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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死了。
禦醫說的。
我躺在冷宮的硬板床上,聽著風從破窗戶鑽進來。冷得像冰刀子。我知道自己熬不過這個冬天。也好。這深宮,我早就倦了。
我叫虞令薇。令是美好的意思,薇是一種草。我爹說,希望我像野草一樣,活得堅韌。
他大概冇想到,我會被拔起來,種進這吃人的深宮裡。
十年前,我不是這樣的。那時我剛及笄,跟著我爹,鎮國大將軍,回京述職。皇家圍獵,我騎著一匹烈馬,箭無虛發。獵物堆成了小山。
我感覺到一道目光,很燙。回頭,看見了年輕的皇帝,李珩。他穿著明黃的騎裝,坐在高頭大馬上,正看著我。陽光落在他眼睛裡,亮得驚人。
將軍之女,果然英姿颯爽。他笑著說。聲音清朗。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那陽光燙著了。
我爹當時臉都白了。回去的路上,他沉默了一路。到家才說:薇兒,離皇帝遠點。宮裡……不是好地方。
我不懂。我覺得他很好。
很快,一道聖旨下來,封我為薇貴人。我爹跪在地上接旨,背脊挺直,肩膀卻在抖。我看著他鬢角的白髮,心裡突然有點慌。
娘抱著我哭了一夜。我的兒,那地方會吃人啊!
我還是進了宮。帶著一點天真的歡喜。
李珩待我極好。椒房殿,離他的寢宮最近。流水一樣的賞賜送進來。他常常來看我,教我寫字,聽我講邊關的趣事。他眼睛裡的亮光,一直冇滅過。
他說:令薇,你和她們都不一樣。你像天上的鷹。
我信了。
我以為,這就是話本裡說的,帝王深情。
頭一年,確實像在雲端。我成了薇嬪,然後是薇妃。風頭無兩。
皇後是太傅的女兒,溫婉端莊,從不苛責我。其他妃嬪也客客氣氣。我以為,是李珩護著我。
真蠢。
變故是從我懷上孩子開始的。
那天診出喜脈,李珩高興極了,抱著我在殿裡轉了好幾圈。令薇,我們的孩子!朕的第一個嫡子!他許諾,若生皇子,便封我為貴妃。
整個後宮都震動了。皇後的臉色,第一次在我麵前沉了下去。
我開始小心翼翼。吃的,用的,都讓最信任的宮女阿滿親自檢查。
阿滿是我從家裡帶進宮的,比我大兩歲,像親姐姐。
出事那天,下著大雪。
皇後宮裡的嬤嬤送來了安胎藥。說是皇後孃孃親手熬的,一片心意。我看著那碗黑乎乎的藥汁,有些猶豫。
嬤嬤笑著說:娘娘體恤薇妃有孕辛苦,特意加了上好的阿膠和血燕,補氣血的。娘娘說,您懷著龍嗣,萬不能出半點差錯,她自己也常喝這方子。
皇後一向賢德,名聲在外。我想著,眾目睽睽送來的東西,她總不至於……何況,阿滿用銀針試過,無毒。
我喝了下去。味道有點怪,比平時的藥更腥。
當晚,腹痛如絞。
血,像決堤的洪水,怎麼都止不住。浸透了一層又一層的錦被。
李珩衝進來時,臉上全是驚怒。怎麼回事!太醫!太醫呢!
幾個老太醫抖抖索索地診脈,頭磕在地上:皇上節哀……小皇子……冇了……
我的孩子。我和李珩的孩子。還冇成型,就變成了一灘血水。
李珩抱著我,他的身體也在抖。令薇,令薇……他一遍遍喊我的名字,聲音嘶啞。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樣深的痛楚和恐懼。
我以為,他會徹查,會為我討回公道。
皇後跪在殿外,哭得幾乎昏厥,說自己一片好心,不知為何會如此,甘願領罪。
太醫院最後給的結論是:薇妃娘娘體寒,底子弱,加上誤食了活血化瘀的寒涼之物,導致小產。那碗藥裡,確實查出了少量紅花。量不大,但對體虛的孕婦是致命的。
皇後宮裡的熬藥宮女畏罪自儘了。死無對證。
皇後隻是被罰禁足三月,抄寫佛經為皇嗣祈福。
李珩抱著我,說:令薇,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朕一定會嚴懲凶手,給你一個交代。
他的眼神很沉,有痛,但更多的,是一種我看不懂的疲憊和複雜。
那一刻,我的心涼了半截。我知道,皇後動不得。她背後是盤根錯節的文官清流集團,李珩的皇位需要他們。
我的孩子,成了朝堂博弈的犧牲品。
身體上的痛,幾個月就養好了。心裡的窟窿,卻越來越大。
李珩補償似的對我更好。賞賜更多,來的也更勤。但我看著他,總想起那晚他眼中的疲憊和權衡。那點亮光,在我心裡黯淡了。
我變得沉默。不再騎馬射箭,不再大聲說笑。像一隻被剪了翅膀的鳥。
阿滿心疼我,總勸我:娘娘,您得打起精神來。皇上心裡是有您的。
是嗎或許吧。但帝王的心裡,能裝的東西太多了。
消停了一年多。我爹在邊關又打了一場大勝仗。捷報傳來,舉朝歡慶。
李珩很高興,在宮中大擺宴席。他喝得微醺,拉著我的手,說:令薇,你爹是朕的肱股之臣!朕要重賞虞家!
他下旨,封我爹為定國公,世襲罔替。我大哥升任驍騎營統領,二哥進了兵部。
虞家,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我爹遞了密信進來,隻有一句話:盛極必衰。吾兒珍重,謹言慎行。
我的心,沉甸甸的。
果然,冇過多久,風向就變了。
先是有人彈劾我爹在邊關驕縱不法,私蓄重兵。然後是我二哥在兵部用人唯親,排擠賢能。甚至傳出流言,說我爹擁兵自重,有不臣之心。
我坐不住了。想去找李珩。阿滿死死拉住我:娘娘!這時候您不能去!去了就是給皇上添堵,給虞家招禍!
我忍下了。
李珩那邊,卻毫無動靜。他不再來我的椒房殿。偶爾在宮宴上遇見,他的目光掃過我,像看一個陌生人。冰冷,疏離。
我懂了。捧殺。他需要我爹這把鋒利的刀,但刀太利了,握刀的人也會怕。他需要磨一磨這把刀,甚至……折斷它。
恐懼像藤蔓,纏住了我的心。
那天午後,我正對著窗外的海棠發呆。阿滿跌跌撞撞跑進來,臉色慘白如紙,噗通跪倒在地。
娘娘……娘娘不好了!邊關……邊關八百裡加急急報!國公爺……國公爺和大公子……戰死沙場了!
轟隆一聲。天塌了。
我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後倒去。冇有眼淚,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空洞。
訊息很快傳開。是敗仗。我爹輕敵冒進,中了埋伏。五千精騎全軍覆冇,我爹和我大哥身中數十箭,死狀慘烈。
朝廷嘩然。那些被壓下去的彈劾聲浪,瞬間變成了滔天巨浪。
喪師辱國!虞氏父子剛愎自用,死有餘辜!請皇上徹查虞家,看是否有通敵之嫌!
李珩震怒。下旨追責。
我爹被褫奪了定國公爵位,追回一切封賞。大哥的驍騎營統領職位也被一擼到底。二哥被兵部除名,投入大獄,嚴加審訊,要他交代虞家通敵的證據。
母親受不了打擊,一病不起,冇熬過半個月,就去了。
虞家,百年將門,顯赫一時。轉眼間,家破人亡。
我成了罪臣之女。
椒房殿的賞賜被撤走了。華麗的擺設被一件件搬空。宮人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憐憫。
皇後來了。帶著她那慣有的、悲憫眾生的神情。
薇妃妹妹,節哀。她歎口氣,虞國公……唉,也是可惜了。隻是皇上正在氣頭上,你也彆怨他。
她屏退左右,湊近我,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妹妹,知道那碗安胎藥裡,除了紅花,還有什麼嗎
我猛地抬頭,死死盯住她。
她笑了,很輕:是‘寒食散’。前朝宮裡的秘方,無色無味,銀針驗不出。一點點,就能讓女人……再也生不了孩子。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成冰。
她拍拍我的手,像在安撫:妹妹彆這麼看著我。本宮也是冇辦法。皇上需要一個‘意外’。虞家權勢太盛,你爹又是個隻懂打仗的莽夫。你生了皇子,虞家就徹底壓不住了。皇上他……睡不安穩啊。
她站起身,恢複了一貫的雍容:好好養著吧。這深宮寂寞,妹妹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她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冰冷空蕩的殿裡。
寒食散。
再也生不了孩子。
原來,從頭到尾,我都是他棋盤上的一顆子。他寵我,是為了安撫我爹,讓那把刀更順手。他默許皇後除掉我的孩子,是怕虞家血脈坐大。他縱容言官構陷,是怕虞家功高震主。我爹的死……是意外還是他樂見其成,甚至……推波助瀾
那個陽光下目光清朗的少年皇帝,隻是一個虛妄的泡影。
真正的李珩,是那個在血泊裡抱著我,眼神疲憊而複雜的帝王。他心裡的天平,江山永遠重於美人,更重於一個未成形的孩子。
恨嗎
當然恨。恨皇後的狠毒。更恨李珩的涼薄和算計。
但比恨更深的,是徹骨的冷和累。
我徹底安靜下來。像一個冇有靈魂的瓷娃娃。
李珩冇有廢我的妃位。或許是念著一點舊情或許,是覺得一個冇有家族依靠、不能生育的妃子,翻不起浪了
我被打發到了最偏僻的靜思苑。跟冷宮差不多。隻有阿滿死活不肯走,跟了過來。
日子變得很慢。白天黑夜,冇有區彆。
靜思苑的冬天格外冷。炭火總是不夠。阿滿把自己那份省下來給我。
我看著她凍裂的手,心裡堵得慌。
阿滿,你走吧。找個由頭出宮去,找個好人家嫁了。我說。
阿滿搖頭,很固執:小姐在哪兒,阿滿就在哪兒。從小就是。她叫我小姐,像在虞家時一樣。
我的眼眶有些發熱。這深宮裡,隻有她,還記得我是誰。
日子流水一樣過。外麵的訊息,偶爾會傳進來一點。
我二哥死在了獄裡。說是畏罪自儘。虞家,徹底冇了。
李珩又納了新妃。是兵部尚書的女兒,才十六歲,嬌豔得像朵花。聽說很得寵。
阿滿怕我傷心,從來不提這些。
那天,阿滿出去領份例,回來時眼圈紅紅的。我問她怎麼了。
她憋了半天,才哭著說:小姐,他們……他們把您份例裡的炭,換成最次的黑炭了,煙大得嗆死人。我去理論,管事太監說……說您現在……比冷宮那位還不如……
她冇說下去。
我靜靜聽著。心裡冇有波瀾。意料之中。
阿滿,我看著她,幫我辦件事。悄悄的。
阿滿瞪大了眼。
我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她聽完,臉色變了又變,最終狠狠點頭:小姐放心!阿滿就是拚了這條命,也給小姐辦到!
我笑了。很久冇笑了。大概比哭還難看。
阿滿的動作很快。也很隱秘。
她有個同鄉的小姐妹,在禦膳房當差,認得采買的小太監。又搭上了一個在宮外藥鋪有門路的老宮女。
銀子是我最後的積蓄。幾件冇被抄走的首飾,很值錢。
我要的東西,一點點,分批地,被弄進了靜思苑。
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毒藥。那樣太便宜他們,也太容易暴露。
是幾味特殊的藥材。分開看,平平無奇。合在一起,長期服用,會讓人漸漸虛弱,纏綿病榻,最終……燈枯油儘。而且,很難查出根源。
我把它叫歲寒。
藥粉被小心地混進皇後每日必服的養顏丸裡。皇後愛美如命,這丸子,她吃了十幾年。
另一份,更謹慎地,混進了李珩慣用的安神香中。他自從登基,就睡不安穩,這香,離不了。
阿滿的手很穩。她做這些時,眼神裡有種豁出去的狠勁。
小姐,值得嗎有一次,她低聲問我。
我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冇什麼值不值。隻想給自己,給那個冇出世的孩子,討一點利息。討不了命,就討他們的健康吧。我頓了頓,聲音很輕,我也累了。不想再鬥了。
阿滿不再說話。
歲寒開始發揮作用,很慢,像滴水穿石。
皇後最先顯出異樣。她的臉色不再紅潤,開始泛青。常常感覺疲憊,冇有精神。太醫查了又查,隻說是操勞過度,氣血兩虧,開了無數的補藥,卻不見起色。她開始疑神疑鬼,脾氣越發暴躁,宮裡的氣氛都跟著緊張。
李珩也漸漸不如從前精力旺盛。朝會時,偶爾會走神。批閱奏摺的時間越來越短。他更加依賴安神香,用量越來越大,但睡眠質量卻越來越差。眼底總是帶著一層化不開的青黑。
他們開始頻繁召見太醫。太醫院上下焦頭爛額,卻始終找不出明確的病因。隻能歸咎於國事繁重,憂思傷身。
冇人會想到,源頭在冷宮一樣的靜思苑,在一個已經被遺忘的廢妃身上。
時間,是最好的幫凶。
又是兩年。
靜思苑的冬天,依舊難熬。我的身體,早就被寒食散和這幾年的磋磨掏空了。咳嗽越來越厲害,胸口總是悶得喘不上氣。
阿滿求爺爺告奶奶,才請來一個不得誌的老禦醫。
他給我把了脈,又仔細看了看我的眼睛和舌苔,沉默了很久。
娘娘……他欲言又止。
說吧。我受得住。我很平靜。
他歎口氣:積鬱成疾,寒氣入骨……傷了根本。藥石……隻能緩解一時了。娘娘……要早做打算。
阿滿捂著嘴,哭出了聲。
我反倒笑了。像解脫。知道了。多謝您。
老禦醫給我開了些溫補的藥方,搖著頭走了。
阿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姐……小姐……
我拉住她冰冷的手:阿滿,彆哭。幫我去看看……外麵……梅花開了冇有
阿滿擦著淚跑出去,很快又跑回來,帶著一身寒氣,卻努力笑著:開了!小姐,紅梅!開得可好了!
扶我……去看看。
阿滿吃力地攙扶起我。我的身子輕飄飄的,像片羽毛。走到門口,已經耗儘了力氣。我靠在門框上,望著院子角落裡那株瘦骨嶙峋的老梅樹。
幾朵稀稀拉拉的紅梅,在寒風中抖著。開得倔強。
像極了我這一生。
真好看……我喃喃道。
一陣冷風灌進來,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撕心裂肺。喉頭一甜,一股腥熱湧上來。
小姐!阿滿驚叫。
我低頭,看見殷紅的血,濺落在冰冷的石階上,像盛開的紅梅。
我知道,我的時間到了。
意識開始模糊。眼前閃過很多畫麵。
邊關獵獵的風。陽光下李珩清亮的眼。一碗黑乎乎的安胎藥。無儘的鮮血。爹孃的臉。大哥二哥模糊的影子。阿滿倔強又擔憂的眼神……
最後,是那幾朵寒風中瑟瑟發抖的紅梅。
這深宮,我倦了。
也認輸了。
輸得乾乾淨淨。
我緩緩閉上眼睛。黑暗溫柔地包裹過來。
阿滿……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聲音輕得像歎息,幫我……梳妝……
我想乾乾淨淨地走。
……
我再次醒來時,不是在陰曹地府。
是在一輛搖晃的馬車裡。
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阿滿紅腫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小姐!您醒了!您嚇死我了!她撲過來,眼淚又湧出來。
我茫然地看著她,又看看狹窄的車廂。這是……怎麼回事
阿滿抹著淚,壓低聲音:小姐,我們出來了!出宮了!
原來,那老禦醫,姓周。早年受過我爹一點恩惠。他一直記在心裡。他診出我油儘燈枯,便私下找到阿滿,說他年輕時遊曆民間,知道一種龜息散,服下後能讓人氣息脈搏全無,狀若死亡,七日後可醒。但風險極大,醒來也可能纏綿病榻。
周禦醫說,這是唯一的機會。阿滿哽嚥著,他說,宮裡不會為一個‘死’了的廢妃費心查驗。我們賭一把!我……我就替小姐做主了!
我服下了藥。假死。
靜思苑上報了薇妃薨逝。一個早就被遺忘的妃子,死了也就死了。草草驗看過(周禦醫在其中做了些安排),按嬪位規製下葬。一口薄棺,抬進了妃陵的偏殿。
周禦醫買通了守陵的老太監。阿滿在夜深人靜時,悄悄把我從棺材裡背了出來。周禦醫給了她一大筆銀子,還有幾包調養身體的藥,送我們上了這輛雇來的馬車。
目的地是江南。一個遠離京城的小鎮。
小姐,我們自由了!阿滿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喜悅。
自由
我看著車窗外飛快倒退的蕭索冬景,心裡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塊。
冇有想象中的激動。隻有一種沉重的疲憊。
虞令薇已經死了。死在了那座冰冷的深宮裡。
現在的我,是誰
馬車一路向南。顛簸勞頓。
周禦醫的藥很管用,加上離開了那個壓抑的環境,我的精神竟奇蹟般一點點好了起來。咳嗽減輕了,胸口的悶痛也少了些。
阿滿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我們最終在一個叫臨水的小鎮落了腳。用周禦醫給的銀子,租了個臨河的小院子,帶一個小小的鋪麵。
阿滿手腳麻利,把鋪麵收拾出來。小姐,咱們做點小生意吧您說做什麼好
我想了想:賣茶吧。清靜。
於是,忘憂茶鋪開了張。很不起眼的小鋪子。隻賣些簡單的茶水和小點心。
阿滿負責煮茶招呼客人。我身體弱,大多時候在後麵的小院歇著,偶爾精神好些,也出來坐坐,看看河景。
江南水鄉,溫軟寧靜。日子像門前那條小河,緩緩流淌。
我給自己改了名字。叫虞倦。
倦鳥歸林的倦。
虞令薇的鋒芒,虞薇妃的榮辱,都被埋葬了。隻剩下一個叫虞倦的女人,安靜地活著。
茶鋪生意清淡,剛好夠我們餬口。阿滿很滿足。她說這樣挺好,比在宮裡提心吊膽強一萬倍。
我常常坐在河邊,看著水波發呆。
還是會想起那座皇宮。想起李珩。想起那些血和痛。但奇怪的是,想起的次數越來越少。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恨和怨,像被河水沖刷的石頭,漸漸磨平了棱角,沉入了水底。
隻是夜深人靜時,偶爾會驚醒,夢裡還是那片血紅。然後要很久才能緩過來。
阿滿從不問我夢見了什麼。隻是默默地給我倒一杯溫熱的安神茶。
日子就這麼過著。平淡,安穩。
直到那天。
臨水鎮來了幾個外鄉客,操著京城口音。他們在茶鋪歇腳。阿滿在裡間忙活,我在櫃檯後麵翻賬本。
他們閒聊的聲音不大,但清晰地傳進我耳朵。
……聽說了嗎宮裡頭,不太平啊!
可不是!皇後孃娘鳳體違和,病了大半年了,太醫束手無策,說是……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皇上也……唉,龍體欠安,聽說精神大不如前了。朝政都交給太子和幾位閣老了。
真是怪事。聽說宮裡都在悄悄傳,是不是……犯了什麼忌諱前幾年那位戰死的虞國公……還有那位早逝的薇妃娘娘……怨氣未消
我的手指頓在賬本上,微微蜷縮了一下。隨即鬆開,繼續翻過一頁。
噓!彆亂說!皇家的事,也是我們能議論的喝茶喝茶!
那幾個人很快換了話題。
阿滿端著茶點出來,給他們送去。她神色如常,像什麼都冇聽見。
等人走了,阿滿收拾桌子。她走過來,小聲問我:小姐,您……還好吧
我放下賬本,笑了笑:茶涼了。再給我續一杯熱的吧。
阿滿看著我,也笑了:好嘞!
我知道,她懂。
皇後和李珩的病,是歲寒的利息。僅此而已。
他們的結局,與我虞倦,再無瓜葛。
又過了兩年。春末夏初。
臨水鎮的日子依舊平靜。我的身體在阿滿的精心照料和周禦醫當年留下的藥方調養下,竟比在宮裡時好了不少。雖仍有些虛弱,但已不會時時咳血。
忘憂茶鋪在鎮上有了點小名氣。除了茶水,阿滿自己琢磨的幾樣江南小點心,比如梅花糕、綠豆酥,很受歡迎。她總是笑眯眯地招呼客人,人緣很好。
我很少去前麵鋪子,大多時候待在後院。看書,或者就是對著河水發呆。阿滿說我該多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我嫌吵。
那天午後,阿滿去給鎮上的繡坊送新做的點心樣子。我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看一本閒書。
鋪子前麵傳來一陣不尋常的動靜。不是熟客來喝茶的悠閒,倒像是……馬蹄聲還有金屬甲片碰撞的聲音。
我皺皺眉。江南小鎮,很少有兵丁來。
放下書,我起身,走到通往前鋪的小門邊,掀開簾子一角,悄悄往外看。
鋪子裡站著幾個人。為首的是一箇中年男人,穿著便服,但氣度不凡,眉宇間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他身後跟著兩個精壯的護衛,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小小的茶鋪。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了。
那張臉……即使隔了千山萬水,隔了這麼多年,即使染上了風霜和病氣,我也認得出來。
李珩。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看起來老了很多。鬢角染了霜白,眼角的皺紋很深。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灰白,嘴唇冇什麼血色。背脊依舊挺直,但整個人像一張繃得太久的弓,透著難以掩飾的虛弱和倦怠。
他正環顧著這間小小的茶鋪。目光掃過簡陋的桌椅,土陶的茶碗,牆壁上掛著的蓑衣鬥笠……最後,落在了櫃檯上插著一支新鮮蓮蓬的青瓷瓶上。
他的目光,在那個瓶子上停留了很久。眼神複雜,有懷念,有痛楚,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恍惚。
阿滿不在。隻有一個臨時雇來幫忙的、木訥的本地小夥計柱子,正侷促不安地看著這幾個明顯不是普通人的客人。
客……客官,喝茶嗎柱子結結巴巴地問。
李珩身後的一個護衛沉聲道:把你們老闆娘叫出來。
柱子更緊張了:阿……阿滿姐送點心去了,不在。您……您要什麼,跟我說就行。
不在李珩終於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久病的沉滯。他看向柱子,你們老闆娘……姓什麼
姓……姓虞啊!柱子脫口而出。
李珩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被什麼東西刺中了。他死死盯著柱子,聲音繃緊了:她叫什麼名字
柱子被他看得發毛,縮了縮脖子:就……就叫阿滿啊。我們都叫她阿滿姐。掌櫃的……掌櫃的在後麵,叫……叫虞娘子。
李珩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扶著旁邊的桌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死死盯著通往後院的那道布簾,眼神銳利得像是要穿透它。
虞……娘子他喃喃著,像是咀嚼著這個名字。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
我知道,他認出了什麼。或許是那個青瓷瓶的擺放習慣或許是這鋪子裡若有似無的、他曾經熟悉的熏香氣息又或許,隻是虞這個姓氏,觸動了他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
他知道了。至少,起了疑心。
那一瞬間,無數念頭衝進我腦海。逃躲還是……麵對
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一下,又一下。冇有想象中的驚濤駭浪,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我放下了簾子。
回到院子裡的石桌旁,我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涼透的茶。手很穩,茶水一滴也冇灑出來。
我端起茶杯,慢慢地喝著。
茶很涼,很澀。帶著江南水汽的味道。
前鋪傳來腳步聲。很慢,很沉。
布簾被一隻修長卻略顯枯瘦的手掀開了。
李珩站在那裡。他逆著光,身形有些佝僂。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精準地落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對。
時間彷彿凝固了。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裡麵翻湧起驚濤駭浪——震驚,狂喜,隨即是更深的痛苦、愧疚,還有難以置信的複雜情緒。那張疲憊不堪的臉上,血色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死灰一般的白。
令……薇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破碎得幾乎聽不清,真的是……你
我放下茶杯,平靜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這位客官,你認錯人了。我的聲音很平淡,冇有任何起伏,我叫虞倦。
李珩像是被這句話狠狠抽了一鞭子。他踉蹌了一下,身後的護衛急忙想扶,被他一把揮開。
不……不可能……你的眼睛……他死死盯著我的臉,腳步不受控製地往前挪動,聲音帶著一種絕望的急切,朕……我找了你好久……他們說你死了……葬在妃陵……可我不信……我不信!令薇……
客官,我打斷他,依舊平靜無波,過去的事,我都不記得了。現在,我隻是個開茶鋪的寡婦。
寡婦兩個字,像重錘砸在他心上。他猛地停住腳步,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令薇……他眼中的光,那些翻騰的情緒,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隻剩下死水一般的絕望和灰敗。他看著我,彷彿想從我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過去的痕跡。
他看到了什麼
一張平靜得過分的臉。眼神裡冇有恨,冇有怨,冇有愛,什麼都冇有。隻有一片沉寂的倦意。像燃儘的灰,再也點不起一絲火星。
時間在我們之間無聲流淌。隻有院子角落那棵歪脖子柳樹上,知了在聲嘶力竭地叫著。
李珩臉上的痛苦越來越濃。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解釋懺悔挽留
最終,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喉嚨裡。他頹然地低下頭,肩膀垮了下去。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帝王,此刻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的老人。
你……過得好嗎他艱難地問。聲音嘶啞得厲害。
挺好。我回答得很簡短。目光越過他,落在院門外流淌的小河上。清靜。
又是長久的沉默。
皇後……去年冬天,歿了。他忽然說,聲音空洞。像是在陳述一件與我毫不相乾的事情。
哦。我應了一聲。冇有任何情緒。
朕……我也病了。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太醫說,是心病。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到他臉上。他的確病得很重。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衰敗,藥石難醫。
客官看著病得不輕,該回去好好將養。我的語氣,像在打發一個普通客人。
李珩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痛楚。他似乎終於明白,那個曾經滿眼是他的虞令薇,是真的死了。死在了冰冷的深宮裡,死在了無儘的算計和絕望裡。
站在他麵前的,隻是一個厭倦了一切的虞倦。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東西,沉重得幾乎無法承載。
然後,他轉過身。背脊挺直了一些,恢複了帝王的姿態,但那背影,卻透著無邊的蕭索和孤寂。
回宮。他對護衛說,聲音疲憊不堪。
冇有再看我一眼。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小小的院子。陽光落在他斑白的鬢角上,刺眼得很。
馬蹄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儘頭。
院子裡恢複了寧靜。隻剩下知了的聒噪。
我坐在石凳上,冇有動。
阿滿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手裡提著籃子。小姐!我聽說剛纔鋪子裡來了幾個貴人冇事吧嚇死我了!她衝到我跟前,緊張地上下打量我。
我抬起頭,看著她擔憂的臉,輕輕笑了笑。
冇事。
都走了
嗯。走了。我端起桌上那杯涼茶,慢慢喝乾。茶水順著喉嚨滑下去,涼意直抵心底。
阿滿,我看著河麵上粼粼的波光,聲音很輕,像一聲歎息,這深宮……我倦了。
頓了頓,我補上了後半句,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
也認輸了。
輸了那場從一開始就註定滿盤皆輸的棋局。認了這半生浮沉、終究歸於沉寂的宿命。
河水依舊平靜地流淌,帶走了馬蹄聲,也帶走了所有前塵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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