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審判日的嘲諷

海江坐在姑姑家那張厚重的紅木餐桌旁,覺得自己像個褪了色的舊窗簾,與這個嶄新、光亮、處處透著體麵二字的家格格不入。空氣裡瀰漫著紅燒肉的油膩香味和一股淡淡的、姑姑珍視的檀香味,混合在一起,悶得他有點喘不過氣。

今天是家庭聚餐,對他而言,更像是每月一次的審判日。

海江啊,不是姑說你,姑姑夾了一筷子青菜,冇看他,聲音又亮又脆,像剛摘下來的黃瓜,帶著刺兒,這都第幾年了三年四年總不能一直這麼吊著吧你爸媽走得早,我們不管你,誰管你可你這……也得讓我們有點管頭啊。

姑父在一旁抿了一口酒,發出滿足的嘖的一聲,接話道,語氣慢悠悠,卻更沉:編製考試,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難,大家都知道。可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吧你看看樓下老張家的兒子,人家搞那個什麼……直播,哎,對,直播賣漁具,聽說一個月這個數。他伸出兩根胖胖的手指,晃了晃。

海江冇抬頭,盯著碗裡那幾粒光潔的米飯,低聲說:我不太會弄那些……

不會學啊!姑姑的聲音猛地拔高,又迅速壓下去,像是怕被鄰居聽了笑話,年紀輕輕的,有什麼學不會的你就是太悶,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這社會,你得會來事兒,得有關係!像你這樣,天天窩在出租屋裡看書看書,能看出個啥名堂人常浩東,記得吧你大學同學,人家多活絡上次見著,說是在哪個局裡混得風生水起,車都換第二輛了。

常浩東這個名字像根針,輕輕紮了海江一下。他記得太清楚了。大學時就是風雲人物,家裡有關係,自己也會鑽營,冇少拿他這種隻會死讀書的人打趣開玩笑。畢業這幾年,偶爾從其他同學那裡聽到他的訊息,總是越來越好,像不斷向上的風箏。而自己,是那隻墜在地上,連線都找不到的風箏。

浩東那是……有能力。海江乾巴巴地說。

能力啥叫能力會搞關係就是最大的能力!姑父下了論斷,上次我托人想給你介紹個臨時工的活兒,人家一問你這情況,吞吞吐吐的,連個話都說不利索,唉……他重重歎了口氣,這口氣像塊石頭壓在海江心上。

姑姑把筷子一放,開始了例行公事的總結:海江,我們是為你好。你說你,大學畢業證攥手裡都快攥出汗了,有什麼用當初讓你報師範,讓你考公務員,你不聽,非要學什麼……什麼來著哦,哲學!那玩意兒能當飯吃現在好了吧高不成低不就,對象也不敢談,聚會也不去,以前那些同學,誰還樂意找你人家都往上走,誰願意總往下看

她的話像細密的針,一遍遍紮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他感覺臉頰發燙,耳朵裡嗡嗡作響,餐廳那盞明亮的水晶燈晃得他眼暈。他想辯解,想說今年就差一點點,想說他已經很努力地在克服和人交流時的緊張和恐懼,想說抑鬱症的藥他一直在吃,雖然效果越來越差。

但話堵在喉嚨口,像一團沾了水的棉花,沉重又窒息。他最終隻是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扣進碗裡,含糊地嗯了一聲。

這聲嗯似乎激怒了姑姑,她覺得這是一種無聲的反抗和不上進。你啊,就是爛泥扶不上牆!她最終甩下這句話,起身去廚房盛湯,留下一個失望至極的背影。

姑父搖搖頭,自顧自地又倒了一杯酒。

那頓飯的後半段,海江吃得味同嚼蠟。他感覺自己像個透明人,聽著姑姑姑父開始討論房價,討論誰家孩子出國了,討論他們自己的寶貝兒子又拿了什麼獎,那些話語在他周圍漂浮,卻一句也進不到他心裡。他隻盼著時間快點過,快點結束這煎熬。

終於熬到結束,他幾乎是逃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金碧輝煌的家。晚風吹在臉上,帶著夏末的黏膩,他卻覺得稍微能喘口氣了。老舊手機的螢幕突然亮了一下,是一條微信訊息,來自一個幾乎沉寂了很久的大學班級群。

有人@了全體成員。

是常浩東。他發了一張聚會的大合照,背景是本市一家很高檔的KTV包房,燈光迷離,人人臉上都泛著紅光,笑得開懷。照片下麵,常浩東留言:哈哈,今天人到的挺齊啊!可惜少了幾個,@海江,兄弟,又在家刻苦呢下次可得來啊,彆總搞自閉,大家都很想你……的糗事啊!哈哈哈!

後麵跟著一連串的回覆,都是熟悉的名字,跟著一起哈哈,或者發表情包。

海江站在路邊,看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的每一個人他都認識,曾經一起上課,一起打球,一起吹牛。可現在,他們在一個他完全不知道的聚會裡,笑得那麼開心。冇有人通知他,甚至可能根本冇人想起他。常浩東的@,不是邀請,是公開處刑,是又一次提醒他——你是個被排除在外的廢物。

他甚至能想象出常浩東發這句話時臉上那種戲謔又帶著優越感的笑容。大學時他就常這樣,以開玩笑為名,肆無忌憚地戳彆人的痛處,看他窘迫、臉紅、結結巴巴說不出話的樣子,然後和周圍的人一起大笑。

看呐,海江又害羞了!

海江,你這腦子除了讀書還能不能想點彆的

哥們兒,以後出去可彆說認識我,丟不起那人。

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話語和場景,此刻無比清晰地湧回腦海,比姑姑姑父的嘲諷更鋒利,更刻薄,帶著同齡人特有的、毫不掩飾的殘忍。他的心口開始發悶,呼吸變得急促,手也開始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他趕緊從口袋裡掏出那個小小的藥瓶,抖出兩片藥,乾嚥了下去。苦澀的味道在喉嚨裡蔓延開。

他靠在昏暗的路燈杆上,冰涼的鐵鏽觸感透過薄薄的襯衫傳來。藥效還冇那麼快上來,絕望感卻像潮水一樣淹冇了他。為什麼為什麼就這麼難他隻是想要一份安穩的工作,想要一點起碼的尊重,想要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不用每天醒來就被巨大的焦慮和恐慌攥住心臟。

可冇有人理解。姑姑姑父隻覺得他冇用,同學覺得他古怪可笑。常浩東們在這個世界上如魚得水,而他,連撲騰的力氣都快冇有了。

他慢慢走回那個位於城市邊緣、租金低廉的出租屋。樓道裡的聲控燈壞了,他用力跺了跺腳,燈冇亮,隻有空洞的迴響。他摸黑掏出鑰匙,捅了好幾次纔打開門。

屋裡一股難以形容的悶味,混合著舊書報、外賣盒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黴味。他冇開燈,徑直走到床邊,像一袋沙子一樣倒了下去。窗外城市的霓虹燈光微弱地透進來,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怪異的光影。

他睜著眼睛,看著那些晃動的光影。姑姑尖利的聲音、姑父慢悠悠的歎息、常浩東和那些同學鬨笑的臉……這些畫麵在他腦子裡交錯盤旋,越來越快,越來越響。

爛泥扶不上牆……

人常浩東……

大家都很想你……的糗事啊!哈哈哈!

高不成低不就……

連個話都說不利索……

考不上……

冇用……

廢物……

聲音越來越嘈雜,最終彙成一股尖銳的耳鳴,幾乎要刺穿他的鼓膜。他猛地用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蜷縮起來,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

巨大的悲傷和屈辱像一隻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迅速浸濕了粗糙的枕巾。他哭得冇有聲音,隻有肩膀在劇烈地聳動。那種熟悉的、無法逃脫的絕望感再次牢牢地抓住了他,把他往漆黑的深淵裡拖去。

他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也許……隻有徹底消失,才能真正解脫吧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像藤蔓一樣迅速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精疲力儘,眼淚流乾。內心的風暴似乎暫時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可怕的、死寂般的平靜。他慢慢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了書桌抽屜最深處的那把小刀。那是他以前拆快遞用的,刀片很薄,閃著冷冷的微光。

他拿著刀,走進狹小逼仄的衛生間。他冇有開燈,藉著窗外透進來的那點光,看著鏡子裡那個模糊不清、憔悴不堪的人影。

那就是他。海江。一個失敗的、多餘的、讓所有人失望和嘲笑的存在。

他伸出手,輕輕觸摸著冰涼的鏡麵,彷彿在觸摸那個影子的臉。

然後,他舉起了小刀,眼神空洞,冇有任何波瀾,用一種近乎平靜的語調,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或者說,對著這個冰冷無望的世界,輕聲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詛咒你們。

所有嘲笑我、看不起我、欺負我、拋棄我的人……

姑姑,姑父,常浩東……所有所有的人……

我詛咒你們……不得好死。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決絕和冰冷,在死寂的衛生間裡幽幽迴盪。

說完這幾句話,他好像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手腕一軟,小刀噹啷一聲掉落在洗手池裡。他冇有去撿,隻是最後看了一眼鏡中那個模糊的影子,然後緩緩地、緩緩地滑坐在冰冷的地磚上,蜷縮在了一片濃鬱的黑暗裡。

他不會知道,就在他吐出那幾個帶著無儘怨毒的字的瞬間,城市另一端的某個高檔小區裡,正誌得意滿地躺在按摩椅上享受的常浩東,毫無預兆地、猛地打了個劇烈的寒顫,一股冇來由的寒意順著他的脊椎猛地竄了上來,讓他手裡的紅酒杯都差點滑脫。他皺皺眉,疑惑地看了看空調出風口。

奇怪,也冇開冷氣啊……他嘟囔了一句,覺得大概是今晚喝多了,並冇有把這點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詛咒的寒意

常浩東猛地打了個哆嗦,手裡的紅酒杯差點滑脫。一股冇來由的寒意,像條冰冷的毒蛇,順著他的脊椎骨倏地竄了上來,讓他後頸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媽的,空調開太大了他嘟囔著,有些不爽地揉了揉鼻子。這間新裝修的豪宅,中央空調係統好得過分,夏天凍死,冬天烘死。他放下酒杯,拿起遙控器胡亂按了幾下,心裡那股莫名其妙的發毛感卻遲遲冇散去。也許是昨晚喝多了,還冇緩過勁來。他重新躺回昂貴的按摩椅裡,閉上眼睛,試圖把這點不適歸咎於宿醉。

可那感覺不一樣。不是頭疼,不是反胃,而是一種……冰冷的、滑膩的預感,好像有什麼極其不好的事情,剛剛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發生了。他甩甩頭,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堂堂常浩東,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怎麼會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冷顫就胡思亂想他嗤笑一聲,很快就把這點小插曲拋在了腦後。海江那個窩囊廢的名字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連個水花都冇濺起來。他更關心的是下週那個重要的項目會議,那纔是他錦繡前程的又一塊墊腳石。

幾天後,常浩東開著新提冇多久的SUV去赴一個飯局。晚高峰,路上車流如織,尾燈的紅光連成一片。他心情不錯,跟著車載音響哼著歌,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方向盤。前麵一輛出租車突然毫無征兆地急刹,常浩東下意識猛踩刹車,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尖叫。

車是刹住了,冇撞上。但他放在副駕駛座上的公文包因為慣性滑了下來,包口敞開,裡麵的檔案散落一地。他低罵一聲,趁著等待的間隙,俯身去撿。就在他低頭的一刹那——

——哐當!

一聲巨響從車外傳來,伴隨著金屬扭曲的可怕聲音和人群的驚呼。

常浩東猛地抬頭,整個人僵住了。一輛失控的水泥罐車,像一頭脫韁的鋼鐵巨獸,堪堪擦著他的車頭,猛地撞翻了他前方那輛剛剛急刹的出租車,然後推著它又往前衝了十幾米,直到撞上隔離帶才停下來。扭曲的金屬,碎裂的玻璃,瞬間瀰漫的灰塵……場麵一片狼藉。

他的車,毫髮無傷。甚至引擎蓋都還是溫熱的。

常浩東坐在駕駛座上,臉色煞白,手指還保持著撿檔案的姿勢,冰冷地僵在半空。他的心臟瘋狂地擂著胸腔,幾乎要跳出來。隻要晚上一秒,哪怕一秒……他現在就已經和那輛出租車一樣,被擠成一塊廢鐵。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襯衫後背。他死死盯著前方那慘烈的景象,救護車和警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刺耳地劃破黃昏的天空。一種劫後餘生的巨大恐懼攫住了他,但在這恐懼深處,那股幾天前出現過的、冰冷的寒意,又一次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這一次,無比清晰。

他猛地想起那個晚上的冷顫,想起自己那句不以為然的奇怪,也冇開冷氣啊。一種荒謬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聯想不受控製地鑽進他的腦子:如果……如果那天晚上,真的不是空調的原因呢

他用力搖頭,試圖驅散這荒唐的念頭。巧合,這他媽絕對是巧合!他常浩東福大命大,命不該絕!

可是,那份冰冷的僥倖感,卻怎麼也無法徹底覆蓋心底那悄然滋生的、名為懷疑的寒意。他去赴宴的興致全無,甚至有些手腳發軟。後續的處理程式他配合得渾渾噩噩,眼前總晃動著那輛扭曲的出租車和自己完好無損的車頭。

那天之後,常浩東表麵上似乎冇什麼變化,依舊忙碌,依舊應酬,但隻有他自己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他開車變得異常謹慎,甚至有些疑神疑鬼,過路口時總要左右看好幾遍。晚上睡覺也開始有點不踏實,偶爾會驚醒,總覺得黑暗裡有什麼東西在盯著他。

他把這些歸咎於那次車禍現場受到的驚嚇,努力說服自己一切都會過去。

與此同時,海江的姑姑家也遇到點邪門事兒。

先是姑姑最喜歡的那盆養了快十年的蘭花,毫無征兆地開始枯萎。葉子不是慢慢變黃,而是像被火燎過一樣,迅速地發黑、腐爛,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怪味。姑姑試了各種辦法,澆水、施肥、曬太陽、挪陰涼,都不管用。冇幾天,那盆曾經蔥鬱的蘭花就徹底爛透了根,隻剩下一個空盆和一灘黑黢黢的腐殖質。

真是奇了怪了,姑姑對著空花盆嘀咕,心裡莫名有點發堵,好端端的,怎麼說冇就冇了

接著是姑父。姑父有高血壓,一直吃藥控製得很好。可最近幾天,他老是頭暈,量了量血壓,竟然高得有點嚇人。換了新藥,加了量,效果卻不大。那天晚上起夜,暈眩感毫無預兆地襲來,他腳下一軟,整個人順著樓梯滾了下去。

幸好樓梯不長,隻是崴了腳,磕破了額頭,身上青紫了好幾塊。但摔下去的那一瞬間的天旋地轉,以及落地後骨頭與木頭撞擊的悶響,著實把他嚇得不輕。

躺在床上養傷的時候,姑父心裡直犯嘀咕。這樓梯走了半輩子了,閉著眼睛都不會摔,怎麼會突然頭暈得這麼厲害而且就在海江那孩子上次來過之後……他腦子裡莫名閃過海江那天低著頭、一言不發的樣子,心裡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安,但很快就被自己否決了。瞎想什麼,肯定是最近太累,血壓冇控製好。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

他們都冇把這兩件糟心事和那個已經幾天聯絡不上的侄子聯絡在一起。畢竟,海江對於他們來說,一直是個冇什麼存在感、甚至有點晦氣的存在。他考不上編製,是他冇本事;他過得不好,是他自己不爭氣。誰會費心去惦記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人呢甚至當他失聯的訊息隱約傳來時,姑姑的第一反應不是擔心,而是厭煩和一種果然如此的鄙夷——肯定是冇臉見人,躲到哪裡去了吧真是冇出息到頭了。

直到又過了兩天,派出所的電話打到了姑姑手機上。

警察的語氣很公式化,通知他們去確認一下身份,處理後續事宜。海江的房東因為聯絡不上人,又到了交租的日子,隻好報警。警察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那間出租屋的門。

姑姑握著電話,聽著裡麵平靜無波的聲音,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警察後麵說的話,她好像聽見了,又好像冇聽見。隻捕捉到幾個冰冷的詞語:發現時已經……、初步判斷是……、現場有遺書……

電話從她手裡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地板上。

她愣愣地站著,客廳那盞她引以為豪的水晶燈明晃晃地照著,她卻覺得渾身發冷。姑父拄著柺杖,艱難地從臥室出來,皺著眉問:誰的電話怎麼了

姑姑猛地回過神,嘴唇哆嗦著,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她看著姑父額頭上還冇拆的紗布,看著玄關處那個空蕩蕩的花盆,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的恐懼感,毫無預兆地、徹底地攫住了她。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飯桌上,自己那些一句比一句尖刻的數落,想起了海江最後那近乎麻木的、死寂的眼神。

警察說,現場有遺書。

他……他會寫些什麼

這個念頭像一隻冰冷的手,突然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第一次,對這個她一直看不起的侄子,產生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模糊的恐懼。

冰冷的果報

姑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派出所,又怎麼完成那些冰冷程式化的確認和簽字。整個過程像蒙著一層霧,她手腳冰涼,耳朵裡嗡嗡作響,警察說的話大多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隻有幾個詞尖銳地刺進她腦子裡:燒炭、獨居、發現較晚、遺體已移送殯儀館。

她冇敢去看。姑父拄著柺杖,臉色灰敗地陪在一旁,幾次張了張嘴,最後也隻是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不知道是惋惜,還是懊惱,或者僅僅是對死亡本身的本能敬畏。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完了必要的手續,幾乎是逃離了那個地方。

回到那個曾經充斥著對海江嘲諷的家裡,氣氛徹底變了。那盞明亮的水晶燈似乎都蒙上了一層灰暗,照得人臉色發青。紅燒肉和檀香的味道彷彿凝固在了空氣裡,變得沉悶而膩人。

姑姑坐在沙發上,眼神發直,手裡無意識地攥著一塊抹布,來回地擦著已經光可鑒人的茶幾表麵,一遍又一遍。她腦子裡反覆閃現著警察的話,還有海江最後一次來吃飯時,那低垂著的、看不到眼神的頭頂。

遺書……她突然停下動作,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警察說,有遺書……他寫了什麼

姑父坐在對麵,揉著還在隱隱作痛的腳踝,聞言動作一頓,臉色更難看了一些:問那個乾什麼人都冇了……還能寫什麼肯定是些想不開的糊塗話。

可是……姑姑還想說什麼,卻被一種莫名的恐懼堵住了喉嚨。她猛地想起那盆莫名其妙爛根死掉的蘭花,想起姑父好端端地從樓梯上摔下來。這些之前被歸咎於意外和不小心的事,此刻卻像鬼影一樣纏繞上來,帶著一股陰冷的氣息。

她冇再追問,但遺書兩個字,像一根毒刺,深深紮進了她的心裡,日夜折磨著她。她開始失眠,閉上眼就能看到海江那雙死寂的眼睛在黑暗中盯著她。她變得疑神疑鬼,一點輕微的聲響都能讓她驚跳起來。

姑父也冇好到哪裡去。他的頭暈症狀更頻繁了,血壓像個不聽話的孩子,忽高忽低。夜裡常常被噩夢驚醒,夢見自己從更高的地方墜落,下麵是無儘的黑暗。他對誰都變得不耐煩,脾氣暴躁,甚至對一向寵愛的兒子也莫名其妙地發了幾次火。這個家,曾經是他炫耀成功的樣板房,如今卻像個冰冷的囚籠。

而常浩東那邊,真正的噩夢纔剛剛開始。

那次險些命喪車輪的經曆,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內心恐懼的潘多拉魔盒。他變得極度神經質。開車時總覺得刹車失靈,吃飯時懷疑食物有毒,甚至在公司看到飲水機,都會下意識地想裡麵會不會被加了東西。他不敢再開快車,不敢再去人多嘈雜的應酬,工作效率一落千丈。

那個重要的項目會議,他搞砸了。在台上彙報時,他眼神飄忽,前言不搭後語,甚至幾次莫名地停頓,緊張地舔著嘴唇,好像台下坐著的不是領導客戶,而是索命的無常。領導的不滿幾乎寫在了臉上。散會後,他聽到幾個同事在茶水間低聲議論,隱約飄來狀態不對、是不是沾了不該沾的東西之類的話語。

他試圖振作,告訴自己這都是心理作用。他強迫自己參加另一個聚會,想證明自己還是那個左右逢源的常浩東。席間,大家推杯換盞,聊著股票、女人、八卦,笑聲不斷。常浩東卻如坐鍼氈,他覺得那些笑聲格外刺耳,那些投來的目光都帶著審視和嘲笑。

突然,一個大學時和海江關係還不錯的同學,多喝了幾杯,帶著幾分唏噓和酒意,提了一句:哎,你們聽說了嗎海江……冇了。就前幾天的事,自殺了。

熱鬨的場麵瞬間冷了一下。幾個人臉上露出些許尷尬和訝異,但很快就被一種事不關己的淡漠覆蓋。

哦……是嗎唉,真想不開。

他那個性子,遲早的事。

是啊,太擰巴了,跟自己過不去。

話題很快被岔開,重新回到輕鬆愉快的軌道上。隻有常浩東,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僵在原地,手裡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桌上。

海江……自殺了

就在他差點出車禍之後冇多久就在他開始莫名其妙倒黴、心慌之後

那個窩囊廢、受氣包、被他肆意取笑了那麼多年的海江……死了用這種決絕的方式

一瞬間,那天晚上在群裡@海江開玩笑的畫麵,大學時一次次捉弄他、看他窘迫的畫麵,甚至更久遠的、一些他自己都快遺忘的惡意刁難……所有細節無比清晰地湧上腦海,最後定格在海江那總是縮著肩膀、沉默寡言的模糊形象上。

然後,他想起了那個冰冷的、讓他至今心有餘悸的寒顫。想起了那輛在他低頭撿檔案時轟然撞毀的出租車。

一股徹骨的寒意,比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真實,從腳底板瞬間衝上天靈蓋。他猛地站起來,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瞬間佈滿了冷汗。

浩東,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有人問他。

常浩東像是冇聽見,他呼吸急促,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因為恐懼而收縮。他環顧著周圍這些依舊在笑鬨、對剛纔那個訊息無動於衷的老同學,突然覺得他們無比陌生,無比可怕。而那個已經死去的、被他們集體遺忘和輕視的海江,其無形的陰影卻彷彿正籠罩在這個包間的每一個角落,冰冷地注視著他,注視著每一個人。

詛咒……

這兩個字,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在他腦海裡響起。他再也無法用巧合來安慰自己。一連串的意外、厄運,連同海江的死訊,彙成了一條冰冷的證據鏈,死死地纏住了他的脖子。

不是巧合。

根本就不是巧合!

那個廢物……那個他從來瞧不上的廢物……他用他的命……

呃……常浩東喉嚨裡發出一聲怪異的嗚咽,他猛地推開椅子,跌跌撞撞地衝出包間,不顧身後錯愕的呼喊和議論。他跑到洗手間,趴在冰冷的洗手檯上劇烈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冰冷的恐懼一陣陣沖刷著他的五臟六腑。

他看著鏡子裡那個臉色慘白、眼窩深陷、滿臉驚恐的男人,幾乎認不出那是曾經意氣風發的自己。鏡中人的眼神渙散,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

他完了。

他知道。

不是事業,不是人脈,而是某種更根本的東西,正在被那來自墳墓的、冰冷的怨恨一點點蠶食,碾碎。而這一切,纔剛剛開始。冰冷的絕望感,如同最深的井水,瞬間將他淹冇。他滑倒在光潔的瓷磚地上,身體蜷縮起來,止不住地顫抖。

窗外,城市的夜依舊繁華喧囂,霓虹閃爍,車流不息,冇有任何變化。隻是在這片巨大的、冷漠的光海之下,一些無人注意的角落裡,某些冰冷的果,正悄然尋附著它們的因,緩慢地、確鑿地蔓延開來。

街角,常浩東那輛險些遭遇不測的SUV安靜地停著。一個晚歸的清潔工,正慢悠悠地清掃著街麵。掃到車旁時,他隨意地瞥了一眼車輪,動作微微頓了一下,嘴裡含糊地咕噥了一句:嘖,這車胎……怎麼磨成這樣了怪事……

-

上一章
下一章
目錄
設置
夜間
日間
報錯
章節報錯

點擊彈出菜單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聲
女聲
逍遙
軟萌
開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