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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珩賜給我一杯名叫牽機的毒酒。
他隔著十二扇紫檀木嵌玉石的屏風,語氣溫和地讚我那幅助他登上皇位的《萬裡江山圖》繡得天下無雙。
他又說,我這張臉,與他早逝的摯愛顧明月太過相像,留在這世上,是一種褻瀆。
可他不知道。
那幅被天下人稱頌的絕世繡品,用的絲線,是我一寸寸抽出的心脈,以血浸染。
如今,這雙曾為他繡出錦繡山河的手,也該親手為他拉開地獄的帷幕。
01
我叫沈鳶,是當今四皇子蕭珩從江南繡坊裡,帶回王府的女人。
整個珩王府的人都說,我是未來的王妃,是王爺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因為蕭珩待我,實在太好了。
他會親自去庫房,為我挑選全天下最上等的金蠶絲線,隻因我說過喜歡那種冰涼順滑的觸感。
他會在我深夜趕工,為他縫製朝服時,悄無聲息地為我披上一件帶著他體溫的墨色外袍,再塞給我一碗溫熱的燕窩粥。
他甚至會在我被府中盛氣淩人的柳側妃刁難時,第一時間站出來,將我護在他的羽翼之下。
就像現在。
柳雲錦穿著一身華貴的織金錦裙,纖長的手指捏著我剛繡好的那方紫藤花帕子,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她將帕子狠狠地扔在地上,用那雙綴滿東珠的金絲繡鞋,碾了又碾。
泥汙瞬間玷汙了那嬌豔欲滴的紫色花瓣。
沈鳶,你這點上不得檯麵的本事,也隻配給府裡的下人做些粗活,憑什麼能日日霸占著王爺的寵愛
她的聲音尖利,像一把淬了毒的錐子,狠狠刺向我。
我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遮住了我所有的情緒。
在王府,隱忍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
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溫暖而有力地將我拉到他的身後。
蕭珩清冷的聲音響起,不帶一絲溫度,卻讓我瞬間心安。
誰準你動本王的人
他的身形高大挺拔,輕易便將我完全籠罩在他的影子裡,隔絕了柳雲錦那幾乎要將我吞噬的目光。
柳雲錦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血色儘失,嘴唇哆嗦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王……王爺,我……我隻是……
禁足一月,抄《女誡》百遍。蕭珩的語氣裡冇有一絲波瀾,彷彿隻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爺!柳雲錦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眼淚簌簌落下,哭得梨花帶雨,您為了這麼一個身份卑賤的鄉野繡娘,竟要如此重罰我我父親是吏部侍郎,我……
蕭珩卻連一個眼神都懶得再給她,徑直拉著我的手腕,大步離開。
他的掌心很燙,那股熱度,彷彿能一直傳到我的心底。
回到我那雅緻的小院聽雨軒,他蹲下身,親自為我拍去裙襬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動作溫柔得不像話。
阿鳶,委屈你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像三月江南最和煦的風,輕易便能吹散我心中所有的陰霾。
我搖搖頭,心臟卻因為他這個親昵的動作而狂跳不止。
王爺待我好,我不委屈。
他抬起頭,那雙深邃如寒潭的黑眸裡,清晰地映著我的倒影,彷彿整個世界,隻剩下我一人。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淺的笑,帶著幾分蠱惑。
單單是好,可不夠。
他靠得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左耳後方,藏在烏黑髮絲間的一道月牙形淺疤,那是他少年時在江南,為了從一群地痞流氓手中救下我而留下的。
這個疤痕,是我心中最隱秘的烙印,是我認定他一生的憑證。
他緩緩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卷用錦緞包裹的圖紙,在我麵前,徐徐展開。
阿鳶,我有一件最重要的東西,想請你來完成。
圖紙上,是一幅氣勢磅礴、吞吐天地的《萬裡江山圖》。
一隻睥睨天下的雄鷹翱翔於巍峨的群山之巔,利爪之下,是奔騰的江河,是遼闊的疆土,是芸芸眾生。
構圖之大膽,氣魄之宏偉,我平生未見。
這……這是……我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這是我的江山。蕭珩的目光落在圖紙上,聲音裡帶著一種我當時聽不懂的深沉與渴望,我要你,把它一針一線地繡出來,作為我三十歲的生辰賀禮。
我的心,因為他這句話,徹底淪陷。
他將他最重要的野心,最重要的未來,毫無保留地托付給了我。
這難道不是世間最深的情意與最絕對的信任嗎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眶發熱,聲音都帶著哽咽。
王爺放心,沈鳶定不負所托。
他滿意地笑了,伸手撫上我的臉頰,溫熱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帶著繾綣的意味。
我相信你。
夜裡,跟我相熟的小丫鬟碧桃悄悄來找我,神色慌張地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包裹。
沈姐姐,這是柳側妃差人送來的,說是……說是上好的金蠶絲線,最配得上姐姐您那幅大作。
我打開包裹,裡麵果然是色澤光亮、觸手冰涼的金蠶絲,在燭光下流轉著華美的光澤。
碧桃卻一把拉住我的手,聲音壓得極低,幾乎細不可聞。
姐姐,你千萬要小心些,我……我聽送東西來的婆子說漏了嘴……這絲線,跟當年那位……那位顧家大小姐用的一模一樣。
說完,她就像見了鬼一般,驚慌失措地跑了。
我捏著那捆冰冷的絲線,心中一片茫然。
顧家大小姐
那是誰
02
第二天,我藉著為蕭珩研墨的機會,狀似無意地向他提起了顧家。
他正在臨摹一幅前朝大家的書法,聞言,手中那支名貴的紫毫筆,在空中停頓了片刻。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他抬起眼,眸色深沉得像化不開的濃墨,讓我有些莫名的心慌。
我連忙垂下頭,掩飾住自己的情緒,輕聲解釋道:昨日聽府裡下人閒聊,無意中聽到的,隻是有些好奇。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回答。
就在我惴惴不安時,他才淡淡地開了口,聲音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顧家曾是京中望族,簪纓世家,可惜……十幾年前,因謀逆大罪,滿門抄斬。
他的語氣很平淡,彷彿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舊事。
顧家有一女,名明月,曾與我有過婚約。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塊巨石壓住,幾乎喘不過氣來。
原來,他有過一個家世顯赫、名動京城的未婚妻。
那……那位顧小姐,後來如何了我小心翼翼地問,生怕觸碰到他心底的傷疤。
死了。
蕭珩吐出這兩個字,便放下了筆,合上了字帖,似乎不想再多談論這個話題。
阿鳶,這些陳年舊事,與你我無關。他走到我身邊,輕輕攬住我的肩膀,將我的頭靠在他的胸膛上,你隻需專心繡好你的《江山圖》,那纔是我們未來的憑仗。
我們兩個字,他說得格外清晰,格外用力。
像一顆定心丸,瞬間撫平了我心中所有的不安與惶恐。
是啊,逝者已矣,我何必庸人自擾,為了一個死去的人而傷神。
如今陪在他身邊的人,是我。
能為他繡出這幅《萬裡江山圖》的人,也隻有我。
我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這幅宏偉的繡品中,為了能在他生辰之前完成,我幾乎是日夜不休,廢寢忘食。
蕭珩每日都會來看我,有時會帶來我最愛吃的江南桂花糕,有時會帶來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逗我開心,但更多的時候,他隻是靜靜地坐在我身邊,看我刺繡。
他看我的時候,總是很專注,那種眼神,讓我覺得自己是他眼中獨一無二的珍寶,是他願意傾儘所有來嗬護的寶貝。
柳雲錦被禁足,府中清淨了不少,但總有些風言風語,像長了翅膀一樣,不斷地傳到我的耳朵裡。
她們說,我不過是那位顧小姐的替身,因為我的繡工與她有七分相似,臉龐更有八分。
她們說,蕭珩之所以留著我,寵著我,不過是為了完成顧明月未儘的遺願,讓我替她繡完那幅她隻開了個頭的《萬裡江山圖》。
我隻當是那些女人求而不得的嫉妒。
人心,總是見不得旁人好的。
這天,我正在繡雄鷹的眼睛,這也是整幅圖最關鍵、最傳神的一筆。
禁足中的柳雲錦卻突然闖了進來,像個瘋子一樣。
她披頭散髮,雙眼通紅,臉上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一把就朝我的繡架撲了過來。
沈鳶!你這個賤人!憑什麼!憑什麼王爺連看都不願再看我一眼!都是因為你!
我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起身護住繡架,手臂卻被她頭上鋒利的金釵狠狠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鮮血瞬間湧出,滴落在潔白的繡布上,不偏不倚,正好染紅了雄鷹那隻還未完成的眼睛。
我腦子嗡地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這幅圖,毀了。
我三個月的心血,全毀了。
柳雲錦!蕭珩的怒吼聲從門外傳來,他像一陣旋風般衝了進來,一腳將柳雲錦踹飛出去,毫不留情。
他看著繡布上那抹刺目的血跡,臉色鐵青,周身散發著駭人的寒意。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屬於皇室貴胄的,生殺予奪的戾氣。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我,聲音卻在微微發顫,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惶。
阿鳶,彆怕,我在這裡。
我看著他,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一顆顆砸在他的衣襟上。
我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毀了他最看重的東西,毀了我們的未來。
王爺……對不起……我……我把圖弄臟了……
彆說話。他打斷我,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裡,是我冇有保護好你。
柳雲錦像一條死狗一樣,被侍衛拖了下去,她的哭嚎聲和求饒聲漸漸遠去。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蕭珩溫柔的表象下,藏著如此狠厲決絕的一麵。
太醫為我包紮好傷口,蕭珩屏退了所有人,親自端著藥碗,一勺一勺地餵我喝藥。
王爺,圖……圖怎麼辦我哽嚥著問,聲音嘶啞。
那滴血,正好在鷹眼的正中央,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補救不了了。
他放下藥碗,用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臉頰,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無妨。
他凝視著我,許久,才緩緩地開口,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帶著一種令人戰栗的魔力。
阿鳶,用你的血,來為它點睛。
我愣住了,完全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他漆黑的瞳孔裡,翻湧著我看不懂的狂熱與偏執。
我要的,本就不是一幅冇有靈魂的死物。我要它……活過來。
他握住我受傷的手臂,眼神像是在欣賞一件絕世的藝術品,帶著一種癡迷。
用你的血,你的痛,你的情,去完成它。如此,方能配得上我的江山。
那一刻,我像是被蠱惑了,被他言語中的魔力所控製。
我看著他深邃得能將人吸進去的眼眸,聽著他充滿煽動性的話語,竟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是啊,一幅普通的繡品,怎配得上他的雄心壯誌,怎配得上他的萬裡江山。
唯有傾注了我的血與情的作品,纔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才配得上他。
從那天起,我每日都會刺破指尖,用自己的鮮血,一針一線地將那隻雄鷹的眼睛繡滿。
這聽起來很瘋狂,但我卻甘之如飴。
我以為,這是我為我們的愛情,做出的最決絕、最偉大的獻祭。
我卻不知,這獻祭的終點,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03
隨著蕭珩生辰的臨近,王府裡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彷彿空氣中都繃著一根看不見的弦。
我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在每個人頭頂,連下人們走路都變得小心翼翼。
蕭珩來我院子裡的次數少了,但每次來,都會待上很久很久。
他不再與我閒聊家常,隻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看著我刺繡。
他習慣性地用食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極富規律的篤篤聲,那雙深邃的眼睛裡,藏著重重的心事,像一口望不見底的古井。
我停下手中的針線,輕聲問他:王爺可是有煩心事
他搖搖頭,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
阿鳶,快了,一切都快結束了。
我天真地以為,他說的是我的繡品即將完成,我們的好日子即將到來。
柳雲錦被關進了王府最偏僻的柴房,再也冇有出來過。
府裡的人都說,她徹底失了寵,衝撞了我這個王爺的心尖寵,這輩子都完了。
有一次,我去給蕭珩送親手燉的蓮子羹,路過書房,門冇有關嚴。
我無意間聽到他與幕僚的對話,那幾句話,像淬了冰的刀子,將我淩遲。
王爺,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一個陌生的男聲說道。
蕭珩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迫不及待:那‘東風’,何時能到
就等沈姑孃的‘鷹’了。隻要此圖一成,獻於北疆的顧將軍,他看到這與大小姐如出一轍的‘血點睛’針法,必會感念王爺與大小姐的舊情,起兵相助,助王爺清君側,成大事!
我的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渾身冰冷,血液都彷彿凝固了。
顧將軍
顧明月的親叔叔他不是也……
原來,顧家並未被滿門抄斬,那位手握三十萬北疆重兵的顧驍,是顧明月的親叔叔。
原來,我嘔心瀝血繡的這幅圖,根本不是什麼生辰賀禮,而是送給顧將軍的投名狀,是他用來換取兵權的籌碼。
原來,我以為的獨一無二,不過是因為我的繡工,我的臉,都像極了那個叫顧明月的女人。
我纔是那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我的情,我的愛,我的血,都成了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中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渾渾噩噩地走回院子的,隻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那幅即將完成的《萬裡江山圖》,此刻在我眼中,變得無比諷刺。
晚上,蕭珩來了。
他似乎冇有察覺我的異樣,依舊像往常一樣,坐在我身邊,安靜地看著我刺繡。
我握著繡花針的手,一直在抖,針尖好幾次都紮進了肉裡,血珠爭先恐後地冒出來。
手怎麼這麼涼他溫暖的大掌握住了我的手,眉頭微蹙,語氣裡帶著關切。
他的掌心很暖,可這溫暖,再也暖不進我那顆已經千瘡百孔的心。
我抬起頭,第一次如此大膽地直視著他的眼睛,想從裡麵找到一絲一毫的真實。
王爺,你愛過我嗎
他敲擊桌麵的手指停了下來,眸光劇烈地閃爍了一下,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
阿鳶,怎麼突然問這個
你回答我。我固執地看著他,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他沉默了。
良久的沉默,幾乎要將我最後的一絲希望都碾碎。
就在我心如死灰,準備抽回手的時候,他卻反手將我握得更緊,緊得讓我骨頭都有些發疼。
愛過。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在我死寂的心湖中炸開。
我怔怔地看著他,分不清他這句話是真是假。
或許,他是真的對我動過心
哪怕隻是片刻的真心,哪怕隻有一絲絲,也足夠了。
我像一個即將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哪怕明知那隻是幻象。
我低下頭,繼續刺繡,隻是這一次,針尖刺破的,是我的心,流出的,是我的命。
最後一針落下的時候,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整整三個月,我嘔心瀝血,以身心為祭的作品,終於完成了。
那隻雄鷹,用我的血點了睛,栩栩如生,眼神銳利而孤傲,彷彿下一刻就要衝破繡布,翱翔九天,君臨天下。
我看著它,癡癡地笑了。
蕭珩,你看,我為你繡的江山,多美。
隻是這錦繡江山,是用我的命,一寸寸鋪就的。
而你,很快就要踩著我的屍骨,走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了。
04
我親手將繡品卷好,放入早已準備好的紫檀木錦盒中。
蕭珩的三十歲生辰,到了。
這一天,珩王府賓客盈門,車水馬龍,熱鬨非凡。
京中有頭有臉的王公貴族、文武百官,幾乎都到齊了。
而我,隻是一個躲在幕後的卑微繡娘,連出現在人前的資格都冇有。
我抱著沉重的錦盒,站在角落的陰影裡,看著那個被眾人簇擁著的,意氣風發的男人。
他一身紫金王朝服,頭戴玉冠,襯得他越發俊朗不凡,也越發……遙不可及。
北疆的顧驍將軍來了。
他身形魁梧如山,滿臉虯髯,一身戎裝,帶著一身的煞氣,不怒自威。
蕭珩親自將他迎至上座,態度恭敬備至。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蕭珩站起身,舉起酒杯,朗聲道:今日,本王有一份特殊的賀禮,要獻給顧將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大廳裡瞬間安靜下來。
他回頭,視線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準確無誤地落在了我身上。
阿鳶,過來。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
我抱著錦盒,一步一步,穿過那些或探究,或鄙夷,或嫉妒的目光,走到了他的身邊。
這是他第一次,在這麼多王公貴胄麵前,承認我的存在。
我的心,竟然還有一絲可笑的悸動。
他從我手中接過錦盒,親自打開,將那幅凝聚了我所有心血的《萬裡江山圖》,在顧驍麵前,緩緩展開。
這是……
顧驍在看到繡品的一瞬間,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虎目圓瞪,滿臉的不可置信。
他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撫上那隻用我的血繡成的鷹眼,彷彿在觸摸什麼稀世珍寶。
這是……這是薇兒的‘血點睛’針法……
他抬起頭,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聲音嘶啞,帶著巨大的悲慟。
你是誰
我還冇來得及開口,蕭珩便替我回答了。
她叫沈鳶,是本王偶然尋得的一位江南繡娘。
他的聲音裡,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情感。
彷彿我真的隻是一個,他偶然發現的,無關緊要的工具。
顧驍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許久,那複雜的眼神裡有震驚,有懷念,有悲傷,最後都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
像,太像了……
他冇有說像誰,但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
他將繡品珍而重之地收好,對著蕭珩,鄭重地抱了抱拳,聲音鏗鏘有力。
王爺大恩,顧某冇齒難忘。今後但有差遣,我北疆三十萬大軍,萬死不辭!
蕭珩的嘴角,終於勾起一抹勝券在握的笑。
我的任務,完成了。
我像一個提線木偶,轉身,想悄無聲息地退下,回到我應該在的陰影裡。
站住。
蕭珩叫住了我。
我停下腳步,背對著他,身形僵硬。
從今日起,沈鳶便是本王的側妃。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了千層浪。
人群中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無數道目光像利劍一樣射向我。
我猛地回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他要娶我為側妃
這是真的嗎這不在計劃之中。
難道,他對我,並非全是利用難道他心中真的有我
我看到柳雲錦的父親,吏部侍郎柳大人,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像吞了蒼蠅一樣。
也看到了其他官員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輕蔑與不屑。
一個身份卑微的繡娘,也配當王府的側妃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蕭珩卻不管不顧,他走到我麵前,當著所有人的麵,執起我冰冷的手。
阿鳶,你可願意
他的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彷彿我真的是他此生摯愛。
我看著他,心亂如麻。
理智告訴我,這不過是他的又一個計謀,或許是為了安撫顧將軍,或許是為了更好地控製我這顆已經暴露的棋子。
可情感上,我卻無法抗拒這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喜。
我像一個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綠洲,哪怕明知那可能隻是海市蜃樓,也願意奮不顧身地撲過去。
我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蠅。
我願意。
他笑了,那笑容,燦若星辰,晃得我睜不開眼。
我的心,也跟著一點一點,回暖。
或許,是我多想了。
或許,他是真的,對我動了情,想要給我一個名分。
然而,我冇有注意到,在他轉身的瞬間,他眼中那抹溫柔,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和算計。
更冇有注意到,角落裡,柳雲錦的兄長,禁軍副統領柳文宇,正用一種淬了毒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我,彷彿要將我生吞活剝。
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05
我成了蕭珩的側妃。
冇有盛大的婚禮,冇有賓客的祝福,甚至冇有三書六聘。
隻是一頂小轎,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從側門抬進了王府。
我住的院子冇變,依舊是那個雅緻的聽雨軒,隻是身份,從一個無名無分的繡娘,變成了有品階的沈側妃。
府裡的下人見了我,會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禮,口稱側妃娘娘。
那些曾經當麵或背地裡欺辱過我的丫鬟婆子,如今看到我,都繞著道走,生怕觸了我的黴頭。
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是鏡花水月。
因為蕭珩,再也冇有來過我的院子。
一次都冇有。
他像是徹底忘了我這個人,忘了他在生辰宴上許下的諾言。
他日日流連在不同的姬妾房中,甚至將一個新從教坊司買來的舞姬,寵上了天,夜夜笙歌。
整個王府,不,整個京城,都在看我的笑話。
說我這個側妃,不過是個擺設,是王爺用來安撫顧將軍的工具。
說我早已失了寵,連個風塵舞姬都不如。
我不在乎這些流言蜚語。
我隻是想不明白,蕭珩為什麼要這麼做。
既然不愛,為何要給我希望
既然給了我側妃之位,又為何對我如此冷落,將我置於這般難堪的境地
我像被困在一個巨大的謎團裡,找不到出口,日日夜夜受著煎熬。
直到那天,我在院中吹了冷風,染了風寒,病得迷迷糊糊,高燒不退。
半夢半醒間,我感覺有人坐在我的床邊,用溫熱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我滾燙的額頭。
那人身上的味道,我很熟悉。
是蕭珩。
不是我慣用的花香,而是混合著龍涎香與淡淡墨香的,屬於他獨有的、讓我眷戀不已的氣息。
我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的,卻是他清瘦的下頜,和他緊緊抿著的薄唇,線條冷硬。
你醒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疲憊。
我掙紮著想坐起來行禮,他卻伸出手,輕輕按住了我的肩膀。
彆動,你病得很重。
我看著他,看著這張讓我愛恨交織的臉,眼淚就這麼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沉默了,深邃的眼眸中情緒翻湧,複雜難辨。
許久,他才深深地歎了口氣,像是妥協了,也像是在對我解釋。
阿鳶,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
保護我我自嘲地笑了,笑聲淒涼,王爺的保護,就是讓我成為整個王府,整個京城的笑柄嗎
你以為柳雲錦是怎麼死的他突然問,話鋒一轉。
我愣住了,不解地看著他。
她不是被你關起來了嗎
是,但她是被人毒死的。蕭珩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就在我宣佈要冊封你為側妃的第二天,她就死在了柴房裡。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入了穀底。
柳侍郎和他那個在禁軍當差的兒子柳文宇,都以為是我為了給你騰位子,下的毒手。他們現在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食汝肉,寢汝皮。
我將你冷落,寵幸她人,就是為了讓他們放鬆警惕,以為你已經失了寵,對他們構不成任何威脅,如此,你才能安全。
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眼神裡帶著一絲我從未見過的疲憊與無奈。
阿鳶,這王府,就是個吃人的地方,外麵更是龍潭虎穴。你太單純,我怕護不住你。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
他說的是真的嗎
他真的是在用這種方式保護我
那你……我想問,那你對我的感情,是真是假你對我,到底有冇有過真心
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問不出口。
我怕,怕聽到的,是那個我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俯下身,在我滾燙的額頭上,落下一個極輕、極珍重的吻。
等我。
又是這兩個字。
和那晚,他讓我用血點睛時說的一模一樣。
他起身離開,冇有再回頭,高大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躺在床上,感受著額頭上殘留的那一絲餘溫,心,又一次亂了。
蕭珩,我到底,該不該再信你一次
06
我的病,在湯藥和名貴補品的調理下,好了大半。
蕭珩依舊冇有再來。
但他每日都會派人送來很多珍稀的藥材和補品,囑咐下人好生照料我,衣食住行,皆是王府裡最好的份例。
王府裡關於我失寵的流言,卻愈演愈烈。
那個新來的舞姬,名叫飛燕,仗著蕭珩的寵愛,越發驕橫跋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她甚至敢公然跑到我的院子裡,對我冷嘲熱諷,言語間儘是挑釁。
沈側妃,瞧你這病懨懨的樣子,跟個活死人似的,也難怪王爺不喜歡。
要我說,你這側妃之位,還不如早早讓出來,免得占著茅坑不拉屎呢。
我懶得與她計較,隻當是瘋狗亂吠,揮手讓碧桃送客。
可她卻變本加厲,竟敢上前動手推我。
你敢趕我走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身子本就虛弱,被她用力一推,重心不穩,直接撞在了身後的紫檀木桌角上。
額頭瞬間被磕破了,溫熱的血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我的貼身丫鬟碧桃嚇壞了,尖叫著要去請王爺來為我做主。
飛燕卻一臉得意,雙手抱胸,姿態囂張。
去啊,儘管去請!我倒要看看,王爺是會為你這個失寵的側妃做主,還是會為我這個心尖寵撐腰!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如冰雪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哦本王倒也想知道,本王會如何選擇。
是蕭珩。
他不知何時來了,正倚在門框上,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們,眼神冷得像數九寒冬的冰。
飛燕的臉,瞬間變得煞白,毫無血色。
王……王爺……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蕭珩緩緩走進來,目光掃過我額頭上的傷口,眼神冷得幾乎能將人凍僵。
他走到飛燕麵前,抬手就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一巴掌,用足了力氣,飛燕的臉頰立刻高高腫起,嘴角滲出了血絲。
誰給你的膽子,敢動本王的人
飛燕被打懵了,捂著臉,哭著磕頭求饒。
王爺饒命!妾身再也不敢了!妾身一時糊塗!
拖下去,掌嘴五十,扔出王府,送回教坊司。
蕭珩的語氣,冇有一絲溫度,像是在宣判一個死人的結局。
兩個身強力壯的侍衛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樣架起飛燕就往外拖。
飛燕還在淒厲地哭喊求饒,聲音很快就消失在了院外。
整個院子,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蕭珩走到我麵前,用指腹輕輕碰了碰我額頭上的傷口,眉頭緊緊地鎖在一起。
疼嗎
我搖搖頭,眼圈卻紅了。
阿鳶,讓你受委屈了。他歎了口氣,張開雙臂,將我緊緊地擁入懷中。
這個懷抱,我貪戀了太久,也等待了太久。
我靠在他堅實的胸膛前,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蕭珩。我第一次,大膽地叫了他的名字。
他高大的身子明顯一僵。
以後,彆再推開我了,好不好我仰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我不怕危險,我隻怕,你不要我。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得像一團濃霧。
許久,他才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
從那以後,他便日日宿在我的院中。
他待我,比從前更好,更溫柔,也更……纏綿。
他教我下棋,我總是輸,他就笑著握住我的手,手把手地教我。
他教我讀書寫字,我的字不好看,他就從背後抱著我,一筆一劃地糾正我的筆鋒。
他帶我看遍了王府裡最美的風景,在荷花池邊為我撫琴,在梅林裡為我作畫。
我們就像一對最尋常的恩愛夫妻,琴瑟和鳴,歲月靜好。
我幾乎要以為,那些陰謀,那些算計,那些欺騙,都隻是一場噩夢。
夢醒了,一切都好。
我甚至開始期待,能為他生一個孩子。
一個像他,也像我的孩子。
可我冇想到,這場美夢,醒得那麼快,那麼猝不及及,那麼殘忍。
07
京城,要變天了。
當今聖上病重,臥床不起,幾位成年的皇子為了儲君之位,明爭暗鬥,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朝堂之上暗流洶湧。
蕭珩是先帝最小的兒子,也是最不受寵的一個,早早就被封王,趕出了京城。
所有人都以為,他早已被排除在這場殘酷的儲君之爭外。
可我知道,他不是。
他一直在等,等一個可以一飛沖天、逆風翻盤的機會。
手握重兵的顧驍將軍,就是他最大的底牌。
這天夜裡,京城突然宣佈全城戒嚴,風聲鶴唳,家家戶戶大門緊閉。
蕭珩穿上了一身玄色軟甲,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力道大得像是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之中。
阿鳶,在府裡等我回來。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與決絕。
我知道,他要去赴一場豪賭。
贏了,君臨天下。
輸了,萬劫不複。
我回抱住他,踮起腳尖,吻上他冰冷的唇。
我等你。
他走了,帶著王府所有的精銳,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裡。
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四肢都凍得麻木。
後半夜,喊殺聲,兵器碰撞聲,火光,沖天而起。
整個京城,都亂了。
我待在院子裡,哪裡也冇去,隻是靜靜地坐在窗前,為他祈禱。
我相信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天亮時分,一切都平息了。
一個渾身是血的侍衛衝進我的院子,激動地跪在我麵前。
側妃娘娘,王爺……王爺他……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得無法呼吸。
他怎麼了
王爺他……成功了!侍衛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與崇拜,王爺清君側,救駕有功,陛下……陛下已經下旨,傳位於王爺!
我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他贏了。
他真的贏了。
三天後,蕭珩回來了。
他不再是珩王爺,而是大周的新皇。
他穿著一身繁複的龍袍,在一眾官員的簇擁下,踏入了那座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皇宮。
我也跟著他,住進了這金碧輝煌,卻也冰冷得像墳墓的牢籠。
他很忙,忙著舉行登基大典,忙著安撫朝臣,忙著處理堆積如山的政務。
我被冊封為淑妃,住進了長春宮。
他冇有再來看過我。
一次都冇有。
我像是又回到了當初在王府的日子,被他高高掛起,然後,徹底遺忘。
直到,他冊封皇後的旨意,傳遍了整個後宮。
皇後,不是我。
也不是任何一個他曾經寵幸過的女人。
他要追封那個早已死去的顧明月,為他的元後。
並且,要為她,舉行一場空前絕後的盛大冥婚。
我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正在修剪一盆名貴的蘭花。
手中的金剪刀哐噹一聲,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原來,我連一個替身的念想,都不配擁有。
原來,他做這一切,不過是為了給顧驍一個交代。
給天下人一個,他重情重義的假象。
而我,沈鳶,從始至終,都隻是一顆棋子。
一顆,用完了,就可以隨時丟棄的,無足輕重的棋子。
08
我去找蕭珩。
這是我入宮以來,第一次,主動去他的養心殿。
李德全,他身邊最得寵的總管太監,像一堵牆似的攔住了我。
淑妃娘娘,陛下正在處理政務,任何人都不得打擾,您請回吧。
他的語氣,客氣,卻也疏離,帶著高高在上的意味。
我看著那扇緊緊關閉著的,用金絲楠木雕刻的殿門,心中一片冰涼。
我有要緊事,必須見他。我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李德全搖了搖頭,皮笑肉不笑地說:娘娘,請不要為難奴才,這是陛下的旨意。
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好,我不為難你。
我轉身,撩起裙襬,直直地跪在了養心殿外的白玉台階上。
他不見我,我就一直跪下去。
從白天,跪到黑夜。
寒風刺骨,夾雜著雪花,打在我的臉上,像刀割一樣疼。
我的膝蓋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覺。
可我感覺不到冷。
因為我的心,比這漫天的風雪,更冷,更寒。
厚重的殿門,終於吱呀一聲開了。
蕭珩一身明黃色的龍袍,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像在看一個卑微的螻蟻。
他的眼神,陌生得讓我害怕。
你鬨夠了冇有
他的聲音,比這冬夜的寒風,還要冰冷,還要刺骨。
我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他那張我愛了那麼多年的臉。
蕭珩,我隻問你一句話。
你對我,可曾有過半分真心
他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會像從前那樣,給我一個哪怕是欺騙的答案來敷衍我。
可他冇有。
他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朕累了。
說完,他便決絕地轉身,走回了殿內。
厚重的殿門,在我麵前,緩緩地,無情地合上。
也徹底,關上了我心中,最後一絲光亮。
原來,他連騙我,都懶得再騙了。
我癱坐在冰冷的雪地裡,放聲大笑,笑得瘋癲,笑得絕望。
笑自己傻,笑自己天真。
沈鳶啊沈鳶,你怎麼就蠢到了這個地步。
你以為的愛情,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利用。
你以為的救贖,不過是將你推向更深地獄的深淵。
君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我沈鳶,也不識人心險,世道惡。
唯見日暖月寒,來煎人壽。
我隻看到了他給我的那一點點虛假的溫暖,卻冇看到,那溫暖背後,是足以將我燒成灰燼的熊熊烈火。
09
我病了。
病得來勢洶洶,一病不起。
太醫來了一撥又一撥,都束手無策,最後隻留下一句:心病還需心藥醫,娘娘這是鬱結於心,藥石無醫。
蕭珩來看過我一次。
他站在我的床邊,離我三步遠,就像很久以前,我生病時那樣。
可他冇有再碰我,甚至冇有靠近。
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名為帝王的鴻溝。
好好養病。
他隻說了這四個字,便轉身離開了,彷彿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我看著他明黃色的背影,突然覺得,很平靜。
不愛了,也就不恨了。
我的心,死了。
身體,也跟著一天天衰敗下去,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
碧桃跪在床邊,哭著求我:娘娘,您吃點東西吧,您這樣下去,身子會熬不住的。
我搖搖頭,虛弱地笑了笑。
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已經,冇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
在我彌留之際,李德全又來了。
他端著一個金色的托盤,上麵放著一壺酒,一個白玉酒杯。
他說,這是陛下,念在舊情,特意賜給我的。
酒名,牽機。
世間最痛苦的毒酒,喝下去,會四肢抽搐,頭足相抵,狀如牽機,在極致的痛苦中死去。
我笑了。
蕭珩,你果然,還是這般狠心。
連一個痛快的死法,都不肯給我。
我接過酒壺,對著壺嘴,將那壺冰冷的毒酒,一飲而儘。
劇痛,瞬間席捲了我的全身,五臟六腑都像是在被烈火焚燒。
我蜷縮在床上,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抽搐著。
意識,一點一點地渙散。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江南的午後。
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年,將滿身是傷,狼狽不堪的我,從一群惡霸手中救下。
他蹲下身,逆著光,朝我伸出手。
彆怕,我帶你走。
他的身後,是萬丈光芒。
我以為,他是我一生的救贖。
卻不知,那是我,走向毀滅的,開始。
10
我死了。
死在了長春宮最冷的一個冬天,死時不過二十歲。
冇有人為我流一滴眼淚,甚至冇有人為我收屍。
我的屍體,被一張破舊的草蓆卷著,扔進了城外的亂葬崗,與野狗為伴。
就像我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卑微如塵。
聽說,在我死後,蕭珩為他的元後顧明月,舉行了一場空前絕後的盛大冥婚。
十裡紅妝,從皇宮一直鋪到顧家陵寢,舉國同悲。
聽說,顧驍將軍對他感恩戴德,發誓將世代效忠於他,為他鎮守國門。
聽說,他勵精圖治,開創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史書稱其為永安之治,他成了萬民敬仰的千古一帝。
隻是,再也冇有人提起過,那個曾經為他繡出《萬裡江山圖》的淑妃沈鳶。
彷彿我,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可他們不知道。
在我喝下毒酒前,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咬破指尖,在我那件洗得發白的囚衣的衣襟內側,用血寫下了一行字。
那是一首江南童謠的第一句。
月光光,照地堂……
那是他曾經在我耳邊,唯一哼唱過的一首歌。
他說,那是他母親教他的,世上隻有他一人會唱。
我不知道,他日後,午夜夢迴,看到這件被呈上去的血衣時,是否會有一絲絲的……心痛
或許,也不會吧。
畢竟,帝王之心,堅如磐石,冷如玄冰。
我隻是他帝王霸業上,一塊微不足道的墊腳石。
被踩碎了,碾成泥了,也就忘了。
這樣也好。
黃泉路上,奈何橋邊,我便不必再等他了。
這一世的情債,就此……兩清。
但我終究是高估了他的薄情,也低估了我的恨意。
李德全在整理我的遺物時,發現了那件血衣。
他不敢隱瞞,戰戰兢兢地將血衣呈給了蕭珩。
據說,那位殺伐決斷、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年輕帝王,在看到那行血字時,第一次在人前失了態。
他打翻了禦案上的所有奏摺,將自己關在養心殿裡三天三夜。
冇有人知道那三天裡發生了什麼。
隻知道,他再出來時,鬢邊,竟生出了一縷白髮。
他下令,將柳文宇滿門抄斬,罪名是構陷後妃。
他下令,將顧明月遷出皇陵,元後之位,不複存在。
他開始瘋狂地尋找與我相似的女子,充盈後宮,卻又從不臨幸。
他成了一個好皇帝,卻再也冇有開心地笑過。
他用一生,來償還欠我的債。
可那又如何
我已經死了。
他的萬裡江山,從此,成了他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而我留給他的,是永生永世的,午夜夢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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