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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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快遞員,專門接收深夜來電的詭異訂單。

總有人試圖寄出記憶,卻不知記憶有實體重量與生命。

直到那夜,我收到一個寄往陰間的包裹,寄件人是我三年前去世的妻子。

她留下的錄音帶裡傳來我的心跳:找到你藏起來的真相,否則下一個消失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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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城市在午夜裡沉淪,白日的喧囂剝落,露出另一種更為幽微的脈動。霓虹是它的潰瘍,路燈是昏聵的瞌睡人的眼。我穿行其間,電瓶車的嗡鳴是這寂靜裡唯一的蟲吟。

我是送快遞的,和他們不一樣,我上夜班。專收那種過了午夜十二點纔打進來的電話,處理那些見不得光,或者說,見不得正常日頭的訂單。

這行乾久了,會知道很多東西都有重量,摸得著,看得見。包括那些彆人恨不得甩脫的記憶。悲傷、狂喜、悔恨、惡念……它們被情緒餵養得太久,有時候就真的有了實體,沉甸甸,濕漉漉,塞在紙箱裡,纏滿膠帶,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腥鏽氣。得小心處理,非常小心。它們有的燙手,有的冰得刺骨,還有的,會像活物一樣,在盒子裡輕輕掙動。

代價當然有。我的左手指尖總纏著舊的膠布,新的傷口疊著舊的,很少徹底痊癒。右耳後麵,有一小塊皮膚,常年是詭異的青灰色,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狠狠嘬了一口留下的印記。這不算什麼。

倉庫在舊城區最深處,一條死衚衕的儘頭,門臉破舊,招牌上的字早被雨水和歲月啃光了。裡麵不一樣。高聳的貨架擠擠挨挨,直插屋頂陰影,上麵堆放的絕不是普通的包裹。空氣裡永遠浮動著一種味道:陳舊的紙殼、某種辛辣的藥草、極淡的鐵鏽味,還有一絲絲,若有若無的低語聲,從那些封得嚴嚴實實的箱子裡滲出來。

夜裡兩點,電話鈴炸起來,尖利得能劃破耳膜。尋常的訂單不會這個點來。

抓過聽筒,那邊隻有電流的雜音,嘶嘶啦啦,像一個人瀕死的喘息。等了足足十幾秒,纔有聲音過來,失真得厲害,像是從深水裡浮上來的泡沫。

益…益新西路…147弄…13號…201…取件……

地址黏連模糊,但勉強聽得清。

寄什麼我按流程問,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桌麵一道深刻的劃痕。

那邊又靜了下去,隻有那種溺水般的雜音。然後,極其突兀地,傳來一點細微的摩擦聲,接著是斷線後的忙音。

嘟—嘟—嘟—

我放下聽筒,那點雜音卻好像還黏在耳膜上。不正常。但這一行的訂單,正常的纔是稀罕物。

電瓶車駛出倉庫,像一尾魚滑入漆黑的瀝青河流。夜風很涼,灌進領口。益新西路是老城廂邊緣,待拆遷的區域,路燈壞了大半,剩下幾盞也病懨懨地亮著,照得斷裂的馬路牙子和牆上巨大的拆字鬼氣森森。

147弄窄得隻容一人通過,兩側牆壁斑駁,滲出潮濕的黴味。13號是一棟老舊的二層磚樓,201的窗戶黑著。

木製樓梯在我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樓道裡冇有燈,隻有手機螢幕一點慘白的光照亮前方。201的門虛掩著,露一條縫,裡麵漆黑一片。

有人嗎取快遞。我叩了叩門。

門軸發出乾澀的吱呀聲,自己滑開了一點。一股冷風迎麵撲來,帶著陳灰和某種……涼透了的香氣。很淡,幾乎抓不住。

屋裡冇人。客廳空蕩,隻有幾件蒙著白布的傢俱,像沉默的守墓人。白布上積了厚厚一層灰。

電話預約取件。我又喊了一聲,聲音在空屋子裡撞出輕微的迴音。

依舊冇人迴應。

但客廳中央的舊茶幾上,放著它。

一個包裹。方方正正,用最普通的黃褐色牛皮紙包著,纏滿了暗紅色的膠帶,橫七豎八,纏得極其用力,幾乎要把紙殼勒破。膠帶紅得發黑,像是乾涸的血。

冇有寄件人資訊,冇有地址標簽。

隻有收件地址,用黑色的毛筆,一筆一劃,極其工整地寫在紙殼正中:

陰司第七殿,泰山府君座前,親啟

字跡墨黑,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反著光。

我的心臟猛地一抽,攥緊了。寄往陰間的包裹惡作劇乾這行不是冇遇到過。但眼前這個……不一樣。那膠帶纏裹的方式帶著一種瘋狂的偏執,那地址寫得莊重乃至肅穆,更重要的是,這屋子裡的氣氛。

冷。不像無人居住的空曠,而是一種……被掏空了一切的死寂。那冷意順著腳底板往上爬。

我走近茶幾,手指懸在包裹上方一寸。能感覺到它散發出的寒氣,不是低溫,而是一種能吸走所有熱意的、屬於深淵的冷。

還有重量。它不大,但似乎極沉,壓得老舊茶幾的腿都微微內陷。

職業操守讓我不能就這麼拿走。我得確認寄件人。

有冇有人東西放這兒了,不出來簽字我冇法——我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伸手,想去觸碰那包裹。

指尖即將碰到那暗紅色膠帶的瞬間——

啪!

頭頂一盞功率極低的白熾燈猛地亮起,光線昏黃,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燈光正正打在包裹上。

也照亮了包裹旁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樣東西。

一個小型的便攜式錄音機,老舊的款式,黑色的塑料外殼磨損得厲害。

燈亮的同時,錄音機的播放鍵突兀地彈了下去。

磁帶軸開始轉動,發出沙沙的、磨損嚴重的背景音。先是漫長的空白噪音,然後,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我的呼吸停了。

那聲音……我太熟悉了。哪怕摻滿了電流的乾擾,扭曲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我也絕不會聽錯。

是林晚。我死去三年的妻子,林晚。

她的聲音飄忽,顫抖,每一個字都浸透了無法言說的恐懼和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但又異常清晰,像是用儘最後力氣烙下的印記。

……

錄音機裡傳來深重的、壓抑著的喘息,然後纔是斷斷續續的話。

……知道你會來……隻能找你……

沙沙聲變大,掩蓋了一下,她的聲音又掙紮著透出來。

這個……必須送到……求你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電流乾擾,她的聲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刺耳:

彆打開!千萬不能打開!

聲音戛然而止。

磁帶空轉著,沙沙,沙沙,像無數細小的腳在爬行。

我僵在原地,血液衝上頭頂又在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四肢冰冷得如同浸在冰河裡。林晚……這不可能……

死寂重新籠罩房間,比之前更沉重,更窒息。

那沙沙的空轉聲持續著,折磨著神經。

就在我以為這就是全部時——

錄音機裡,傳來另一種聲音。

咚……

咚……

緩慢,沉重,粘滯,帶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肉質感。

那是……心跳聲。

一聲,又一聲,規律地搏動著,穿透噪音,異常清晰地撞擊著我的耳膜。

更恐怖的是,那心跳的節奏,頻率……我認得。

每一次胸腔的共鳴,每一次血液的泵流,都熟悉到毛骨悚然。

那是我自己的心跳聲。

絕對冇錯。

心跳聲持續著,冰冷而執拗。然後,林晚的聲音再一次響起,緊貼在那心跳的背景音上,氣若遊絲,卻字字誅心:

找到……找到你藏起來的真相……

否則……下一個消失的……

咚……

咚……

……就是你。

話音落下。

磁帶轉到了頭,發出哢的一聲輕響。

播放鍵猛地彈起。

世界陷入絕對的死寂。連窗外偶爾駛過的車聲都消失了。

我站著,無法動彈,無法思考。巨大的荒謬和恐懼攫住了我,幾乎要碾碎我的骨頭。

視線裡,隻有那個包裹。牛皮紙,暗紅膠帶,陰司第七殿那行黑字。

和我自己的、一聲聲從錄音機裡散逸出來的心跳聲,似乎還在冰冷的空氣裡迴盪。

它就在那兒。

等著我。

2

倉庫的熒光燈管接觸不良,在我頭頂嘶嘶地閃爍,把貨架的影子拉長又縮短,跳動不安。那包東西就放在工作台上,冷硬,沉默,像個活過來的詛咒。

陰司第七殿。泰山府君。

那行黑字盯著我,筆畫工整得透出一股非人的刻板。暗紅色的膠帶在燈光下顏色更深,近乎褐黑,纏得死緊,縫隙裡似乎能嗅到一絲極微弱的鐵鏽味,也可能是幻覺。

還有那捲磁帶。林晚的聲音。我的心跳。

找到你藏起來的真相……

否則下一個消失的……

我猛地閉眼,甩頭,試圖把那聲音從腦子裡驅逐出去。徒勞。它已經烙進去了,伴著那緩慢、沉重、粘滯的心跳聲,一遍遍回放。

林晚死了三年。肺癌。我親手送走的。從確診到火化,每一個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她化成了一捧灰,裝在一個小小的檀木盒子裡,埋在了城郊的墓園。墓碑上有她笑著的照片。

那這算什麼一個拙劣的惡作劇用技術合成的聲音可那棟空屋,那個適時亮起的燈,那台老錄音機……還有這包裹本身散發出的、令人極度不適的冰冷和死寂。

不是活人的東西。

我喘著粗氣,手指神經質地摳著工作台邊緣的金屬包邊,冰涼的觸感稍稍拉回一點神智。不能送。寄往陰間的包裹荒謬。根本不存在投遞地址。

也不能打開。林晚——或者說,那個像林晚的聲音——厲聲警告過。彆打開!千萬不能打開!

她的聲音裡的恐懼是真的。哪怕隻是錄音,那瀕臨崩潰的顫栗也做不了假。

那……丟掉扔進河裡,或者找個廢料壓縮廠,把它碾成碎片

念頭剛起,工作台上的檯燈猛地爆出一團電火花,啪的一聲,燈滅了。整個倉庫陷入更深的昏暗,隻有遠處幾盞燈還亮著,投下狹長扭曲的影子。

一股冇由來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我僵硬地站著,聽著自己真實的心跳在胸腔裡狂擂,幾乎要掙脫出去,和錄音裡那個冰冷粘滯的心跳聲重合。

不能送,不能開,不能丟。

它就這麼堵在了我的生活裡,像一個冰冷的、沉默的、不斷散發著寒氣的腫瘤。

我把包裹塞進了倉庫最深處一個閒置的貨架底層,用幾個空紙箱虛掩著。眼不見為淨。也許是哪個知曉過去的人的惡意,放幾天,對方冇了耐心,或許就會現身。

日子還得過。夜班的電話鈴依舊會響,我依舊騎著電瓶車穿梭在城市的脈絡裡,收取那些沉甸甸、濕漉漉、帶著各種情緒的記憶包裹。可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我變得疑神疑鬼。送件時,總覺得背後有視線黏著,猛地回頭,隻有空蕩的街。聽到一點異響,會驚得跳起來。夜裡開始失眠,閉上眼就是那暗紅色的膠帶,那行黑字,和林晚恐懼的聲音。

更讓人發毛的是,那些收取來的包裹,似乎也變得不太對勁。

一個要求寄往忘川河邊的木頭盒子,剛貼上運單,表麵就滲出一層密密麻麻的水珠,像是從極寒之地剛拿出來。指腹擦過,冰得刺痛,水珠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

另一個小陶罐,寄件人反覆叮囑一定要輕拿輕放,裡麵是她祖母關於戰火的記憶碎片。我捧著它時,罐壁居然傳來一下輕微的震動,緊接著是極細微的、像是遙遠哭喊的聲音。我手一抖,差點把它摔了。

它們……好像比以前更活了。是因為倉庫裡多了那個東西嗎

那個陰間的包裹,像是一個不祥的座標,吸引著這些遊蕩的、不該屬於現世的東西向它靠近,或者,讓它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異常。

一個星期後的一個雨夜,潮濕陰冷。我處理完一批新收的件,累得眼皮打架。關上倉庫大燈,隻留了一盞值班用的小燈,準備在角落的行軍床上湊合幾小時。

昏暗和寂靜壓下來。

睡得極不安穩。夢境光怪陸離,林晚蒼白的臉和暗紅色的膠帶糾纏不休。那心跳聲又來了,咚……咚……不緊不慢,壓在我的心跳上,試圖把它帶往同一個節奏。

猛地驚醒。

胸口發悶,一身冷汗。倉庫裡隻有貨物堆積的陰影和小燈昏黃的光圈。

然後,我聽到了。

極其細微的聲響。

從倉庫最深處傳來。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輕輕地、持續地刮撓著硬紙板。

一下,又一下。

在死寂的夜裡,清晰得令人頭皮炸開。

我的血涼了。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聽著。

刮撓聲停了。

幾秒死寂後,變成了另一種聲音。

嗒。

很輕的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貨架上掉了下來,落在水泥地上。

嗒。

又是一聲。更近了點。

它不在原地了。它好像在動。

我猛地坐起,心臟瘋了一樣撞著胸腔,手摸向枕邊防身的強光手電和一根鐵質撬棍。冰涼的觸感稍微給了點勇氣。

光線刺破黑暗,掃向貨架深處。光影晃動,一切如常。那些堆疊的包裹沉默著,像一座座冰冷的墳塋。

刮撓聲和掉落聲都消失了。好像剛纔隻是我的噩夢延續。

我喘著氣,不敢鬆懈,光束一點點移動,掃過那個被空紙箱掩蓋的角落。

光線定住。

掩蓋的紙箱被推開了兩個。那個黃褐色的包裹露了出來,靜靜地待在貨架底層。

但它看起來……不一樣了。

暗紅色的膠帶,似乎比之前更暗,近乎黑色。它們依舊死死纏著包裹,但纏繞的方式……好像更亂了,更加用力,甚至有些膠帶的邊緣微微翹起,露出下麵同樣顏色的、像是浸透了什麼的牛皮紙。

而最讓我通體冰寒的是——

包裹的位置,變了。

我之前把它塞在最裡麵,緊貼著牆壁。可現在,它就在貨架邊緣,再往前一寸,就會掉下來。

像是自己悄無聲息地,向外移動了一段距離。

正對著它下方的水泥地上,落著一點點極其細微的……暗紅色碎屑。像是膠帶邊緣被磨下來的粉末。

嗒。

聲音極輕,幾乎被我的心跳掩蓋。

我看見包裹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幅度小到幾乎看不見,但在凝固的光束下,無比清晰。

它不是在原地動的。它是……向前,朝著貨架邊緣,極其細微地挪動了一點點。

像有一個看不見的東西,在裡麵,掙紮著,想要出來。

或者,想要去它該去的地方。

冰冷的恐懼瞬間攫緊了我的喉嚨。這不是幻覺,也不是惡作劇。這東西是活的。它在試圖離開這裡!

不能留它!絕對不能留!

幾乎是連滾爬下床,衝過去,手電光劇烈搖晃。我抓起旁邊幾個更重的空木箱,粗暴地、發瘋似的堆壓上去,徹底蓋住那個角落,直到看不見一點黃褐色。然後跌跌撞撞退開,背靠著冰冷的貨架,大口大口喘氣,冷汗浸透了衣服。

倉庫重歸死寂。

那東西被壓住了,冇再發出聲響。

但我知道,冇完。

它不會罷休。

林晚的聲音在我腦子裡尖叫:必須送到!

還有那句伴隨著我心跳的判決:找到你藏起來的真相……

真相我藏了什麼

記憶的深淵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其下模糊而猙獰的輪廓。三年前,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林晚瘦得脫形的臉,儀器單調的長音……還有彆的……一些被我死死壓住、從不允許自己去觸碰的畫麵碎片……

不。

我猛地搖頭,指甲掐進掌心,用疼痛逼退那些翻湧的陰影。

我冇有藏任何東西。

是那個東西……是它帶來的詛咒。它必須消失。

第二天晚上,我騎著車,把那包裹帶了出來。油門擰到最大,風聲在耳邊呼嘯。我要把它扔進城外那條臭氣熏天的排汙河。河水肮臟粘稠,足以吞噬一切。

河堤荒涼,河水在黑夜裡無聲流淌,泛著油膩的死光。我停下車,從後備箱拿出包裹。它比之前更冷了,隔著衣物都冰得皮膚生疼。

走到河邊,揚起手,用儘全力要將它拋出去——

手臂僵在半空。

像是有無數隻看不見的手,死死拖拽著我的胳膊,那股力量沉重、冰冷、執拗到極點。

包裹脫手了,卻冇有飛向河心,而是直直墜下,噗一聲悶響,砸在河岸邊緣的爛泥裡。

離汙水隻有幾厘米。

它靜靜地躺在那裡,黃褐色的牛皮紙在微弱的光下很紮眼。

像是在嘲笑我。

我瞪著它,一股寒意從腳底板衝上天靈蓋。扔不掉……

河水忽然泛起一個不大的泡沫,破裂,散發出一股更濃的惡臭。

我後退一步,喘著氣,幾乎是落荒而逃。

它又一次回到了倉庫,藏在更深的角落,用更重的東西壓住。

但我知道,冇用的。

從那個雨夜之後,事情開始徹底失控。

先是倉庫裡的異常聲響越來越頻繁,不再是細微的刮撓,有時是清晰的撞擊聲,像是有什麼在裡麵用力捶打箱壁。掩蓋它的空木箱上,開始出現莫名其妙的刮痕,一道深過一道。

然後是我。失眠加劇,偶爾的瞌睡裡全是噩夢。食慾消退,吃下去的東西像石塊堵在胃裡。對著鏡子,能看到自己眼裡的血絲和日益深刻的恐懼。那心跳聲開始不分晝夜地在耳邊隱約迴盪,乾擾著我的判斷。

更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偶爾會……丟失一點時間。

可能是騎著車送件的時候,突然一陣極短的恍惚,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拐進了一條陌生的巷子,或者差點撞上路燈杆。

可能是在倉庫填寫運單時,筆尖停頓,再清醒,發現紙上無意識地畫滿了混亂的、暗紅色的線條,像是糾纏的膠帶,又像是血管。

一次深夜送件,收件人是個臉色蒼白得透明的女人,住在一棟老式公寓的頂樓。她接過那個不斷滲出寒氣的木盒,深深看了我一眼。

你身上有股味道。她吸了吸鼻子,眼神飄忽。

什麼味道我下意識問,心裡發緊。

像是……墳土燒焦了,還有……她又嗅了一下,眉頭皺起,……還有一種很大的怨氣,纏著你,很新鮮,也很……急。

她冇再多說,關上了門。我站在冰冷的樓道裡,渾身發麻。

怨氣。急。

是在說那個包裹還是……林晚

我快要被逼瘋了。那個東西,那個詛咒,它不僅在試圖自己離開,它還在啃噬我,汙染我周圍的一切。

我必須解決它。送又不能送,扔又扔不掉,開又不能開……

隻剩下最後一條路。

找到真相。林晚在錄音裡說的,我藏起來的真相。

哪怕隻是為了證明,我根本冇有藏過任何東西。

我給倉庫掛了暫停營業的牌子,鎖好門。白天,我去了城郊的墓園。

三年了,我很少來。不是不想,是不敢。那份失去她的空茫和鈍痛,從未真正消失,隻是被我用繁瑣的日常和夜班的疲憊死死壓住。觸碰到,就是撕心裂肺。

林晚的墓碑很乾淨,照片上的笑容溫婉依舊,彷彿從未被病痛折磨。我撫摸著冰冷的石碑,指尖劃過她的名字。

晚晚……聲音乾澀得厲害,那……是你嗎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冇有回答。隻有風吹過鬆柏的嗚咽。

我坐在墓碑旁,努力地去回想,回想三年前的每一個細節。從她咳嗽開始,到醫院檢查,確診,化療,病情反覆,最後那段在床上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日子……

記憶像是蒙著一層厚厚的霧,很多地方模糊不清。是太痛苦了所以選擇性遺忘了嗎

劇烈的頭痛猛地襲來,像有鋼針鑽鑿太陽穴。我捂住頭,蜷縮起來。

一些碎片式的畫麵閃過:

——深夜的醫院走廊,空無一人,隻有我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哭聲。

——一份檔案,紙張摩擦的沙沙聲。

——一隻顫抖的手,遞過來一杯水。

——心電圖監護儀上,變成一條直線的綠光,和隨之而來的、尖銳的長鳴。

然後是空白。劇烈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頭痛減緩,我大汗淋漓,像是打了一場仗。真相這些零碎的、所有喪偶之人大概都會有的痛苦記憶,算什麼真相

我一無所獲。

離開墓園時,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裹上來。如果真相不在過去裡,又能在哪裡

那個包裹……隻能從它本身入手。不能打開,也許能從外麵探查。

回到倉庫,天已經黑透。我挪開壓著的重物,再一次把它拿到工作台上。檯燈換成了新的燈泡,光線明亮。

它安靜地躺著,暗紅色的膠帶如同某種邪惡的封印。

我戴上了厚手套,拿出放大鏡,強忍著那東西散發出的、令人極度不適的冰冷和隱隱的吸力,開始一寸一寸地檢查。

牛皮紙是市麵上最普通的那種。膠帶也是,除了顏色暗紅得詭異,材質並無特殊。那行寄往陰司的黑字,墨跡深入紙纖維,看不出筆墨牌子。

一切似乎毫無破綻。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時,放大鏡移動到了包裹的一個邊角。那裡因為多次搬運和之前的挪動,牛皮紙有些磨損起毛,露出了下麵一點點……

不是紙殼的顏色。

那下麵,隱約透出另一種質地。像是……木料

很深暗的顏色,紋理極其細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這包裹裡麵還有一層

我小心翼翼地用鑷子,試圖挑起那一點翹起的牛皮紙邊緣,想看得更清楚些——

呲啦。

極其輕微的一聲。那磨損的邊角,因為我的動作,突然撕裂了一點點。

幾乎同時!

一股極寒的氣息猛地從裂縫中衝了出來!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像是陳年的血、焚儘的香灰、還有某種冰冷的、不屬於活物的怨恨!

工作台上的燈泡啪一聲爆裂!碎片四濺!

整個倉庫瞬間陷入絕對的黑暗。

而在黑暗降臨的前一瞬,我清楚地看到,從那道細微的裂縫裡,滲出了一滴……

濃稠的、暗紅色的液體。

像血。

但它比血更粘稠,更暗,散發著絕對的死氣。

它就掛在那裡,在黑暗中,似乎還在微微顫動。

咚咚……

咚咚……

那冰冷粘滯的心跳聲,再一次響了起來。

這一次,不是在錄音裡。

它就在這間漆黑的倉庫裡。

就在我麵前。

在這個正在滲血的包裹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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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快遞裡裝著亡者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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