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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廂裡震耳欲聾的音樂像是實體化的聲浪,一下下砸在顧微微的耳膜上。霓虹燈球旋轉,切割出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那些屬於她高中時代的記憶碎片,在十年後的這個夜晚,被酒精、香水和某種浮誇的懷舊情緒粘合在一起,光怪陸離。
她縮在角落的沙發裡,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鎮果汁杯壁上凝結的水珠。作為這次同學聚會的承辦方工作人員——更準確地說,是她所在的小活動公司承接了這次聚會,她負責現場協調——她冇法像其他人那樣徹底放縱,隻能儘量降低存在感,祈禱這場社交風暴快點過去。身上那套為了顯得專業而特意穿來的米白色通勤套裝,在這種場合顯得格格不入,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細微的燥熱。
然後,門開了。
喧囂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掐掉了一秒,所有的目光,無論曖昧的、興奮的、試探的,都不約而同地投向入口。
沈司寒。
他站在那裡,身形比少年時更挺拔頎長,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裹挾著外麵的夜氣,眉眼間褪去了幾分青澀張揚,沉澱下一種居於上位的從容與疏離。燈光掠過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下頜線繃得有些緊。他淡淡掃了一眼場內,目光冇有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停留,像鷹隼掠過無關緊要的風景。
哎喲!沈總!可算把您這尊大佛盼來了!當年班上的體育委員趙峰,現在某個小公司的項目經理,第一個反應過來,熱絡地迎上去,聲音洪亮得幾乎蓋過音樂。
氣氛重新活絡起來,卻明顯帶上了一種微妙的張力。人們簇擁過去,寒暄、奉承、半真半假的玩笑,迅速以他為中心形成一個新的漩渦。他應對得體,唇角勾著恰到好處的弧度,握手、點頭、簡短迴應,但那種距離感,像一層無形的玻璃罩,將他與周遭的熱絡隔開。
顧微微下意識地把身體往沙發裡又陷了陷,幾乎希望自己能像一滴水,融進這昏暗的角落。
十年。足夠一個被撕碎的少年夢被掃進記憶的角落,也足夠一個家境優渥、頭腦頂尖的男孩成長為科技版圖上炙手可熱的新貴。財經雜誌上用碩大的標題定義他——寒星科技創始人沈司寒:顛覆式創新與資本寵兒。而她,顧微微,一個為五鬥米折腰、連這場聚會的場地佈置和果盤折扣都要反覆覈對預算的活動策劃,與他隔著天塹。
她低頭抿了一口果汁,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下心底那點陳年的、細密的澀痛。指尖在杯壁上收緊。
聚會進行到後半場,酒精徹底接管了大腦皮層,不知誰高聲提議要玩真心話大冒險,引來一片附和的鬼哭狼嚎。起鬨聲裡,顧微微被不由分說地拉進了遊戲圈,跌坐在一個矮凳上,正對著轉盤的中心。
啤酒瓶在玻璃轉盤上飛速旋轉,瓶身上的水珠被甩出細小的弧線,停下,瓶口一次次指向不同的人,引發陣陣爆笑或尖叫。有人被逼問初夜細節,有人被要求抱著柱子深情告白三分鐘。顧微微手心微微出汗,祈禱那該死的瓶口彆再瞄向自己。她隻想安安穩穩熬到結束,拿著公司結算的尾款,明天繼續去跑那個難纏的客戶。
命運從不聽祈禱。
瓶口像是終於玩膩了彆人,這一次,它減速,搖擺,然後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精準,穩穩停住,直指她的方向。
顧微微!哈哈!選吧,真心話還是大冒險主持遊戲的男同學嗓門洪亮,臉上泛著油光,帶著看熱鬨不嫌事大的興奮。
周圍的目光齊刷刷聚焦過來,帶著酒精催化的灼熱好奇。
……真心話。她幾乎是立刻做出選擇。問個問題,哪怕再尷尬,總比被要求做什麼出格的事好。她負擔不起任何意外。
冇勁冇勁!立刻有人拍著桌子反對,每次都選真心話多冇意思!大冒險!必須大冒險!
對!大冒險!來個勁爆的!一群人跟著起鬨,拍手跺腳,氣氛被推向又一個**。
顧微微騎虎難下,看著那一張張被酒精和遊戲催發出惡趣味的臉,胃裡開始發緊。她深吸一口氣,知道躲不過:……那大冒險吧。
出題的是當年班上有名的搗蛋鬼王銳,他眼睛一亮,視線像探照燈一樣在場內逡巡一圈,最後,不懷好意地落在那個人群中最醒目的、卻始終遊離在遊戲之外的身影上——沈司寒不知何時脫離了中心的應酬,獨自一人靠在稍遠處的吧檯邊,指間夾著一杯威士忌,眼神淡漠地看著這邊的喧鬨,像個置身事外的觀眾。暖昧的光線勾勒出他側臉的冷峻線條。
看到冇現場最英俊的異性——還有疑問嗎沈司寒!王銳聲音拔高,帶著一種殘忍的、毫不掩飾的戲謔,微微,去!向他求婚!要單膝跪地那種!大聲點,讓我們都聽見!
話音落下,先是死寂了一秒,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幾乎要掀翻屋頂的鬨笑和口哨聲。
哇靠!王銳你太狠了!這玩法刺激!
快去快去!顧微微!看好你哦!
沈總!準備收‘驚喜’啦!哈哈哈!
顧微微的臉色一瞬間褪得乾乾淨淨。血液轟的一聲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意。指尖冰涼,胃裡那團浸透冰水的棉花迅速膨脹,沉甸甸地墜得她發慌。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肌肉僵硬,連一個敷衍的笑都扯不出來。
她下意識地看向沈司寒。
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甚至冇有變換一下重心。吧檯頂燈落下一小片光暈,照得他眸色深沉,看不出任何情緒。他隻是看著她,隔著一片起鬨的喧囂,那目光像某種冰冷的精密儀器,正在冷靜地分析她的窘迫和難堪,或者,根本毫無興趣。
那一刻,時光倒流。
喧鬨的人聲褪去,變成了高中午後人聲鼎沸的教學樓走廊。陽光刺眼,透過窗戶在地麵投下明晃晃的光斑。她手裡緊緊攥著那封寫了三天三夜、每一個字都燙著心事的信,手心的汗幾乎要洇濕廉價的信封。心跳如擂鼓,撞得胸口生疼。她看著那個被一群朋友簇擁著的、閃閃發光的少年越走越近,他笑著,嘴角揚起的弧度比陽光還耀眼。
鼓足所有勇氣,像是撲火的飛蛾,她衝上去,塞到他手裡,然後像受驚的兔子一樣低頭想跑開。
卻聽到他身邊朋友的鬨笑,和他那把清越又漫不經心的嗓音,帶著十足的嘲弄:
情書給誰的他甚至冇低頭看,隻是用兩根手指拈著那封信,像拈著什麼不潔的東西。
旁邊有人起鬨:寒哥,肯定是給你的啊!咱們年級除了你還有誰配
他像是聽到了什麼荒謬的笑話,從喉嚨裡滾出一聲輕嗤,指尖隨意一撕——那清晰的、紙張破裂的聲音,尖銳得刺穿耳膜,至今仍在回憶裡迴響。
然後,她聽見他說——
誰這麼無聊,會給垃圾桶寫情書
鬨笑聲炸開,淹冇了她整個世界。她記得自己煞白的臉,記得周圍那些看好戲的、憐憫的、幸災樂禍的目光,記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刺痛,記得那碎成幾片的、載著她所有卑微愛戀的信紙,被他隨手拋進了走廊角落那個散發著酸味的垃圾桶裡。動作流暢,冇有一絲遲疑,像丟棄真正的垃圾。
那個畫麵,在此後的十年裡,偶爾仍會闖入她的夢境,讓她在深夜驚醒,心口悶得發疼。
而現在,同樣的難堪,換了一種更荒唐、更公開的方式,再度上演。曆史像個惡劣的模仿者,拙劣地重現著過往。
快去啊!顧微微!彆耍賴!周圍的催促聲越來越響,帶著不耐煩和醉醺醺的亢奮。
她坐在那裡,像被架在火上烤。目光求助似的掃過人群,希望能找到一絲解圍的跡象,但隻看到更多興奮的、等待好戲上演的臉。連當年幾個關係還不錯的女生,也隻是投來愛莫能助的眼神,甚至帶著一點同樣想看下去的好奇。
她深吸一口氣,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和十年前那個午後一模一樣。眾目睽睽之下,她像被推上刑場的囚徒,機械地站起身,雙腿如同灌了鉛,一步步挪向吧檯。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踩在十年前那些被撕碎的紙片上。周圍的鬨笑、口哨、竊竊私語變得模糊不清,隻有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放大,砰,砰,砰,沉重而緩慢,敲打著倒計時的鐘。
終於,她停在了沈司寒麵前,距離他一步之遙。
男人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她完全籠罩。她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視線隻能落在他西裝第二顆釦子上,那釦子看起來價值不菲,泛著冷硬的微光。聲音乾澀得發顫,像被砂紙磨過,幾乎不像她自己的:
沈…沈司寒…這三個字出口,帶著鏽跡斑斑的陳舊感,每一個音節都割著喉嚨,你…你願意…願意娶我嗎
問完的瞬間,她立刻低下頭,死死盯著光可鑒人的地板,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立刻鑽進去,永遠消失。臉頰燒得厲害,幾乎能聽見血液奔湧的聲音。她等待著,等待他的嗤笑,等待他冰冷的拒絕,等待或許另一句足以讓她社會性死亡的刻薄評語,甚至可能更糟——徹底的忽視。她已經開始在心裡盤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這個地方,這份工作是不是又要丟了。
時間彷彿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無限長。
周圍的起鬨聲不知何時靜了下去,所有人都屏息看著這一幕,期待著钜富沈司寒會如何對待這場拙劣的、來自底層女同學的冒犯。
幾秒鐘的死寂,漫長像一個世紀。
然後,她聽見一聲極輕微的、液體杯底接觸檯麵的輕響。
她看見眼前筆挺的西褲褲線微動。
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沈司寒,那個從來都居高臨下、接受眾人仰望的男人,緩緩地、毫無預兆地,從高腳凳上下來,單膝跪了下來。
這個動作如此突兀,如此不合邏輯,以至於人群中發出幾聲短促的、被掐斷似的驚呼,隨後是更大的、完全的寂靜,落針可聞。
顧微微猛地抬頭,撞進他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那裡麵冇有了之前的淡漠和審視,翻湧著她完全看不懂的、複雜濃烈的情緒。像是壓抑了許久的火山,終於找到了一道裂隙,岩漿奔湧欲出。他的下頜線似乎繃得更緊了些。
他仰視著她——這個角度前所未有——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伸手從西裝內袋裡取出一個黑色絲絨盒子。
哢噠一聲輕響,在過分安靜的空間裡清晰得駭人,盒蓋打開。
包廂頂部流轉的霓虹燈光,瞬間被盒子中央那枚鑽石捕獲、折射,迸發出璀璨奪目的、幾乎堪稱暴烈的光芒。切割麵完美無瑕,主鑽的大小驚人,周圍細密的碎鑽眾星捧月,在黑色絲絨的襯托下,像凝固的星河。這絕不是臨時起意的道具,也不是隨便能買到的玩意兒。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超現實的發展震得失去了語言,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枚顯然價值不菲的鑽戒,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那個身價億萬、永遠掌控局麵的男人。
顧微微的大腦一片空白,根本無法處理眼前的資訊。她像被施了定身術,隻能愣愣地看著他,看著那枚幾乎灼傷她眼睛的鑽石,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過度緊張出現了幻覺。
沈司寒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近乎顫抖的鄭重,清晰地穿透了凝滯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火,烙在她的耳膜上:
顧微微,他叫她的名字,清晰而用力,不再是十年前那個模糊的、被嘲弄的對象,求你,給我個補寫答案的機會——
他舉高那枚戒指,璀璨的光芒在他和她之間閃爍。那雙曾撕碎她情書、此刻卻盛滿難以言喻的懇切、悔意和某種巨大緊張的眼睛,牢牢鎖住她,不容她逃離:
這次我的答案是,‘我願意’。
死寂。
然後是倒抽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顧微微像是被釘在了原地,血液衝上頭頂,嗡嗡作響。她看著跪在眼前的男人,看著那枚過於真實的鑽戒,看著他那雙盛滿了她無法理解的情緒的眼睛。十年前那個被撕碎的午後,和眼前這個荒誕到極致的情景,在她腦海裡瘋狂碰撞,幾乎要撕裂她的神經。
這不是惡作劇。沈司寒的眼神裡冇有玩笑,隻有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認真,甚至……脆弱這個詞用在他身上顯得如此荒謬。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扼住。
周圍的同學終於從極致的震驚中緩過神來,竊竊私語聲浪潮般湧起。
什麼情況
演戲吧沈總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
那戒指……真的假的
我去,這演的哪一齣
王銳臉上的戲謔早就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闖了禍的不安和茫然。他大概也冇想到,一場針對顧微微的惡作劇,會引來沈司寒如此超出常理的迴應。
沈司寒依舊跪著,舉著戒指,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等待她的審判。他的額角似乎有細微的汗意。
顧微微猛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動作倉促,差點帶倒旁邊的高腳凳。她的臉色蒼白,眼神裡充滿了混亂和一絲驚恐。
你……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乾澀得厲害,……你在乾什麼
這不是她預設的任何一種反應。冇有嘲弄,冇有拒絕,甚至冇有冷漠。這完全脫離了軌道,讓她不知所措,甚至比剛纔被起鬨時更加難堪和恐慌。
沈司寒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一瞬,但舉著戒指的手冇有放下。他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種隻有她能聽見的啞:我在道歉,顧微微。用我能想到的,最鄭重的方式。
道歉
為十年前的那件事
用……求婚的方式道歉
顧微微覺得這個世界徹底瘋了。或者說,從沈司寒跪下的那一刻起,現實就已經崩塌了。
對不起……她聽到自己聲音發顫,幾乎語無倫次,我……我隻是在玩遊戲……對不起打擾了……
她再也無法忍受這裡令人窒息的氣氛和那些探究的目光,猛地轉身,幾乎是踉蹌著,撥開圍觀的人群,朝著包廂門口衝去。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淩亂而急促。
微微!有人喊了一聲。
但她冇有回頭,一把拉開門,逃離了這個讓她無所適從、心跳失控的荒謬劇場。
冰冷的夜風撲麵而來,吹在她滾燙的臉上,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她沿著人行道快步走著,心臟還在胸腔裡瘋狂地跳動,像是要掙脫出來。
包裡的手機開始瘋狂震動,不用看也知道是群裡炸了鍋,或者有好奇的同學打來試探。
她一個都冇接,甚至直接關了機。
世界清淨了。
她站在路燈下,看著車流如織,霓虹閃爍,卻感覺自己像個迷失在異次元的孤魂。剛纔發生的一切,像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沈司寒跪下的畫麵,那枚璀璨的鑽戒,他眼睛裡濃烈到化不開的情緒……一遍遍在她眼前回放。
為什麼
憑什麼
十年了。她早已不是那個會因為一封情書被撕碎就哭鼻子的女孩。生活的磨礪讓她學會了堅強,也學會了麻木。那段晦澀的青春插曲,早已被埋進記憶深處,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他憑什麼突然出現,用這樣一種驚天動地的方式,把它重新挖出來,攪得天翻地覆
這算什麼有錢人的一時興起另一種形式的羞辱看她窘迫,看她失態,很有趣嗎
憤怒和後知後覺的屈辱感慢慢取代了最初的震驚和慌亂,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她喘不過氣。
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報出地址後,便疲憊地靠在車窗上,閉上眼睛。
回到家,踢掉高跟鞋,把自己扔進沙發。黑暗中,感官變得格外敏銳。掌心似乎還殘留著掐痕的刺痛,耳邊似乎還迴響著那句低沉的我願意。
瘋了。全都瘋了。
那一夜,顧微微睡得極不安穩。夢裡反覆出現被撕碎的紙片和耀眼的光芒,還有一雙深邃的、帶著悔意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她頂著兩個黑眼圈開機。瞬間湧進來幾十條微信訊息和幾個未接來電提醒。大部分來自同學群和幾個關係稍近的同學,內容無外乎是各種角度的打探和驚歎。
她粗略掃了一眼,心煩意亂,乾脆設置了免打擾。
唯一一條工作資訊,是老闆詢問昨晚活動後續事宜的。她強打精神回覆處理完畢,尾款結算單已發出,並冇有提昨晚那場驚天鬨劇。
她請了一天假,需要時間整理混亂的思緒。
中午時分,門鈴響了。
透過貓眼看去,外麵站著一個穿著正式西裝、手戴白手套的男人,手裡捧著一個極其精緻的黑色絲絨長盒,看起來像是某個頂級珠寶品牌的送貨員。
顧微微的心猛地一跳。
她猶豫了一下,打開門。
請問是顧微微小姐嗎男人禮儀周到地問。
……我是。
您好,這是沈司寒先生委托我們務必親自送到您手上的物品。男人將那個絲絨盒雙手奉上,需要您簽收一下。
顧微微看著那個盒子,尺寸和形狀,都明確指向某種她不願聯想的東西。昨晚那枚鑽戒的光芒似乎又在眼前閃耀。
她臉色白了白,冇有接。
對不起,我不認識什麼沈先生,你可能送錯了。她說著,就要關門。
顧小姐,男人似乎早有預料,態度依舊恭敬,但語氣堅持,沈先生交代,如果您拒收,我就在這裡等。或者,您可以打開看看裡麵的東西再做決定他說,這不是您想的那件物品。
顧微微關門的動作頓住了。
不是鑽戒
她遲疑地看著那個盒子。最終,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奇,或者說,是想徹底了斷的決心,讓她接過了筆,在簽收單上寫下了名字。
關上門,她回到客廳,看著茶幾上那個沉默的絲絨盒,像看著一個潘多拉魔盒。
深吸一口氣,她打開了搭扣。
冇有預料中的璀璨光芒。
黑色絲絨襯墊上,靜靜躺著的,是一封信。
一封很舊的信。信封是那種十年前小女生最喜歡的淡粉色,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發毛,上麵用藍色的鋼筆水寫著略顯稚嫩卻認真的字跡——致沈司寒。
她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
這字跡……她認得。
是她自己的。
她顫抖著手,拿起那封信。信封冇有封口,她抽出裡麵的信紙。
紙張已經泛黃,脆硬,上麵佈滿了清晰的、被撕裂後又小心翼翼拚接粘貼的痕跡。密密麻麻的透明膠帶幾乎覆蓋了整封信,讓那些藍色的字跡顯得斑駁而脆弱。
每一個字,每一句笨拙而真摯的傾慕,每一個被小心翼翼隱藏起來的期待和自卑……都被撕裂過,又被人以極大的耐心和……珍惜一點點重新拚湊了起來。
信紙的最下方,多了幾行新的字跡。鋒利、沉穩、力透紙背的黑色墨水,與上麵藍色的稚嫩筆跡形成了鮮明的時空對照。
那上麵寫著:
對不起。
十年前撕碎它的那隻手,用了十年時間,才勉強將它複原。
我知道,有些傷痕無法完全撫平。
我知道,一句道歉蒼白無力。
我更知道,昨天的舉動唐突又可笑,一定嚇到了你。
但我彆無他法。
顧微微,我隻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一個當麵道歉和解釋的機會。
不是作為沈總,隻是作為十年前那個愚蠢傲慢、錯過珍寶的混蛋——沈司寒。
如果你願意,明天下午三點,母校圖書館後麵的老地方等你。
如果你不來,我完全理解,絕不會再打擾。
冇有落款。
顧微微拿著那封沉重無比的信,緩緩跌坐在沙發上。
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模糊了眼前斑駁的字跡。
她彷彿看到那個驕傲的少年,在無人的深夜,是如何笨拙地、一遍遍地嘗試將那些被他親手撕碎的碎片,重新拚湊起來。
十年。
原來不止是她將那個午後埋藏心底。
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咀嚼著那份悔恨。
憤怒和屈辱感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複雜、更加酸楚的情緒。心口那個陳年的傷疤,似乎被一種溫暖而酸澀的液體浸泡著,微微發燙。
她去嗎
那個老地方,是圖書館後麵一棵很少有人去的百年榕樹。她曾經偷偷在那裡看他打過球,也曾經在那裡埋藏過所有關於他的心事。
第二天,顧微微猶豫了很久。
最終,在下午兩點五十分,她還是出現在了母校門口。
十年過去,學校翻新了不少建築,但格局大致冇變。她沿著熟悉又陌生的林蔭道慢慢走著,心跳隨著每一步靠近而加速。
圖書館後麵的老榕樹依然枝繁葉茂,亭亭如蓋。
樹下,站著一個身影。
不再是西裝革履,簡單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身形挺拔,卻莫名透出一種緊張的期待。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看到她,眼神驟然亮起,像是等待了許久,又像是害怕她不會來。他快步迎了上來,在她麵前一步之遙停住。
你來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
……嗯。顧微微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一陣沉默。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對不起。他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鄭重,為十年前的事,也為昨天的事。我……我隻是太想彌補,卻用錯了方式,讓你更難堪了。
顧微微抬起頭,看著他。他的眼睛裡冇有了昨天的複雜洶湧,隻剩下清晰的歉意和緊張,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那封信……她輕聲問,你什麼時候……
當天晚上。他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準備好了答案,你們放學後,我又回去……撿了回來。他說最後幾個字時,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明顯的難堪。
天之驕子沈司寒,居然會去垃圾桶裡撿回他親手撕碎的情書。這個畫麵,讓顧微微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為什麼她問出了最大的困惑。
沈司寒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遠處操場上奔跑的學生身影,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組織語言。
你跑開之後……我其實,看到了你的眼睛。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事隔多年仍無法釋懷的沉重,很受傷,很絕望……我當時就……後悔了。但年輕氣盛,拉不下臉承認錯誤。
後來,鬼使神差地撿了回來。一開始可能隻是某種……愧疚。但後來,每次看到這些拚起來的碎片,就會想起那個下午,想起我做的混賬事。他苦笑了一下,它像一根刺,紮在我心裡十年。提醒我,自己曾經多麼傲慢和愚蠢。
創業很苦的時候,累得快要放棄的時候,我就會看看它。他轉回頭,目光深深地看著她,它會提醒我,不要變成自己曾經討厭的那種人。要腳踏實地,要尊重每一份心意。
顧微微怔住了。她從未想過,她那封卑微的情書,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參與了他的人生。
昨天……我看到他們那樣起鬨你,看到你那麼難堪……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我就失控了。我隻想阻止他們,隻想告訴你,那封信對我很重要,你……你對我很重要。但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他的坦誠,他的笨拙,和他平時在媒體上展現出的那個運籌帷幄、冷靜剋製的形象截然不同。
顧微微心裡的堅冰,在一點點融化。
那枚戒指……
那是我自己的設計。他急忙解釋,耳根似乎有些泛紅,品牌方送來的樣品,我本來……是想著,如果有萬一的可能……但我知道太冒失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微風拂過,帶來青草的香氣。
沉默了許久,顧微微輕輕開口:都過去了。
沈司寒猛地看向她,眼神裡帶著不確定的希冀。
道歉,我接受了。她看著他,露出了一個很輕很淡,卻真實的笑意,但是沈司寒,十年了,我們都變了。我不是十年前那個隻會偷偷喜歡你的小女生了。
他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亮起來,急切地說:我知道!我也冇有要求你立刻怎麼樣。我隻是……隻是想有一個重新認識你,也讓重新你認識我的機會。以一個……平等的,普通的身份。
他的態度近乎懇切,帶著一種她從未想象會出現在沈司寒身上的小心翼翼。
顧微微看著眼前這個褪去了所有光環和距離感的男人,看著他眼睛裡的真誠和忐忑,心裡某個地方,慢慢變得柔軟。
也許,故事不該永遠停留在十年前那個被撕碎的午後。
也許,補寫的答案,未必不能有一個新的開始。
她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
隻是一個簡單的字,卻讓沈司寒的臉上,瞬間綻放出如同少年般明亮而釋然的笑容,比陽光還要耀眼。
風吹過,老榕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彷彿在輕聲訴說著時光的秘密。
結局美滿的愛情,或許並非冇有傷痕,而是終於等來了那句遲到的對不起,和一次重新開始的勇氣。
他們的故事,似乎纔剛剛翻過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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