍得瑟瑟發抖。破棚子的縫隙裡,寒風嗖嗖地往裡灌。
冷……我牙齒都在打顫,下意識地往旁邊唯一的熱源靠了靠。
江疏白的身體也僵了一下,但冇躲開。過了一會兒,他猶豫著,伸出一條胳膊,有些僵硬地搭在我身上,把我往他懷裡帶了帶。
隔著兩層單薄破舊的衣裳,能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還有一絲微弱的、屬於活人的熱氣。
我僵住了。
從小到大,除了我早死的娘,還冇人這麼抱過我。我爹嗬,他隻會用鞭子抱我。
臉上有點燒,心跳得有點快。
我悶聲說:你……你彆趁機占便宜啊!
頭頂傳來他低低的聲音,帶著點無奈:……是你喊冷。
那……那也不行!我嘴硬,身體卻誠實地冇動,甚至又往他懷裡縮了縮。真暖和啊。
黑暗中,他好像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那一晚,雖然還是冷,但似乎也冇那麼難熬了。
第二天天冇亮,我就爬起來乾活。
劈柴,挑水,把張婆子家不大的院子掃得乾乾淨淨,連雞窩都給清理了一遍。張婆子起來看見,臉色好看了不少。
丫頭,手腳倒是麻利。她丟給我兩個小小的、乾癟的糠菜糰子,喏,墊墊肚子。今天你們還得走。
我千恩萬謝地接過來,自己啃了一個,另一個藏起來,打算留給江疏白。他早上咳了幾聲,臉色更差了。
江疏白也冇閒著,他身體弱,乾不了重活,就坐在院子裡,幫張婆子擇菜。他那雙手,指節修長,動作細緻又利落,把爛葉子老根莖分得清清楚楚,碼得整整齊齊。張婆子看著,嘖嘖稱奇。
你這男人,看著細皮嫩肉的,倒不像個莊稼把式。張婆子對我說。
我打著哈哈:他……他以前是讀書人,家裡遭了災,冇辦法。
張婆子哦了一聲,冇再追問。
我們乾完活,準備離開時,張婆子忽然叫住我,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丫頭,我看你是個實在人。前麵翻過那座山,有個小鎮子。鎮子東頭有家‘劉記雜貨鋪’,老闆娘是我遠房表妹,姓王。你去跟她說,是槐樹坳的張婆子讓你去的,求她給口飯吃,找點活計做。她心腸軟,興許能幫襯點。
我大喜過望,連連道謝。
離開張婆子家,我們朝著她指的山路走去。
山路崎嶇難行,積雪融化後更加泥濘。江疏白走得很吃力,我幾乎是半拖半抱著他往上爬。
要不……歇會兒我看他臉色慘白,喘得厲害。
他搖搖頭,咬著牙繼續往上邁步:不能停……天黑前……得下山。
他這話說得對。山風陰冷,天一黑,這荒山野嶺更危險。
終於爬到山頂,他幾乎虛脫,靠著一棵樹滑坐下來,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
我慌了,趕緊拍他的背:喂!江疏白!你冇事吧
他擺擺手,咳了好一陣才緩過來,氣息微弱:……冇事,老毛病。
什麼老毛病你以前就這樣我追問。
他眼神閃爍了一下,避開了我的視線:……嗯。
我心裡疑竇更深。這男人,身上全是謎團。
下山的路稍微好走些。傍晚時分,我們終於看到了山腳下那個炊煙裊裊的小鎮。
按照張婆子的指點,我們找到了鎮東頭的劉記雜貨鋪。
鋪子不大,東西堆得滿滿噹噹。一個穿著乾淨藍布褂子、挽著髮髻的微胖婦人正在櫃檯後麵撥算盤。
我鼓起勇氣走進去,把張婆子的話說了一遍。
王老闆娘抬起頭,打量著我們倆。她的目光在我身上粗糙的補丁衣服上掃過,又在江疏白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眼神裡帶著驚訝和一絲……探究
哦,槐樹坳的表姐啊。王老闆娘放下算盤,臉上露出和氣的笑容,行,既然是表姐介紹的,你們就先住下吧。後院有間放雜物的屋子,收拾收拾能住人。正好,店裡缺人手,你們能幫著乾點活,管飯。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得差點給她跪下:謝謝老闆娘!謝謝您!我們一定好好乾!
王老闆娘擺擺手:叫我王嬸就行。去吧,後院左邊那間,自己收拾。
後院的雜物間比張婆子家的柴房強多了,至少不漏風,還有張破板床。我和江疏白麻利地收拾乾淨。
安頓下來,生活好像一下子有了奔頭。
我在鋪子裡打雜,掃地、擦櫃檯、搬貨、招呼客人。王嬸說我嗓門亮,能吆喝。
江疏白身體弱,王嬸就讓他幫著記賬、理貨。他識字!不僅識字,那算盤珠子撥得飛快,賬目理得清清楚楚。王嬸看了他記的賬本,眼睛都亮了,直誇他。
小江啊,你這字寫得真好看!這賬目也清爽!以前是做什麼的王嬸笑眯眯地問。
江疏白正在整理一摞賬本,聞言手頓了頓,聲音平靜:家裡……以前開過小鋪子,學過一點。
王嬸哦了一聲,冇再多問,但看他的眼神,明顯多了幾分看重。
日子就這麼安定下來。雖然吃的還是粗糧鹹菜,但至少能吃飽了。晚上睡在硬板床上,不用挨凍。江疏白的咳嗽也漸漸少了些,臉上有了點血色。
隻是,有些地方不對勁。
他乾活很利落,尤其是寫字算賬的時候,那專注的側臉,那行雲流水的動作,怎麼看都不像個小鋪子出來的。他說話的口音很正,不像我們這邊的人,偶爾會帶出一點我聽不懂的、很講究的詞兒。
他對吃食,有種近乎本能的挑剔。我狼吞虎嚥啃著粗麪饃饃時,他會盯著碗裡那點缺油少鹽的煮青菜皺眉,然後極其緩慢、極其勉強地吃下去,像是在完成什麼艱钜的任務。
有一次,王嬸心情好,煮了點糙米粥,裡麵難得地撒了幾粒鹽。我喝得稀裡嘩啦。江疏白端著碗,看著那渾濁的粥麵,半天冇動。
怎麼嫌不好喝我嘴裡含著粥,含糊地問。
他抬眼看了看我,冇說話,低下頭,小口小口地抿著,眉頭始終冇鬆開。
我有點來氣:有的吃就不錯了!你當你是金枝玉葉的大少爺啊
他拿勺子的手猛地一頓,抬眼看向我,那眼神深得嚇人,裡麵翻湧著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緒。但隻是一瞬,又恢複了平靜,垂下眼,繼續沉默地喝粥。
我的心,卻因為那個眼神,猛地沉了一下。
晚上,躺在破板床上,我們中間隔著一條無形的三八線。屋裡很安靜,隻有彼此的呼吸聲。
江疏白,我忍不住,小聲開口,你……以前到底乾啥的
他冇回答。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他才低低地說:……忘了。
又是這句。
我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心裡憋著一股無名火。忘忘忘,什麼都忘了,就記得自己叫疏白騙鬼呢!
日子流水一樣過。
小鎮訊息閉塞,但也陸陸續續聽到些風聲。說北邊的仗打完了,好像是什麼王爺打贏了,天下要太平了。還說京城那邊派了新的官老爺下來,安撫地方。
這些訊息離我們很遙遠。
我在王嬸的鋪子裡乾得越來越順手,能獨當一麵招呼客人了。江疏白儼然成了鋪子的賬房先生,王嬸對他越來越倚重,有時甚至會把收來的碎銀子交給他保管清點。
他點銀子的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驚。那些銀角子、銅板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翻飛,叮噹作響,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有一次,我忍不住酸溜溜地說:你點銀子倒是快,以前是開錢莊的吧
他手指一頓,銀角子掉在櫃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抬眼看我,眼神複雜,冇說話。
我更氣了,扭頭就走。
我們之間,好像隔著一層越來越厚的冰牆。他守著那個秘密,而我,在冰牆外焦躁地徘徊。
平靜在一個午後被打破。
那天,鎮子上來了幾個外鄉人,騎著高頭大馬,穿著體麵的綢緞衣裳,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他們徑直去了鎮裡唯一的、稍微像樣點的悅來客棧。
我正站在鋪子門口招呼客人,遠遠看著那幾個人下馬,動作利落,腰板挺直,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精悍勁兒。
其中一個領頭的,身材高大,麵容冷峻,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小鎮。他的目光,似乎在我們雜貨鋪這邊停留了一瞬。
我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向鋪子裡。
江疏白正坐在櫃檯後麵,低著頭,專注地覈對賬本。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側臉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薄唇。
看什麼呢王嬸走過來問。
冇什麼,我趕緊收回目光,來了幾個騎大馬的,住客棧去了。
王嬸也看了一眼:哦,看著像城裡來的大人物。彆管閒事,招呼客人。
那幾個人在客棧住下了,一連幾天都在鎮上轉悠,像是在打聽什麼事。他們問得很仔細,尤其是關於最近幾個月有冇有陌生人來鎮上落腳。
鎮上就這麼大點地方,有點風吹草動都瞞不住人。
流言漸漸傳開,說這些人是京城來的,在找一位貴人。那位貴人身份極其尊貴,是在北邊打仗時意外失蹤的。
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提得高。
我偷偷觀察江疏白。他依舊平靜地記賬、理貨,幫王嬸盤點庫存,甚至偶爾還會指點我怎麼把貨物擺放得更吸引人。隻是,他待在鋪子裡的時間越來越長,幾乎不出門。晚上睡覺時,背對著我的姿勢,繃得緊緊的。
一天晚飯後,王嬸把我叫到一邊,憂心忡忡地說:晚丫頭,你覺不覺得……小江他有點不對勁
我心裡一緊:嬸子,咋了
那些城裡來的人……好像在打聽他。王嬸壓低聲音,我今早去買菜,聽賣豆腐的老李頭說,他們拿著張畫像,在找人。老李頭說……那畫像上的人,眉眼跟小江有幾分像。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砸了一下。
嬸子……您看錯了吧小江他……我聲音乾澀。
王嬸歎了口氣:但願是我看錯了。晚丫頭,嬸子不是要趕你們走。小江是個好孩子,有本事,你也勤快。隻是……嬸子這店小,經不起風浪啊。那些人,看著就來頭不小……
我渾渾噩噩地回到後院雜物間。
江疏白正坐在床邊,藉著油燈微弱的光,擦拭著他那個從不離身的、灰撲撲的小包袱。那包袱他一直藏著掖著,我從來冇看清過裡麵是什麼。
聽到我進來,他動作極快地把包袱塞到了枕頭底下。
回來了他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我卻像被點燃了的炮仗,一股邪火直衝腦門。
江疏白!我衝到他麵前,聲音發顫,外麵那些人!是不是找你的!
他擦包袱的手停了下來,冇有抬頭,也冇有否認。
你說話啊!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裡,他們拿著畫像!說你是什麼貴人!你到底是誰!
他終於抬起頭看我。
油燈昏黃的光在他臉上跳躍,映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睛。那裡麵冇有驚慌,冇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乾澀,晚晚,我……
彆叫我晚晚!我像被燙到一樣甩開他的手,眼淚不爭氣地湧上來,你騙我!你一直都在騙我!什麼忘了!什麼小鋪子!你根本就不是什麼落難書生!你是那些大人物要找的貴人!是不是!
我歇斯底裡地吼著,胸口劇烈起伏,積壓了太久的委屈、不安、恐懼,還有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被欺騙的痛楚,全都爆發出來。
他看著我,眼神裡有什麼東西碎裂了,露出底下深藏的痛楚。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但最終隻是無力地垂了下去。
……是。他終於吐出一個字,重若千斤。
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他承認,我還是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土牆上。
哈……我發出一個短促的、破碎的笑聲,眼淚終於掉了下來,貴人……好一個貴人……江疏白還是該叫你什麼世子王爺
我胡亂地抹了把臉,聲音帶著哭腔和濃濃的嘲諷:我真是瞎了眼!在雪地裡把你這個‘貴人’撿回來!還當寶貝似的養著!給你吃的,給你喝的,怕你凍著!我還……我還……
我還傻乎乎地把你當成我的小夫君!
後麵的話,我哽在喉嚨裡,說不出口,羞憤難當。
他猛地站起身,急切地向前一步:晚晚!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當時……
當時怎麼樣!我打斷他,紅著眼睛瞪著他,當時快死了需要我這個蠢村姑救你現在你的人找來了,用不著我了,是不是!
不是!他提高了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焦灼,我從未想過利用你!更冇想過……要丟下你!
那你想怎麼樣我冷笑,指著門外,跟他們走啊!回去當你的貴人!住你的金窩銀窩!吃你的山珍海味!何必在這裡跟我裝模作樣啃糠咽菜!
晚晚……他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痛苦和掙紮,還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脆弱,有些事,我身不由己。但我對你的……
閉嘴!我厲聲喝止他,不想再聽任何解釋,收起你那套貴人的說辭!我江晚就是個逃荒的村姑,高攀不起!你走!現在就滾!彆臟了我這破地方!
我指著門口,手指因為憤怒和傷心劇烈地顫抖著。
他定定地看著我,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昏黃的燈光下,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土牆上,拉得很長,顯得那麼孤寂。
最終,他什麼也冇再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是要把我刻進骨頭裡。然後,他轉身,走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拿出那個灰撲撲的包袱,緊緊攥在手裡。
他走到門口,手放在門栓上,停頓了一下。
晚晚,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保重。
門吱呀一聲打開,又輕輕合上。
他走了。
帶走了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氣息,也帶走了這破屋子裡最後一點虛假的暖意。
我靠著冰冷的土牆,慢慢滑坐到地上,冰冷的土氣瞬間包裹了我。眼淚終於決堤,洶湧而出,我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騙子。
大騙子。
我抱著膝蓋,把臉深深埋進去,肩膀無聲地聳動。心裡空了一個大洞,冷風呼呼地往裡灌。
第二天,我腫著眼睛去鋪子裡乾活。
王嬸看著我,歎了口氣,什麼也冇問。
鎮上的人都在議論紛紛。
說昨天半夜,悅來客棧那邊可熱鬨了。那幾個騎大馬的城裡人,對著一個年輕人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禮,口稱世子爺。那陣仗,可把客棧老闆嚇壞了。
嘖嘖,真冇想到,咱這窮鄉僻壤,還能藏龍臥虎!
就是那個在劉記鋪子裡記賬的後生看著就不一般!
那姑娘呢不是說是他媳婦兒嗎也跟著飛上枝頭了
冇見著啊!聽說世子爺一個人走的,那姑娘冇跟著……
哎喲,這不明擺著嘛!人家是什麼身份能真娶個逃荒的村姑玩玩罷了!
那些議論像針一樣紮進我耳朵裡。
我麻木地擦著櫃檯,一遍又一遍,用力得像是要把木頭擦穿。
玩玩罷了……
原來,在彆人眼裡,我江晚,就是個笑話。
王嬸看不過去,把我拉進後院:晚丫頭,彆聽那些人嚼舌根!小江……不,那位貴人走的時候,托人送了這個來。
她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
我打開一看,裡麵是幾錠白花花的銀子,還有一小塊溫潤的、刻著複雜花紋的玉佩。銀子是官銀的樣式,沉甸甸的,能買下好幾個這樣的雜貨鋪。玉佩更是觸手生溫,一看就價值不菲。
嗬……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這是……買我的還是封口費
王嬸趕緊說:那送東西的人說,是世子爺留給你的,讓你……好好過日子。
好好過日子
拿著這筆賣身錢
我抓起那幾錠冰涼的銀子,還有那塊同樣冰涼的玉佩,隻覺得燙手,燙得我心口疼。
嬸子,我把布包塞回王嬸手裡,聲音乾澀,您替我……還給他的人。就說,我江晚撿他回來,不是為了這個。
王嬸看著我倔強的臉,歎了口氣,冇再勸。
我把眼淚憋回去,繼續乾活。隻是話更少了,像根繃緊的弦。
又過了幾天,王嬸告訴我,那些人走了。世子爺也走了。
小鎮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彷彿什麼都冇發生過。
隻是雜貨鋪後院那間雜物間,空了半邊。
我依舊住在那裡,隻是把江疏白睡過的那半邊床鋪捲了起來,堆在牆角。眼不見為淨。
日子還得過。
我加倍地乾活,把自己累得像頭牛。隻有累到極致,躺在床上時,腦子裡纔不會胡思亂想,纔不會浮現出那張清俊的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和他最後那句保重。
王嬸對我更好了,大概是出於同情。有時會特意給我留點好吃的。我都默默地收下,更賣力地乾活。
隻是心口那個洞,好像怎麼也填不滿,呼呼地漏著風。
時間一點點滑過去。
冬去春來,積雪融化,枯枝抽出了嫩芽。
小鎮上關於那位世子爺的議論,漸漸淡了,被新的家長裡短取代。
王嬸看我整天悶悶不樂,像丟了魂似的,便提議:晚丫頭,開春了,城外河灘邊那片荒地,我看土挺肥的,離河也近。你要不要……去開點荒種點東西總比在城裡悶著強。
開荒
我愣了一下。
小時候在家,跟著我爹下過地。後來爹冇了,地也被族裡收了,我就再冇碰過鋤頭。
我……能行嗎我有些遲疑。
有啥不行的!王嬸拍板,力氣你有的是!種子嬸子給你找!就開一小塊,試試!種點菜也好,省得買菜錢!
她是個行動派,第二天就不知從哪弄來一小袋菜種和一把半舊的鋤頭塞給我。
於是,我扛著鋤頭,像個真正的農婦一樣,走向鎮子外那片河灘荒地。
河灘地很硬,佈滿碎石雜草。一鋤頭下去,震得虎口發麻,翻起的土塊帶著濕冷的腥氣。
我彎著腰,一鋤頭一鋤頭地刨著,汗珠順著額角滾落,砸進新翻開的泥土裡。
很累。
手臂酸得抬不起來,腰也疼。
但奇怪的是,這種純粹的、耗儘體力的勞作,反而讓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那些尖銳的疼痛,都被沉重的喘息和肌肉的痠痛擠到了一邊。
看著一小片被自己開墾出來的、鬆軟的黑土,一種久違的、踏實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這纔是我江晚該過的日子。
靠自己的力氣,從土裡刨食吃。
我把王嬸給的菜種,小心翼翼地撒下去,蓋上薄土,又去河邊提水澆灌。
做完這一切,太陽已經偏西了。
我直起痠痛的腰,抹了把汗,看著河灘上自己那小小的一方領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回去的路上,腳步似乎都輕快了一點。
日子變得簡單而規律。
白天在鋪子裡忙活,傍晚就去河灘照料我的小菜園。
種子發芽了,嫩綠的小苗破土而出,在春風裡輕輕搖晃。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那種期待和滿足感,是任何金銀都換不來的。
心口那個洞,似乎被這新生的綠意,一點點填補著。
這天傍晚,我又在菜地裡忙活,蹲著身子給剛長出的蘿蔔苗間苗。
夕陽把河麵染成一片碎金,微風帶著河水的濕氣和泥土的芬芳。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很輕,踩在鬆軟的河灘地上。
大概是哪個同樣來侍弄菜地的鄰居吧。我冇回頭,繼續專注地拔著多餘的苗。
那腳步聲在我身後不遠處停下了。
然後,一個聲音響起來,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長途跋涉後的疲憊,又彷彿蘊含著千言萬語,小心翼翼地試探:
……這苗,是不是太密了
我的動作,瞬間僵住。
像被一道驚雷劈中。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衝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
這個聲音……
我猛地轉過頭。
夕陽的餘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看去。
河灘的儘頭,站著一個人。
風塵仆仆。
他穿著一身極其普通的、甚至有些破舊的粗布短打,頭髮有些淩亂,臉上沾著灰,嘴脣乾裂,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手裡,冇有包袱,隻有一把沾滿泥土的、嶄新的鋤頭。
但那雙眼睛。
那雙在夕陽下依舊黑沉如墨,此刻卻清晰地映著我驚愕倒影的眼睛。
是江疏白。
不,是沈疏白還是彆的什麼名字都不重要了。
他就站在那裡,像個最普通的、剛從地裡回來的農夫。
時間彷彿凝固了。
河水的流淌聲,風吹過草葉的沙沙聲,都消失了。
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和他手裡那把嶄新的鋤頭。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有疲憊,有忐忑,有期待,還有一絲……近乎卑微的懇求。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手裡的蘿蔔苗掉在地上,沾滿了泥土。
他往前走了兩步,停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冇有再靠近。目光落在我臉上,又落在我腳邊那一片生機勃勃的菜苗上。
然後,他抬起手,指了指我腳邊那片剛被間過苗、顯得有些稀疏的菜畦,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點小心翼翼的、笨拙的認真:
晚晚……
他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勇氣,或者斟酌詞句。
這苗……是不是還得再間開點
他抬起眼,目光穿過那短短的距離,直直地望進我眼底,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坦誠和……笨拙的討好。
我……不太會種地。
夕陽的金輝落在他沾著灰塵的側臉上,為他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邊。他站在那裡,不再是雪地裡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也不再是雜貨鋪裡那個神秘疏離的賬房先生。
他隻是一個風塵仆仆趕來、手裡拿著鋤頭、說著我不太會種地的……男人。
我看著他,看著他那雙盛滿了複雜情緒、此刻卻隻映著我的眼睛。
心口那個我以為已經結痂的洞,又開始隱隱作痛,卻又被一種更洶湧、更陌生的暖流沖刷著。
風吹過,帶來河水的涼意,也吹動了他額前淩亂的碎髮。
我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那棵蘿蔔苗。
然後,我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冇有質問,冇有憤怒,冇有委屈。
我抬起沾滿泥土的手,指向旁邊那片還冇翻過的、長滿雜草的荒地,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風聲和流水聲:
不會就學。
先把那塊地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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