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六歲那年,我給家裡祖傳的當鋪當學徒。
剛開門,一個瘸腿的乞丐丟了個空酒瓶進來,他趴在門檻上,陰惻惻地對我說:
小子,今天當鋪裡要是收到帶血的東西,千萬彆讓你哥碰。
我嫌惡地把他趕走,當鋪開了幾十年,收貨的規矩我比誰都懂。
冇過多久,我哥回來了。
他捂著流血的胳膊,把一個玉扳指丟在櫃檯上。
快!阿武,把這個當了,當死當!就用你的名字!
1.
我叫陸武,我哥叫陸文。
我家的當鋪叫四方當,開在老城區的巷子深處,傳到我爸這輩,已經是第三代。
瘸腿乞丐的警告,我壓根冇放在心上。
這種想混口飯吃的江湖騙子,我見得多了。
我們四方當有規矩,血物不收,來路不明的臟物不收,這是刻在第一代老掌櫃牌匾上的祖訓。
我哥陸文,作為未來的繼承人,比我更懂。
可當他捂著淌血的胳膊,把那枚通體碧綠、卻沾著刺眼鮮血的玉扳指丟到我麵前時,我的心還是咯噔了一下。
哥,你瘋了這東西帶血,不能收!我壓低聲音,想把扳指推回去。
少廢話!陸文臉色慘白,額頭上全是冷汗,他一把按住我的手,力氣大得嚇人,這是死當!不贖的!就當是賣給我們自家鋪子了!
當鋪的生意分活當和死當。
活當,是客人日後可以贖回的。
死當,就是絕當,東西歸當鋪所有,再無贖回的可能。
死當也不行!爸知道了會打死你的!我急了,想把他的手掰開。
陸文的眼神裡透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恐懼,他死死盯著我,聲音都在發抖:
阿武,哥求你了,這次你一定要幫我!我……我惹上大麻煩了!
他撩開袖子,胳膊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在往外冒血,可他流出的血,不是鮮紅色,而是帶著一絲詭異的暗沉。
就用你的名字開票,錢我拿走,這東西你千萬彆碰,就鎖在最裡麵的保險櫃裡,等爸回來處理。
他喘著粗氣,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黃符塞給我:把這個貼在櫃門上,記住,千萬記住!
我看著他驚惶失措的樣子,再看看櫃檯上那枚邪門的扳指,心裡一陣發毛。
我們家的當鋪,和我爸一樣,古板又陳舊。但從小我就知道,這鋪子有些不對勁。
比如,我爸每個月初一十五都會在後院燒紙,嘴裡唸叨著一些聽不懂的話。
再比如,鋪子裡有些東西,被他用紅布蓋著,從不示人,也從不出當。
我哥比我大五歲,他總說我膽子小,不懂這裡麵的門道。
可今天,他比我還怕。
哥,你到底惹了什麼
彆問了!他一把搶過我剛開好的當票和一遝現金,當票上,承當人那一欄,赫然寫著我的名字:陸武。
他抓起錢,頭也不回地衝出了當鋪,消失在巷子口。
整個當鋪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我,和櫃檯上那枚血淋-漓的玉扳指。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找了塊乾淨的布,小心翼翼地捏起扳指的一角。
入手冰涼,一種陰冷的感覺順著指尖瞬間傳遍全身。
我打了個哆嗦,趕緊把它扔進鋪子裡最結實的那個老式保險櫃,然後找出我哥給我的那張黃符,端端正正地貼在了鐵門上。
做完這一切,我才鬆了口氣。
可就在我轉身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瞥見櫃檯的烏木檯麵上,留下了一個淡淡的血印,正是剛纔扳指擺放的位置。
我拿抹布去擦,卻怎麼也擦不掉。
那血印像是烙進了木頭裡,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腥氣。
鋪子裡的光線,似乎也暗淡了下來。
2.
天很快就黑了。
我哥冇回來,我爸出遠門收貨,也得明天纔到。
我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當鋪,心裡七上八下。
我給陸文打電話,關機。發訊息,不回。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我。
我趴在櫃檯上,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在敲門。
咚,咚,咚。
聲音很輕,很慢,像是用指甲在刮。
我一個激靈醒過來:誰啊關門了!
敲門聲停了。
我豎起耳朵聽了聽,外麵一片死寂。
可能是我太緊張,聽錯了。
我揉了揉眼睛,準備去後院洗把臉。
可我剛站起來,就看到對麵牆上掛著的那麵用來給客人整理儀容的穿衣鏡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那是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就站在我身後。
我猛地回頭,身後空無一人。
冷汗瞬間濕透了我的背心。
我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鏡子裡的我,臉色慘白,嘴唇發青,活像個剛從墳裡爬出來的死人。
而我的肩膀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暗紅色的手印。
和櫃檯上那個擦不掉的血印,一模一樣。
我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衝到電話旁,開始瘋狂地給我爸打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我爸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
阿武這麼晚了什麼事
爸!你快回來!哥他……他收了個帶血的扳指!鋪子裡……鋪子裡有鬼!我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電話那頭沉默了。
過了足足有半分鐘,我爸才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凝重到極點的語氣開口:
他用誰的名字開的票
我的心沉到了穀底:……我的。
混賬!我爸在電話那頭怒吼一聲,那聲音裡的憤怒和驚懼,讓我渾身冰冷,你現在立刻去後院,撬開你爺爺牌位下的第三塊地磚,裡麵有個黑木盒子,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天亮之前,把它帶到城西的關帝廟!
爸,到底……
彆問了!快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電話被猛地掛斷。
我不敢耽擱,衝進後院的祠堂,找到爺爺的牌位,用撬棍費力地撬開地磚。
下麵果然埋著一個上了鎖的黑木盒子。
盒子不大,卻異常沉重。
我抱著盒子衝出當鋪,剛跑到巷子口,就看見白天那個瘸腿乞丐,正站在路燈下等我。
他看到我懷裡的盒子,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瞭然。
小子,你總算肯信我了。他歎了口氣,可惜,晚了。
你到底是誰你怎麼會知道這些我警惕地看著他。
我是誰不重要。他指了指我的身後,重要的是,它跟上你了。
我猛地回頭。
空無一人的巷子裡,昏黃的路燈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可那影子的姿態,卻無比詭異。
它僵硬地扭動著,一隻手高高抬起,五指彎曲,做出一個抓握的姿勢。
就像……就像手裡握著一個扳指。
而我的脖子上,正感覺到一陣冰冷的、收緊的觸感。
3.
彆回頭看它!也彆怕!瘸腿乞丐低喝一聲,從懷裡掏出一麵巴掌大的銅鏡,對著我的影子一照。
滋啦——
一聲刺耳的銳響,像是燒紅的烙鐵浸入冷水。
我脖子上的束縛感瞬間消失,而我的影子,也恢複了正常。
跟我走!
他不由分說,拽著我就往城西的方向跑。
他雖然瘸著一條腿,跑起來卻比我還快。
我抱著沉重的木盒,跟在他身後,感覺肺都快炸了。
那……那是什麼東西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是那枚扳指的原主。乞丐頭也不回地說道,一個死在百年前的將軍,叫烏白。他生性殘暴,殺人如麻,死後怨氣不散,附著在他最喜歡的扳指上。
你哥不知死活,闖進了他的墓,拿走了扳指,還沾上了他的血,就等於立下了血契。烏白會跟著他,直到把他全家都拖下水。
我的心一寸寸變冷:我哥……他會怎麼樣
死。乞丐吐出一個字,被吸乾精氣,陽壽耗儘而死。你替他承了當,現在烏白找上的是你。
承當人,陸武。
當票上的三個字,此刻像一道催命符。
我終於明白,我哥為什麼那麼恐懼,為什麼逼我用我的名字。
他不是不懂規矩,他是太懂了。
他這是在禍水東引,拿我當替死鬼!
一股混雜著冰冷和憤怒的情緒湧上心頭,我咬緊了牙關。
我們一路狂奔,終於在天快亮的時候,趕到了城西那座破敗的關帝廟。
廟裡香火斷絕,神像蒙塵。
我爸正站在關公像前,揹著手,麵色凝重。
看到我們,他冇有絲毫意外,隻是點了點頭:老鬼,辛苦你了。
瘸腿乞丐,也就是我爸口中的老鬼,擺了擺手,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大口喘著粗氣。
我爸走到我麵前,接過我懷裡的黑木盒子,從脖子上取下一把鑰匙,打開了它。
盒子裡,靜靜地躺著一本線裝的藍色封皮古書,和一枚鏽跡斑斑的銅製印章。
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家……
我們家不是普通的當鋪。我爸打斷了我,他撫摸著那本古書,眼神複雜,我們是‘陰陽當鋪’,收陽間的物,也當陰間的東西。
每一代掌櫃,都是‘守當人’。守著這些帶煞的、有怨的、不乾淨的東西,不讓它們出去害人。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責任,也是詛咒。
他翻開古書,書頁已經泛黃髮脆。
這本《四方典當錄》,記錄了曆代收進來的每一件‘陰物’。那枚扳指,叫‘鬼指’,一百年前,你太爺爺那一輩就想收了它,可惜失敗了。
我爸指著書頁上的一段記載,上麵用硃砂筆寫著:烏白之鬼指,凶煞異常,不可強收,需以‘鎮魂印’與‘將軍令’合力方可鎮壓。
你手裡的,就是鎮魂印。我爸拿起那枚銅印,遞給我,至於將軍令……
他頓了頓,臉色變得無比難看:在你哥手上。
我愣住了。
你哥拿走的錢,不是為了還債。我爸的聲音裡透著深深的失望和疲憊,他是為了去買‘將軍令’。那東西,幾十年前被一個賭鬼當了死當,後來流落到了黑市。
他想集齊三樣東西,不是為了鎮壓鬼指,而是想……操控烏白的鬼魂,為他所用!
我如遭雷擊,渾身冰冷。
陸文,我的親哥哥,他不僅要我替他死,還要煉鬼!
就在這時,關帝廟外,天色突然暗了下來。
一陣陰風捲起地上的落葉,發出嗚嗚的悲鳴。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廟門口。
是陸文。
他手裡捧著一個木盒,臉上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和瘋狂。
爸,阿武,你們都在啊。他笑著,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正好,省得我一個個去找了。
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兩點幽紅的光。
4.
陸文!你這個逆子!我爸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怒罵,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當然知道。陸文笑得更加詭異,他打開手裡的木盒,裡麵是一塊黑色的令牌,上麵刻著一個猙獰的獸頭,爸,你守著這個破當鋪一輩子,得到了什麼窮得叮噹響,還處處受人白眼。現在,我們有機會翻身了!
他高高舉起令牌:有了將軍令,再拿到鎮魂印,我就能命令烏白!讓他替我賺錢,替我掃平一切障礙!到時候,整個天下都是我們的!
你瘋了!我忍不住吼道,那東西會害死你的!
閉嘴!陸文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要不是你,我早就成功了!爸把鎮魂印給了你,你還想壞我的好事
他一步步朝我走來,眼神貪婪地盯著我手裡的銅印。
阿武,把它給我。我們是親兄弟,以後我做了人上人,少不了你的好處。
我下意識地後退,把銅印死死攥在手心。
做夢!
不知好歹!陸文的臉瞬間猙獰起來,他身後的陰影開始扭曲、拉長,漸漸彙聚成一個高大魁梧的古代將軍的輪廓。
正是烏白的鬼魂。
那鬼魂雙目赤紅,渾身散發著濃烈的煞氣,一出現,整個關帝廟的溫度都降到了冰點。
老鬼臉色大變,立刻從懷裡掏出各種符紙、銅錢,嘴裡唸唸有詞。
我爸也護在我身前,從懷裡拿出一把纏著紅線的桃木劍。
孽障!你已經被鬼迷了心竅!我爸痛心疾首,快停下!否則我們陸家就要斷後了!
斷後陸文狂笑起來,爸,你太天真了。從太爺爺收了第一件陰物開始,我們陸家就註定冇有好下場!每一代守當人,都死於非命!與其窩窩囊囊地等死,不如搏一把!
他話音剛落,身後的烏白鬼魂猛地張開嘴,發出一聲無聲的咆哮。
一股強大的陰氣撲麵而來,老鬼佈置的符陣瞬間被沖垮,他慘叫一聲,倒飛出去,撞在柱子上,口吐鮮血。
我爸的桃木劍也被震得脫手而出。
烏白的鬼魂伸出利爪,直直地朝我爸的天靈蓋抓去。
爸!我目眥欲裂。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爸突然一把推開我,自己迎了上去。
他冇有躲閃,反而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狠狠地按在了烏白的胸口。
那是一張當票。
一張泛黃的,寫著我名字的當票。
以我陸氏守當人之血,立此陽間契約!我爸用儘全身力氣嘶吼,我兒陸武,承當鬼指,陽壽為價!此契約,天地為證,鬼神共鑒!
他的聲音在廟裡迴盪。
烏白的鬼爪停在了他頭頂一寸的地方。
它低頭,看著胸口那張慢慢燃燒起來的當票,赤紅的眼睛轉向了我。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被凍住了。
我爸……他做了什麼
他用我的命,和我哥換來的鬼,做了交易
爸……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我爸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他看著我,嘴唇翕動,眼神裡充滿了痛苦和不捨。
活……下去……
陸文也愣住了,他看著倒在地上的父親,又看了看我,臉上的瘋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和恐懼。
爸……
烏白的鬼魂不再受陸文的將軍令控製,它發出一聲尖嘯,猛地轉身,一把掐住了陸文的脖子,將他提到了半空中。
陸文的臉上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四肢瘋狂地掙紮著。
鬼魂的目標,從始至終,都是承當人。
我爸用自己的命作為引子,啟用了當票的最終效力,將烏白的仇恨,牢牢地鎖死在了我身上。
他犧牲了自己,暫時救下了陸文。
也徹底斷了我的所有退路。
阿武……救……救我……陸文艱難地向我伸出手,眼神裡充滿了哀求。
我看著他,又看了看地上氣息漸弱的父親,心中一片冰涼。
救他
然後讓他再找機會,把我推向深淵嗎
我握緊了手裡的鎮魂印,冰冷的銅印硌得我手心生疼。
老鬼掙紮著爬起來,對我喊道:小子!快!用鎮魂印!那是唯一能剋製它的東西!你爸用命給你換來的機會!
烏-白-的鬼魂似乎也感覺到了鎮魂印的威脅,它掐著陸文,一步步向我逼近。
陰冷的氣息撲麵而來,我的牙齒都在打顫。
我的腦子裡一片混亂。
救,還是不救
理智告訴我,陸文不值得救。他自私、瘋狂,為了一己私慾,不惜犧牲父親和我的性命。
可他畢竟是我的親哥哥。
看著他在鬼爪下痛苦掙紮的臉,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揪住。
阿武!陸文的眼角流下了悔恨的淚水,哥錯了……救我……
烏白的鬼魂發出不耐煩的嘶吼,它空著的那隻手,化作一道黑氣,朝我胸口襲來。
就在這生死一瞬間,我做出了決定。
我冇有用鎮魂印去攻擊烏白,而是猛地轉身,將銅印狠狠地砸向了關帝廟裡那尊巨大的關公神像!
5.
鐺——!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鎮魂印砸在冰冷的青銅神像上,火星四濺。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鬼目瞪口呆:你……你乾什麼!
陸文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烏白的鬼魂也停下了動作,似乎不明白我這自毀長城的行為。
我死死地盯著關公像,用儘全身力氣嘶吼:關聖帝君在上!信士陸武,家門不幸,遭惡鬼索命!今以陸家世代守護之鎮魂印為祭,請帝君顯靈,斬妖除魔!
這是我爸在病榻前教我的最後一招,也是《四方典當錄》裡記載的,最凶險、最冇有退路的一招——請神。
請神,請的是神像裡千百年來積攢的香火願力。
成功了,神力加身,或可一戰。
失敗了,祭品被毀,自身也會被香火願力反噬,神魂俱滅。
這是拿命在賭。
話音落下,關帝廟裡一片死寂。
什麼都冇有發生。
老鬼的臉上露出了絕望。
陸文的身體開始抽搐,眼看就要斷氣。
烏白的鬼魂發出一陣得意的、如同夜梟般的笑聲,再次朝我撲來。
失敗了嗎……
我慘然一笑,閉上了眼睛。
爸,對不起,我儘力了。
就在那股陰寒的鬼氣即將觸碰到我麵門的瞬間,一道金光,毫無征兆地從我身後的關公像上爆發出來。
那光芒莊嚴、浩瀚,充滿了不容侵犯的威嚴。
大膽妖孽,竟敢在本君座前放肆!
一個威嚴厚重的聲音,彷彿從九天之上傳來,在整個大殿裡迴盪。
關公神像那雙原本緊閉的眼睛,豁然睜開,射出兩道金光,直直地釘在烏白的鬼魂身上。
啊——!
烏白髮出一聲淒厲到極點的慘叫,它身上的黑氣像是被烈日灼燒的冰雪,迅速消融。
它扔下陸文,化作一道黑煙,想鑽回那枚血扳指裡。
想跑
神像手中的青龍偃月刀發出一聲龍吟,一道肉眼可見的刀氣橫掃而出,瞬間將那道黑煙劈得魂飛魄散。
叮噹一聲,血扳指掉在地上,上麵的血色迅速褪去,恢複了原本通透的碧綠色,但緊接著,表麵就裂開了一道道細密的紋路。
危機,解除了。
我腿一軟,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關公像上的金光漸漸斂去,一切又恢複了原樣,彷彿剛纔的一切都隻是幻覺。
隻有地上那枚碎裂的扳指,和奄奄一息的陸文,證明著這場生死之戰的真實性。
老鬼衝過來,先是探了探我爸的鼻息,隨即痛苦地搖了搖頭。
然後他跑到陸文身邊,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他臉上。
混賬東西!你看看你都乾了什麼!老掌櫃被你害死了!
陸文被這一巴-掌打醒了,他呆呆地看著地上父親的屍體,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爸……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
我看著他,心裡冇有一絲波瀾。
對不起
如果今天我冇有賭贏,我們三個,誰都活不了。
我站起身,走到父親身邊,默默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從今天起,我就是四方當鋪的守當人了。
6.
我爸的喪事辦得很簡單。
老鬼幫著我處理了一切,陸文則像個丟了魂的木偶,整日跪在靈堂前,不吃不喝,隻是流淚。
我對他的懺悔,無動於衷。
有些錯,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的。
頭七那天晚上,我按照我爸留下的《四方典當錄》裡的規矩,在當鋪裡擺下了祭品。
我需要正式接替他的位置,成為新的守當人。
儀式很簡單,卻很詭異。
我需要用自己的血,滴在當鋪的賬本上,然後念出祖上傳下來的誓詞。
我,陸武,以血為誓,自今日起,接管四方當鋪,承守當之責,鎮壓陰物,至死方休。
當我唸完最後一個字,當鋪裡所有的燈火,瞬間熄滅。
一股陰冷的氣息從四麵八方湧來,鑽進我的身體。
我感覺自己的血液,骨骼,都在發生某種奇特的變化。
我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一些平時看不到的東西。
比如,角落裡蜷縮著的一個抱著頭的斷頭鬼,房梁上吊著的一個吐著長舌頭的吊死鬼,櫃檯下躲著的一個渾身**的水鬼……
這些,都是曆代被收進當鋪,無法超生,也無法作惡的陰物。
它們感受到了新主人的氣息,紛紛探出頭來,用或好奇,或麻木,或怨毒的眼神打量著我。
我冇有害怕。
因為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裡,也多了一股力量。
一股屬於守當人的,可以鎮壓它們的力量。
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成為一個活著的牢頭,看管著一群永不超生的囚犯。
感覺怎麼樣老鬼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還好。我平靜地回答。
他點燃一根蠟燭,昏黃的燭光下,他的臉顯得愈發蒼老。
守當人的路,不好走。他歎了口氣,你爸他……其實早就知道自己大限將至。
我愣住了。
守當人的壽命,都長不了。泄露天機,與鬼神交易,都是要折壽的。老鬼的聲音很低沉,你爸早就給自己算過,他活不過五十歲。他一直在為你哥鋪路,希望他能接管當鋪,可你哥……心術不正,野心太大,根本不是做守當人的料。
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他一直不讓你接觸當鋪的核心,就是想讓你像個普通人一樣活著。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沉默了。
原來,我爸早就為我們兄弟倆安排好了一切。
一個繼承家業,揹負詛咒。
一個遠離是非,平安一生。
可惜,陸文親手毀掉了這份安排。
也把我推上了這條不歸路。
就在這時,靈堂的方向,突然傳來陸文的一聲慘叫。
我和老鬼對視一眼,立刻衝了過去。
靈堂裡,陸文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他的七竅,都流出了黑色的血。
他怎麼了我大驚。
老鬼上前探了探他的脈搏,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是鬼指的餘毒!烏白雖然魂飛魄散,但它的怨氣已經侵入了他的五臟六腑!他……他活不過今晚了!
7.
還有冇有辦法救他我急切地問。
雖然我恨他,可他畢竟是我哥,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老鬼搖了搖頭,滿臉凝重:除非……能找到傳說中的‘還陽草’,用它的汁液,洗去體內的鬼氣。但那東西隻在陰陽交界處的‘迷失之境’纔有,幾百年來,都冇人見過了。
迷失之境
我立刻翻開《四方典當錄》,在最後幾頁的角落裡,找到了一段關於迷失之境的記載。
那是一個獨立於陰陽兩界之外的奇異空間,入口隨機出現,冇有規律可循。
書上說,隻有身負極重陰氣,並且瀕死的人,纔有可能在機緣巧合下,看到入口。
陸文現在的情況,完全符合。
我去!我當機立斷。
你瘋了!老鬼一把拉住我,迷失之境裡凶險萬分,到處都是迷路的惡鬼和精怪,進去了,九死一生!
我必須去。我甩開他的手,眼神堅定,他是我哥,我爸用命換回來的,我不能讓他就這麼死了。
這也是我作為新的守當人,必須麵對的第一個考驗。
如果連自己的親人都救不了,我還談何鎮壓滿屋的陰物
我扶起陸文,將他背在身上。
他已經陷入了深度昏迷,身體滾燙,呼吸微弱。
老鬼,鋪子就交給你了。
我揹著陸文,走出了當鋪。
夜色深沉,街道上空無一人。
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隻能憑著感覺,朝著陰氣最重的方向走去。
成為守當人後,我對陰氣的感知變得異常敏銳。
城北的亂葬崗,陰氣最重。
我揹著陸文,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荒草叢生的墳地裡,周圍鬼火閃爍,不時傳來幾聲淒厲的哭嚎。
那些孤魂野鬼感受到我身上的守當人氣息,都不敢靠近。
我走到亂葬崗的中心,這裡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樹,傳說下麵鎮壓著上百個惡鬼。
這裡的陰氣,濃得幾乎化不開。
陸文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嘴裡不停地吐出黑色的血塊。
他的生命力,正在飛速流逝。
就在我心急如焚的時候,眼前的空間,突然像水波一樣扭曲起來。
老槐樹的樹乾上,憑空出現了一道灰色的漩-渦-狀-大-門。
門裡散發出一種荒涼、死寂的氣息。
迷失之境的入口!
我冇有絲毫猶豫,揹著陸文,一頭紮了進去。
8.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灰濛濛的世界。
這裡冇有日月星辰,天空是永恒的鉛灰色。
地上是乾裂的黑色土地,寸草不生。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腐朽的味道。
遠處,隱約能看到一些遊蕩的影子,形態各異,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這就是迷失之境。
我背上的陸文,情況越來越糟,身體已經開始變冷。
我必須儘快找到還陽草。
可這裡一望無際,我該去哪裡找
《四方典當錄》上隻說還陽草生長在‘生機彙聚之地’。
可這個鬼地方,哪裡有生機
我隻能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冇走多遠,我就遇到了麻煩。
三個提著燈籠,冇有臉的鬼影,攔住了我的去路。
它們是迷失之境裡的‘引路人’,專門迷惑誤入此地的生靈,將他們引入絕地,吞噬魂魄。
遠來的客人,要去哪裡呀
一個尖細的聲音,從中間那個鬼影的腹部傳來。
我冇有回答,隻是默默地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
鎮魂印。
在關帝廟請神後,它雖然失去了大部分神力,但作為陸家傳承的法器,本身就對鬼物有極強的剋製作用。
看到鎮魂印,三個無臉鬼明顯瑟縮了一下。
我們……我們冇有惡意……隻是想為您指路……
指路我冷笑一聲,是通往黃泉的路嗎
我將守當人的力量注入鎮魂印,銅印上泛起一層淡淡的金光。
滾!
三個無臉鬼尖叫一聲,化作三道黑煙,消失不見。
解決了它們,我繼續前行。
一路上,我又遇到了各種各樣的精怪。
有長著人臉的蜘蛛,有會模仿人聲的怪鳥,還有能化作人形的樹妖。
它們都想將我置於死地,但都被我用鎮魂印和守當人的力量一一擊退。
這個過程凶險萬分,好幾次我都差點丟了性命。
我的體力消耗巨大,精神也疲憊到了極點。
背上的陸文,呼吸已經微不可聞。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我突然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清香。
那香味很淡,卻充滿了生命的氣息,在這死寂的世界裡,顯得格外突兀。
我精神一振,循著香味找去。
翻過一個黑色的山丘,眼前的景象讓我驚呆了。
在寸草不生的黑色荒原中心,竟然有一片小小的綠洲。
綠洲中心,有一口泉眼,正汩汩地冒著乳白色的泉水。
泉水邊,長著一株通體翠綠,葉片上彷彿有光華流動的小草。
還陽草!
我欣喜若狂,揹著陸文衝了過去。
可就在我即將靠近泉眼的時候,一道黑影從泉水中猛地竄出,攔在了我麵前。
那是一個渾身長滿黑色鱗片,長著一顆龍頭,體型巨大的怪物。
它是這片綠洲的守護獸,‘泉中蛟’。
擅闖生機之泉者,死!
泉中蛟口吐人言,聲音如同洪鐘,震得我耳膜生疼。
它張開血盆大口,一股腥臭的狂風朝我撲來。
我立刻將陸文放下,舉起鎮魂印,準備迎戰。
這隻泉中蛟的實力,遠超我之前遇到的所有精怪。
我心裡清楚,這將會是一場苦戰。
9.
我與泉中蛟纏鬥在一起。
它的力量極大,每一次甩尾,都能在地上抽出深深的溝壑。
它噴出的毒液,能腐蝕一切,連空氣都發出滋滋的聲響。
我隻能依靠守當人的力量和對陰氣的敏銳感知,勉強躲避它的攻擊,同時尋找反擊的機會。
鎮魂印對它的效果不大,金光打在它堅硬的鱗片上,隻能濺起一串火星。
這樣下去,我遲早會力竭而死。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口泉眼上。
這隻蛟龍從泉水中而生,那泉水既是它的力量之源,也可能是它的弱點所在。
我心生一計。
我假裝不敵,連連後退,將它引離泉眼。
泉中蛟果然上當,它以為我已是強弩之末,發出一聲咆哮,猛地朝我撲來。
機會來了!
我用儘全身力氣,將鎮魂印朝著泉眼的方向扔了過去。
同時,我側身躲過它的撲殺,身體在地上狼狽地滾了一圈,衝向那株還陽草。
噗通!
鎮魂印落入了泉水中。
乳白色的泉水,瞬間開始劇烈地沸騰,顏色也開始變得渾濁。
吼——!
泉中蛟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它身上的鱗片開始脫落,力量飛速衰退。
它冇想到,我真正的目標,是汙染它的力量之源。
它放棄攻擊我,轉身想回到泉水裡。
但我已經成功摘下了還陽草。
我不敢停留,立刻將還陽草的汁液擠出,滴入陸文的口中。
綠色的汁液一入喉,陸文的身體就不再抽搐,臉色也漸漸恢複了紅潤。
他體內的鬼氣,正在被還陽草強大的生機之力淨化。
你……找死!
泉中蛟看到我摘走了還陽草,徹底暴怒了。
它放棄了泉眼,調轉龍頭,用儘最後的力氣,朝我和陸文噴出了一口黑色的龍息。
那龍息蘊含著它全部的怨毒和力量,我根本無法抵擋。
眼看我們兄弟倆就要被龍息吞噬。
突然,一隻溫暖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一個熟悉又疲憊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阿武,做得很好。
我猛地回頭,看到了我爸的魂魄。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我的身後,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
爸!我失聲喊道。
接下來,交給我吧。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向前一步,擋在了我們麵前。
他張開雙臂,坦然地迎向那股毀滅性的龍息。
我陸氏一脈,世代為守當人,鎮守陰陽,從不退縮。
今日,我以殘魂為祭,行最後一次守當之責!
他的魂魄,在龍息中,散發出萬丈光芒。
那光芒,比關帝廟的金光更加溫暖,更加純粹。
那是屬於守當人的,最後的榮光。
龍息被光芒擋住,寸步難進,最後被徹底淨化,消散於無形。
而泉中蛟,也因為耗儘了所有力量,悲鳴一聲,龐大的身軀化作點點黑光,消失不見。
我爸的魂魄,也變得透明起來。
爸……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彆哭,阿武。他笑著,身影越來越淡,記住,守當人的責任,不是禁錮,而是平衡。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些陰物,是凶煞,也是力量。如何運用,存乎一心。
你哥……他本性不壞,隻是一時被貪念蒙了心。以後,你們兄弟倆,要相互扶持。
爸要去陪你媽了……
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灰色的空氣中。
周圍的一切,開始像鏡子一樣破碎。
迷失之境,要關閉了。
我擦乾眼淚,背起已經恢複平穩呼吸的陸文,朝著那道即將消失的裂縫,衝了出去。
10.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城北的亂葬崗。
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一夜的凶險,恍如一夢。
隻有手裡緊緊攥著的鎮魂印,和背上陸文溫熱的身體,提醒我那一切都是真的。
我揹著陸文,回到了四方當鋪。
老鬼一夜冇睡,看到我們平安歸來,激動得老淚縱橫。
陸文醒來後,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不再張揚,不再狂妄,隻是沉默地跪在父親的靈位前,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第四天,他找到了我。
阿武,對不起。
他跪在我麵前,深深地叩首。
爸說得對,我不是做守當人的料。他抬起頭,眼睛紅腫,但眼神卻異常清澈,這個家,以後就靠你了。
我扶起了他。
經曆過生死,我們兄弟倆之間所有的隔閡,都煙消雲散了。
我爸說得對,我們是兄弟,應該相互扶持。
從那以後,陸文開始跟著老鬼,學習打理當鋪的陽間生意。
他聰明,有手腕,很快就把當鋪經營得有聲有色。
而我,則專心履行守當人的職責。
我開始整理《四方典當錄》,研究那些被封印的陰物。
我發現,我爸說得對。
這些陰物,並非全都凶殘暴戾。
有些,隻是心有執念,無法離去的苦命人。
比如那個斷頭鬼,他生前是個秀才,被人冤枉致死,唯一的執念,就是想知道當年科舉的成績。
我費了些周折,查到了百年前的舊檔案,找到了他的名字。
他中了。
當我把這個訊息告訴他時,他愣了很久,然後對著我深深一拜,魂魄化作一道青煙,消散了。
他解脫了。
我也漸漸明白,守當人的責任,不隻是鎮壓。
更是傾聽,是開解,是渡化。
是為這些被遺忘在時間長河裡的靈魂,找到最後的歸宿。
這天,當鋪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時尚的年輕女孩走了進來。
她拿出一個精緻的首飾盒,放在櫃檯上。
老闆,我想當一個手鐲。
我打開盒子,裡麵是一隻成色極好的翡翠手鐲。
隻是,手鐲上,纏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黑氣。
我抬起頭,看向女孩。
她長得很漂亮,但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霾。
小姐,這手鐲,是你自己的嗎我平靜地問。
女孩的眼神閃躲了一下:是……是我男朋友送我的。
我笑了笑,從櫃檯下拿出一麵銅鏡,遞給她。
你看看鏡子裡的自己,再回答我。
女孩疑惑地接過鏡子,當她看到鏡中自己的臉時,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鏡子裡,她的脖子上,纏著一雙青紫色的手。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嚇得把鏡子都扔了。
這手鐲的前主人,死於非命,怨氣未散。我淡淡地說,它在找替身。
女孩的臉瞬間血色儘失。
我看著她,就像看到了十六歲那年,那個無知無畏的自己。
四方當鋪的故事,還在繼續。
而我,陸武,會一直在這裡,守著這份從祖輩手中傳下來的,沉重而又光榮的責任。
直到,生命的儘頭。
-
點擊彈出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