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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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入院手續的時候,我媽一直在哭。

我爸摟著她,一個勁兒地歎氣。

我倒是挺平靜的。

醫生問我叫什麼,我說,林念。

問我今年多大,我說,二十四。

問我為什麼來,我說,我病了。

醫生推了推眼鏡,在病曆本上寫了幾個字:重度抑鬱,伴隨焦慮。他說:先住一個月看看情況。

我點點頭,說好。

然後護士就過來了,領著我去換衣服。一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寬寬鬆鬆的,口袋都冇有。手機、鑰匙、錢包,所有帶尖兒的、帶繩兒的東西,全都被收走了。

我媽看著我穿上那身衣服,哭得更厲害了。

我過去抱了抱她,說:媽,冇事兒,就當是來度假了。

我爸拍拍我的背,說:好好配合治療。

我嗯了一聲。

送走他們,護士領著我去了病房。三人間,靠窗的床位是我的,床頭卡上寫著:001號床,林念。

另外兩個病友,一個大姐,見我進來,咧著嘴對我笑,笑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另一個是個小姑娘,抱著個破布娃娃,縮在角落裡,看都不看我一眼。

護士說:下午四點是放風時間,可以去樓下草坪走走。

我說好。

整個下午,我就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看。天花板上有個小小的裂紋,像一條蜿蜒的河。我就看著那條河,從這頭,流到那頭,然後再流回來。

四點的鈴聲響了。

那個傻笑的大姐一骨碌爬起來,拉著我就往外走。她的力氣很大,我被她拽著,踉踉蹌蹌地跟著人群往樓下挪。

青山精神病院的草坪,還挺大的。

綠油油的,四周有高高的鐵柵欄。

病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在草坪上,有的坐著發呆,有的繞著圈走路,有的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麼。

陽光挺好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傻笑大姐拉著我在一個長椅上坐下,然後就指著天上的雲,一個勁兒地傻樂。

我冇什麼表情,就那麼坐著,看著遠處。

然後,我就看見他了。

他也穿著一身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比他的碼數大了一號,顯得空蕩蕩的。

他一個人站在草坪中央,仰著頭,閉著眼,好像在感受陽光。

他的頭髮剪短了,側臉的輪廓還是那麼好看。

沈亦舟。

我的初戀。

我那個,分手了三個月的前男友。

他怎麼會在這裡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下意識地想躲,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可這片草坪,一覽無餘,我能躲到哪裡去

他好像感覺到了我的視線,慢慢地睜開了眼,轉過頭,朝我這邊看了過來。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隔著幾十個穿著同樣衣服的瘋子。

我們的目光,就那麼撞在了一起。

他先是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睜大,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然後,他那張冇什麼表情的臉上,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勾了起來。

他笑了。

不是那種客套的笑,也不是嘲笑。

是一種,很複雜的,帶著點荒謬,又帶著點原來如此的,釋然的笑。

我看著他的笑,不知道為什麼,也跟著笑了。

我也不知道我笑什麼。

可能覺得,這事兒,實在是太他媽搞笑了。

我們倆,像兩個傻子一樣,隔著整個草坪,對望著,笑著。

原來,你也瘋了啊

2

放風時間結束的鈴聲響了。

我跟著人流往病房樓裡走,全程低著頭,不敢再看他。

心臟跳得特彆快,咚咚咚的,像揣了隻兔子。

我不知道他住在幾樓,哪個病房。我也不想知道。

老天爺可真會開玩笑。我為了躲他,才把自己搞到這個鬼地方來,結果,一進門就撞上了。

這算什麼緣分未儘還是孽緣深重

晚飯是在集體食堂吃的。

飯菜冇什麼味道,白菜,豆腐,米飯。我冇什麼胃口,扒拉了兩口就放下了。

吃飯的時候,我眼角的餘光一直在四周亂瞟。

我冇看見他。

心裡稍微鬆了口氣。

晚上九點,是熄燈時間。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那個傻笑的大姐,睡得倒是很香,呼嚕打得震天響。縮在角落的小姑娘,抱著她的破布娃娃,蜷成一團,像隻小蝦米。

我閉上眼,腦子裡亂七八糟的。

一會兒是沈亦舟站在草坪上笑的樣子,一會兒又是我們分手那天,他摔門而去的背影。

林念,你能不能講點道理

我到底要怎麼做你才滿意

我們都冷靜一下吧。

……

這些話,像複讀機一樣,在我腦子裡循環播放。

我煩躁地用被子矇住頭。

第二天一早,六點,起床鈴。

又是集體活動,做早操。

在病房樓前的小廣場上,一個護士在前麵領操,幾十個病人,稀稀拉拉地在後麵跟著。

動作千奇百怪。

我又看見他了。

他就站在我斜前方,離我不到三米。

他好像也看見我了,但他冇看我,就隻是盯著前麵領操的護士,一板一眼地做著動作。伸展運動,擴胸運動,跳躍運動……

我裝作冇看見他,眼神飄向彆處。

可眼角的餘光,就是控製不住地往他身上瞟。

他瘦了好多,以前他總說自己是易胖體質,稍微吃多點就長肉。現在,那身寬大的病號服穿在他身上,風一吹,感覺整個人都在晃。

早操做完,是吃早飯。

饅頭,鹹菜,小米粥。

排隊打飯的時候,他就在我前麵。

我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和醫院裡那種消毒水的味道混在一起。

很陌生的味道。

我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

他打完飯,轉身的時候,看了我一眼。

就一眼,很快就移開了。

他找了個離我很遠的桌子坐下,背對著我。

整個上午,是自由活動時間。

可以在病房裡待著,也可以去活動室。活動室裡有電視,有書,還有一些棋牌。

我不想動,就躺在床上繼續看天花板。

那個傻笑的大姐,跑去活動室看電視了,嘴裡還一個勁兒地喊著:皇上!皇上!

小姑娘依舊抱著她的娃娃,坐在角落裡,不說話。

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快冇電的機器人,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十點鐘,護士過來查房。

後麵還跟著個穿白大褂的醫生,三十多歲的樣子,戴著眼鏡,看起來挺和氣的。

護士指著我,對醫生說:李醫生,這是昨天新來的,林念。

李醫生點點頭,走到我床邊,拿起我床頭的病曆本看了看。

林念是吧他溫和地問,今天感覺怎麼樣

我看著他,冇說話。

不想說話嗎沒關係。李醫生笑了笑,我看了你的情況,是分手導致的抑鬱情緒嗎

我還是冇說話。

李醫生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其實啊,我們這裡,因為失戀住進來的,還真不少。樓上男病區,前兩天也剛來了一個,跟你情況差不多,也是分手後就……

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

男病區……分手後……

不會吧

李醫生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病曆本,上麵有沈亦舟的名字。他推了推眼鏡,表情變得有點古怪。

那個……他叫沈亦舟,你……認識嗎

我看著他,感覺喉嚨發乾。

我點了點頭。

李醫生的表情,更古怪了。他清了清嗓子,說:哦……那還真是……挺巧的哈。

是啊,真他媽巧。

巧到我都想直接從這樓上跳下去了。

醫生。我終於開了口,聲音有點啞,他有病,你讓他離我遠點。

李醫生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放心,男女病區是分開管理的,除了放風和吃飯時間,你們碰不到的。

他說完,又囑咐了我幾句按時吃藥,好好休息,就帶著護士走了。

我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矇住了頭。

完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倆,是一對兒為愛雙雙發瘋的……神經病了。

3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又看見他了。

他好像也知道了我跟醫生說的話,離我更遠了。他坐在食堂最角落的位置,埋著頭,吃得很快。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裡說不出的煩躁。

下午是集體手工課。

護士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堆五顏六色的珠子和一根繩子,讓我們串手鍊。

那個傻笑的大姐,拿到珠子就往嘴裡塞,被護士長髮現,訓了一頓。

我冇什麼興趣,就拿著那些珠子,一顆一顆地擺在桌子上。紅色,黃色,藍色,綠色……

沈亦舟就坐在我對麵。

他也低著頭,很認真地在串珠子。他的手指很長,很好看,以前我很喜歡牽著他的手。現在,那雙手,正笨拙地捏著一顆小小的珠子,試圖穿過那根細細的繩子。

他試了好幾次,都冇成功。

我看著他,有點想笑,又有點心酸。

以前的他,是那麼的意氣風發。打籃球,彈吉他,做什麼都像模像樣的。現在,卻被一顆小珠子給難住了。

他好像感覺到了我的目光,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血絲,看起來很疲憊。

我趕緊低下頭,假裝在專心擺我的珠子。

那個……

他突然開口了。

我心裡一跳,冇抬頭,假裝冇聽見。

林念。他又叫了一聲。

我冇辦法了,隻好抬起頭,看著他:乾嘛

我的語氣,很衝。

他好像被我噎了一下,頓了頓,才指了指他麵前的珠子,說:這個……藍色的,能給我一顆嗎我的用完了。

我看了看他串了一半的手鍊,上麵全是藍色的珠子。

我再看了看我麵前的一堆珠子,藍色的,一顆都冇有。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你瞎嗎我這裡哪有藍色的

他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他低下頭,小聲說:哦……對不起,我看錯了。

然後,他就把他那串了一半的手鍊,給拆了,一顆一顆地把珠子放回盒子裡。

我看著他,心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

我剛纔,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可是一想到我們分手那天,他對我說的那些話,我心裡的那點愧疚,就又被憤怒給壓下去了。

我活該。

他也是。

我們倆,都活該。

手工課結束,又是放風時間。

我不想下去,就跟護士說我頭疼。護士給我量了體溫,正常,就讓我回病房休息了。

我躺在床上,聽著樓下草坪傳來的嘈雜聲,心裡亂糟糟的。

晚上,發藥的時候,我看到我的藥盒裡,多了一顆粉色的藥片。

護士說:這是李醫生給你加的,抗焦慮的,吃了能睡得好一點。

我把藥片和水,一起嚥了下去。

冇什麼味道。

那晚,我確實睡得很好。

一夜無夢。

第二天,我是在一陣尖叫聲中醒來的。

是那個抱著破布娃娃的小姑娘在叫。她指著窗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臉驚恐。

飛……飛碟!有飛碟!

我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朝窗外看去。

窗外,什麼都冇有。隻有灰濛濛的天。

護士很快就衝了-進來,給小姑娘打了一針,她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又縮回角落裡去了。

我看著她,心裡有點發毛。

這個地方,真是太他媽詭異了。

吃早飯的時候,我冇看見沈亦舟。

做早操的時候,也冇看見。

我心裡有點犯嘀咕,他去哪兒了

上午的自由活動時間,我去了活動室。

我想找本書看看,打發一下時間。

活動室的書架上,書不多,還都挺舊的。《讀者》、《故事會》、《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我抽出一本《讀者》,翻了翻。

裡麵有一篇文章,講的是一個關於初戀的故事。

我看得有點入神。

你也喜歡看這個

一個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

我嚇了一跳,手裡的書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回頭,看見沈亦舟就站在我身後。

他穿著那身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笑容。

你……你想乾嘛我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他。

彆緊張啊。他笑著,彎腰把地上的書撿了起來,拍了拍上麵的灰,遞給我,我就是看你一個人在這兒,過來跟你打個招呼。

他的笑容,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有點……太燦爛了。

跟昨天那個串珠子都串不好的他,完全不一樣。

我跟你,冇什麼好說的。我拿過書,轉身就要走。

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燙。

林念。他湊到我耳邊,用一種很輕,但又很清晰的聲音說,我們,重新開始吧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

我猛地甩開他的手,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

沈亦舟,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4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然後,那笑容,又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垮了下來。

他看著我,眼神裡那種過於燦爛的光,也熄滅了。

他像是換了一個人,又變回了昨天那個疲憊、頹唐的樣子。

對不起。他低下頭,聲音很輕,我……我剛纔,可能有點……

他冇說下去。

我看著他,心裡亂成一團。

他剛纔那個樣子,太嚇人了。讓我想起了我們分手前的那段時間。

他也是這樣,情緒很不穩定。有時候會突然變得特彆興奮,拉著我,說要帶我去環遊世界。有時候又會突然變得特彆低落,一個人關在房間裡,誰也不理。

我那個時候,隻覺得他是在無理取鬨,是在作。

現在想來,他那個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生病了

你……我看著他,艱難地開口,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痛苦。

念念。他叫著我的小名,聲音裡帶著哭腔,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控製不住我自己。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活動室裡的人,都朝我們這邊看了過來。

那個傻笑的大姐,還拍著手,喊著:親一個!親一個!

我臉上一熱,拉著沈亦舟,走出了活動室,一直走到了走廊儘頭的窗戶邊。

這裡冇什麼人。

你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問他。

他靠在牆上,看著窗外,說:很久了。可能……上大學的時候,就有了吧。

我愣住了。

上大學的時候

那我們……不是纔剛在一起嗎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的聲音,有點抖。

他苦笑了一下:告訴你什麼說我腦子有病說我可能是個瘋子那你還會跟我在一起嗎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是啊。

如果那時候他告訴我,我還會跟他在一起嗎

我不知道。

我那個時候,自己都還是一團糟。

分手那天……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那天我去找你之前,剛跟我爸吵了一架。他覺得我畢業了不去他公司,非要自己搞什麼工作室,是在胡鬨。我們吵得很凶。

他說著,眼圈紅了。

我心情特彆差,特彆亂。我就想來找你,想讓你抱抱我,跟我說幾句好聽的。可是……

他轉過頭,看著我。

可是你那天,也一直在說我,說我不上進,說我看不到未來。你說的那些話,跟我爸說的,一模一樣。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

我想起來了。

分手那天,確實是那樣的。

我因為畢業論文的事情,心煩意亂。又看到他整天待在那個小破工作室裡,搗鼓他那些不賺錢的音樂,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對他說了很重的話。

我說:沈亦舟,你能不能現實一點你看看我們的同學,人家都找好工作了,考上研了!你呢你整天抱著你那個破吉他,能當飯吃嗎

我說:我跟你在一起,我看不到未來。

……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

就像我此時的心情。

我當時,就感覺自己一下子就……就炸了。沈亦舟的聲音,抖得厲害,我控製不住我自己,我對你吼,我把你的東西都摔了。其實……其實我摔完就後悔了。可是,我說不出對不起。

然後,我就走了。

我一個人,在雨裡,走了很久很久。

後來……他看著我,眼淚掉了下來,後來,我就不知道怎麼了。我開始睡不著覺,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然後,又開始什麼都想做,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我把我所有的錢,都投到了一個項目裡,結果,賠得一乾二淨。

我爸媽,才發現我不對勁。

然後,就把我送到這裡來了。

他說完,就靠在牆上,像個孩子一樣,無聲地哭了起來。

我看著他,感覺自己的心,也碎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我們分手,不是因為不愛了。

是因為,我們倆,都病了。

一個,用尖銳的語言,刺傷了對方。

一個,用失控的情緒,推開了對方。

我們就像兩隻受傷的刺蝟,在那個下雨的夜晚,用自己身上最硬的刺,狠狠地,紮進了對方最柔軟的地方。

結果,兩敗俱傷。

我伸出手,想去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不知道,我現在,還有什麼資格,去安慰他。

走廊裡,很安靜。

隻有他壓抑的哭聲,和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過了很久,他才漸漸止住了哭。

他擦了擦眼淚,看著我,說:林念,對不起。

我也看著他,搖了搖頭。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5

那次談話之後,我和沈亦舟之間那種尷尬又緊張的氣氛,好像消失了。

我們不再刻意躲著對方。

吃飯的時候,會坐得近一點。

放風的時候,也會在草坪上,隔著不遠的距離,各自發呆。

我們冇再提過重新開始那回事。

我們就像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或者說,最特殊的病友。

週三下午,是集體心理治療。

十幾-個病人,圍坐成一圈,李醫生坐在中間。

今天的治療主題是:分享一件,讓你感到‘不正常’的事情。

病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說。

那個傻笑的大姐,說她覺得自己是慈禧太後,每天都要吃一百零八道菜。

那個抱著破娃娃的小姑娘,說她的娃娃會跟她說話。

一個看起來很斯文的大叔,說他總覺得有人在監視他,要害他。

……

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輪到我的時候,我沉默了很久。

李醫生看著我,溫和地說:林念,沒關係,隨便說什麼都可以。

我想了想,說:我……我總覺得,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我不敢做決定,因為我怕選錯。我也不敢跟人說話,因為我怕說錯話。

所以,我乾脆就不選了,也不說了。

我就把自己,關起來。

我說完,就低下了頭。

李醫生點點頭,說:謝謝你的分享,林念。這種‘習得性無助’的情緒,很多人都會有。我們後麵可以慢慢聊。

然後,他看向沈亦舟。

亦舟,你呢

沈亦舟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口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

他說:我……我有時候,會感覺自己像個神。我覺得我無所不能,全世界都應該圍著我轉。我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腦子裡有無數個偉大的計劃。

但有時候,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我又會覺得自己,是一攤爛泥。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做不好。我不想起床,不想吃飯,不想見任何人。我隻想一個人,爛在床上。

這兩種感覺,會不停地,來回地,折磨我。

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哪個,纔是真正的我。

他說完,整個治療室裡,一片安靜。

我看著他,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難受。

這就是他的世界嗎

在神和爛泥之間,來回地撕扯。

那該……多痛苦啊。

李醫生看著他,說:謝謝你,亦舟。很勇敢的分享。雙相情感障礙的患者,都會有這種‘冰火兩重天’的體驗。重要的是,要學會識彆和管理自己的情緒週期。

集體治療結束,我們往病房走。

我和他,一前一後地走著。

快到樓梯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對我說:

林念。

我剛纔說的……是不是很嚇人

我看著他,搖了搖頭。

不嚇人。我說,就是……有點心疼。

他愣住了。

然後,他笑了。

是那種,很輕,很溫柔的笑。

那你呢他問,你把自己關起來,黑嗎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黑。

他也點了點頭。

那我以後,給你留盞燈吧。

6

從那天起,沈亦舟真的開始給我留燈了。

他會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把他碗裡的肉,夾到我碗裡。他說:你太瘦了,要多吃點。

他會在手工課上,把他串好的手鍊,送給我。他說:這個顏色,襯你。

他會在放風的時候,走到我身邊,跟我說一些有的冇的。

他跟我說,他住院前,寫了一首歌,還冇寫完。

他跟我說,他其實,一直想養一隻貓,金吉拉。

他跟我說,他出院以後,想去一次西藏。

……

他說的這些,都是很小,很瑣碎的事情。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聽著,心裡就覺得,很安穩。

好像我那個又黑又小的屋子,真的被他鑿開了一個小孔,透進了一點光。

有一天晚上,熄燈後,我睡不著,就悄悄地溜出病房,跑到走廊儘頭的窗戶邊。

我想看看月亮。

我剛站定,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我回頭,看見沈亦舟也走了過來。

睡不著他問。

我點點頭。

我也是。他說。

我們倆,就那麼並排站著,看著窗外的月亮。

月亮很圓,很亮。

念念。他突然叫我。

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約會,也是看的月亮。

我愣了一下。

我想起來了。

大一那年,他約我出去,我們倆,在學校的操場上,坐了一晚上。

那晚的月亮,好像,也是這麼圓。

記得。我說。

那時候,真好啊。他感歎道,那時候,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那麼好下去。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我轉過頭,看著他。

月光下,他的側臉,輪廓分明。

沈亦舟。我說,我們……回不去了。

他轉過頭,也看著我。

他的眼神,很深,很亮。

他說:我知道。

我不是想回去。

我隻是想,把那時候,冇走完的路,重新,再走一遍。

用一種……新的方式。

他說完,就朝我,伸出了手。

他的手,就懸在我的麵前。

我看著那隻手,心臟,又開始不爭氣地,狂跳起來。

就在我猶豫著,要不要把我的手,放上去的時候。

你們兩個!乾什麼呢

一聲暴喝,從我們身後傳來。

是護士長。

一個五十多歲,特彆凶的女人。

我們倆,嚇得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護士長拿著手電筒,照著我們倆的臉,來回地晃。

大半夜不睡覺,在這裡談情說愛當我這裡是公園嗎她訓斥道,不知道醫院規定,病人之間,不許談戀愛嗎

我跟沈亦舟,低著頭,像兩個做錯事的小學生。

趕緊!都給我回房睡覺去!

是……

我們倆,灰溜溜地,往各自的病房走。

走到樓梯口,要分開的時候,他突然拉住了我的衣角。

我回頭,看著他。

他衝我,擠了擠眼睛,小聲說:

明天,繼續。

我看著他,冇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7

第二天,我們倆都被李醫生,叫到了辦公室。

護士長也一臉嚴肅地站在旁邊。

沈亦舟,林念。李醫生推了推眼鏡,表情很嚴肅,我聽說,你們兩個,最近走得很近啊。

我跟沈亦舟,低著頭,不說話。

醫院的規定,你們是知道的。李醫生說,我們不鼓勵,甚至可以說是禁止,病人在住院期間,發展戀愛關係。

為什麼沈亦舟突然抬起頭,問。

李醫生愣了一下,說:因為,你們現在的狀態,都非常不穩定。你們的情緒,很容易受到對方的影響。而且,你們對彼此的感情,很可能是一種‘病理性的依戀’,而不是健康的愛情。這對你們的治療,冇有任何好處。

什麼是‘病理性的依戀’我又問。

李醫生看著我們,歎了口氣,說:簡單來說,就是你們把對方,當成了救命稻草。你們在對方身上,投射了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你們希望對方能拯救自己,能把自己從痛苦裡拉出來。

可你們都忘了,你們自己,都還溺在水裡。

兩個溺水的人,抱在一起,結果,隻能是沉得更快。

李醫生的話,像一盆冷水,從我們頭頂,澆了下來。

我和沈亦舟,都沉默了。

是啊。

他說得對。

我們,都是溺水的人。

所以,李醫生看著我們,一字一頓地說,在你們的病情,冇有得到有效控製之前。我希望你們,能保持距離。

為了你們自己好。

從李醫生的辦公室出來,我和沈亦舟,一路無話。

走到病房樓下,要分開的時候,我停下腳步。

沈亦舟。

醫生說的,可能是對的。我說,我們……還是,先好好治病吧。

他看著我,看了很久。

最後,他點了點頭。

好。

從那天起,我們真的,開始保持距離了。

我們不再刻意地坐在一起,不再私下裡聊天。

在走廊裡碰到,也隻是,點點頭,然後,擦肩而過。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剛入院的時候。

不,比那時候,更難熬。

因為,我的那間黑屋子,好不容易,透進了一點光。

現在,那道光,又被堵上了。

我開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腦子裡,全是李醫生說的話,和沈亦舟點頭說好的樣子。

我的情緒,又開始變得很差。

我不想吃飯,不想說話,不想動。

就隻是躺著,發呆。

有一天下午,手工課。

我們做的是,捏橡皮泥。

我捏了一個,小小的,黑色的屋子。

冇有門,也冇有窗。

我捏完,就趴在桌子上,看著那個黑屋子。

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哭。

我就是覺得,很難過。

特彆,特彆難過。

突然,一隻手,伸了過來。

那隻手,拿起一塊彩色的橡皮泥,在我的黑屋子頂上,捏了一扇,小小的,彩虹色的窗戶。

我抬起頭,看見沈亦舟,就坐在我對麵。

他看著我,冇有說話。

但他的眼睛裡,分明在說:

你看,有光了。

8

我看著那扇彩虹色的窗戶,眼淚掉得更凶了。

周圍的病友和護士,都朝我們這邊看了過來。

沈亦舟像是冇看見一樣,他又拿起一塊黃色的橡芋泥,在屋子旁邊,捏了一個小小的,太陽。

然後,他把那個小太陽,輕輕地,推到了我的麵前。

他還是冇說話。

但是,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他想說,林念,彆怕,天會亮的。

那天,我哭了好久。

把積攢了好幾天的委屈和難過,都哭了出來。

護士長走過來,想說我們。

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亦舟,最後,什麼也冇說,歎了口氣,走了。

從那天起,我和沈亦舟之間,又有了一種新的,默契。

我們遵守著規定,不說話,不私下接觸。

但是,他會用他的方式,來陪著我。

他會在我不想吃飯的時候,讓食堂的阿姨,給我打一份我最喜歡吃的西紅柿炒蛋。

他會在我失眠的夜晚,拜托值班的護士,給我送一杯熱牛奶。

他會在集體治療的時候,第一個發言,把他心裡最黑暗,最痛苦的東西,都說出來。

我知道,他是在鼓勵我,讓我,也勇敢一點。

我的狀態,在他的這種陪伴下,一點一點地,好了起來。

我開始,願意吃飯了。

也開始,能睡著了。

我會在手工課上,捏一些,除了黑屋子以外的東西。

比如,一朵花,一隻貓。

我會在集體治療的時候,試著,多說幾句話。

我說,我好像,冇有那麼害怕了。

李醫生看著我的變化,很欣慰。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辦公室。

他說:林念,你最近,進步很大。

我點點頭。

他說:是因為沈亦舟嗎

我愣了一下,然後,又點了點頭。

李醫生笑了笑,說:我之前說的話,可能,有點絕對了。

兩個溺水的人,抱在一起,有時候,也能成為彼此的,浮木。

隻要你們,找對了方向。

從李醫生辦公室出來,我的心情,特彆好。

天,好像都藍了一點。

下午放風的時候,我看到沈亦舟,一個人,坐在草坪上,彈吉他。

是醫院裡,給病人做音樂治療用的,一把很舊的木吉他。

他彈得很專注,手指在琴絃上,靈活地跳動。

陽光,灑在他的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我看著他,突然,很想走過去。

很想,坐在他身邊。

聽他,把那首,冇寫完的歌,唱完。

我這麼想了,也這麼做了。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了過去。

他看到我,彈琴的手,停了下來。

他看著我,有點驚訝。

我走到他麵前,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不是說……要保持距離嗎他小聲問。

我看著他,笑了笑,說:

醫生說,我們是彼此的浮木。

他愣住了。

然後,他也笑了。

笑得,像個孩子。

9

你想聽什麼他把吉他抱在懷裡,問我。

我想了想,說:就唱那首,你冇寫完的歌吧。

他點點頭,手指輕輕地,撥動了琴絃。

一段溫柔的旋律,在草坪上,緩緩地,流淌開來。

他的聲音,很好聽。

有點沙啞,但很溫暖。

他唱:

我看見,烏雲遮住了天,

你躲在,角落裡麵,不敢睜眼。

我聽見,雨點敲打窗沿,

像我的心,一樣,破碎成片。

我多想,為你撐開一把傘,

告訴你,彆怕,我就在你身邊。

可是我,自己也淋著雨,

連伸手,擁抱你,都疲憊不堪。

……

他唱到這裡,就停了。

後麵呢我問。

他搖搖頭,說:後麵,還冇想好。

那你現在,想好了嗎我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

陽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說:想好了。

然後,他重新撥動琴絃,繼續唱了下去。

可是啊,我的病友小姐,

你是否,願意,牽我的手

我們一起,等烏雲散去,

等天亮,等風起,等雨過天晴。

我們不回頭,也不談過去,

就當是,一場,盛大的感冒。

吃完藥,睡一覺,醒來後,

你和我,都是,全新的自己。

……

他唱完,整個草坪上,都安安靜-靜的。

隻有風,吹過。

我看著他,眼圈,又紅了。

我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說:我願意。

那個週末,是探視日。

我爸媽來了,給我帶了好多我喜歡吃的東西。

我拉著我媽,跟她說:媽,我在這裡,挺好的。醫生和護士,都對我很好。

我媽看著我,眼圈紅紅的:好什麼好啊,臉都瘦成瓜子了。

我笑了笑,冇說話。

然後,我看到了沈亦舟的父母。

他們,也來了。

他的媽媽,是個很優雅的女人,穿著一身得體的套裝。他的爸爸,看起來很嚴肅,不苟言笑。

他們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沈亦舟。

眼神裡,充滿了擔憂,和……失望。

我看到,沈亦舟的媽媽,在偷偷地抹眼淚。

我心裡,咯噔一下。

我拉著我媽,說:媽,我們去那邊走走吧。

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

我怕,他們會覺得,是我,把他們的兒子,害成了這樣。

我們走到草坪的另一頭。

我看到,沈亦舟和他爸媽,好像,吵了起來。

他爸爸的臉色,很差。

指著他,好像在訓斥著什麼。

他媽媽,在旁邊,不停地勸。

沈亦舟,就隻是站著,低著頭,不說話。

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看著那一幕,我的心,又揪了起來。

我突然明白,他身上那些壓力,那些痛苦,是從哪裡來的了。

我媽也看到了,她歎了口氣,說:那不是,小沈嗎他怎麼……也在這裡

我低下頭,說:嗯。

我媽拍了拍我的手,說:唉,多好的一個孩子啊,真是可惜了。

是啊。

多好的一個孩子啊。

怎麼就,病了呢

我們,怎麼就,都病了呢

10

探視日結束,我爸媽走了。

沈亦舟的父母,也走了。

整個病區,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但是,沈亦舟的狀態,明顯不好了。

他又開始,不怎麼說話了。

一個人,坐著發呆。

晚上,我看到他,冇有吃藥。

他把藥,藏在了枕頭底下。

我心裡,咯噔一下。

我知道,這是個很危險的信號。

我們這種病,最忌諱的,就是擅自停藥。

熄燈後,我悄悄地,溜到他的病房門口。

他的病房,就在我對麵。

我從門上的小窗戶,往裡看。

我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床上,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顫抖。

我看著他,心疼得,無法呼吸。

我想進去,想抱抱他。

可是,我不能。

我怕,我一進去,護士長就會發現。

到時候,我們倆,可能連這點遙遙相望的自由,都冇有了。

我回到自己的病房,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不行。

我不能,就這麼看著他。

我想了想,從床上爬起來,找到紙和筆。

我給他,寫了一封信。

我寫:

沈亦舟,

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

但是,你不能不吃藥。

你忘了我們說好的嗎

要一起,等天亮。

天還冇亮,你怎麼可以,先放棄了呢

你不是一個人在淋雨,我也在。

你撐不住了,沒關係,我拉著你。

所以,把藥吃了,好嗎

天亮了,我陪你,去看日出。

我把信,折成一個小小的紙飛機。

然後,我拜托那個,暗戀我的,夜班小護士。

讓她,幫我,把紙飛機,偷偷地,塞進沈亦舟的病房。

小護士,臉紅紅地,答應了。

那天晚上,我幾乎,一夜冇睡。

我一直,盯著對麵的病房。

我看到,小護士,把紙飛機,從門縫裡,塞了進去。

我看到,沈亦舟,撿起了那個紙飛機。

我看到,他打開了紙飛機。

我看到,他坐在床沿,看了很久,很久。

最後,我看到,他從枕頭底下,拿出了那個藥盒。

把裡麵的藥,和著水,嚥了下去。

那一刻,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眼淚,也掉了下來。

沈亦舟。

你這個,大傻瓜。

你知不知道,你生病的樣子,真的,好讓人心疼。

所以,求求你,快點好起來吧。

11

從那以後,我和沈亦舟之間,又多了一個秘密。

我們會偷偷地,傳紙條。

他會把他寫的歌詞,寫在紙條上,給我看。

我會把我看到的,有趣的故事,寫下來,給他分享。

我們像兩個,情竇初開的,中學生。

用最原始,也最笨拙的方式,分享著彼此的世界。

有一天,他傳給我的紙條上,畫了一個,很醜的,小人。

小人旁邊,寫著一行字:

林念,你看,這是不是你

我看著那個,頭髮亂糟糟,眼睛腫得像核桃的小人,冇忍住,笑了出來。

我回了他一張紙條。

我也畫了一個小人。

小人頭上,長了兩隻角,手裡,拿著一把叉子。

我寫:沈亦舟,你看,這是不是你一個,總惹我生氣的大魔王。

他收到紙條,也笑了。

我們的日子,就在這些,無聊又幼稚的紙條中,一點一點地,明亮了起來。

李醫生,把我們的變化,都看在眼裡。

他冇再說什麼保持距離的話。

有時候,他看到我們,在走廊裡,交換小紙條,他還會,假裝冇看見,從另一邊,繞過去。

我感覺,這個精神病院裡,最正常的人,可能就是李醫生和院長了。

其他的,不管是病人,還是護士,好像,都有點,不太正常。

比如,那個護士長。

她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抓我們早戀。

隻要看到,我和沈亦舟,站得近了一點,她就會,像個炮彈一樣,衝過來。

乾什麼呢乾什麼呢說了多少遍了,保持一米以上的安全距離!

我和沈亦舟,就會,像被貓追的老鼠,趕緊,往兩邊,散開。

然後,等她一走,我們又會,偷偷地,湊到一起。

跟她,鬥智鬥勇。

也挺有意思的。

時間過得很快。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

我的病情,穩定了很多。

我不再失眠,也不再,有那種,什麼都不想做的,無力感。

我開始,對一些事情,重新,產生了興趣。

比如,畫畫。

這是我,生病前,最喜歡做的事情。

沈亦舟的病情,也好了很多。

他不再,有那種,情緒上的,大起大落。

他變得,溫和,平靜。

他把他那首,冇寫完的歌,寫完了。

他把吉他,還給了醫院。

他說:等出院了,我要買一把,新的。然後,第一個,唱給你聽。

我說:好。

李醫生,給我們,做了新的評估。

他說,我們的情況,已經符合,出院的標準了。

聽到這個訊息,我,和沈-舟,都愣住了。

出院

這麼快嗎

我以為,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很久,很久。

怎麼李醫生看著我們,不想出院啊還想在這裡,常住啊

我搖搖頭。

沈亦舟,也搖搖頭。

可是,我們的心裡,都冇有,想象中的,那麼高興。

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慌亂。

出院了。

然後呢

回到那個,讓我們生病的世界裡去。

我們,真的,可以嗎

我們,還會,像在這裡一樣,互相扶持,互相理解嗎

還是說,我們一出去,就會,重蹈覆轍

12

出院前,李醫生給我們做了最後一次心理疏導。

他給我們看了我們的診斷書。

我的診斷書上寫著:重度抑鬱發作,伴隨焦慮症狀。誘因:情感挫折及學業壓力。

沈亦舟的診斷書上寫著:雙相情感障礙,混合性發作。誘因:家族遺傳及社會壓力。

李醫生指著誘因那一欄,對我們說:你們看,你們生病,分手,隻是一個導火索。真正的原因,是你們自己,早就已經,不堪重負了。

林念,你從小就是乖乖女,所有人都對你期望很高。你把這些期望,都變成了壓在自己身上的石頭。你追求完美,不允許自己犯錯。一旦出現一點偏差,你就會陷入深深的自責和內耗。

而亦舟,李醫生看向沈亦-舟,你的家族,給了你太多的壓力。你父親的強勢,讓你一直在扮演一個,他所期望的‘完美兒子’的角色。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的追求,都被壓抑了。這種長期的壓抑,導致了你情緒的失控。

所以,李醫生看著我們,你們要記住,你們的病,不是因為愛情。你們的愛情,隻是被你們的病,給毀了。

出院以後,你們要麵對的,不僅僅是你們的感情問題,更是你們自己的人生課題。

林念,你要學會,放過自己。允許自己,不完美。

亦舟,你要學會,拒絕。為你自己,而活。

李醫生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們心裡,最深處的,那把鎖。

是啊。

我們一直以為,是對方,讓我們變成了這樣。

卻從來冇有想過,是我們自己,早就已經,生病了。

從李醫生的辦公室出來,我和沈亦-舟,走在醫院的林蔭道上。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斑駁陸離。

林念。沈亦-舟突然開口。

我爸……昨天又給我打電話了。他說,他還是希望,我能回他的公司。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

那你……怎麼想

他看著我,眼神,很堅定。

我想,繼續做我的音樂。他說,就算,一輩子,都默默無聞。但,那是,我喜歡做的事情。

我看著他,笑了。

好。我說,我支援你。

他也笑了。

那你呢他問,出院以後,想做什麼

我想了想。

生病前,我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學的研究生,學的是,我最喜歡的,美術史。

後來,因為生病,休學了。

我想……回去,繼續讀書。我說。

好。他說,我等你畢業。

我們相視一笑。

陽光,正好。

13

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倆,大吵了一架。

吵架的原因,很可笑。

是因為,一件衣服。

我媽給我送來了,出院時要穿的衣服。

是一條,很漂亮的,白色的連衣裙。

我拿著裙子,在鏡子前,比劃著。

沈亦-舟,正好從門口路過,看見了。

他就說了一句:你穿白色,真好看。

我當時,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

我突然,就火了。

我把裙子,往床上一扔,衝他吼道:

好看什麼好看!我現在這個樣子,穿什麼,能好看

我指著自己,那身寬大的病號服,和一頭因為懶得打理而亂糟糟的頭髮。

你看看我!又瘦又醜!跟個鬼一樣!穿什麼,都像個鬼!

我的情緒,突然,就失控了。

積攢了很久的,自卑,不安,和對未來的恐懼,一下子,全都爆發了出來。

沈亦-舟,被我吼得,愣住了。

他站在門口,看著我,有點不知所措。

念念,你……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我冷笑一聲,我冇怎麼!我就是覺得,我們現在這個樣子,有什麼資格,去談什麼未來有什麼資格,去穿什麼漂亮的衣服

我們是神經病!是從精神病院裡,走出去的神經病!

你以為,我們出去了,一切就都好了嗎

不會的!

彆人,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們!我們的檔案上,會永遠留下,這一筆!

我們,一輩子,都甩不掉,這個標簽了!

我越說,越激動。

眼淚,也掉了下來。

沈亦-舟,走進來,想拉我的手。

被我,一把甩開了。

你彆碰我!我衝他吼道,你以為你好到哪裡去嗎你也是個瘋子!

你出去,就能找到工作嗎就能實現你的音樂夢想嗎

彆做夢了!

我們,都完蛋了!

我說完,就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沈亦-舟,就那麼站著,看著我。

他冇有再來拉我。

也冇有,再說什麼。

過了很久,我聽到,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然後,我聽到,他轉身,離開的腳步聲。

門,被輕輕地,帶上了。

整個病房,又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蹲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不知道,我剛纔,為什麼要說那些話。

那些話,不僅,傷了他。

也,傷了我自己。

我隻是,太害怕了。

我害怕,一走出這扇門,我們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那點脆弱的平衡,就會,瞬間,崩塌。

我害怕,我們,會再次,互相傷害。

我害怕,我們,最終,還是會,走向,那個,下雨的夜晚。

14

那天晚上,我哭累了,就趴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的時候,眼睛腫得,像兩個桃子。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覺得自己,真是又醜又可笑。

今天是,出院的日子。

我不想,就這麼,狼狽地,離開。

我洗了把臉,換上了那條,白色的連衣裙。

然後,我坐在床邊,等著我爸媽,來接我。

沈亦-舟,冇有再出現。

我也冇有,再見到他。

我猜,他可能,已經走了。

也好。

就這麼,不告而彆。

也挺好的。

至少,不用,麵對麵地,說再見。

我爸媽來了。

他們幫我,收拾好東西,辦好了出院手續。

臨走的時候,我去跟李醫生,道彆。

李醫生,給了我一個,信封。

他說:這是,沈亦-舟,讓我轉交給你的。

我愣了一下,接了過來。

信封上,冇有寫字。

我捏了捏,裡麵,好像是,一張紙。

醫生,我問,他……已經走了嗎

李醫生點點頭:今天一早,他爸媽,就把他接走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哦。

我拿著那個信封,跟著我爸媽,走出了病房樓。

外麵的陽光,很刺眼。

我眯了眯眼,才適應過來。

醫院門口,停著我們家的車。

我爸打開車門,我正要坐進去。

突然,我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吉他聲。

我回頭,看見醫院門口的那棵大榕樹下,坐著一個人。

他穿著一身乾淨的白襯衫,牛仔褲。

懷裡,抱著一把,嶄新的,木吉他。

是沈亦-舟。

他看到我,笑了。

然後,他撥動琴絃,唱了起來。

唱的,是那首,他寫給我的歌。

可是啊,我的病友小姐,

你是否,願意,牽我的手

我們一起,等烏雲散去,

等天亮,等風起,等雨過天晴。

……

他的聲音,在陽光裡,迴盪。

來來往往的人,都停下腳步,看著他。

我爸媽,也愣住了。

我看著他,眼淚,又一次,掉了下來。

但是這一次,是笑著的。

我打開那個信封。

裡麵,是一張,畫。

畫上,是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子。

女孩子,笑得很甜。

畫的旁邊,寫著一行字:

林念,你穿白色,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所以,我們,和解吧

15

我看著那幅畫,又哭又笑。

我爸媽,在旁邊,看著我,一臉茫然。

念念,這……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媽問。

我擦了擦眼淚,看著他們,說:

爸,媽,這是我男朋友。

然後,我轉過身,朝著那棵大榕樹,跑了過去。

我跑到沈亦-舟的麵前。

他還在彈著吉他,看著我,笑。

我什麼也冇說,直接,撲進了他的懷裡。

我緊緊地,抱著他。

好像,要把這輩子,所有的力氣,都用完。

沈亦-舟。我把臉,埋在他的胸口,悶悶地說,你這個,大混蛋。

他停下彈琴,也緊緊地,抱著我。

他說:嗯,我是混蛋。

你昨天,為什麼要走我捶了一下他的背。

他說:因為,我知道,你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而且,他頓了頓,說,我也想,用一個,全新的樣子,來見你。

我抬起頭,看著他。

他穿著白襯衫,頭髮,被風,吹得有點亂。

陽光下,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不再是,那個,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病人了。

他,是沈亦-舟。

是那個,我愛過的,也愛著我的,沈亦-舟。

走吧。他拉起我的手,我送你回家。

我說:好。

我們,手牽著手,走到了我家的車前。

我爸媽,看著我們,表情,很複雜。

沈亦-舟,很有禮貌地,跟他們,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好。他說,以前,是我不好,讓念念,受委屈了。以後,我一定會,好好對她。

我爸看著他,看了很久,才歎了口氣,說:

上車吧。

回家的路上,車裡,很安靜。

我爸媽,都冇說話。

我跟沈亦-舟,坐在後排。

我們一直,手牽著手。

快到家的時候,我媽突然開口了。

她回頭,看著我們,說:

你們兩個……以後,要按時吃藥。

我和沈亦-舟,對視了一眼,都笑了。

嗯。我們齊聲回答。

……

我和沈亦-舟,冇有,像童話故事裡那樣,從此,就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們的病,冇有,完全好。

我們還是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

還是會,有焦慮不安的時候。

我們,還是會,吵架。

但是,我們學會了,在吵架的時候,先停下來,問一問對方:

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我們學會了,在對方,把自己關起來的時候,不去打擾,而是,在門口,放一杯溫水。

我們學會了,在吃藥的時候,提醒對方:

該吃藥了,我的病友先生/小姐。

我們,成了彼此,最忠實的,病友。

也成了,彼此,最堅實的,浮木。

那把新的吉他,沈亦-舟,給它取了個名字。

叫,新生。

他用那把吉他,寫了很多,很多的歌。

有一次,我問他:你的夢想,不是,開一場,萬人演唱會嗎

他笑了笑,說:我現在,隻想,開一場,隻有一個聽眾的,演唱會。

那個人,就是你。

後來,我研究生畢業了。

在一家美術館,找了一份,策展人的工作。

那家美術館,就在,沈亦-舟的工作室,旁邊。

每天中午,他都會來,給我送飯。

然後,我們就坐在,美術館的落地窗前,一邊吃飯,一邊,看樓下,人來人往。

有一天,他突然問我:

念念,你後不後悔,遇見我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

不後悔。

我說:雖然,我們因為彼此,生了一場,很重很重的病。

但是,也因為彼此,我們才,學會了,怎麼,好好地,活下去。

他看著我,笑了。

然後,他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絲絨盒子。

他打開盒子,裡麵,是一枚,很簡單的,戒指。

他說:林念小姐,我的主治醫生告訴我,我的病,可能,一輩子,都好不了。

但是,她也說,如果,有一個人,願意,一輩子,都陪著我,監督我吃藥,聽我唱歌。

那我的複發率,會,大大降低。

所以,他看著我,很認真,很認真地問,

你,願意,做我一輩子的,主治醫生嗎

我看著他,笑著,流下了眼淚。

我伸出手。

我願意。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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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後,我們在同一個精神病院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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