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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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腦勺先是麻,跟著就是鋪天蓋地的疼,像被人用燒紅的鐵棍狠狠地捅了進來,攪爛了我的整個世界。最後一點意識,是周默那張平日裡看起來乾淨斯文的臉,在模糊的視野裡扭曲成一個陌生的形狀。還有他手裡那塊沾著我頭髮和血的,灰撲撲的磚頭。

再醒來時,我聞到了一股混雜著爛木頭和陳年灰塵的黴味。

光線從木板牆的縫隙裡擠進來,在空氣中切出一條條細長的、漂浮著塵埃的亮帶。我的手腕和腳踝被粗糙的麻繩捆著,勒得生疼,每一次掙紮都像是用砂紙在打磨我的皮膚。嘴上封著好幾層黃色的膠帶,粘得我嘴唇發麻,隻能從鼻子裡發出一點嗚嗚的、像小獸一樣的悲鳴。

這裡是柴房。我認得這股味道。我們村,家家戶戶都有這麼一間堆放雜物和柴火的小屋。

可這不是我家的柴房。

腳步聲在外麵響起,是兩個人的。一個沉穩,一個略顯急促。然後是對話聲,隔著一層薄薄的木門,像針一樣紮進我的耳朵。

叔,就這麼定了三千塊,人你留下,我這就走。

是周默的聲音。他刻意壓低了嗓門,但那股子急於脫手的輕快,我聽得一清二楚。

急啥另一個聲音蒼老而沙啞,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權威,錢給你,你把她爹那邊應付好。就說你們倆出去打工了,過年也不回來。他要是問得緊,你就說她跟野男人跑了,你也冇臉回來。你爹媽那邊,你自己去圓。

我的血液好像在那一刻凍住了。

叔你放心,我都想好了。周默的聲音裡透著諂媚,她爹就她一個閨女,本來就巴不得她早點嫁出去。我跟他說人丟了,他頂多報個警,還能咋樣過個一年半載,誰還記得

那就行。蒼老的聲音頓了頓,柱子也二十二了,村裡跟他一樣大的,娃都會打醬油了。買一個回來,總比花大幾萬的彩禮娶個不省心的強。這丫頭我看著就不錯,屁股大,能生養。

柱子……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亂的記憶。王柱子鄰村的,我小學時候的同桌。那個總是流著鼻涕,因為家裡窮,被同學欺負了也隻敢偷偷在牆角哭的男孩。

而那個蒼老的聲音,是他的父親,王叔。那個平日裡在村口見了我,總會笑嗬嗬地遞上一根自家種的黃瓜的男人。

三千塊。

我,孟雪,一個讀了兩年大學的女生,被我的男朋友,周默,以三千塊的價格,賣給了我兒時的玩伴,給他當媳婦。

這個認知像一盆冰水,從我的頭頂澆下來,澆滅了我心中最後一絲僥倖的火苗。我開始發瘋似的掙紮,用被捆住的腳狠狠地踹著木門。

砰!砰!砰!

沉悶的響聲在狹小的柴房裡迴盪。我要讓他們知道我醒了!我要讓周默看看,他賣掉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門外的對話停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婆娘,勁兒還挺大。是王叔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行了,你走吧。我們去那邊地裡說,省得她吵吵。

腳步聲漸行漸遠。

他們走了。他們就這麼走了。無視了這扇門背後,一個活人最絕望的呼救。

那一刻,柴房裡的黑暗,才真正將我吞冇。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我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乾了,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門軸發出一聲刺耳的嘎吱聲,一個人影逆著光走了進來。

他很高,很壯,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身上帶著一股田埂上泥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他反手把門關上,柴房裡瞬間又暗了下來,隻剩下那幾道光束,勉強勾勒出他的輪廓。

是他,王柱子。

我的心臟瘋狂地跳動起來,希望和恐懼在我身體裡交戰。我們有五年冇見了吧。他小學畢業就冇再唸了,我上了初中、高中,一直到現在的大學。他還會認得我嗎

我瞪大眼睛,拚命地看著他,試圖用眼神告訴他——是我,我是孟雪!你還記得嗎我們一起在河裡摸過魚,一起偷過王叔地裡的西瓜!

他走近了,蹲下身。一股劣質菸草和汗臭味撲麵而來。他的臉在昏暗中有些模糊,但能看出輪廓比小時候硬朗了許多,皮膚黝黑粗糙,眼神裡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混雜著好奇和審視的木訥。

他冇認出我。

也是,我現在是大學生了,學會了打扮,皮膚也養白了。不再是當年那個紮著羊角辮,跟他一樣在泥地裡打滾的黃毛丫頭了。在他眼裡,我隻是一個買來的女人。

長得……是比村裡那些婆娘好看。他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評價一件貨物。然後,他伸出粗糙的手,想來撕我嘴上的膠帶。

我劇烈地搖著頭,喉嚨裡發出嗚嗚的急切聲響。不能讓他撕!我一旦能說話,就能告訴他我是誰!

我的反抗,在他看來,卻是另一種意思。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咋還不讓碰他像是被惹怒了,一把掐住我的下巴,力氣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

我疼得眼淚直流,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地顫抖。我用儘全力掙紮,試圖擺脫他的鉗製。

這種掙紮,徹底點燃了他的怒火。

操!還挺橫!他低吼一聲,粗暴地放開我,站起身,然後抬起腳,一腳狠狠地踹在我的肚子上。

劇痛讓我瞬間弓成了一隻蝦米,連嗚咽聲都發不出來。胃裡翻江倒海,膽汁都快要吐出來了。

他冇有停下。

我爹說了,買來的女人,都得先打一頓!打服了,就老實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用他那雙穿著解放鞋的大腳,一下又一下地踹在我的身上,我的腿上,我的胳膊上。

我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在呻吟,每一寸皮膚都在燃燒。我的意識開始模糊,耳邊隻剩下他沉重的喘息聲,和鞋底落在**上沉悶的噗噗聲。

讓你橫!讓你不老實!他像是打紅了眼,嘴裡不停地咒罵著。

求生的本能讓我拚命地向牆角縮去,但那隻會讓他更加暴怒。混亂中,我感覺自己的左腿膝蓋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哢嚓聲。

我慘叫一聲,聲音被膠帶堵在喉嚨裡,變成了一聲絕望的悶哼。

腿,斷了。

他似乎也打累了,停下來,扶著膝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柴房裡瀰漫開一股血腥味,那是我的血。

我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在地上,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冇有了。疼痛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衝擊著我殘存的理智。

他蹲下來,看著我。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嚇人。

你這臉……太紮眼了。他突然說,聲音很輕,卻讓我毛骨悚然,不像。不像我記得的那個樣子。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隻看到他從腰間摸出了一樣東西,在從門縫透進來的光線下,閃著一道冰冷的寒光。

是一把匕首。那種鄉下男人用來宰雞或者乾點雜活的、磨得鋥亮的匕首。

我記得她臉上……有一道疤的。他自言自語,像是在回憶什麼,對,小時候摔的。醜醜的,跟個猴兒一樣。

他在說我。

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從土坡上滾下來,額角上是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疤,後來長大了,幾乎都看不見了。

我的心臟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攥緊了。

這樣……這樣就對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將那冰冷的刀鋒,緩緩地壓在了我的臉頰上。

把你變得醜一點,跟我記憶裡一樣醜,你就不會想著跑了。

冰涼的觸感之後,是灼熱的、撕裂般的劇痛。

血流了下來,糊住了我的眼睛。我聞到了自己血液的腥甜味。

我冇有暈過去,也哭不出來。極度的疼痛和恐懼,反而讓我進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我就那麼躺著,感覺自己的生命隨著溫熱的血液一點點流失。

柴房的門又被推開了。這次是王叔。他端著一碗看不清顏色的糊糊走了進來,看到屋裡的情景,手裡的碗哐噹一聲掉在地上,碎了。

柱子!你……你這是乾啥!他的聲音裡帶著驚慌。

爹,她不老實,我教訓教訓她。柱子站起身,語氣裡還有些得意,你看,現在老實多了。

王叔快步走過來,蹲下身子,藉著微光看清我臉上的傷口和不正常扭曲的腿,倒吸了一口涼氣。你……你下手也太重了!人要是死了,咱們三千塊就打了水漂了!

死不了。柱子不以為意。

你……王叔氣得說不出話,他轉過頭,想要撕開我嘴上的膠帶,大概是想給我喂點水。

就是現在!

我用儘了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喉嚨裡發出了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

孟……雪……我是……孟雪……

我的聲音因為虛弱和疼痛,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王叔的動作停住了。他狐疑地看著我,好像冇聽懂。

身份證……上衣……口袋……我拚儘全力,從喉嚨裡擠出這幾個字。周默把我打暈的時候,我正準備回學校,學生證和身份證都在外套的內側口袋裡。

王叔愣住了,他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像是在看一個怪物。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伸進了我的外套口袋。

他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卡片。

他拿到門邊,藉著光。我能看到他粗糙的手指在劇烈地顫抖。

柴房裡死一般的寂靜。

柱子也湊了過去,爹,咋了

王叔冇有回答他,而是像丟掉一塊燙手的山芋一樣,把那張小小的卡片扔在地上。他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到我麵前,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震驚,有恐懼,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懊悔。

你……你真是……老孟家的那個女娃

我用儘全力,點了點頭。

柱子也懵了,他撿起地上的身份證,湊在光亮處看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爹……還……還真是她。孟雪……她咋變成這樣了

王叔一巴掌狠狠地扇在柱子臉上,你個畜生!你看看你乾的好事!

柱子被打蒙了,捂著臉不敢說話。

王叔蹲下來,手忙腳亂地撕掉我嘴上的膠帶,又解開我手腳上的繩子。重獲自由的嘴脣乾裂得厲害,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臉上的傷口,疼得我鑽心。

孟雪……娃……叔對不住你……王叔的聲音都在發顫,叔不知道是你啊……叔要是知道,說啥也不會……

我看著他那張佈滿皺紋的、寫滿驚慌失措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我再次醒來。

身上很疼,臉上、腿上,到處都疼。但我能感覺到,傷口被處理過了,纏上了厚厚的紗布。我像個木乃伊一樣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周圍很吵,有人在劃拳,有人在高聲談笑,還有飯菜的香氣和酒氣混雜在一起,鑽進我的鼻孔。

我費力地轉動眼球,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陌生的屋子裡。牆上貼著大紅的喜字,屋裡擠滿了人,都是村裡的鄉親,他們圍著幾張桌子正在吃席。

一場婚宴。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看到了柱子,他換了一身新衣服,臉上帶著憨厚的、傻乎乎的笑,正端著酒杯,挨個給客人敬酒。王叔跟在他身後,臉上也堆滿了笑,不停地給人遞煙。

我的目光穿過人群,然後,我看到了他。

我的父親。

他就坐在主桌上,穿著他那件出門走親戚時才捨得穿的藍色外套,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他的臉上也帶著笑,是一種帶著點拘謹和討好的笑。他正舉著酒杯,和王叔說著什麼。

爸!

我張開嘴,想喊他,喉嚨卻像被火燒過一樣,隻能發出一點微弱的嗬嗬聲。

我的動靜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我這邊看了一眼。

四目相對。

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陌生和疑惑。他冇認出我。我被紗布包裹得太嚴實了,隻露出了一雙眼睛。在他眼裡,我隻是王家那個新媳婦。

王叔顯然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趕緊走過來,擋在了我和父親之間,笑著對我父親說:親家,你看,這娃醒了。就是……就是前幾天從坡上摔下來,把腦子摔壞了點,人也認不清了,話也說不利索。不過醫生說了,養養就好了。

摔壞了腦子我父親愣了一下。

是啊。王叔歎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天衣無縫,這娃命苦,家裡冇人了。柱子跟她也算有緣。親家你放心,以後我們家肯定會好好待她的。

我看著我的父親,我的親生父親。我等著他站起來,等著他質問,等著他撕開這個荒唐的謊言。

他冇有。

他隻是沉默了一會兒,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後對王叔說:這……這事兒……周默那個小王八蛋跟我說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周默跟他說了什麼

他說……他說你們倆在外麵……已經住在一起了……我父親的聲音低了下去,臉漲得通紅,像是不堪啟齒,女娃家家的,名聲……名聲最重要啊。

我瞬間明白了。周默那個畜生,他不僅賣了我,還毀了我的名聲。

親家,你彆聽那小子瞎說!王叔立刻義憤填膺地說道,我們柱子跟孟雪……啊不,跟這娃,是清清白白的!我們是正經辦婚禮!

我知道,我知道。我父親連連擺手,他看著王叔,眼神裡竟然有了一絲感激,王大哥,我們兩家離得近,你家的情況我清楚。柱子這孩子,我從小看著長大的,老實,肯乾。把……把她交給你們,我……我放心。

他站起身,走到我的床邊。

我用儘全身的力氣瞪著他,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我希望他能看懂我的憤怒和絕望。

他卻隻是歎了口氣,伸出那雙長滿老繭的手,摸了摸我的被子。

以後……就好好在這兒過日子吧。他說。

然後,我看到了讓我永生難忘的一幕。

王家大概是怕我這個摔壞了子的新媳婦會亂跑,找來了幾根木條,準備在床邊加裝一圈護欄。

工具不夠,王叔正發愁。

我的父親,捲起了袖子,從牆角拿起一把錘子,對王叔說:我來幫你。

他親手,一錘,一錘地,將那些木條釘在了我的床沿上。

叮——當——

叮——當——

每一聲,都像是釘在了我的心上。

他把我,他的親生女兒,徹底地囚禁在了這裡。他收下了王家的彩禮,然後,親手幫著我的買主,建好了關押我的牢籠。

日子像陰溝裡的水,緩慢而肮臟地流淌著。

腿上的石膏拆了,但骨頭長得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臉上的傷口結了痂,又脫落,留下了一道從眼角延伸到嘴角的、蜈蚣一樣猙獰的疤痕。我的嗓子也慢慢恢複了,雖然說話還有些沙啞。

柱子冇有再打我。或許是因為我已經老實了,或許是因為那道疤讓他滿意了。他每天出去乾活,回來後就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媳婦對待。給我端飯,給我擦身。他的動作很笨拙,甚至有些粗魯,但眼神裡冇有了當初的暴戾,多了一種……滿足。

他會跟我說些村裡的閒話,說東家長西家短。我從不迴應,隻是像個木偶一樣,任由他擺佈。

王叔對我,則是充滿了愧疚。他總是在冇人的時候,唉聲歎氣地說對不起我,說他不是人。然後又會勸我,說柱子本質不壞,讓我跟他好好過日子,給我生個大胖小子。

我心裡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後來,我父親來看過我一次。

隔著那個他親手釘上的護欄。他給我帶了些水果,嘴裡說著一些不痛不癢的關心話。

爸。我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我想回家。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眼神躲閃著,胡說什麼呢這裡不就是你的家嗎你已經嫁給柱子了。

我冇有嫁!我低吼道,我是被周默賣來的!我是被他們綁架的!爸,你帶我走!

你小點聲!他慌張地看了一眼屋外,壓低聲音說,事情已經這樣了,你還想怎麼樣你被周默……那樣了,名聲都壞了,回去了誰還要你王家不嫌棄你,給你辦了婚禮,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所以,你就把我扔在這裡了我的聲音冷得像冰。

什麼叫扔了他好像被刺痛了,聲音也大了起來,我這是為你好!你懂不懂!王家條件比我們家好,柱子能乾活,你嫁過來是享福的!你還想回那個破屋子去嗎

我看著他,這個我叫了二十年爸爸的男人,突然覺得無比的陌生。

原來,他一直都希望我嫁到王家。或許從周默找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在盤算這筆交易了。我的名聲,我的未來,都比不上一個能讓他省心、甚至還能拿一筆彩禮的歸宿。

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死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又回到了大學的教室,陽光從窗外灑進來,一切都那麼明亮。然後周默走了進來,他笑著對我說,孟雪,我們走吧。他拉起我的手,那隻手上,卻拿著一塊帶血的磚頭。

我尖叫著醒來,一身冷汗。

窗外,月光如水。王家父子都睡得很沉,鼾聲此起彼伏。

一個念頭,像野草一樣,瘋狂地從我死寂的心裡滋生出來。

我要走。

我不能死在這裡。

我悄悄地爬下床,每動一下,傷腿都傳來鑽心的疼。我咬著牙,在屋子裡翻找。我的身份證,被王叔收起來了,放在一個上了鎖的抽屜裡。我找到了鑰匙。我還找到了我被綁來時穿的那件外套,內側口袋裡,還剩下幾十塊零錢。

夠了。隻要能到鎮上,我就有辦法。

我拖著一條傷腿,像個幽靈一樣,一點一點地挪出了王家的大門。村裡很靜,隻有幾聲狗叫。我不敢走大路,隻能深一腳淺一腳地,順著田埂往村外的方向挪。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好幾次都疼得想放棄,但一想到我父親那張冷漠的臉,一想到柱子那木訥又滿足的眼神,一股力量就從心底湧上來。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快亮的時候,我終於走到了通往鎮上的公路邊。

我攔下了一輛最早的、去鎮上拉貨的三輪車。司機是個好心的大叔,看我一個女孩子,臉上帶傷,腿腳也不方便,冇多問什麼,就讓我上了車。

到了鎮上,我用身上僅有的錢,給我唯一的希望打了電話。

我的堂姐,孟晴。

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泣不成聲。

堂姐很快就趕到了。她看到我的樣子,嚇得臉都白了。我冇有多解釋,隻說我遇到了壞人,我要回學校。

她冇問什麼,給我買了車票,把我送上了回城的汽車。

汽車開動的那一刻,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和村莊,我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回到學校,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黑了父親和王家所有人的聯絡方式。我冇有報警。我怕。我怕他們會找到學校來,怕那些流言蜚語會把我淹死。我隻想當這一切都冇有發生過。

我開始瘋狂地兼職,洗碗,發傳單,做家教。我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學業,然後考上了醫學院。

後來,我從彆的親戚那裡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訊息。

周默被抓了。是我父親報的警。大概是在我失蹤後,他為了撇清關係,也為了拿回那筆彩禮,把周默供了出來。周默因為拐賣婦女,被判了十年。

聽到這個訊息,我冇有任何感覺。

他隻是我人生中一道肮臟的疤痕,跟另一道比起來,不值一提。

七年。

七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女孩脫胎換骨。

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會哭泣的孟雪了。我是市人民醫院急診科的孟醫生。冷靜,專業,果斷。臉上的疤痕,被我用頭髮巧妙地遮住了一部分,剩下的,也成了我臉上冷峻表情的一部分。冇人敢在我麵前多問一句。

那天我值夜班,救護車呼嘯著送來一個農藥中毒的病人。

醫生!快!喝了百草枯!

我心裡一沉。百草枯,冇有解藥。

當我看清擔架上那個女人的臉時,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堂姐,孟晴。

她麵色灰敗,嘴唇發紫,眼神渙散,但她還認得我。她看到我,渾濁的眼睛裡突然亮了一下,抓住了我的白大褂。

孟雪……救我……

我還冇來得及說話,一個男人就衝了過來,抓著孟晴的肩膀使勁搖晃。

你個臭婆娘!你為啥要尋死!為啥!

他吼著,眼睛通紅。

我看著他。那張臉,就算燒成灰我也認得。

王柱子。

他老了一些,黑了一些,但那股子根植在骨子裡的、混雜著蠻橫和木訥的氣質,一點冇變。

他冇有認出我。在他眼裡,我隻是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冷冰冰的醫生。

我讓護士把他拉開,開始進行急救。洗胃,導瀉,血液灌流……所有能用的辦法都用上了。但我們都心知明,這隻是在拖延時間。

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孟晴已經懷孕七個月了。

我把柱子叫到辦公室。

病人喝下的是百草枯,致死率百分之百,冇有特效藥。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冇有情緒,現在能做的,就是儘力保住孩子。需要立刻進行剖腹產手術,你作為家屬,簽個字。

他愣愣地看著我,好像冇聽懂。

啥叫……冇藥救他喃喃地問。

就是她一定會死。而且過程會很痛苦,她的肺會一點點纖維化,直到窒息。我殘忍地,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他癱坐在了地上。

手術前,我單獨見了孟晴。她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

為什麼我問她。

她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孟雪……對不起……當年……當年是我幫你逃走的。

我愣住了。

我……我喜歡柱子……我早就喜歡他了。她斷斷續續地說,我知道他家買了媳婦……我去看……冇想到是你……我怕……我怕你把這事說出去……我就想……讓你趕緊走……走了,我才能嫁給他……

原來是這樣。

當年那個雪中送炭的堂姐,原來也包裹著自己的私心。

他……他打我……孟晴的眼淚流了下來,喝了酒就打……他說我不如你……他說他忘不了那個被他打斷腿、劃破臉的婆娘……他說……隻有你那種不聽話的,打起來才過癮……

我的手,在白大褂的口袋裡,死死地攥成了拳頭。

他是個畜生……孟雪……我後悔了……

因為胎兒月份大,手術允許家屬陪產。柱子換上無菌服,站在了手術檯邊,他想看著自己的孩子出生。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當我把那個啼哭的嬰兒從孟晴腹中取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就在那一瞬間,異變陡生。

一直像是在彌留之際的孟晴,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裡迸發出一股駭人的光芒。她用儘最後一絲力氣,一把搶過護士遞給我的手術刀,以一種所有人都冇反應過來的速度,狠狠地捅進了身邊柱子的腹部!

我死……你也彆想活!她尖利地嘶吼著。

柱子發出一聲不敢置信的慘叫,鮮血瞬間噴湧而出。

整個手術室都亂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這血腥的一幕,聞著那熟悉的、溫熱的血腥味,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孟晴捅完那一刀,就徹底斷了氣。柱子也因為失血過多,冇搶救過來。

兩條人命。

在他們的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他們雙雙殞命。

警察來做筆錄的時候,我如實地陳述了手術室裡發生的一切。冇有人懷疑我。我隻是一個儘職儘責的醫生。

處理完所有事情,已經是三天後。我拖著疲憊的身體準備回家,在醫院門口,卻碰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

她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孟雪啊,可算找到你了!你快回去看看吧,你爸……快不行了。

她說,孟晴臨死前,用最後的力氣,給她家裡打了個電話,隻有一句話:告訴你堂妹,她爹要死了。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

我請了假,坐上了回老家的車。

七年了。我一次都冇有回來過。

記憶裡的小路,已經變得坑坑窪窪。記憶裡還算整潔的院子,如今長滿了荒草。我推開那扇虛掩著的、漆皮剝落的木門。

屋子裡一股濃重的藥味和衰敗的氣息。

他躺在床上,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臉頰深陷,眼窩發黑。如果不是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我幾乎以為那是一具屍體。

他聽到了動靜,費力地睜開眼。

看到我,他渾濁的眼睛裡,突然迸發出一絲光亮。他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然後,兩行眼淚,順著他乾枯的眼角,滑了下來。

我站著,就那麼看著他。

七年的怨恨,七年的決絕,七年的冰冷,在這一刻,好像突然就……融化了。

不是原諒。

隻是覺得……冇有意義了。

他快死了。那個把我賣掉、又親手囚禁我的父親,快死了。所有的恨,都將隨著他的死亡,一起被埋進黃土。

我走過去,坐在床邊。

爸。我開口,聲音沙啞。

他哭了,像個孩子一樣,發出了嗚嗚的聲音,眼淚流得更凶了。他伸出那隻皮包骨頭的手,想要抓住我,卻又不敢。

我握住了他的手。冰冷,乾枯,冇有一絲力氣。

我帶你去城裡。我說,去我那兒。

他愣住了,然後拚命地、拚命地點頭,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給他收拾了東西,其實也冇什麼可收拾的。然後我找了村裡的一輛車,把他抱上了車。他很輕,輕得像一捆乾枯的柴火。

車子在顛簸的鄉間小路上行駛著,開往城市的方向。

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很安靜。

我以為他睡著了。

車開上平坦的公路後,我低頭看他。

他閉著眼睛,臉上帶著一絲奇異的、滿足的笑容。他的手,還緊緊地攥著我的衣角。

隻是,他的身體,已經冇有了溫度。

他走了。

在我帶他離開那個讓他羞愧、也讓我痛苦了一生的地方,去往一個嶄新生活的路上,帶著滿足的笑容,安詳地離世了。

車窗外的景物飛速地倒退,像我那被硬生生撕裂、又被我一針一線勉強縫合起來的人生。

我抱著父親漸漸冰冷的身體,眼淚,終於無聲地落了下來。

這一次,不是因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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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將我拐到山村裡,睜眼一看竟是自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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