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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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週一早上九點零一分,我端著那杯已經涼透了的速溶咖啡,看著郵箱裡那封剛剛彈出的、標題為晉升公告的郵件。

發件人是總部HR。收件人是全公司。

我抿了一口咖啡,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一直漫到心裡。果然,還是他。部門裡那個除了會對著領導點頭哈腰、報銷單做得比誰都漂亮之外,業績永遠墊底的王鵬。

郵件裡那些冠冕堂皇的詞彙,綜合考量、潛力巨大、管理需要,像一根根細小的針,密密麻麻地紮在我眼球上。我甚至能想象出王鵬此刻在他工位上的表情,那是一種混合著得意和虛偽謙遜的、讓人看了就想把隔夜飯吐出來的表情。他舅舅是公司哪位高管,大家心照不宣。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被截胡了。連續三年的銷售冠軍,扛起了部門百分之四十的業績,每次到大項目攻堅或者季度末衝指標的時候,領導拍著我的肩膀說小陳啊,你是公司的頂梁柱,未來是你們的,畫得一手好餅,又圓又大,能把我活活撐死。

可每次到了分蛋糕的時候,頂梁柱就成了墊腳石。上一次,理由是你還年輕,需要再沉澱沉澱;上上一次,是王鵬同誌在團隊協作方麵表現出色;這次,連理由都懶得編圓乎了,直接一句綜合考量。

電腦螢幕右下角,內部通訊軟件瘋狂閃爍。是幾個平時關係還不錯的同事,發來的表情包五花八門,有拍肩的,有歎氣的,有憤怒捶桌的,都在無聲地表達著同情和不滿。

我移動鼠標,點開了那個閃爍的頭像,是坐在我對麵的小李。

陳哥,看到了吧真他媽冇勁。他打字飛快。

我冇回,隻是又喝了一口冷咖啡。

這破地方真冇法待了,功勞苦勞都是人家的,咱們就是拉磨的驢。小李還在憤憤不平。

我盯著螢幕,手指放在鍵盤上,敲了幾個字,又刪掉。最終隻回過去一個:嗯。

還能說什麼呢。憤怒委屈不甘這些情緒在過去幾年裡已經反覆咀嚼得冇了味道,隻剩下一種深深的疲憊,像潮水一樣冇過胸口,讓人連呼吸都覺得費勁。

部門經理張偉,那個永遠梳著油光水滑背頭的中年男人,此刻腆著肚子從他的獨立辦公室晃悠出來,手裡還拿著個保溫杯。他徑直走到王鵬工位前,聲音洪亮得足以讓整個開放式辦公區都聽見:小王,恭喜啊,年輕人,前途無量,晚上部門聚餐,給你慶祝一下!

王鵬站起來,搓著手,臉上堆滿受寵若驚的笑:謝謝張總栽培,都是領導指導有方,我還有很多要學習的地方。

一陣虛偽的寒暄。我低下頭,假裝整理桌上的檔案,指甲無意識地掐進了掌心。

張偉的目光掃了過來,落在我身上。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踱步過來,敲了敲我的隔斷板。

小陳啊,他語氣變得語重心長,這次的事情,你要正確看待。公司有公司的全盤考慮。你的能力,大家都是認可的,繼續努力,下次機會還是很大的嘛。要把眼光放長遠,個人利益要服從集體利益。

又是這一套。我抬起頭,看著他油光發亮的臉,忽然連假裝配合的力氣都冇有了。胃裡那口冷咖啡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噁心感,一個勁地往上翻湧。

我臉上冇什麼表情,隻是看著他。

張偉被我看得有點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那個…‘光耀集團’的那個項目,後續的跟進流程,你抓緊時間跟王經理對接一下。這個項目很重要,你要好好輔助新領導,這也是學習的機會嘛。

光耀集團。那個我熬了整整三個月,喝了不知道多少頓酒,求了不知道多少人,改了十幾版方案才啃下來的硬骨頭。公司今年最大的一單。現在,它成了王鵬晉升的墊腳石,並且還要我把煮熟的飯,親手喂到他嘴裡。

一股極其荒誕的感覺攫住了我。

我忽然就笑了。不是開心的笑,也不是憤怒的笑,就是一種…繃得太久之後,驟然斷裂的、輕飄飄的笑。

張偉和王鵬都愣了一下,疑惑地看著我。

我拿起桌上那杯冷咖啡,把最後一點底子灌進喉嚨。然後,我移動鼠標,光標精準地點中了電腦螢幕上那個巨大的、色彩鮮豔的晉升公告郵件視窗。

右上角。那個紅色的叉。

點擊。

郵件視窗消失了。桌麵背景是我家那隻胖得冇脖子的橘貓的照片,傻乎乎的。

真清淨啊。我想。

(二)

接下來的半天,我過得異常平靜。

拒絕了小李幫我帶午飯的好意,我從抽屜裡拿出早上冇吃完的半包餅乾,就著溫水啃了。然後,我打開那個記載著我無數心血的光耀集團項目檔案夾,盯著看了足足十分鐘。

裡麵每一個字,每一次會議的紀要,每一次客戶的反饋,甚至那些被甲方爸爸虐到體無完膚的修改痕跡,都曾是我的勳章,也是我的枷鎖。

現在,它們什麼都不是了。

我移動鼠標,冇有點擊複製,也冇有點擊剪下。我隻是平靜地選中了整個檔案夾,然後按下了鍵盤上的Delete鍵。

係統彈窗:確實要把‘光耀集團項目’放入回收站嗎

是的。確定。

檔案夾消失了。桌麵上的回收站圖標顯示裡麵有了內容。

做完這一切,我靠在椅背上,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胸口那塊堵了不知道多久的大石頭,好像忽然間就被人搬走了。輕得讓我有點不習慣。

下午,王鵬扭扭捏捏地過來了,臉上還帶著那種強行壓抑興奮的假模假式。

老陳啊,他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領導,張總應該跟你說了吧光耀那個項目,以後就由我來主要負責了。你把相關資料整理一下,發我郵箱,順便跟我講講目前的進展和客戶那邊主要對接人的喜好,越詳細越好。我們抓緊時間,效率第一嘛。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好。

他顯然冇料到我會這麼配合,愣了一下,隨即笑容真誠了不少:哎呀,還是老陳你覺悟高!放心,等項目獎金下來,我肯定…

我冇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相關資料都在我電腦裡,路徑是‘D盤-工作項目-光耀集團’。你自己來看吧。

王鵬喜出望外,連忙繞到我電腦前。我站起身,把位置讓給他。

他握住我的鼠標,點開D盤,點開工作項目檔案夾。

空的。

他愣了一下,扭頭看我:老陳,這…裡麵是空的啊你是不是存錯盤了

冇錯,就是那裡。我說。

可是…空的啊!他有點急了,聲音拔高了一些。

我俯身過去,伸手指了一下電腦桌麵上的回收站圖標:哦,可能是不小心刪掉了。你看看回收站裡有冇有。

王鵬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點開回收站。那個醒目的光耀集團項目檔案夾果然安靜地躺在裡麵。

他猛地轉過頭,聲音都變調了:陳默,你什麼意思

辦公區裡原本窸窸窣窣的聲音瞬間消失了。幾乎所有同事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豎起了耳朵,目光若有若無地瞟過來。

我迎著他憤怒的目光,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今天天氣怎麼樣:冇什麼意思。手滑了,不小心刪掉了。

你…你不回收站還原一下!他幾乎是吼出來的,但礙於場合,又壓低了聲音,顯得格外扭曲。

我攤了攤手:哦,我清空回收站了。

王鵬的表情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血色瞬間湧上他的臉,又迅速褪去,變得煞白。他指著我的手都在抖:你…你故意的,你絕對是故意的,陳默,你知不知道這個項目多重要,客戶那邊明天就要開進度協調會,你讓我拿什麼去開會!

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他的焦慮:確實挺重要的。不過沒關係,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模仿著早上張偉的語氣,王經理你能力這麼強,潛力巨大,這種小問題肯定難不倒你的。重新做一份就是了,正好也加深一下對項目的理解。

你放屁!王鵬徹底失控了,聲音尖銳,我怎麼做客戶資訊、方案細節、談判底線…那麼多東西,我連對方項目經理喜歡喝紅茶還是綠茶都不知道!

這樣啊,我若有所思,那我建議你從現在開始,打電話一個一個問吧。效率第一嘛。

說完,我冇再看他那張精彩紛呈的臉,拿起我的保溫杯,轉身走向茶水間,去接點熱水。

身後,傳來王鵬氣急敗壞的喘息聲,以及張偉聞聲從辦公室裡快步走出來的腳步聲。

怎麼回事吵什麼吵!張偉的聲音帶著威嚴。

王鵬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開始控訴:張總,陳默他把光耀項目的所有資料都故意刪了,還清空了回收站,他這是破壞公司財產,蓄意報複!

我站在茶水機前,看著熱水嘩嘩地流進杯子,頭也冇回。

張偉的聲音沉了下來:陳默,過來,解釋一下!

我接滿水,擰好杯蓋,慢悠悠地走回去。

所有同事都屏息凝神地看著。空氣凝固得像是結了冰。

我走到張偉麵前,看著他鐵青的臉,很誠懇地說:張總,不好意思,真的是不小心手滑了。可能是最近太累了,精神有點不集中。

張偉的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他顯然一個字都不信。但他盯著我看了幾秒鐘,硬是把那口氣壓了下去,擠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累了就休息一下。但是小陳啊,工作不能帶情緒。這個項目對公司多重要,你是知道的。你電腦裡肯定還有備份吧或者你郵箱裡找找看。

冇了。我搖搖頭,電腦裡刪乾淨了。郵箱裡的哦,前段時間清理過期郵件,也順手清掉了。

張偉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王鵬在一旁急得跳腳:張總!你看他!

張偉深吸一口氣,試圖維持領導的體麵:那…那你總還記得大概內容吧你現在,立刻,馬上,把你能想起來的東西,都給我口述出來,讓王鵬記錄。今天加班也得弄出來!

我露出一個為難的表情:張總,這恐怕有點難。

有什麼難的!項目是你跟的!張偉終於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我歎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最近記性真的不行了。可能是之前加班太多,耗神過度。您看,連刪個檔案都能手滑,更彆說記住那麼多細節了。我現在腦子裡一團漿糊,關於光耀項目,我隻記得對方公司的名字了。其他的,我搖了搖頭,真想不起來了。

死一般的寂靜。

整個部門鴉雀無聲。有人低下頭,肩膀在微微聳動,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笑。

張偉的臉從鐵青變成了豬肝色。他指著我,手指顫抖,你了半天,也冇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最後,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陳默…你…你給我等著!

然後,他猛地一甩手,對著王鵬吼道:還愣著乾什麼,趕緊去聯絡客戶方,就說…就說我們係統出了點故障,資料丟失,會議延期!然後想辦法套點資訊回來!

王鵬哭喪著臉:啊這…這怎麼套啊…

那是你的事,你現在是項目經理!張偉咆哮道,說完怒氣沖沖地摔門回了辦公室。

王鵬站在原地,像個被遺棄的傻小子,欲哭無淚。

我拿起我的保溫杯,吹了吹氣,喝了一口熱水。

嗯,溫度剛好。

(三)

從那天起,我正式開始了我的擺爛生涯。

早上九點準時打卡,絕不早到一分鐘。下午五點準時關機起身,絕不晚走一秒。

分配給輔助王鵬的工作好的,冇問題。他讓我整理會議紀要,我就把他錄音筆裡兩個小時的內容,原封不動地打成文字版,連他嗯嗯啊啊的語氣詞和擤鼻涕的聲音都不落下,整整三十頁,交上去。至於重點總結和行動項那是領導需要提煉的東西,我隻是個輔助。

他讓我做市場數據分析報表,我就把原始數據從係統裡導出,一股腦貼進Excel表格,既不排序也不篩選,更不做圖表分析,直接發給他。至於能從這些海量數據裡看出什麼趨勢那是領導需要具備的能力。

他讓我給客戶發個跟進郵件,我就嚴格遵循他的指示,一個字不改地發。哪怕他措辭狗屁不通,哪怕收件人郵箱地址漏了一個字母被係統退回,那也是領導稽覈不嚴的責任。

我不是不配合,我配合極了。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你讓我打狗,我絕不攆雞。我隻是…不再帶上我的腦子了。

我的腦子告訴我,它累了,它需要休息。

王鵬被我這種極其配合又極其冇用的態度搞得快要瘋掉了。他跑去向張偉告狀,說陳默消極怠工,故意使絆子。

張偉把我叫進辦公室,黑著臉訓話:陳默!你最近的工作態度很有問題!交給你的任務,完成的都是什麼玩意兒!你能不能有點責任心!

我很誠懇地點頭:張總批評得對。我反思。可能確實是能力有限,達不到王經理的要求。為了不耽誤項目進度,要不您還是把這些重要的工作交給其他更有能力的同事吧

張偉被我一噎,半晌說不出話。他能怎麼說說不行你必須幫王鵬擦好屁股他還要點臉。最終,他隻能不耐煩地揮揮手:出去出去!好好想想!

我恭敬地退了出來。

回到工位,我發現小王時不時偷偷瞄我,眼神裡帶著一點崇拜,又帶著一點擔憂。私下裡,他勸我:陳哥,要不…還是彆這麼硬剛了吧吃虧的是你自己啊。畢竟端人家的飯碗。

我笑了笑:冇事兒。飯碗嘛,端得好是飯碗,端不好,就是個討飯的碗。不在乎了,反而輕鬆。

日子一天天過去。光耀集團的項目因為王鵬的騷操作和我的不配合,進展得極其不順利。客戶那邊怨聲載道,好幾次打電話到張偉那裡投訴,說換了個項目經理後,溝通效率低下,方案錯誤百出,完全不像我們公司該有的水準。

張偉的壓力越來越大,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他把火氣全都撒在了王鵬頭上,王鵬則把更多的火氣轉嫁到我這裡,形成一個完美的惡性循環。

而我,準時上班,準點下班。上班時間完成最低限度的任務(主要是不需要動腦的那種,比如報銷貼發票),剩下的時間,我就刷重新整理聞,看看小說,甚至研究起了怎麼做貓飯。

我的貓胖了不少。

我自己的氣色也好了很多。再也不用陪客戶喝到胃出血,再也不用為了一個數據加班到淩晨,再也不用看人臉色揣摩心思。原來擺爛的生活,這麼美好。

期間,HR也找我談過話,旁敲側擊地詢問我是不是對公司有什麼不滿,或者遇到了什麼困難。

我說:冇有不滿,公司很好。困難嘛,主要是記憶力衰退,精神難以集中,可能是過去幾年透支太嚴重了。需要慢慢調理。

HR經理一臉無語,又無法反駁。

我知道,他們在抓我的把柄,想把我勸退,又不想付賠償金。但我工作上幾乎不出錯——簡單到不會出錯的工作,當然不會出錯。考勤完美,言行舉止也挑不出毛病。他們隻能乾瞪眼。

這種詭異的平衡,一直持續到季度財報釋出前一週。

(四)

公司氣氛明顯緊張了起來。

大大小小的會議不斷,各個部門的領導臉色凝重,走路都帶著風。連一向淡定的前台小姑娘,接電話的聲音都比平時低了八度。

我知道他們在擔心什麼。這個季度的業績,本來就不太好看。幾個指望能撐場麵的大項目,要麼黃了,要麼還在艱難的推進中。唯一被寄予厚望、能拿出來吹噓一番的,就是光耀集團這個單子。雖然還冇完全走完流程,但隻要進展順利,就可以作為預期收益和重大進展寫進財報裡,提振一下投資者信心。

但現在,這個定海神針,被王鵬搞得搖搖欲墜,也被我的擺爛,抽走了最後一塊基石。

財報釋出前三天,張偉終於坐不住了。他再次把我叫進辦公室。這次,他冇有發脾氣,也冇有擺領導架子,反而給我泡了杯茶。

小陳啊,他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坐,坐下說。

我依言坐下,看著那杯熱氣騰騰的茶,冇動。

最近…身體恢複得怎麼樣了他努力做出關切的樣子。

還好,謝謝張總關心。

嗯…那就好。他搓了搓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那個…光耀項目那邊,客戶方李總那邊,最近火氣很大啊。王鵬呢,年輕,經驗不足,很多地方處理得不是很到位。你看,這個項目畢竟最開始是你一手跟進的,情況你最熟悉。能不能…在這個關鍵的時候,站出來,幫公司渡過這個難關拉李總一把隻要李總那邊態度緩和下來,同意我們在財報裡把這個項目作為重點亮點點一下,就行!

他看著我,眼神裡幾乎帶著一絲懇求:公司不會虧待你的。等這陣子過去,我親自向總部給你請功!晉升的名額,下次一定優先考慮你!

又是餅。雖然換了個做法,但依舊是那張餅。

我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認真考慮。

張偉期待地看著我。

張總,我緩緩開口,不是我不願意幫忙。隻是…

隻是什麼有什麼困難你儘管提!張偉立刻說。

隻是,李總那個人,您可能不太瞭解。我麵露難色,他脾氣比較直,最討厭的就是朝令夕改、出爾反爾的事情。當初項目換負責人,我們就差點吵起來。他現在正在氣頭上,認定我們公司管理混亂,不尊重客戶。我現在貿然再湊上去,恐怕隻會火上澆油。

張偉的臉色白了幾分:那…那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看著…

其實,也不是完全冇有辦法。我說。

張偉眼睛一亮:什麼辦法快說!

李總這個人,雖然脾氣臭,但極其看重專業能力和誠信。我慢條斯理地說,如果讓他感覺到,我們公司是真正認識到了錯誤,並且有誠意糾正,或許還有轉機。

怎麼體現誠意張偉急切地問。

首先,項目負責人得換回來吧我看著張偉,至少得讓李總看到,公司承認之前換人的決定是錯誤的,是不專業的。這是態度問題。

張偉愣住了,臉色變幻不定。把王鵬換掉那他怎麼跟他舅舅交代

其次,我冇給他思考的時間,繼續說,之前因為交接不暢,導致項目資料大量遺失,很多細節需要重新確認覈對。這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我怕時間上來不及啊,畢竟財報馬上就要釋出了。

我歎了口氣,一副為公司深感憂慮的樣子。

張偉陷入了巨大的掙紮之中。一邊是公司的業績壓力和可能引發的資本市場震盪,一邊是內部的人情關係和自己的臉麵。

他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最終,他咬了咬牙,似乎下了決心:好!負責人可以暫時換回來!你全權負責去跟李總溝通,務必穩住他!需要什麼資源,公司全力支援!

我點了點頭:我儘力而為。那王經理那邊…

我去跟他談!張偉揮揮手,顯得很煩躁。

好的。我站起身,那我現在就去準備一下,聯絡李總。

走出總經理辦公室,我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回到工位,我打開電腦,點開郵箱。起草了一封新郵件。

收件人:李總。

抄送:張偉。

標題:關於光耀項目近期問題的說明與誠懇致歉。

正文:尊敬的李總,您好。首先,就我方項目組近期人員調整及溝通不暢給您和貴公司帶來的困擾與不便,我謹代表我個人及項目組,表示最誠摯的歉意…

我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措辭嚴謹,態度懇切,既承認了己方的不足,又委婉地表達了希望繼續合作的意願。

寫到這裡,我停了下來。

最後的關鍵部分,我斟酌了一下措辭。

…鑒於此前項目資料因係統故障及交接疏漏部分遺失,為保障項目後續推進的準確性與高效性,我方需與貴方重新覈對確認以下關鍵資訊及數據清單(詳見附件)。附件清單內容較為繁瑣,涉及基礎數據約計十五項,核心條款二十餘條,曆史會議紀要及決策點三十餘處…預計全麵複覈確認需要至少五個工作日。不知您方時間是否方便盼複。

點擊。新增附件。我打開一個空白的Excel表格,隨手輸入了幾行毫無意義但看起來很像那麼回事的欄位名和數據類型,儲存,命名為光耀項目需複覈數據清單V1.0,新增了進去。

然後,檢查了一遍郵件內容。

很好,態度無可挑剔,訴求合情合理,而且,完美地把五個工作日這個時間概念拋了出去。

點擊,發送。

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

我靠在椅背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好了。我的任務完成了。態度,我拿出來了。誠意,我表達了。問題,我也提出瞭解決方案(雖然這個方案需要時間)。

至於這個五個工作日的複覈時間,能不能趕在財報釋出前搞定…那就不是我能控製的了,對吧。

畢竟,專業和誠信,需要時間來體現。李總那麼注重專業和誠信的人,一定會理解並支援這種嚴謹的做法,對吧。

我看了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

嗯,距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

今天早點走,去菜市場買條魚,給家裡的肥貓改善改善夥食。

(五)

郵件發出去後,石沉大海。

直到第二天下午,李總纔回複了一封極其簡短的郵件,內容就一句話:已知悉,我方需內部討論,有訊息回覆。

標準的外交辭令,看不出任何情緒。

但這已經足夠讓張偉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幾乎每隔一個小時就要問我一次:李總回覆了嗎他們討論得怎麼樣了有冇有打電話給你

我的回答永遠是:冇有。

財報釋出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公司裡的低氣壓幾乎凝成了實質。連最遲鈍的員工都感受到了山雨欲來的壓抑。

王鵬被張偉強行按回了原本的崗位,暫時協助我工作。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怨毒,但又不敢再說什麼。每次碰到我,都像見了鬼一樣繞道走。

我依舊準時上下班,雲淡風輕。

終於,到了財報釋出的前一天。

下午,收盤之後,公司的季度財報終於按照預定時間,掛上了官網,也發送給了各大投資機構和媒體。

冇有任何驚喜。業績下滑符合市場最悲觀的預期。而原本被多次暗示會成為亮點的光耀集團重大合作項目,在財報裡隻字未提。

傻子都看得出來,這項目,大概率是黃了,或者處於瀕臨黃掉的邊緣,以至於公司都不敢拿出來說了。

投資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第二天,股市開盤。

我們公司的股票代碼,後麵跟著一個鮮紅的、刺眼的數字。

-5%。

開盤直接暴跌五個點。

然後,數字開始毫無抵抗地繼續向下跳。

-7%。

-9%。

-10%…

恐慌情緒開始蔓延。拋盤洶湧而出。

中間雖然略有掙紮反彈,但到了下午收盤前,最終還是被狠狠地摁在了…

跌停板上。

是的,跌停了。公司市值,一天之內,蒸發掉了整整十億。

我是在下班回家的地鐵上,看到手機財經APP推送的訊息。

驚爆!XX科技(股票代碼:XXXX)今日股價跌停,季度業績不及預期,疑遭大股東減持!

推送標題總是這麼聳人聽聞。

我點開看了看,評論區一片罵聲。有罵公司管理層無能的,有罵業績造假的,有哀嚎被套牢的,還有調侃抄底抄在半山腰的。

地鐵車廂搖晃著,窗外是飛速掠過的廣告燈牌,光影明滅,映在每個人的臉上。

我收起手機,靠在車廂壁上,閉上了眼睛。

心裡冇有什麼波瀾,甚至有點想笑。

十個小目標啊。聽起來是個天文數字。但其實,也就是一個跌停板而已。

對於一家上市公司來說,可能也就是一次不太好看的波動。

對於張偉、王鵬,還有總部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來說,可能意味著獎金縮水,職位不保,或者是一場內部鬥爭的導火索。

但對於我來說,它什麼都不是。

它甚至不如我家那隻肥貓晚上吃不到小魚乾來得重要。

我隻是,恰到好處地,在他們自己挖的坑旁邊,輕輕推了一把。

僅此而已。

(六)

股價跌停的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九點整,準時刷卡走進公司。

氣氛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死寂。一種大難臨頭之後的死寂。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工位上正襟危坐,表情肅穆,彷彿在參加一場葬禮。鍵盤聲和鼠標點擊聲都稀疏了不少,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前台小姑孃的眼睛是紅的,好像剛哭過。

我若無其事地走到自己的工位,放下包,開機。

電腦還冇完全啟動,內線電話就響了。是張偉的秘書,聲音乾巴巴的:陳默,張總讓你立刻來他辦公室一趟。

好的。

我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周圍同事投來的目光複雜難言,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一種果然來了的釋然。

推開張偉辦公室的門。

煙霧繚繞。他很少在辦公室裡抽菸。

他坐在寬大的老闆椅裡,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癱靠著,臉色灰敗,眼袋深重,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桌上的菸灰缸裡,塞滿了菸蒂。

看到我進來,他抬了抬眼皮,眼神空洞,甚至冇有了憤怒。

坐。他聲音沙啞。

我關上門,在他對麵坐下。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隻有他手指間夾著的香菸,在安靜地燃燒,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過了好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像是從破風箱裡擠出來的:股價…看到了。

嗯,新聞推送看到了。我點點頭。

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把菸頭狠狠摁滅在已經溢位來的菸灰缸裡。

總部…很生氣。他說,語氣裡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需要有人…對此負責。

我冇說話,隻是安靜地看著他。

光耀的項目…黃了。他陳述著這個事實,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李總那邊…正式發函通知了。說我們…管理混亂,缺乏誠信,無法合作。

是嗎那太遺憾了。我說。

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愧疚或者慌亂。

但他什麼也冇找到。

我的表情平靜無波。

他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鐘,最後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頹然地靠了回去。

陳默…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你就冇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想了想,說:張總,我的離職申請,已經寫好發您郵箱了。如果冇什麼問題,麻煩批一下。按照勞動法,N 1的賠償,請麻煩財務覈算清楚。

張偉徹底愣住了。他大概預想過我的各種反應——辯解、爭吵、甚至求饒,唯獨冇有料到,我會如此直接、平靜地,先一步提出了離開。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站起身,微微欠身:如果冇彆的事,我先出去交接工作了。

說完,我冇再看他那張精彩紛呈的臉,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門在我身後輕輕關上,隔絕了裡麵那令人窒息的煙霧和絕望。

回到工位,我開始慢條斯理地整理私人物品。一個杯子,幾本書,一張胖橘貓的照片,一小盆綠蘿。

小李湊過來,眼睛紅紅的:陳哥…你真要走啊

是啊。我笑笑,世界很大,出去看看。

可是…這也太便宜他們了!他壓低聲音,不甘心地說。

誰便宜誰,還不一定呢。我把綠蘿放進紙箱裡,好好乾。不過,也彆太拚命了。身體是自己的。

交接工作很簡單。我這段時間幾乎冇乾什麼正經活,電腦裡乾淨得能跑馬。半個小時就弄完了。

我抱著紙箱,走出公司大門。

陽光很好,刺得人有點睜不開眼。我深吸了一口外麵新鮮的空氣,感覺胸口最後一點濁氣也被吐了出去。

手機震動了一下。我拿出來看,是銀行APP的推送通知。

您的賬戶*尾號XXXX於XX月XX日收到轉賬人民幣元,當前餘額為…

賠償金到賬了。數字冇錯,N 1,一分不少。

效率還挺高。看來,他們是真的很想讓我趕緊消失。

我笑了笑,把手機放回口袋,騰出一隻手,攔了輛出租車。

師傅,去最近的、最大的那個菜市場。

晚上,給我家那隻胖得冇脖子的橘貓,加了餐。它吃得呼嚕呼嚕,滿足得直蹭我的腿。

我擼著它溫暖柔軟的毛,看著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

手機安靜地躺在桌上,再也冇有那些永無止境的工作群訊息和@所有人的通知。

世界,真清靜啊。

(尾聲)

一個月後,我坐在一個新開的、環境很不錯的咖啡館窗邊,喝著手衝咖啡,看著書。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我接起來。

喂,是陳默陳先生嗎對方是個很客氣的年輕男聲。

我是,您哪位

陳先生您好!我是‘創界科技’的HR總監,我姓周。冒昧打擾您了。我們通過一些渠道,瞭解到您之前在職場的出色表現,尤其是您主導完成的‘光耀集團’那個經典案例,我們董事長非常欣賞!不知道您目前是否方便我們誠摯地邀請您,來我們公司發展…

我聽著電話那頭熱情而誠懇的聲音,目光落在窗外。

街對麵的大樓LED螢幕上,正在播放財經新聞。一閃而過的畫麵裡,似乎有我前任東家的股票代碼,後麵跟著一長串依舊綠得發亮的數字。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味道醇厚,微酸,回甘。

周總監,謝謝您的認可。不過,‘光耀’的項目,已經過去了。

我微笑著說。

我現在,對餵飽我家貓這件事,更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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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擺爛後,公司股價跌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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