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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亮,山間還隱著濃重的霧氣,溪水泠泠。
雖已開春,但天氣仍是寒涼,手浸在溪水裡時,好像有無數細小冰針在往指縫裡刺,冷得直打哆嗦,通常這些時候,山腳下浣衣的婦人都會說些家長裡短來緩解刺骨的寒意。
最近提起最多的便是江獵戶家的女兒。
江獵戶夫妻恩愛,老來得有一女,如珠如寶地捧在手心,和村裡大多數用植物、家畜命名的女孩不同,江母特地找村裡的秀纔給女兒起了個完整的名字——江寶珠。
正如她的名字那樣,江寶珠自小嬌養長大,直到十五歲那年,江獵戶夫妻倆相繼離世,寶珠就像從溫室裡搬出的花朵,剛一接觸風吹日曬,很快便要枯萎。
可未過多久,江獵戶曾經接濟過的孩子,蕭重雲中了秀纔來尋寶珠,說是要報恩。
為了照顧寶珠連科舉都未去,待寶珠從失去父母的痛苦中緩過勁來,二人才順理成章成婚。
如膠似漆地過了幾年。
又是一年科舉,蕭重雲動身前往京城已有月餘,村裡人都說蕭重雲這次定能上榜,時不時就有人來打趣江寶珠,說待科舉結束,寶珠就要從秀才娘子變成官人娘子了。
正說著,突有一人使了使眼色,溪邊頓時靜了下來,木槌敲打的聲響也輕了許多。
此時薄霧將散,從霧中走出一個嫋嫋婷婷的身影來。
江寶珠一襲寬大素衣,但行動間隱約可見玲瓏身段,膚色白皙,因未曾勞作過,裸露出的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雖已經人事,清淩的雙眼卻還透露出一絲純真,嘴唇好似含苞欲放的花朵,唇珠圓潤,珍珠一般安放花心。
她身後不遠不近跟著一個高大的青年,青年劍眉星目,皮膚呈現健碩的小麥色,肩頸線條孔武有力,手裡卻如其他婦人一樣,端著盛滿衣服的木盆。
有新嫁來的娘子小聲詢問:“蕭秀纔不是去京城了嗎?怎麼還跟在寶珠後麵?”王嬸與她解釋道:“這是蕭秀才的同胞兄弟蕭重山,他二人長得相像,我和他們鄰裡多年,有時候也會認錯。
”說完又指了指身旁的一塊空地向蕭重山吆喝道:“秀才弟弟,我一早就給你留好了位置,快來洗你和嫂嫂的衣物。
”她嗓門極大,引得所有人都看了過來,村裡人說話葷素不忌,見狀對著他倆說了些關於叔嫂的調笑話,把寶珠臊得滿臉通紅。
她扭頭看蕭重山,年輕的小叔子麵上仍四平八穩,耳根卻悄悄紅透了。
江寶珠寬慰他道:“村裡人說話就是這樣,你彆往心裡去。
”她抬手欲接過木盆,“以後衣裳我來洗就行,省得她們嘲笑你。
”蕭重山卻舉高了木盆,不讓她碰,薄唇抿起,硬邦邦地道:“不必了。
”江寶珠歎了口氣,她知道小叔子性子極倔,自蕭重雲走後,小叔子幾乎承包了大部分家務,有一次江寶珠實在過意不去,悄悄早起浣衣,小叔子雖然冇說什麼,但第二天雞還未鳴,他就起身做活,直到江寶珠明確表示不再與他爭搶,他才作罷。
最開始他連江寶珠的小衣也要洗,江寶珠猜他還小冇有男女經驗,不懂得貼身衣物是隻有極親密的人才能觸碰這個道理,江寶珠麪皮薄,也不知如何同他開口,隻好悄悄把小衣藏起來,不讓他找到。
想到這裡,江寶珠又偷瞄了木盆一眼,再三確定冇有自己的小衣才放下心來。
江寶珠在鎮上找了個活計,是瞞著蕭重雲的。
蕭重雲對她極好,溫柔體貼,是個挑不出錯的好夫君,但隻有一點,蕭重雲不允許她外出做活。
寶珠父母還在時雖然也冇有讓寶珠做過重活,但江獵戶到鎮上售賣獵物時會帶著寶珠,教寶珠簡單的行商技巧,以防被欺騙。
江母懂些醫術,到了藥材成熟的季節,江母會帶著寶珠進山采藥,教授她藥理知識。
江母常對寶珠說:“女子立世,不是靠一個好郎君,而是靠一門能養活自己的手藝。
”故而,儘管蕭重雲不讓她找活計,寶珠也未曾放下過那些知識,時常拿著父母留給她的手劄溫習。
除此之外她還學了女紅,繡些手帕、荷包,悄悄找小姐妹幫忙兜售,時至今日,也攢下了一筆私房錢。
她如今在鎮上的仁心醫館做幫工,這個活計由來也巧,寶珠到鎮上采買時,發現本地人以次充好,用發黴的陳年藥材欺騙外地藥商,她出言阻攔,對方為報答她,介紹她來醫館做工。
醫館活計輕鬆,寶珠隻用幫忙抓藥,采購時盯著貨品就好,偶爾她也會幫醫館裡另外一個小工青萍送藥材。
青萍年齡還小又和她同村,還是未出閣的姑娘,獨自去送藥難免有些畏縮。
寶珠耳根子軟,青萍抓著她的衣角喊兩聲“好姐姐,幫幫忙。
”寶珠就點頭答應了。
實則江寶珠自己也有些害怕,要送藥的這戶人家來頭神秘,住的這棟宅邸兩年前就開始建了,玉水鎮依山傍水,景色秀美,常有貴人在此地修建彆院,用以遊玩時小住,玉水鎮人都習以為常。
可唯有此宅最為豪奢,飛簷高聳入雲,漆黑的大門鉗著鎏金獸首門環,門兩側各一鎮宅凶獸,獸口怒張,凶戾瘮人。
左右各有看守的仆從,體格健碩,一看就是練家子。
江寶珠來過幾次,每次到了門口都有些發怵。
仆從卻早已看到她,點了點頭就打開東側的小門讓她進去。
江寶珠抱緊手裡的藥材,想了想定是因為她性格軟弱,夫君怕她撐不起事才限製她做工,她想著昔日蕭重雲能懸梁刺股學成棟梁,今日她也能磨礪自己好叫蕭重雲刮目相看。
定了定神後,隨著仆從走了進去。
進了府中自有下人接引,侍女將她領至小廚房便離開了,留江寶珠一人煎藥。
平常醫館中人隻需要將藥材送到客人手上,告訴下人如何煎藥便行了,也偶有富戶,怕下人不通醫術,延誤藥性,指明要醫館中人煎藥看守。
隻是這家人略有不同,小半個玉水鎮大小的宅邸,卻冇有多少下人,按理說入口的東西要有人嚴加看管監視,可很多次小廚房隻有江寶珠一人,後來連送藥的侍女也不來了。
藥罐上漂浮著蒸騰的白氣,屋中瀰漫著苦味,藥已煎好,侍女仍未到。
江寶珠小心地將藥倒出來,放在托盤裡,往秦小姐的房間走。
宅院幽深,重廊屈折。
迴廊兩邊懸掛青色和白色的紗幔,隨著風揚起又飄落,江寶珠嬌小的身軀掩在其中。
府內一片寂靜,連鳥聲都悶悶的,鮮少人跡,看起來就像是說書人口中會鬨鬼的宅院。
江寶珠總疑心紗幔後有人,她控製著自己不往兩邊瞟,直直地向前走,可又感覺身後風聲呼呼,似有人在追趕。
提心吊膽走了一路,終於見著了主人家的房門。
江寶珠剛要鬆一口氣,卻見迴廊儘頭隱隱約約顯出個人影來,一襲白色衣裙,微微垂著頭,黑色長髮披散,掩住大半張臉,髮絲下的眼睛好似幽幽地瞪著她。
緊接著背後有什麼東西貼了上來,脖頸比主人先感受到寒意,寒毛一根根豎起,指尖發麻,連帶著托盤也跟著顫動。
江寶珠夾在兩“鬼”之間,雙膝發軟直打哆嗦,她怕的連聲都喊不出來,腦中閃過紛繁的想法,隻覺得小命休矣。
胡思亂想間,卻見麵前的女“鬼”抬起頭來,正好一陣穿堂風,掀起了鬢髮,露出一張蒼白美麗的臉來,身形瘦削高挑,麵容精緻至極,眼尾上挑,斜長的眉毛又給這張充滿病氣的臉帶來一絲英氣和神采。
她欣賞了一會江寶珠害怕的神情,壞心眼地笑了一下,啟唇催促道:“怎麼還不過來,我等你很久了。
”美目流轉間又看向寶珠身後,“兄長,今日又來監督我喝藥了?”江寶珠這才緩緩轉動腦袋,身後的“鬼”麵容俊美,上挑的丹鳳眼、斜長的墨眉和秦小姐如出一轍,一襲暗紋月白錦袍,貴氣天然。
他們倆之間的距離極近,躞蹀帶上懸掛的玉玦硌著江寶珠的後腰,清淺的呼吸灑在她頭頂,衣料散發出好聞的熏香。
江寶珠不自在的躲開,她性子軟和,如同三月的春水,自是想不到這兄妹倆在故意嚇唬她,還真的以為是自己動作太慢,惹主人家心急了。
她懂一些藥理知識,雖冇有向大夫打聽過秦小姐的病情,但認識這些都是治療心疾的藥材,她怕藥喝晚了延誤治療,細白的牙齒咬了一下唇珠,將藥端了過去,低頭先認錯,“秦小姐,對不起,所幸藥還溫熱,正宜入口。
”秦霜月卻冇有接過,轉身走進了屋裡,江寶珠隻好端著藥隨她走進裡間。
門旁風鈴脆響,江寶珠注意到秦公子也抬腿走了進來,坐在正屋博古架後的八仙椅上,隔著鏤空的雕花架注視著她們。
往常喝藥時秦公子也會在旁,他少言寡語,隻是望向這邊,並不行動。
想是憂心妹妹不按時喝藥,江寶珠錯開身子,好讓他看妹妹看得更仔細些。
可那股視線還是牢牢黏在她後背,惹得她渾身不自在。
秦小姐年方十八,隻比江寶珠小兩歲,喝藥卻像孩童一般磨磨蹭蹭,寶珠自持長者,溫言細語地哄她,待喝完後見秦霜月臉苦得皺了起來,拿出了小叔子給自己準備的果脯零嘴。
隻是拿出來纔想起自己失了身份,方纔見秦霜月一副稚氣模樣,就自覺把她當成鄰家姊妹來看待,忘了二人身份天差地彆,江寶珠有些忐忑,遞出一半的手也懸在那裡不知是進是退。
秦霜月卻捧著她的手就勢將果脯含在口中,又像小貓一樣在她腕骨上嗅了嗅,好奇道:“是什麼味道?”江寶珠鬆了一口氣,她平時不愛塗香膏冇有發現自己身上有什麼味道,想了想扯下腰間的荷包說道:“我放了一些薄荷用以醒神,防止做工時打盹。
”秦霜月自顧自將荷包收起來,“這個我想要。
”江寶珠好脾氣地笑道:“當然可以。
”待寶珠走後,天色將晚,森冷的宅院又重歸寂靜。
秦霜月已喚了下人伺候淨口,半刻鐘前的嬌嗔情態已不複存在,神色懨懨。
她走向外間,兄長仍端坐在那裡,斜陽餘暉掠過窗欞,將屋中分出明暗光影,兄妹隱在暗處,兩人臉上的冷漠毫無二致。
殘留在舌尖少許廉價果脯味道惹得秦霜月不悅,她居高臨下,將荷包擲向兄長,冷冷開口道:“你對她感興趣?”端坐椅上的人並未回答,而是反問道:“可是她已有夫婿。
”秦霜月嗤笑一聲,露出一個厭惡的神情:“王兄,修養不過兩月,你何時成了善男信女?”冇有迴應,小巧的荷包被一隻修長的手握在掌中,白皙如玉的指縫中隱約可見雪白圓潤的珠寶紋樣,長指施力,很快便被揉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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