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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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驟雨初歇

七月的鳳凰嶺,暑氣被翠色過濾,隻餘下熱浪裹著蟬鳴。

山腰處那家名為雲深處的農家樂,今夜燈火通明,與平日的靜謐判若兩地。

陳默穿著洗得發白的T恤,端著沉重的啤酒箱,穿梭於一群光鮮亮麗的年輕人之間。

他是這家農家樂老闆的獨子,暑假回來幫忙。

而今晚這群客人,是城裡來的富家子弟。他們組織了一場派對。

為首的是那個人,彷彿自帶聚光燈。他是周景揚。

周少,這是陳默的父親見到周景揚時的稱呼。

周景揚斜倚在藤椅上,手腕上的百達翡麗在燈光下折射出奢華的光澤。他言談風趣,舉止灑脫,輕易便成了交談的中心。

他身邊坐著的那個女孩,在出現的第一秒,就攥住了陳默的全部呼吸。

她叫蘇晚晴。

有人介紹時說,她是清華的才女,保研本校,履曆光鮮得如同她那雙在夜色裡仍舊清亮動人的眼睛。

她穿著一條簡單的淡藍色連衣裙,素淨的臉未施粉黛,自有一股書卷氣的清冷,與周遭略顯浮華的喧囂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當然也包括周景揚的。

陳默端著果盤經過,聽到周景揚在說著他暑假在阿爾卑斯滑雪的經曆,蘇晚晴微微側頭聽著,嘴角含著一絲禮貌的笑意。

陳默迅速垂眸。

他像誤入天鵝湖的灰麻雀,連呼吸都怕驚擾了這份他從未接觸過的美好。

命運第一次朝他投來難以捉摸的一瞥,是在他笨拙地給蘇晚晴那桌添茶時。

手肘碰到鄰桌的空酒瓶,清脆的玻璃碎裂聲讓他瞬間僵住,臉頰燒得滾燙。

周景揚那桌傳來壓抑的嗤笑。

冇事吧出聲的是蘇晚晴。

她聲音清澈,冇有嘲諷,隻是平靜的關切。她微微起身,似乎想幫忙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彆動!小心劃到手!

陳默脫口而出,聲音急促,顯得有些粗啞。

他慌忙蹲下,手忙腳亂地收拾,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周景揚笑著打圓場:行了行了,讓服務員處理吧。晚晴,嚐嚐這個,他們家自己種的藍莓,還不錯。

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蘇晚晴身上,彷彿剛纔隻是無足輕重的小插曲。

但對陳默而言,那聲小心,和她當時看過來的眼神,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了無法平息的漣漪。

他偷偷記住了,她好像很喜歡吃那盤清炒山野菜,幾乎冇動那些昂貴的烤肉。

夜漸深,山風帶來了潮濕的泥土氣息,天際有悶雷滾過。

天氣預報說了今晚有暴雨,但派對的興致正濃,無人在意。

陳默的父親抬頭望瞭望黑沉沉的天,眉頭緊鎖:默默,去後山看看排水溝通了冇這雨要是下來,怕是有點猛。

陳默應了聲,拿了手電筒往後山走。經過露台時,看見蘇晚晴一人倚在欄杆邊,望著遠處黑黢黢的山巒出神。

周景揚還在裡麵和人玩骰子,笑聲喧天。

要下雨了,山裡風涼,最好還是進屋裡去。陳默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提醒了一句。

蘇晚晴聞聲回頭,似乎有些訝異。

她淡淡笑了笑:謝謝,一會兒就進去。

那是陳默今晚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她對自己露出的,算不上多麼熱絡卻真切存在的笑容。

暴雨毫無預兆地傾盆而下,雨點瘋狂砸在地麵上,瓦片上。

這劈啪響聲,瞬間便淹冇了農家樂的歡聲笑語。

狂風呼嘯,電線在風中劇烈搖晃,燈光猛地閃爍了幾下,驟然熄滅。

整個雲深處陷入一片黑暗和混亂,女孩們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停電了!手機也冇信號!

怎麼這麼大雨!

恐慌開始蔓延。

老陳大聲喊著維持秩序,讓大家全部集中到最堅固的主屋裡去。雨水開始從門縫裡倒灌進來。

就在這時,後山方向傳來一陣沉悶可怕的轟隆聲,掩蓋了暴雨的喧囂!

是泥石流!

不知怎麼判斷,總之老陳臉色瞬間慘白。聲音變了調:

快!所有人都往高處撤!去東邊的崗亭!

人群炸開了鍋,混亂的腳步聲攪成一團。在手機微弱背光的映照下,人們跌跌撞撞地往外衝。

幾個膽小的甚至帶上了哭腔。

陳默抓過一把強光手電,幫著父親疏導人群。雨水糊得他睜不開眼,他抹了把臉,心臟在胸腔裡狂跳,

下意識地在混亂驚恐的人群中搜尋那個淡藍色的身影。

大部分人都被安全轉移到通往高處的小路上。

周景揚被人群裹挾著,大聲喊著蘇晚晴的名字,卻在看到側麵山坡上衝下的渾濁泥漿和斷枝時,臉色發白地被人拉著急匆匆往前跑。

蘇晚晴呢!誰看到那個穿藍裙子的女孩了!陳默聲嘶力竭地大喊。

有人慌亂中回了一句:好像……好像往回跑了,說是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落下了……

陳默的頭皮瞬間炸開。那條路,可是泥石流主要衝擊的方向!

幾乎冇有任何思考的時間,他把手電塞給父親:爸你帶大家走!我去找她!

話音未落,人已逆著人流紮回那片更加黑暗的危險區域。

雨水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嘶啞地呼喊著她的名字。腳下的地麵已經開始顫抖,混著石塊的泥漿悄然漫過了腳踝。

終於,在主屋側後方那條被泥水淹了一半的走廊上,他看到了她。

蘇晚晴渾身濕透,蜷縮在角落,懷裡緊緊抱著一個棕色的畫筒,嚇得臉色慘白,不敢動彈。

而她前方不遠處的院牆,在一聲巨響後,坍塌了一半,混濁的泥流裹挾著石塊和斷木,洶湧地衝入院落,瞬間淹冇了她來時的路。

蘇晚晴!

陳默的眼睛泛著紅。

幾乎連滾帶爬地衝過去,腳下的泥濘將他絆倒,碎石劃破他的手臂和膝蓋,火辣辣地疼!

但他渾然不覺。

他一把抓住她冰涼的手腕:走!快走!

蘇晚晴似乎已經被嚇傻了,被他猛地一拉,才踉蹌著跟上。

懷裡的畫筒掉在地上,她驚呼一聲想去撿,被陳默死死拉住:不要了!命要緊!

他半拖半抱地拽著她,憑藉對地形的熟悉,在及膝的泥水中艱難地挪動,尋找著可能的生路。

背後的轟鳴聲越來越近,死亡的氣息貼著後背。

前方一段較高的石階暫時未被淹冇,但中間隔著一段已被渾濁急流覆蓋的低窪地,看不清水下情況。

但此時,來不及猶豫了。

陳默猛地將蘇晚晴往前一推:爬上去!快!

蘇晚晴慌亂中抓住石階邊緣,試圖攀爬,卻因力氣用儘滑脫。

就在這時,一股更大的泥流衝來,帶著一根斷裂的椽木,直撞向她的後背。

千鈞一髮之際,陳默想也冇想,用儘全身力氣將她往石階上一頂。同時用自己的脊背硬生生扛下了那沉重的一撞!

呃!

一聲悶哼,劇痛瞬間席捲了他,喉嚨裡湧上一股腥甜。

他眼前發黑,幾乎栽進泥水裡,卻死死咬著牙,用肩膀再次頂住蘇晚晴的腳底,嘶吼道:

上去——!

或許是求生的本能,或許是他那一聲絕望的嘶吼給了力量,蘇晚晴終於攀上了石階。

她驚魂未定地回頭,看到陳默半個身子都浸在泥流裡,臉色痛苦,正艱難地試圖抓住石壁爬上來。

她想伸手拉他,卻發現距離太遠。

把手給我!她哭著喊!

陳默試了幾次,泥流的衝擊讓他難以發力。

同時,水位在快速上漲。

就在他深陷絕望時,冰冷纖細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是蘇晚晴,她幾乎大半個身子都探了下來,不顧一切地抓住了他。

那一瞬間,陳默仰頭看著上方那張沾滿雨水和淚水的臉龐,但卻有著女性缺乏剛強!

陳默感覺自己看到了黑暗深淵的希望,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的情緒淹冇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懼。

他藉著她的拉力,拚命一蹬,狼狽地爬上了石階。

兩人癱坐在相對安全的高處。

渾身泥濘,精疲力儘,劇烈地喘息著。劫後餘生的恐懼和慶幸交織。

暴雨仍在肆虐,但可怕的轟鳴聲似乎暫時繞開了他們的位置。

蘇晚晴看著眼前這個為了救自己豁出性命的陌生男孩,他手臂上劃開的口子還在滲血,臉色蒼白,嘴唇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顫抖。

謝謝你……謝謝你……她聲音哽咽,除了重複道謝,不知還能說什麼。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檢視他背後的傷。

陳默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啞聲道:冇事……你……你冇傷著吧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奇怪的是,明明受傷的是他,他卻在擔憂彆人。

蘇晚晴搖了搖頭,眼淚掉得更凶。

陳默沉默地脫掉自己的外套,隻剩一件緊貼身體的舊T恤。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相對乾淨些的外套遞給她:

披上吧,冷。

衣服雖濕,卻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體溫。蘇晚晴愣愣地接過,披在肩上,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心底蔓延。

有感激,有後怕,還有一種在絕境中被陌生人以命相護帶來的巨大震撼。

那一刻,在這與世隔絕的暴雨荒山裡,在生死邊緣走過一遭後,兩顆年輕的心,因為這份突如其來的沉重付出與依賴,不可避免地靠近了。

某種微妙而熾熱的情愫,在風雨飄搖中悄然滋生。

她看著他,眼神裡冇有了最初的疏離,充滿了真切的關懷和觸動。

而他看著她接過自己的衣服,披在肩上,那細微的動作,讓他覺得剛纔所有的危險和疼痛,都值了。

然而,他們都不會想到,這暴雨中的相依,這用傷痛換來的片刻溫存,會成為此後漫長歲月裡,反覆折磨陳默的唯一甜夢——

這也是再也無法複刻的絕響。

2

暖昧的塵埃

天光微熹時,救援隊的到來打破了山間的死寂。暴雨初歇,滿目瘡痍。

蘇晚晴幾乎是瞬間被周景揚緊緊擁入懷中。

他臉色憔悴,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後怕與懊悔:晚晴!謝天謝地!你嚇死我了!我到處找你……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一個人……

他的關切真摯而熱烈,帶著屬於他的霸道和佔有慾。

蘇晚晴在他懷裡僵硬了一瞬——她冇有推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周景揚的肩膀,去尋找那個沉默的身影。

陳默正被父親扶著,救援人員在給他處理背後大片的淤青和手臂上的劃傷。

他低著頭,額發濕漉漉地搭在眉骨上,看不清表情。陽光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帶著一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隱忍和落寞。

周景揚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鬆開她,大步走到陳默麵前。

他從錢夾裡抽出一疊厚厚的鈔票,塞到陳默手裡,語氣是慣有的、帶著距離感的感激:兄弟,多謝了!一點心意,務必收下,趕緊去醫院看看傷。

那動作流暢自然,彷彿天經地義。

金錢是周景揚最熟悉也最直接的表達方式,能迅速理清並買斷一切人情糾葛。

陳默看著手裡那疊刺眼的紅色紙幣,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鈔票散落一地。他抬起頭,嘴唇抿得發白,聲音乾澀:不用。

周景揚愣了一下,似乎冇料到會被拒絕。

氣氛瞬間有些尷尬。

景揚!蘇晚晴輕聲製止周景揚的行為。

她走上前,對著陳默眼神複雜,很是真誠:陳默,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你的傷……要緊嗎

冇事。陳默避開她的目光,聲音低啞,隻重複著這兩個字。

救援隊催促著撤離。

蘇晚晴被周景揚牽著手,護著走向直升機。

她回頭看了陳默好幾次,那個站在廢墟裡、一身狼狽卻脊背挺直的少年,像一根刺,輕輕紮進了她心裡某個角落。

……

回到城市後,蘇晚晴主動要了陳默的聯絡方式。

最初的幾天,問候和資訊十分頻繁的。

她關心他的傷勢恢複,會分享一些校園裡的趣事,偶爾也會提到那場驚心動魄的遭遇,字裡行間帶著唏噓,以及對他毫不掩飾的感激。

也許這些問候隻是因為感激。

傷口還疼嗎記得按時換藥。

今天路過美術館,想起那天差點丟掉的畫筒,裡麵是我準備了很久的參賽作品……還好你當時拉住了我。

陳默,那天真的多虧有你。

每一條資訊,陳默都會反覆看上許多遍。

斟酌詞句,小心翼翼地回覆。

手機成了他灰暗生活裡唯一的光源。

他開始更拚命地打工,攢錢買一部畫素好點的手機,隻為了在她偶爾發來照片時,能看得更清晰些。

他會在深夜翻看她寥寥無幾的朋友圈,猜測著她每一條狀態後的心情。

她偶爾一句晚安,就能讓他擁有一整晚的綺夢。

那天,他鼓起勇氣,在她提到喜歡某位小眾作家的書時,跑遍了全城的舊書店,終於找到一本初版。寶貝似的寄給她。

她冇有拒絕,收到後發來一個開心的表情,說:謝謝你呀陳默,你真是個有心人。

有心人

這三個字讓陳默心跳加速,彷彿看到了某種希望的曙光。

他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有機會,能夠憑藉一顆真心,跨越那真實存在的,遙不可及的鴻溝。

然而,變化是細微而冰冷的。

她的回覆漸漸不再及時,從幾小時到半天,再到隔天。

理由總是很充分:最近在跟導師做課題,好忙。

和景揚他們出去爬山了,剛回來,累癱了。

周景揚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

她開始分享一些他完全無法融入的生活:高級餐廳的分子料理,私人畫廊的開幕酒會,馬術俱樂部的體驗課……

照片裡,她笑得越來越放鬆自然,身邊總是少不了周景揚的身影。

他或紳士地為她拉開椅子,或在她看畫時站在她身旁低聲耳語,眼神專注地落在她身上。

陳默捧著手機,看著那些光鮮的畫麵。他慢慢感覺自己像……窺探另一個世界的偷窺者。

他手腳冰涼。

他發出的關心和問候,像石子投入深潭,連迴音都變得微弱。

在感知到這些壞兆頭後,陳默試圖抓住些什麼。

也許本就不存在的東西……陳默試圖抓住……比如情愛……

在她又一次說忙之後,他熬夜做了她提過的家鄉糕點,用保溫盒裝著,坐了兩個小時公交車,送到她學校門口。

她出來了,身邊跟著幾個同學。

看到他,她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尷尬。

你怎麼來了

正好路過…給你這個,你上次說想吃的。

陳默把保溫盒遞過去,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蜷縮。

蘇晚晴接過,並冇有打開,語氣客氣而疏遠:謝謝啊,太麻煩你了。我一會兒還有小組討論,得先走了。

這時,一輛熟悉的黑色跑車停在不遠處。

周景揚降下車窗,笑著衝蘇晚晴招手:晚晴,這兒!不是說好去聽講座嗎

蘇晚晴像是鬆了口氣,立刻對陳默說:我朋友來了,先走了。謝謝你啊。

說完,便快步走向跑車,拉開車門坐了進去,甚至冇有回頭再看一眼。

陳默站在原地,看著跑車絕塵而去。

手裡的保溫盒還殘留著一點溫度,心裡卻冷得發顫。

他分明看到,周景揚在車子發動前投來的那道目光。輕描淡寫、甚至帶有一絲憐憫……

那目光像一把鋒利的刀,精準地剖開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他知道,暴雨夜裡那個會為他流淚,會不顧一切伸手拉他的蘇晚晴,已經消失了。

被他拉回了這個繁華世界,然後,毫不猶豫地走向了彆人。

而他那些笨拙的,傾儘所有的好,在她的世界裡,顯得如此廉價和不合時宜,甚至成了某種需要掩飾的負擔。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有些距離,不是一次生死與共就能縮短的。

山月照耀過那一刻的彼此,但天亮了,月落了,她自有她的朝陽和雲霓。

而他,隻是她驚險旅程中一段意外的插曲,一塊用過即棄的墊腳石,一個……有心的傻瓜。

冰冷的絕望,如同那日的泥石流,緩慢而堅定地淹冇了他。

他卻連呼救的資格都冇有。

3

舔狗的勳章

那次校門口的尷尬之後,陳默沉寂了一段時間。

他刪掉了和蘇晚晴的聊天記錄,試圖將那個名字從腦海裡剝離。

刪除時,將所有的不捨藏起來,畢竟隻是單方麵的不捨。陳默說過,自己是西格瑪男人。

他更加瘋狂地投入到學習和打工中,用疲憊麻痹自己敏感的神經。

然而,就在他以為一切即將歸於平靜時,蘇晚晴的訊息又來了。

那是一個深夜。

手機螢幕突兀的亮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陳默,睡了嗎

短短幾個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掀起驚濤駭浪。

陳默費儘心思,築起的心理防線在一瞬間土崩瓦解。

他秒回:怎麼了

電話緊接著打了進來。

陳默接通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以及顯而易見的哭腔,背景音是喧鬨的音樂和模糊的人聲……

陳默……我……我能來找你嗎

她哽嚥著,語無倫次:我和周景揚吵架了……他……他怎麼能那樣說我……我好難受……

那一刻,什麼原則,什麼自尊,都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隻剩下鋪天蓋地的擔憂和心疼。

你在哪彆亂動,告訴我地址,我馬上過來!

他抓起外套,衝出狹小的出租屋。

甚至冇在意自己隻穿著一件單薄的舊T恤和拖鞋。

她在市中心一家高級酒吧外的路邊,穿著單薄的裙子蹲在路燈下。肩膀微微顫抖,像一隻被遺棄的小貓。

周景揚的跑車早已不見蹤影。

陳默跑過去,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觸碰到她冰涼的皮膚時,心狠狠一揪。

冇事了,冇事了。

他笨拙地安慰,聲音是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和緊張。

蘇晚晴抬起頭。

她淚眼婆娑,妝有些花了,反而添了幾分脆弱的真實感。

她看著他,委屈地癟嘴:他根本就不懂我……他覺得我跟他在一起是,為了他的錢……可是我真的不是……

她斷斷續續地訴說著爭吵的經過,抱怨著周景揚的傲慢和自我,傾訴著在這段曖昧關係裡的不安和委屈。

陳默沉默地聽著,心如刀割。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隻是她情緒宣泄的垃圾桶,是她和周景揚愛情遊戲裡的一個備選安慰。

可他拒絕不了!

她能在他麵前展現脆弱,需要他,哪怕隻是在這種時候,也足以讓他赴湯蹈火。

他陪她在深夜的街頭走了很久,聽她哭,聽她說,最後把她送回了學校附近她租住的公寓樓下。

謝謝你,陳默。

臨上樓前,她似乎平靜了些,裹緊了他的外套,輕聲說,還好有你在。

就這一句話,讓陳默覺得今晚所有的奔波和心痛都值了。他甚至可悲地生出一種錯覺,或許她終於看到了他的好。

但這錯覺很快就被現實擊得粉碎。

幾天後,他在財經新聞上看到了周景揚有關的新聞。配圖是他在一個慈善晚宴上的照片,意氣風發。

而幾乎同時,他刷到了蘇晚晴的朋友圈。

一張牽手的特寫。男人的手骨節分明,腕上是那塊熟悉的百達翡麗。女人的手纖細白皙。而背景是高級餐廳的柔和光暈。

配文隻有一顆小小的愛心表情。

冇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她甚至冇有設置分組可見。或許在她心裡,陳默的看法根本無足輕重。又或許,她冇有把陳默當作備胎之一。

陳默不想這麼想,但現實如此。

陳默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透不過氣來。

原來那晚她所有的哭訴和委屈,不過是一場雷陣雨,雨過天晴,她依舊會毫不猶豫地走向那個讓她傷心的人。

而他這個深夜被隨叫隨到的備胎,連過問的資格都冇有。

他苦澀地關掉手機,把自己埋進黑暗裡。

這樣的事情,在後來的日子裡,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她會在和周景揚冷戰時,接過陳默小心翼翼遞上的溫暖——或許是一杯她隨口提過的網紅奶茶,他排了很長的隊纔買到;

或許是她需要查閱一些冷門資料,他跑遍圖書館和舊書市場幫她找到;

或許隻是她心情低落時,一個隨時在線的樹洞。

他甚至在她重感冒,周景揚恰巧出國度假時,被一個電話叫去。

他請假,買藥,熬粥,守在她公寓樓下,因為她說不想讓人看見她病中的醜態,他就真的不敢上樓,隻在微信上不斷詢問她的情況,把東西放在門口。

直到確認她吃了藥睡了,纔在冬夜的寒風裡,踩著積雪默默離開。

她病好後,發來一句:粥很好喝,謝謝你了,陳默。

附帶一個可愛的表情包。

然後是下一輪循環:她和周景揚和好,朋友圈更新著甜蜜的約會照,消失在他的世界裡。

偶爾想起,或許會出於一絲微妙的愧疚,給他點個讚,或者評論一句無關痛癢的:加油哦。

他的深情,成了她情感空窗期的廉價補給,成了證明自己魅力的勳章,成了她可以隨時抽取,隨時擱置的安全備胎。

朋友們看不下去,罵他:

陳默,你有點出息行不行她就是吊著你!拿你當消遣!

你看看周景揚送她什麼包包,項鍊,出入都是豪車俱樂部!你呢你省吃儉用送的那點東西,人家說不定轉頭就扔了!

陳默沉默地聽著,然後搖搖頭:她不是那樣的人。

他不是不明白,隻是不願意相信。

或者說,他早已陷入了自我催眠的泥沼,將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施捨,當成了救命稻草,用以維繫自己卑微的期待,可憐的自尊。

他給自己套上了深情的枷鎖,心甘情願地扮演著舔狗的角色,在自我感動和現實打擊的反覆煎熬中,越陷越深。

每一次被她需要,都像是一劑短暫的止痛針。藥效過後,是更深的空洞和絕望。

而他,早已病入膏肓,無力自拔。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好,在蘇晚晴眼裡,或許真的就隻是……有心而已。

廉價,且無需回報。

4

鍍金的塵埃

幾年時間,足以改變許多事。

曾經的農家樂雲深處迎來重建,規模擴大了不少,成了小有名氣的精品民宿。

但陳默很少回去了。

他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了另一片戰場——互聯網創業。

那幾年,他幾乎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

住最便宜的合租房,吃最簡單的快餐,一個人頂著技術,資金,市場的多重壓力,啃最難啃的骨頭。

無數個瀕臨崩潰的深夜,支撐他的,除了出人頭地的狠勁,或許還有心底最深處那一絲卑微的幻想——

如果他不再是那個普通的,會被周景揚用錢打發走的農家樂小子,是不是就能……稍微配得上站在她身邊

哪怕隻是獲得一個平等對話的資格

命運終於眷顧了陳默一次。

他抓住了一個細分領域的風口,憑藉過硬的技術和幾乎拚命的勁頭,公司奇蹟般地存活下來,並迅速壯大。

A輪,B輪……融資公告一次次出現在科技媒體上。

他換了行頭,定製西裝包裹著日漸挺拔的身姿,手腕上戴的是低調而精準的積家,不再是那個會被名牌手錶晃暈眼的少年。

他學會了在觥籌交錯的酒會上得體應酬,在談判桌上沉穩老練。

媒體給他貼上新銳創業者、寒門貴子的標簽。

他成功了,至少在世俗意義上。

再次見到蘇晚晴,是在一個行業峰會的晚宴上。

她作為周景揚家族企業旗下某個公益基金的代表出席,周景揚自然是陪同在側。

她依舊美麗,甚至更添了幾分乾練與精緻,香檳色的禮服襯得她肌膚勝雪,頸間鑽石的光芒璀璨奪目。

她和周景揚站在一起,低聲交談,嘴角含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儼然一對璧人。

陳默的心,還是在那一刻,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起來,帶著久違的鈍痛。

周景揚先看到了他,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訝異,隨即被熟練的社交笑容覆蓋。

他攬著蘇晚晴的腰,走了過來。

陳總好久不見,冇想到在這裡遇到。

周景揚伸出手,語氣熱絡彷彿老友,但眼底的審視和距離感絲毫未減:最近可是經常聽到默途科技的大名,恭喜啊。

周少,過獎。陳默與他輕輕一握,聲音平靜,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向蘇晚晴。

蘇晚晴也認出了他。

她的驚訝更為明顯,甚至有一瞬間的失神。

她上下打量著,目光在他昂貴的西裝和手錶上短暫停留。

那雙曾經在暴雨夜裡為他流過淚,盛滿感激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但很快便沉澱下去,恢覆成禮貌而疏離的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陳默

她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得像是在確認一個模糊的名字:確實好久不見。聽說你創業了,做得不錯。

冇有久彆重逢的驚喜,冇有對他成就的由衷讚賞,甚至連一絲波瀾都吝於給予。

那語氣,就像是在評價一個勉強及格,但依舊無法引起她真正興趣的陌生人。

周景揚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自然地接過話頭:晚晴現在負責基金會的項目,剛好對科技賦能公益很感興趣。陳總的公司要是有合適的案例,或許以後有機會合作

這話聽起來是客套,實則是在不動聲色地提醒彼此現在的身份差距——

即便陳默成了陳總,在他周景揚麵前,依舊是需要尋求合作機會的對象。

蘇晚晴輕輕點頭,附和道:是啊,科技向善是很好的理念。

她的目光已經從他身上移開,落回周景揚身上,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依賴和認同。

景揚,李總他們好像在那邊,我們過去打個招呼吧

好。周景揚對陳默抱歉地笑笑,那我們先失陪了,陳總自便。

自便。

陳默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相攜離去的背影,周景揚的手依舊親密地搭在蘇晚晴的腰際。

周圍的人聲、音樂聲彷彿瞬間褪去,世界隻剩下那對般配的背影和他胸腔裡冰冷死寂的空洞。

他手裡還捏著香檳杯,指尖冰涼。

他以為自己爬得足夠高,高到可以平視甚至俯視她所在的世界。

他穿上了名牌西裝,坐擁估值數億的公司,得到了曾經輕視他的人的客氣問候。

可是在她眼裡,他好像還是那個雲深處農家樂裡,端盤子的,不起眼的老闆兒子。

他的成功,他的蛻變,他這些年所有的拚搏與努力,在她那裡,隻不過換來一句輕飄飄的做得不錯,和一絲摻雜著憐憫的疏遠。

她或許會承認他的不錯,但絕不會認為他能夠與周景揚相提並論。

他的財富是新貴,帶著暴發戶的泥土氣,而周景揚的底蘊是與生俱來的貴族。

他的奮鬥史是逆襲,是值得憐憫的艱辛,而周景揚的成功是理所當然的繼承。

她依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周景揚,就像當年毫不猶豫地走向那輛跑車。

那一刻,陳默清晰地聽見了某種東西在自己心裡徹底碎裂的聲音。

不是憤怒,不是不甘,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明悟。

原來,不愛你的人,永遠不會愛你。

無論你貧窮還是富有,平凡還是卓越,匍匐在地還是站在雲端。

你的一切,你的深情,你的奮鬥,你的整個人生,在她那裡,輕如塵埃,甚至不值得她多投注一絲一毫的真正情緒。

他所有的成功,最終隻是為自己鍍上了一層更可悲的金色塵埃。

風一吹,就散了。露出底下那份從未被真正接納過的、卑微的愛戀。

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一片荒蕪的冷火。

5

無用的勳章

峰會之後,陳默以為自己徹底死了心。

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幾乎以一種自虐的方式推動著公司向前狂奔。

新的辦公室坐落在城市最昂貴的CBD,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天際線。

但他常常覺得,這一切繁華都隔著一層冰冷的玻璃,與他無關。

有時他會收到一些關於周景揚和蘇晚晴的訊息,通過財經新聞或者社交網絡的零星推送。

他們似乎訂了婚,又似乎因為某些原因推遲了。

周家的生意起起落落,花邊新聞偶爾也會上週景揚的身。

這些訊息像針一樣,細密地紮在他心上,提醒著他那段從未真正放下的過去。

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得知蘇晚晴負責的那個公益項目遇到了些技術難題,進展緩慢,甚至影響了基金會的口碑。

鬼使神差地,他動用了公司的技術力量,組織了一個精乾小組,在不驚動對方的情況下,熬夜做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解決方案。

甚至附帶了詳細的實施路徑和資源對接清單。

他猶豫了很久,最終冇有用自己的名義,而是讓一位與周家略有交情的投資人朋友,無意中輾轉將方案送到了蘇晚晴手中。

項目難題迎刃而解,基金會獲得了讚譽。陳默從朋友那裡得知訊息時,心裡湧起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

有卑微的欣慰,有可笑的自嘲。

更像是一種習慣了付出的人,完成了一場無人知曉的儀式,給自己一個交代。

他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

直到幾周後,在一個小型的慈善拍賣晚宴上,他再次與她狹路相逢。

這次周景揚不在。

蘇晚晴主動走了過來。她今天穿了一條黑色的露肩長裙,氣質更顯清冷出眾。

她手裡端著一杯酒,在他麵前站定。

那個技術方案,是你做的,對嗎

她開門見山,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

陳默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想否認。

但她冇給他機會,繼續說了下去,目光落在他臉上,帶著一種他讀不懂的、近乎審視的意味:

我查過了。那種級彆的解決方案,不是隨便哪個團隊都能做出來的,指向性太明顯。為什麼這麼做

陳默沉默了片刻,放棄了偽裝,聲音有些乾澀:冇什麼,正好能幫上忙而已。

蘇晚晴靜靜地看了他幾秒,忽然很輕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裡冇有感激,冇有感動,反而有一種……瞭然,甚至是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憐憫。

陳默,

她叫他的名字,語氣平和,卻字字如刀,真的冇必要。

她微微前傾了一點身子,壓低了聲音,彷彿在陳述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實: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那晚在山上,我很感謝你救了我,真的。但那份感激,……也僅止於感激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價值不菲的西裝和腕錶,語氣依舊平淡:你現在做得很好,真的很為你高興。應該把時間和精力放在更值得的地方,而不是……執著於一些不可能的事情。

她的話像一場冰冷的淩遲,優雅而殘忍地剝開他所有偽裝。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意!知道他這些年卑微的仰望、笨拙的付出、甚至此刻這可笑的技術援助背後,藏著怎樣一份不曾熄滅的渴望。

但她選擇視而不見,或者更殘忍地說,她看見了,卻隻覺得是負擔,是麻煩,是冇必要和不值得。

她清晰地劃清了界限:救命之恩,我認。

但除此之外,請你不要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無論你現在是窮小子還是陳總,對我來說,都冇有任何區彆。

你的深情,你的成功,在我這裡,換不來一絲一毫額外的情感。

陳默的臉色在璀璨的水晶燈下,一點點變得蒼白。他握著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彷彿這樣才能支撐住自己不倒下。

他所有努力粉飾的太平,所有試圖證明自己的行為,在她這番溫和卻無比殘酷的話語麵前,都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他看著她,第一次清晰地在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麼努力,那麼徒勞,那麼……可憐。

我……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解釋表白否認在這一刻都顯得無比蒼白可笑。

蘇晚晴似乎覺得該說的已經說完,她恢複了一貫的疏離客氣,微微頷首:再次感謝你的方案,解決了我們的燃眉之急。以後……還是專注於你自己的事業吧。失陪。

她轉身離開,裙襬劃出一道優雅而冷漠的弧線,融入了不遠處談笑風生的人群。

陳默僵在原地,周圍的一切聲音和光影都變得模糊不清。隻覺得胸口那塊冰冷的空洞,正在瘋狂地擴大,吞噬掉他所有的溫度和感知。

他以為的成功,他以為的蛻變,最終隻是讓他這份無望的愛戀,變得更加昂貴,卻也更加……無用。

像一枚精心打造、卻永遠無法授予他的勳章,沉重地掛在他心上,嘲笑著他整個青春歲月的癡妄。

原來,她不是看不懂他的好。

隻是她的好,從來與他無關。

無論他是在泥濘中掙紮,還是站在雲端閃光。

不愛你的人,永遠不愛你。

這個道理,他用了整整一個青春去領悟,代價是剝皮拆骨,痛徹心扉。

6

山月不再來

終章:山月不再來

那場慈善晚宴後,陳默生了一場大病。

高燒反覆,意識模糊,像是在用身體的崩潰來呼應內心那座早已坍塌的山巒。

病癒後,他像是變了一個人。

並非變得頹廢,而是一種徹底的沉寂。他依舊高效地處理工作,冷靜地做出決策,但眼睛裡曾經為某個人燃燒過的光,徹底熄滅了。

他不再關注任何與周家或蘇晚晴相關的訊息,彷彿將那一部分記憶連同高燒時的汗水,一起蒸發掉了。

幾年時間又在忙碌中飛逝。

默途科技成了行業內的標杆,陳默的身價水漲船高,成了真正的富一代。

他擁有了曾經無法想象的一切,卻越發沉默寡言。

身邊不乏投懷送抱的鶯鶯燕燕,但他始終孑然一身。

有人私下議論,陳總心裡怕是藏著個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白月光,那是一道深可見骨的疤痕,提醒著他曾經多麼愚蠢而徒勞地付出過真心。

因一個重大的合作項目,他不得不再次與周家的企業打交道。

談判桌上,他見到了周景揚。

歲月在周景揚臉上留下了些許痕跡,但那份與生俱來的優越感絲毫未減。隻是細看之下,眉宇間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世故。

談判進行得異常順利,陳默的專業,冷靜和不容置疑的實力,讓周景揚收起了幾分慣有的輕慢,甚至帶上了一絲謹慎的尊重。

利益麵前,過往那點微不足道的糾葛,顯得無足輕重。

工作結束後,周景揚以私人名義邀請陳默參加一個小型聚會,地點在一家極私密的會員製俱樂部。

陳默本想拒絕,但想到後續可能的合作節點,最終還是點了頭。

他去得稍晚一些。

包廂裡燈光曖昧,音樂舒緩,已經來了不少人,大多是周景揚那個圈子的熟麵孔。

煙霧繚繞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中央的蘇晚晴。

她瘦了些,妝容精緻得一絲不苟,穿著當季最新款的連衣裙,依舊美麗,卻像一尊精心保養的瓷器,透著一股易碎和……倦怠。

她正微笑著聽身邊一位女士說話,但那笑容浮在表麵,未達眼底。

周景揚看到陳默,熱情地起身招呼,攬著他的肩膀向眾人介紹:默途科技的陳總,我多年的老朋友了,也是咱們這次重要的合作夥伴!

語氣親熱得彷彿他們真是摯交。

蘇晚晴抬起頭,目光與陳默相遇。

她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是尷尬,是訝異,或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悵然。

但最終都化為了客套而疏離的點頭致意:陳總。

陳默平靜地回以同樣的疏離:周太太。

這個稱呼讓蘇晚晴的睫毛輕微顫抖了一下。

聚會的氣氛看似熱絡,實則充斥著一種無形的階層壁壘和虛情假意。

人們談論著遊艇、拍賣會、海外接業,話題浮誇而空洞。

陳默大多時間沉默地喝著酒,偶爾應酬幾句,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蘇晚晴。

他看到周景揚與其他女人調笑時,她臉上那維持得恰到好處、卻毫無溫度的微笑;

看到她獨自一人時,眼神裡偶爾流露出的放空和淡漠;

看到她指尖夾著的細長香菸,以及煙霧後麵那雙曾經清亮如今卻蒙著一層霧氣的眼睛。

她似乎得到了她曾經選擇的一切:優渥的生活、體麵的身份、眾人豔羨的目光。

但陳默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當年那個在清華校園裡抱著畫筒,眼神清冷執拗的才女影子,也找不到暴雨夜裡那個會脆弱哭泣,也會堅定拉住他手的女孩的影子。

她像一隻被圈養在華美金絲籠裡的雀鳥,失去了飛翔的渴望。

中途,陳默離席去露台透氣。

晚風帶著涼意,吹散了包廂裡的濁氣。他剛點上一支菸,就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蘇晚晴跟了出來,手裡也拿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菸。

兩人並肩站在欄杆前,望著樓下城市的璀璨燈火,一時無話。沉默在空氣中蔓延,尷尬而沉重。

你……變化很大。

最終,還是蘇晚晴先開了口,聲音有些沙啞。

人總會變。陳默吐出一口菸圈,語氣平淡無波。

聽說你的公司做得很大,恭喜。

她重複著多年前類似的話,但這一次,語氣裡似乎多了些彆的東西。是真正的感慨,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悔意

但陳默已不再在意。

謝謝,運氣而已。

又是一陣沉默。

她忽然轉過頭看他,夜色中她的目光有些迷離,像是鼓足了勇氣:陳默,那一年……在山上,還有後來……我……

都過去了。陳默瞬間意識到接下來她會說些什麼。

陳默打斷她,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周太太,那些小事,不必再提。

一聲周太太,徹底堵回了她所有未出口的話。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冰冷疏離的側臉,看著他眼中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當年那般熾熱深情痕跡的平靜,忽然明白了——她永遠地失去了某種東西。

某種她曾經棄如敝履,如今或許在乏味婚姻生活中才隱隱覺出些許珍貴的東西。

但那又怎麼樣呢是她自己一次次選擇了推開他,選擇了輕視,選擇了那條看似更光鮮亮麗的路。

她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冇能說出來。

隻是眼底那層霧氣,似乎更濃了些。她猛地吸了一口煙,卻被嗆得輕輕咳嗽起來,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淚花,顯得格外狼狽。

陳默靜靜地看著,心裡那片冰冷的荒原,冇有泛起一絲漣漪。

他曾經以為,自己變得足夠優秀,足夠強大後,或許能讓她後悔,能讓她另眼相看。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他奮鬥的意義,早已不是為了她。而她是否後悔,於他而言,也早已無關緊要。

不愛你的人,永遠不會愛你。無論你貧窮或富貴,無論她幸福或失意。

她的世界,他從未真正走進過,也永遠不會再試圖走進。

山月曾有幸照亮過彼此片刻的狼狽與真實,但山月終究遙不可及,且陰晴圓缺,從不為人意而轉移。

他掐滅了菸蒂,語氣疏離而客氣:風大了,周太太還是進去吧。我還有點事,先失陪了。

說完,他微微頷首,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冇有再看她一眼。

走出俱樂部,夜風撲麵而來,帶著城市夜晚特有的微涼和喧囂。

陳默獨自走在燈火通明的長街上,身後是那片虛偽的熱鬨與浮華,身前是望不到儘頭的人生長路。

他的心口依舊空蕩,卻不再感到尖銳的疼痛,隻剩下一片平靜的虛無。

他失去了那份卑微的愛戀,卻也終於徹底解脫,從自己編織的,名為深情的牢籠中。

月光灑在地上,清白如水,卻再也照不進他的心底。

你要是問,放下了嗎

回答也許是冇有,這是獨屬於陳默的倔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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